一、西洋畫家在清宮

清史稿「藝術傳」,列畫家五十人,內有西洋畫家兩人,郎世寧、艾啟蒙。前者名氣極大,後者鮮知其名;其實,還有一個王致誠。藝術上的評價,雖遜於郎世寧,但在艾啟蒙之上。

這三個人有三項相同之處,都是「耶穌會」教士,都受知於乾隆,亦都死於中國。「耶穌會」是天主教之中,最有名的一個「男修道會」,創設於西元一五三四(明朝嘉靖十三)年;而於一七七三(清朝乾隆三十八)年為教宗所解散,此可能是王致誠、艾啟蒙老死中國的原因之一。

「耶穌會」以在異教世界傳教為職志,利瑪竇、湯若望都屬於該會。郎世寧原名Ciuseppe Castiglione,出生於其時為義大利第二大都市的米蘭。康熙五十四年二十七歲時,由耶穌會的葡萄牙傳道部派來北京,住在東華門外甘雨胡同的天主教堂,此堂在老北京稱之為「東堂」。不久成為「如意館」的「供奉」,他的作品藏於清宮,最早者是雍正元年所作「嵩獻英芝圖」,署款稱「臣」,可知他已受官職。

郎世寧的畫風,以精細逼真著稱,人物鳥獸,皆具有現代照相的效果,後世流傳甚廣的乾隆元年的御容,相信即出於他的手筆。此外妃嬪親貴,亦曾由郎世寧寫生畫像,但親貴則署款,如雍正十三年為果親王允禮畫像,即有「郎世寧謹繪」的下款;妃嬪之像則不署款,定制如此。

為甚麼有這樣的制度呢?因為清沿明制,康熙以後,宮規大備,內外之防極嚴,清史稿后妃傳敘言:「先朝妃嬪,稱太妃、太嬪,隨皇太后同居,與嗣皇帝年皆逾五十,乃始得相見。」家族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外臣?是故除皇太后之外,群臣與后妃,皆無任何直接、間接的關聯。明史禮志「中宮受朝儀」云:「明制無皇后受群臣賀儀」。清史稿禮志「皇后三大節朝賀儀」亦云:「皇后向無受群臣賀儀」。至雍正六年「始令皇后千秋節,王公百官咸蟒袍補服」。蟒袍俗稱「花衣」,太后、皇帝萬壽,共著花衣七日,稱為「花衣期」,皇后千秋節,則僅著一日。聊誌慶祝,並無朝賀。

為妃嬪畫像,卻求其真,自應對面逼視,此為褻瀆;而事實又必須如此,故雖畫而不署款,使不辨畫者為男為女?同時中國男子向來好談人閨閣,如署款則知其人曾識某妃嬪,問其容貌如何,交談何語?蜚短流長,好事者造作不經之談,有失皇家尊嚴。畫既如此,詩亦云然,若謂命某大臣題某妃嬪像,試問應作何語?婦德有四,而形容畫中人物,則「德言容工」中,唯有「容」之一字,可以著墨,言醜不可;言美則不免反映觀感,試問可用「目眩神搖」之類驚艷的字樣否?

「故宮文物」月刊第六十七期起,連載韓北新先生「郎世寧繪畫繫年」大作,中謂乾隆元年郎世寧繪有「心寫治平」長卷,現由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收藏,但殘缺不全,故「未見其下款」,但「應屬郎世寧真蹟」。事實上這個「未見著錄」的手卷,問題極大;卷有上款「乾隆元年八月吉日」,年代既然確定,人就不可解了,最明顯的是令妃與惇妃。

令妃即仁宗生母孝儀皇后魏佳氏,據清史稿「后妃傳」,孝儀由貴人累進為令皇貴妃,乾隆二十五年生仁宗;四十年正月薨,年四十九歲,則乾隆元年為十歲,尚未到選秀女的年齡,安得入宮為妃。

同傳:惇妃汪氏,女一,下嫁豐紳殷德。則其女自為乾隆所鍾愛的幼女和孝公主;而按清史稿「公主表」,和孝公主生於乾隆四十年正月,五十四年十一月下嫁豐紳殷德。如惇妃於乾隆元年即為妃,則生和孝公主時,已在望六之年,安有是理?

言歸正傳,郎世寧畫馬更勝人物,遙想曹霸、韓幹,亦不過如此,真恨不得起杜工部於九泉,以詩寫之。雍正六年,他畫過一幅「百駿圖」,千姿百態,生動無比。郎世寧又善於處理人物眾多、景物複雜的場面,所以乾隆每年在熱河做生日,招宴外藩,或者行圍打獵,郎世寧必在扈從之列。所作的「萬樹圍賜宴圖」、「馬術圖」、「哨鹿圖」等都是三四公尺長,兩公尺高的鉅製,將乾隆全盛時期雄厚的國力,充分反映出來了。

郎世寧的作品現存外雙溪故宮博物院者,共六十六件,除少數山水、人物以外,畫作題材最多的是花卉、走獸、翎毛三大類,走獸以馬和狗最多;翎毛則鷹占了大部分。不過有名的「十駿圖」,郎世寧只畫了「紅玉座」、「大宛騮」、「如意驄」三幅,其餘七幅為艾啟蒙的手筆。

「十駿犬圖」則為郎世寧一手所繪,故宮博物院曾印有明信片發售,非常可愛。有趣的是,乾隆為馬、為鷹題詩,卻從未為「駿犬」題過,猜想其原因,題馬寫其忠,題鷹寫其鷙,皆可喻之於文臣武將;為狗題詩,則以帝王的身分,很難著墨。

乾隆二十二年,按照中國年齡的算法,他是七十歲,乾隆特為「賜壽」;九年以後,病歿北京,特賞侍郎銜,由內務府為他治喪,葬在北京阜成門外,外國教士公墓。

王致誠是法國人,原名Jean Denis Attiret,康熙四十一年生,他的父親亦是一位名畫家,王致誠除了家學以外,並得一位貴族的資助,赴羅馬深造,三十三歲時加入耶穌會。

當時的北京,共有三座天主教堂,最古老亦最著名的是宣武門內的那一座,明朝萬曆二十八年為利瑪竇所建,入清則由孝莊太后的教父湯若望所主持,稱為「南堂」;與前述的「東堂」,為耶穌會葡萄牙教團的據點,法國籍的教士,則多集中在西什庫的「北堂」,他們看到郎世寧以畫受知於中國的皇帝,不免心懷妒嫉,因而要求法國耶穌會,亦能派遣一些擅畫的教士來華,以利傳教。王致誠便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於乾隆三年抵達北京。

王致誠一到便呈獻了一幅「三王來朝圖」的油畫,頗得乾隆賞識,立即也成了如意館的供奉,與郎世寧住在一起,並結成好友。

不久,乾隆下了一道手諭:「水彩畫意趣深長,處處皆宜。王致誠雖工油畫,惜水彩未愜意,苟習其法,定能拔萃超群也,願即學之。至寫真傳影,則可用油畫,朕備知之。」對於強迫他改變作畫的技巧,在王致誠實在心不甘,情不願。郎世寧勸他看在傳教的分上,一定要忍耐順從。由於郎世寧的多方鼓勵,王致誠終於也能用毛筆、宣紙和中國的顏料作畫了。

不過王致誠畫人像,仍用油畫,通常只畫「臉像」,另配衣飾,或許是他人配合所畫,亦未可知。現在北平故宮博物院尚存有八幅,蒙古王公的畫像,雖都採取正面對光,臉部並無強烈的明暗對比,但仍掌握了面部肌肉骨骼的生理結構,具有很鮮明的立體感,尤其可貴的是人物的性格,能從表面深入內涵,這是比郎世寧更為高明之處。

王致誠的作品,流傳下來的不多,見諸著錄的,只有一部「十駿圖冊」,共十開,每一開約二十二公分高,二十五公分寬,是郎世寧與艾啟蒙合作的「十駿圖」,縮小臨摹,但據專家的評論,運用短線條構成的輪廓,其立體感與皮毛的質感,猶勝於如真馬大小的原作。

乾隆常到如意館去看他作畫,一度要授他官職,王致誠堅辭不就,看來人品亦是非常高潔的。他在華三十年,於郎世寧下世兩年以後,亦病歿北京,享年六十六歲。

艾啟蒙原名Ignatius Sickeleart,生於捷克斯洛伐克(當時名波希米亞),亦是耶穌會的教士,乾隆十年來華,照例取個中文名字,還起了個別號,叫做醒庵。他比郎世寧小二十歲,入如意館後,修後輩之禮,向郎世寧請教畫藝。並隨同郎世寧及王致誠,共同完成一套平定準噶爾及回部的「乾隆平定西域戰圖」,共十六幅,送往法國,由法蘭西皇家藝術院,動員雕版名家,刻製成銅版,印了兩百套版畫,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皇太后八十萬壽,舉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慶典,祝嘏的臣工中,有「三班九老」,三班者文職一班;武職一班;致仕一班,年齡皆在七十以上,最大的是致仕刑部尚書錢陳群,年已八十有六,特自原籍浙江嘉興進京慶壽,乾隆賜遊香山並賜宴;又命齊集乾清門,由艾啟蒙繪圖。

艾啟蒙在「十駿圖」外,另畫過八幅「八駿圖」,大小也是與真畫相仿,不過這八駿與十駿毫無關係;大致為乾隆三十年以後,藩屬所進貢,其中有一匹「寶吉騮」,最為乾隆所珍視,因為牠是遠徙至俄國伏爾加河的蒙古部落、新土爾扈特部酋長渥巴錫等人歸附的貢品。此外,他也畫過「十駿犬圖」,仿郎世寧原作,只是背景不同。據專家的評論,他跟郎世寧、王致誠的畫風雖然相同,但藝術成就上,有高下之別,同樣是寫生,郎、王之作,栩栩如生;而艾啟蒙的作品,讓人感到是在描摹標本。郎世寧的「十駿犬圖」藏外雙溪;艾啟蒙的「十駿犬圖」藏北平,我曾對照過照片,確如專家之所言。

艾啟蒙的性情比較隨和,不似王致誠那樣耿直,所以很能獲得乾隆的歡心,乾隆四十二年七十歲,特蒙賜壽頒御筆「海國耆齡」扁額一方,及好些珍物;賜宴後,特許乘坐八抬大轎,巡行京城,一時傳為美談。又三年,歿於北京。

二、體和殿上三才宴

光緒十年,慈禧太后五十萬壽,由西六宮的長春宮移居穆宗誕生之地,費銀六十三萬兩重修落成的儲秀宮,自此大興土木,修西苑、修頤和園;光緒十九年六十萬壽以前,又費銀六十餘萬,重修乾隆準備歸政以後頤養之地的寧壽宮,竟是以太上皇自居了。

寧壽宮的膳房,擴充為慈禧專用的私廚,稱為「壽膳房」;但不知何故,又稱為「西膳房」。

壽膳房下分五局:葷局、素局、飯局、點心局、以及專做滿洲餑餑的餑食局。現在食品店買得到的薩其馬,就是滿洲餑餑之一。

壽膳房網羅了許多名廚,能做點心四百多種,葷、素菜四千多種。進膳的氣派驚人,尤其是年初一晚上的那一頓,伺候的人號稱「四大金剛」、「五百羅漢」。這一頓晚膳,亦有個專門名稱,叫做「三才宴」。可能皇太后年初一的晚宴,都稱為「三才宴」,但宮史上從無記載,只有慈禧此宴的排場,見諸近人的口述筆錄。

天地人謂之三才,是故三才宴為同樣的三桌,宮中稱為「天一桌」、「地一桌」,前者設於太后座東,後者則座西。慈禧在歸政之後,每每在體和殿進三才宴──體和殿原為儲秀宮前面翊坤宮的後殿,重修儲秀宮時,拆去宮前大門及圍牆,與體和殿成為一個相通的大院落,毓秀為寢宮,體和殿便是專用的飯廳。中間改為穿堂,東面兩間,裡間大致作儲藏之用,次間才是飯廳;西面兩間,次間為慈禧用膳前後休息之處,裡間為更衣之處。三才宴的「天一桌」設於東裡間,「地一桌」則設於穿堂。

太后用膳,每逢朔望,照例由帝后侍膳。三才宴之前,奉到慈禧「傳膳」的口諭,開始上菜,等擺滿一桌,侍膳的太監,高唱一聲:「膳齊!」慈禧入東次間,帝后後隨,入座之先,先向東西兩桌合十致意,表示謝天謝地。皇帝冬至祀天,夏至祀地,我想這是因為太后不能參預,故有此「私祀」。

太后的座位坐東朝西,帝后左右侍立,座前是三張方桌連接在一起的一張長桌,另外橫置一張半桌,名為「接手桌」,作為撤菜、上菜暫置之處。

現在要談「四大金剛」與「五百羅漢」了。「四大金剛」是伺候過先帝有功的老太監,如其中之一,曾是道光的書僮;平時不當差,只有行三才宴時,才站在東次間的四角,代祖宗「執行家法」。甚麼「家法」,如何「執行」,容後文交代。

「五百羅漢」是五百名年輕,穩重的太監,專司從寧壽宮東的壽膳房至體和殿的傳遞膳盒之職。為求迅速,身子不動,用單手托遞,不能出一點差錯。所以每年臘八以後,便開始訓練,用白布托著磚塊傳遞。每至三才宴時,五步一盞燈籠,蜿蜒火龍,自東徂西,蔚為大觀,宮中稱之為「四金剛五百羅漢伺候西天太后老佛爺歡宴瑤池」。

膳盒木製,盒蓋上描畫藍龍紅珠的二龍戲珠圖案;盒中有夾層,中間嵌一個上有凹槽的錫座,恰容食器,或盤或碗,上加銀蓋;槽下墊水,蓋上復有棉墊,所以經五百人之手轉遞,猶能保溫。

每到「傳膳」,例由大總管李蓮英指揮;膳盒遞到宮門,由門外的二總管崔玉貴接住,交給門內的李蓮英,奉上桌子,當著慈禧打開盒蓋,奉菜上桌。平時「侍膳」的是,管毓秀宮「小茶爐房」的太監張福;但在三才宴時,他是光緒的「副手」。

現在從三才宴慈禧入座開始,先是站在四角的老太監垂手請安──一腿下跪、雙手下垂,俗稱「打扦」,同時,宮門外的五百羅漢齊聲高喊:「老佛爺萬壽無疆!」一波一波由西而東遞相傳呼,「西二長街」及周遭通路上,鞭炮及「響鞭」交作,繁響一片,賡續不斷,直到宴畢。

「侍膳」的規矩是不准開口,看眼色行事,「食前方丈」當慈禧注視那一樣菜時,便將這樣菜移到她面前,如果表示欣賞,便用銀匙舀一匙布在空碟子裡,任由她用銀鑲烏牙筷,夾菜進口。吃過一筷,倘或說一句:「不錯!」或有其他願意再嘗的表示,就再舀一匙──沒有第三匙,這便是「家法」。

在三才宴時,看慈禧眼注何處,移菜近前的是張福,而布菜的是皇帝。菜分三大類,第一類是應節令的「吉祥菜」,都有特定的名稱;當光緒布菜時,站在慈禧右面的皇后配合著報菜名,其實是「念喜歌兒」,譬如皇帝布一個肉圓,皇后便念:「江山一統。」第二類是封疆大吏進貢的山珍海味,熊掌、鹿脯等等;第三類才是壽膳房選取時鮮、精心烹製的佳肴。

到得相當時候,就要上演一齣由張福連導帶演,演員包括「四大金剛」、皇帝、皇后、甚至慈禧自己在內的「執行家法」的戲了。

明朝宮闈多故,謀害之事,層出不窮;清沿明制,但防範特嚴,對於在食物中下毒一事,防微杜漸,訂下一個原則,就是皇帝在飲食上的愛好,誰也不知道,實行此一原則,又有積極與消極的兩種做法。積極的是,菜的樣數多,其中一定有皇帝喜愛之物,而不必專門交代要吃那樣菜;消極的就是每樣菜至多吃兩匙,讓人看不透他有何偏嗜,同時由於分量少,即令中毒,亦不致太深而有挽救的可能。因此,侍膳的太監,絕不能開口獻殷勤,譬如說一句「這個菜是新下來的,老佛爺嘗嘗鮮」之類的話,否則輕則受罰,重有不測之禍。所以宮中太監一脈相傳的心法是「侍膳不勸膳」。

四名老太監來代表執行的家法,便是申明不可因貪口腹之欲而予人以在食物中下毒的可乘之機。在「演戲」時,由張福先用手勢或眼色打暗號,光緒便故意在第二匙以後,又去舀第三匙,只聽得為首的老太監,大喝一聲:「撤!」

這一聲裡外皆聞,慈禧將筷子一停;皇帝持匙發楞,皇后垂眉歛手,張福嚇得打哆嗦,趕緊將這樣菜撤了下去、「撤」與「斥」同樣,等於慈禧受了申斥;清朝帝后視「家法」為神聖不可侵犯,所以慈禧也不敢改這個規矩,表示以身作則守家法。

最後所進的一樣膳食,禮節特別隆重,由李蓮英捧著膳盒頂在頭上,雙膝下跪。張福打開膳盒,奉出一盤餃子,遞給光緒,擺在慈禧面前。這盤餃子是年前包好凍了起來,隔年第一天所煮的;關外稱之為「煮餑餑」,是八旗人家過年必備的食物。所以有此隆重的禮節,是表示吃飯不忘祖宗。

御膳剩下來的食物,照例分賞妃嬪親貴,而得寵的近侍,往往亦能蒙此恩典,李蓮英家就常蒙受賜。賜食的食盒極大,上面描畫的圖案與膳盒相同,綑食盒的麻繩染成紅綠兩色;抬食盒的扁擔亦是兩頭綠,中間紅;食器則不准用御用的明黃,而是藍色或豆綠色。對挑食盒的太監,照例要打賞,賞錢遠超過受賜食物之所值,是天經地義之事。

三、慈禧太后坐火車

慈禧太后正式乘火車旅行,共有兩次,一次是光緒二十七年冬天,自西安回鑾,行程與她庚子逃難,倉皇北走,經山西到西安不同。回鑾是取道河南,自洛陽至開封,渡黃河北上,入直隸境,由正定循蘆漢鐵路至北京。

第二次是光緒二十九年三月,由北京南下,至涿州以南的高碑店,由一條支路至易州謁「西陵」。但在這兩次以前,早於光緒十四年冬天,慈禧太后便在西苑坐過為遊覽方便而設置的輕便小火車。

中法戰爭以後,為圖自強,大修鐵路之議漸起。封疆大吏中主張最烈的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台灣巡撫劉銘傳、湖廣總督張之洞,但朝中的反對聲浪,高唱入雲。尤其是造鐵路,不免破壞民間墳塋的風水,連慈禧太后亦不敢硬作主張。

其時鐵路歸以醇親王奕譞掛名,而由李鴻章主持的「總理海軍事務衙門」主管。李鴻章已修了一條由天津至唐山的鐵路,還打算由天津往北展延至通州的津通路,反對者就更多了。

於是有策士獻計,說目前頤和園正在興修,重修西苑的工程,快將竣工。西苑三海,中南海比較熱鬧,北海則嫌冷落,巡遊不便,如能自紫光閣開始,修一條輕便鐵路往北,那裡好些具景觀之處,亦能邀慈輿一顧,必為慈禧所欣許。及至離宮禁苑亦有了鐵路、朝士又何敢再唱反調?

在徵得醇親王同意後,由李蓮英等人進言,終於獲得慈禧的允許,西苑可造鐵路。工程分兩期進行,第一期工程為「紫光閣段」,完工於光緒十四年十月,旋由李鴻章進呈「火輪車」。據翁同龢是年十一月六日記:

合肥(李鴻章安徽合肥人)以六火輪車進呈,今日呈太后御覽。今紫光閣鐵路已成,未知可試否也?

同月十一日又記:

觀新進之火輪車,約長三四丈,狹長,對面兩列,可容二十八人,凡三輛。又觀機器車,不過丈餘,此天津所進。

六節車廂係由津海關道周馥經手,向法國所訂購,運抵京師後,由海軍衙門檢驗並提出報告云:「坐車六輛內,上等極好車一輛,上等坐車二輛,陳設華美,製作精工;中等坐車二輛,行李車一輛,亦俱材質光潔。」顯然的,這是為慈禧特製的花車一輛,及頭等車、二等車各兩輛。

試車的確切日期無可考,但相信是在十一月十一日至二十日之間,因為十一月二十日起,李鴻章派員查勘津通鐵路路基,可視作慈禧試車後,表示滿意的證據。其間雖因宮內失火,保守派大臣奏請「修省」,停造津通路,但未及兩月,即有上諭命兩江總督曾國荃,及劉銘傳、張之洞等人「議興辦鐵路事」,可知西苑這一條輕便鐵路,對中國現代交通的發展,具有極重要的關係。

西苑鐵路的展開第二期工程,更為慈禧滿意的明證。第二期工程須通過金鱉玉蝀橋西的福華門及陽澤門,沿宮牆一直往北,至闡福寺與五龍亭之間,折而往東,經浴蘭軒、大西天而至靜心齋止。

以靜心齋為終點,是因為此處是三海最北端的一處大景觀。靜心齋原名鑑清齋,背山面水,東西皆有圍牆,自成獨立的格局;乾隆二十四年所建,為高宗至「西天梵境」禮佛時,駐蹕的行宮,故有「乾隆小花園」之稱。

這個小花園的面積,不到七千平方公尺,但結構極其精巧,慈禧遊北海時,一定在此休憩進膳;也曾作過德國皇太子訪華的行館。民國初年,袁世凱全家住此,他覺得園中主要建築「鑑清齋」頗為刺耳,因而改名靜心齋。外交部招待外賓的宴會,每每假此舉行,徐世昌當總統時,為邀集名流觴詠之地。

據清宮檔案記載,這條西苑鐵路全長四百七十二丈,約合三華里,為法國規格的窄軌,其中有三段為「活按鐵路」,亦就是平交道。平時拆除,以便橫向的車馬通行,到使用時才臨時接通。這三段「活按鐵路」,兩段在福華門、陽澤門,因為金鱉玉蝀橋是交通要道,一段在闡福寺前,因為那是「神路」,經常有鐵軌橫亙寺前,似乎對佛不敬。

在八國聯軍內犯時,西苑鐵路遭到極大的破壞,靜心齋前黃瓦屋頂的站廊,拆毀無餘;路段連通車庫的岔道,被拆六處;大小車廂十三節,各有不同程度的損傷。

宣統三年三月,一向對洋玩意極有興趣的隆裕太后,命管理奉宸苑事務的慶親王奕劻,迅速修復。但遷延了五個月,直至八月間方始完成勘驗估價的手續,總計需銀十一萬兩,奉宸苑無款可籌,只有請戶部改名的度支部撥給。不久,武昌起義,愛新覺羅皇朝垮台,重修西苑鐵路之議,自然就無疾而終了。

至於西苑鐵路,慈禧所乘坐的「上用」專車,內部陳設,並無記載,不過可由其他資料中,推想得之。

光緒二十九年三月,慈禧謁西陵所用的花車,由蘆漢鐵路督辦盛宣懷所派的道員陶蘭泉負責改裝,事先曾請教過李蓮英。茲據陶蘭泉日記中所述的情況,及其他資料,介紹如下:

車廂共兩輛,第一輛登車門後,是一道玻璃屏風,旁開一門,大間正中設寶座,四周設長桌,上加黃緞繡龍桌圍。壁縵黃色絲絨,內襯白氈,地上鋪五色洋毯。車中陳設,華麗非凡,古玩、玉器、法書、名畫,一應俱全,設法釘實,不使搖動。寶座後左右各有一門,左面是下車的後門,右面進門,即第二輛所改裝的臥室。

臥室中首先入眼的,便是一架橫擺的西洋鐵床,因為只有橫擺才是正而不偏,要用西洋鐵床,是經李蓮英格外指點,原來慈禧此時已吸「福壽膏」,西洋鐵床用席夢思,躺下來比較舒服。而橫擺之床,床前有足夠的空間,便於太監跪在床前打煙泡。

英國人濮蘭德於慈禧死後,為其作傳,中文譯名作「慈禧外紀」,台灣曾經出版。內言慈禧辛丑回鑾時,其臥床乃一「歐式之榻」,且有鴉片煙具;原文曾載倫敦泰晤士報,與陶蘭泉之記相印證,若合符節。但吳永的「庚子西狩叢談」,並未談到慈禧吸鴉片,從而可知「福壽膏」上癮是在西安行在那一年多的事。

鐵床旁有一門,內設「如意桶」,供慈禧解溲之用。桶內下鋪黃沙,上注水銀;「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所以排泄物一落,即沒入無跡。

改裝妥當後,由盛宣懷及地主直隸總督袁世凱先來檢視。袁世凱發現骨董掛屏後,對盛宣懷說:「點景雖好,但怕車行震動,掉了下來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個敢當。」盛宣懷的答覆是:「請我公來試一試最快的車,如有移動,再想辦法。」

於是以高速開車至定興,往返兩百華里,只用了兩小時,所有陳設,文風不動。袁世凱滿意,對他所用的北洋路局局長梁如浩說:「上用花車,一切以此為法。」又問:「一時之間,那裡去辦這麼多珍品?」盛宣懷說:「由內舖承辦。」

所謂內舖是內務府或太監所設的古玩舖,專門經手向宮中及掌權的親貴大臣行賄。這回陶蘭泉找的是後門劉麻子,全部陳設總值十四萬兩銀子。

接著又請李蓮英來看,亦表滿意,但對上車的方法,認為尚欠妥當。研究結果,另造一座鋪彩色地氈的「橋道」,將慈禧太后用軟橋平擡入車。李蓮英又說:「皇上坐車內,陳設亦照此辦理,不可有絲毫差異,一則怕皇上不痛快;再則,老佛爺不願意擔負忽視皇上的名聲。」

到了傍晚,李蓮英派人送信給盛宣懷說:「回宮面奏車中景象後,老佛爺交代,陳設如此華麗,應嚴促從行之人小心,不要毀壞了,以致增加賠累。」又說:「在上既有此恩旨,貴大臣當有所知。」這是暗示,所有陳設,應當進獻。於是盛宣懷製了許多黃籤,標示在每一樣陳設上,標籤上寫的是「臣盛宣懷恭進」。

盛宣懷陳設光緒的坐車,又花了十四萬兩,總計二十八萬兩銀子,內中虛頭極大,歸李蓮英及有關人員朋分。

四、釣魚台滄桑

中共在北平的國賓館,地名「釣魚台」,我友康白(何偉康)曾兩宿於此,並在尼克森、伊莉莎白女王坐過的座位上,接受吳學謙的款待,為文刊於「聯副」,其詞若憾,而沾沾之態如見。有讀者來信說:「近年世人習聞釣魚台之名,而莫知其究竟,既為前清宮禁,曷勿一蒐其祕?」感其雅意,作此文付「繽紛」。

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名勝辭典」頁三十四「釣魚台」條:「在北京海淀區三里河路南。傳說金章宗曾在此釣魚,後人稱『金章宗釣魚古台』。」這個傳說是有根據的。

釣魚台當元、明、清三朝,都在阜成門(元朝名平則門)外三里許,而遼金則在城內。北平於遼聖宗開泰元年,號為「燕京」,入金後,海陵稱內城。據「金圖經」記載:宮城四圍九里三十步,亦如清朝規制之區分為外朝、內廷,內廷九重共三十六殿;外朝稱為南城,東曰宣華門,西曰玉華門,出玉華門為同樂園,有瑤池、蓬瀛、柳莊、杏林諸勝處。

「大金國志」載:「大定十年,燕群臣於同樂園之瑤池,語及古帝王成敗之蹟,大率以不嗜殺人為本。數年休兵,民力稍蘇,獨貪殘之吏去朝稍遠,恐為百姓蠹,宜時加稽察。知中書省貝勒稽首曰:陛下言及此,社稷之福也。」按:「大定」為金世宗完顏雍的年號,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數的有道之君,號稱「小堯舜」,在位二十九年。

此「同樂園」即為釣魚台,或言瑤池即魚藻池,上有魚藻殿,「金史章宗紀」,泰和三年五月,「以重五拜天射柳上,三發三中。四品以上官侍宴魚藻殿」。我以為釣魚台總名「同樂園」,實寓君臣同樂之義。因為當時西苑的三海,只開發了北海,大定十九年興建了一座離宮,初名大寧,屢次更名,最後名為萬安宮。太液秋風,瓊島春陰,風景雖佳,但妃嬪所居,如所謂「遼后梳妝台」,實乃金章宗為寵妃李元妃所建,「目為遼蕭后梳妝樓者誤」,此「堯山堂外紀」的說法,且經朱彝尊考證肯定。試想妃嬪樓頭晨妝,外臣遙遙窺視,自為漢化程度已很深的金國之主所不許,故選擇釣魚台為與群臣宴遊之地。

按:金章宗名完顏璟,其父完顏允恭為金世宗第二子,立為太子,早死。大定二十五年,章宗被立為「皇太孫」,即位後,追尊其父為帝,廟號顯宗。章宗之母,為宋徽宗在五國城所生的公主,是故金章宗有一半漢人的血統,而且稟承了他的外祖父的氣質,愛好文學藝術,亦愛好土木遊觀,他有一首宮詞:「五雲金碧拱朝霞,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書捲,東風無處不楊花。」但自元滅金後,「三千歌舞繁華歇,一片風煙慘淡愁,宮室盡皆瓦礫填塞,荊棘成林」,釣魚台亦不例外。

劉侗「帝京景物略」云:釣魚台「元時謂之玉淵潭,為丁氏園池」。此因元朝改金之中都為大都,重建的都城,周圍六十里、分十一門,與金城比較,東、北兩面擴張,而西南兩面內縮,東面一門名齊化門,西面一門名平則門,入明後改稱朝陽門、阜成門,但至今猶有沿用元朝稱呼者,足徵元、明、清京城、東西所屆,完全相同。

由於西面內縮之故,釣魚台已在平則門外三里許,禁苑成為民居,故能為丁氏所有,終元之世,釣魚台默默無聞,只有「歸潛志」中一段記載:「王鬱飛伯,少居釣台,潛心述作,未嘗輕求人知。李欽叔過釣台,得其所著賦及碑,大驚,遍薦於諸公。自此去釣台,遊四方,後為兵所殺。」按:王鬱字飛伯,金史有傳,年輩略後於元遺山。但他中進士已在金朝的「末代皇帝」哀宗(年號正大)在位時,釣魚台猶為禁苑,故居釣台潛心著述,應是入元以後的事。

到了明朝,釣魚台仍名玉淵潭,「大明一統志」云:「玉淵潭在府西,元時郡人丁氏故池,柳堤環抱,景氣蕭爽,沙禽水鳥多翔集其間,為遊賞佳麗之所。」明人詩集中,不乏遊玉淵潭的題目,巖嵩亦曾遊此,有七絕一首:「金代遺蹤寄草萊,湖邊猶識釣魚台,沙鷗汀鷺尋常在,曾見龍舟鳳舸來。」

由上引文字中推許,釣魚台一帶應該是一處低窪的沼澤地帶,而另有一深潭,由於跟地面高下的差距甚大,所以岸邊看來似高台。因為低窪,所以「泉脈隨地湧現」的西山,除正脈「注御園以匯於昆明湖」以外,其餘諸源,皆流向釣魚台一帶,春夏水盛,急注於玉淵潭,逐如瀑布,王漁洋「玉淵潭詩」云:「九十九飛瀑,一門爭萬軌。」又云:「雪浪如車輪、凸凹忽奔駛、激射為深潭、神物潛尺咫、夜黑風雨來、鱣鮪皆避徙。」當然,這是因為明末清初,水利失修之故,到了乾隆三十八年,便大為改觀了。

「欽定日下舊聞考」卷九十五:「釣魚台在三里河西北里許,乃大金時舊跡也。台前有泉從地湧出,冬夏不竭。凡西山麓之支流,悉灌注於此。元時謂之玉淵潭。為丁氏園池。乾隆三十八年命濬治成湖,以受香山新開引河之水。復於下口建設閘座,俾資蓄洩湖水。三十九年始命修建臺座,台西面匾石恭懸御書釣魚台三字,東面匾石恭勒御製詩。」

乾隆的御製詩是一首七言古風,內有「亦受西山夏秋潦,漫為沮洳行旅艱」之句,可知流潦漫溢,行旅為艱,不成其為遊賞之區。詩中又有註,謂將玉淵潭開拓成湖、復建水閘,在阜成門外分水兩支,一入西便門為正陽門前的護城河;一支南下轉東為永定門前的護城河,而皆匯入通惠河,以利舟運。

當然,一生沉溺於營建的乾隆,曾在釣魚台大興土木,修建了十幾所亭台樓閣,主要的建築為養源堂、瀟碧齋、澄漪亭等,金亡至此五百四十年,釣魚台復成為一座行宮,乾隆及以後諸帝謁易州西陵時,每在此駐蹕進茶。

辛亥革命,清帝遜位,但仍保持著「小朝廷」。釣魚台行宮在咸豐年間,已逐漸荒涼,如樊增祥詩句中的描寫:「白藕無花池水涸,堆餘荒柏摩高天。」光緒六年張之洞遊釣魚台時戲言:「此在朝廷為閒廢之所,何不以賜小臣乎?」四十年後,「戲言」成為事實,但受賜者不是小臣,而是「小朝廷」中地位最高的「大臣」,宣統的師傅,當年與張之洞齊名的「太傅」陳寶琛。

陳寶琛重修釣魚台後,當然要邀集勝朝俊侶同遊,飲酒賦詩;他的同鄉周愈曾繪有「陳太傅釣魚台賜莊圖詠冊」,共計二十三開,首開由先伯寶蘅先生篆書「陳太傅釣魚台賜莊圖詠」十字,款署「庚寅嘉平既望」,是民國十六年的事。題詠者共十七人,包括樊增祥、林紓、陳衡恪等人,陳衡恪之父三立,為陳寶琛放江西主考所取中,所以稱之為「太老師」,這首律詩的起句是:「望海樓如綠野堂。」則釣魚台一名望海樓。其名起於何時,可就無從考證了。

五、塞拉西與養心殿

塞拉西曾是非洲最悲慘的一個國家衣索比亞的皇帝,他跟養心殿有甚麼關係?且容我暫時賣個關子,先介紹中國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座院落:清宮養心殿。

為甚麼說養心殿是中國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座院落?因為自雍正即位至清朝之亡,約兩百年之久,養心殿一直是政治上的神經中樞及皇帝的寢興之地;這裡所作的決定,關乎四海蒼生的禍福。不論漢唐宋明,中國歷史上從無一座宮殿,具有養心殿的地位。

清宮以乾清門為外朝與內廷的界限,與乾清門平行的兩門,東曰內左門,西曰內右門,進內右門為貫通南北的西一長街,街東第一座門為月華門,門內屬於乾清宮的區域;月華門對面稍北為遵義門,門內即是養心殿。

養心殿的全部面積約四千二百六十四平方公尺,東西寬約七十三公尺;南北長約五十八公尺,略呈正方形。我現在根據舍姪許以林所繪,發表在「紫禁城」雙月刊的平面圖,作紙上導遊。

入養心殿從圖示19的遵義門開始,入門即為一座黃底,中心有鴛鴦戲水圖案的琉璃影壁(18),繞過影壁是一個狹長的院落,南牆一排森森松柏,其中有一項特殊的陳設,便是嵌在屏座上的一塊大玉壁,從壁孔中向北望,恰好看到「養心門」的匾額。

院落的東西兩端,建有格調不大的直房(16、17),原是總管太監辦事之處,但大臣進見,亦往往在此等候「叫起」。

養心門規制不大,門外有兩座鍍金的銅獅;門內有一道朱紅雙扉的木影壁門。繞過此門,便可看到養心殿的正殿,或稱前殿,東西配殿(12、13)闢作佛堂,平時緊閉,朔望有喇嘛十人入內念經。正殿(6)進深約十一公尺,寬約三十三公尺,分隔成三大間,恰好每間都成為約一百二十平方公尺的正方形,中為正間,左右為東西暖閣。圖示5的部分為一座抱廈。所謂抱廈,即是敞廳,其作用有如觀光旅館的Lobby,為入殿的待命、疏散、緩衝之地,亦為正殿的延伸。長度占西暖閣及正間,當整個正殿的三分之二。抱廈之前的陳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三頭鶴香爐,造形之奇特美妙,嘆為觀止。

正間中設寶座,上懸雍正御筆「中正仁和」匾額一方,所以正間又稱「中正仁和殿」。寶座之後的木製屏風,刻上乾隆御製的一聯一詩,對聯是:「保泰常欽若,調元益懋哉。」中間御筆中堂,五音六韻排律,起句「西師歸振旅」,下署「乾隆庚辰」,即二十五年,「西師」於這年正月凱旋,乾隆御午門行「獻俘禮」。自雍正二年,討平青海,初行獻俘禮以後,至乾隆二十年削平準噶爾,俘獲兩名叛亂首腦,「一歲中兩行斯典」,至此又以底定回疆,復行盛典,正是乾隆最得意之時,由養心殿正間的詩屏,可以想見他的躊躇滿志。

東暖閣本來亦為寢宮,乾隆題名「隨安室」,養心殿有好幾座寢宮,初意是因為明朝嘉靖年間,宮婢楊金英深夜弒帝,不道套在世宗脖子上的繩子,誤打死結,無法抽緊;皇后聞驚來救,世宗方得倖逃一命,因此後世帝皇,多設寢宮,宿處不定,以為防範。但不知何時開始,養心殿的寢宮,設於後殿,但仍有東西兩間,繁簡不同。東暖閣雖也保留著「隨安室」為寢宮,但已非當年原狀,因為辛酉政變以後,兩宮垂簾,女主聽政,自不能御中正仁和殿,而西暖閣分隔成好幾部分,不夠寬敞,因而將東暖閣加以改裝,使其適合聽政。

現在所見的東暖閣,寶座設於東面、西向;寶座之後為槅扇,懸黃紗簾,簾後御榻,為太后坐處。寶座之右,亦即北面槅扇,入內轉北即為隨安室。寶座之左,設軟匟,當然亦有匟几及各種陳設。匟後是極大的玻璃窗,由於外無遮蔽,採光充分,極其明亮,故名之曰「明窗」,自雍正年間開始,皇帝元旦開筆,例在「明窗」之下。

西暖閣基本上是皇帝的辦公室,為批閱章奏及召見近臣之地,每逢殿試,欽定「前十本」的名次,亦在此處。西暖閣頗具神祕色彩,有好些小小的套間,還有設在畫軸後面的暗門,大概都是雍正奪嫡以後所改建。其中主要部分是中間一大間的「勤政親賢殿」,以雍正題有「勤政親賢」的匾額而得名,並有一副對聯:「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其下即為軟匟式的寶座;對面即為抱廈、柱子之間安半截板牆,以防偷窺。屏門及壁上懸有兩張表,一張是各省文官總督以下,知府以上,武官將軍以下,總兵以上的姓名表;一張是外官缺分繁簡的區分表,自乾隆朝開始,作為用人及調遣的參考。至於最西側的「三希堂」,為兩個四平方公尺的小間所組成,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照實景仿建,讀者看過的一定不少,這裡就毋庸贅詞。

正殿之後的寢宮,由一道短廊,或稱「穿堂」連接(7),寢宮分為三部分,中間最大的一座,是皇帝的寢宮(8),一共五間,中間三間打通,但每間都有雕鏤極為精細的紫檀「花罩」,以為間隔,陳設之精美,自不在話下,陳設以時更換,內務府有專檔記載,國之重寶「散氏盤」、「祖丁鼎」,即為陳設在養心殿的彝器。

後殿寢宮的臥室有兩間分居東西之末,有牆有門,入門沿北牆砌「暖床」,床前紫檀條桌,上置西洋自鳴鐘、風燈等物。在「清宮之鐘」拙文中,英國女王所觀賞的「群仙祝壽鐘」即置於東梢間的寢室。

養心殿的內部是不開放的,遊客只能在玻璃窗外窺看。我那次得能登堂入室,還照了些照片,在東寢室牆上還發現了我的伯高祖(許乃普,謚文恪,官至吏部尚書)的墨跡。暖床極大,褥子不厚,床裡推置摺成長條形的五床錦面薄被,帳子上綴著好幾個錦繡荷包。床尾與房門之間,有兩扇黑漆小門,我想拉開來看一看,不道是上了鎖的,陪伴人員告訴我:「是皇帝解溲的地方,鑰匙沒有拿來。」

及至我去參觀西梢間的寢室時,有人來說:「鑰匙拿來了。」請我復回東室,門內靠後有一個馬蹄形的木架子,與現在大小便兩用的抽水馬桶上的木圈,形狀相似,前有缺口,圈邊覆黃緞軟墊。圈下是一個有蓋的橢圓形錫盒,據說皇帝方便以後,錫盒隨即取走,所以室中無絲毫氣味。

這就要談塞拉西的故事了。據說中共政府成立不久,塞拉西應邀訪問北平,他說:「你們把我的頭銜翻譯為『皇帝』,既是皇帝,我要住皇宮。」中共外交部跟故宮負責人在商量,故宮告訴他說:「宮中沒有廁所,皇帝個人方便容易解決,他的隨從怎麼辦?」據此轉告塞拉西以後,他才打消了住養心殿寢宮的要求。

寢宮東西,另有進深一樣、寬度稱狹的兩幢五開間的屋子,東曰「體順堂」是皇后的寢宮;西曰「燕禧堂」是妃嬪奉召侍寢暫居之處。兩堂前面各有一座小院子,恰在正殿的兩端,燕禧堂的院子裡有花木竹石點綴;體順堂的院子裡,只有極大的一塊水晶石,晶瑩明亮,正好象徵了林洋港先生所說的「皇后的貞潔」。

在體順堂東、燕禧堂西,各有一道小門,題名「吉祥」、「如意」(20、21),這兩道門為住於東西廡房(14、15)的太監與宮女的通路,亦為后妃往「西六宮」的捷徑。但兩堂與皇帝的寢宮,並無室內可通的門戶,奉召時須出門經通往穿堂的走廊至皇帝寢宮,門戶非常謹慎。

這座工字形建築的養心殿,在整個紫禁城內,是最宜於居住的好地方,緊湊、嚴密而活潑,道路的聯貫,關係明確,便利而不擁擠,尤為設計的優點。

「養心」取義於孟子:「養心莫善於寡欲」,故知此殿原為皇帝避囂習靜而建,但明朝從無一個皇帝住過此殿。至於與養心殿鄰近的建築,最有關係者共有三處,一是內右門西的軍機處,在明朝是「司禮監經廠直房」,貯存宮中日用的紙張。二是遵義門對面月華門內的南書房;南書房翰林,在設立軍機處以前,為皇帝最重要的私人助理,至乾隆以後,成為文學侍從之臣,在內廷的地位頗為特殊,同光年間,兩宮太后視南書房翰林為「西席」,是當一家人看待的。三是御膳房,與養心殿一牆之隔,原為明朝隆道閣及世宗煉丹藥的無樑殿舊址,入清改為御膳房,有康熙御筆「膳房」二字的匾額,只供應御膳及軍機處、尚書房、上書房(皇子、皇孫讀書之處)。御前侍衛、乾清門侍衛的膳食,妃嬪另有自己的小廚房。

六、香妃的真面目

故宮首次開放於民國三年,只限於包括三大殿及文華、武英兩殿的「外朝」;乾清門以北的「內廷」,則仍為溥儀的「小朝廷」。當時「外朝」是由袁世凱政府的內務部管理,成立「古物陳列所」,陳列品包括由「盛京」(瀋陽)清宮及熱河行宮所藏的文物,其中有一幅「香妃戎裝像」的油畫,懸於武英殿側的浴德堂,並有一篇「事略」,原文為文言,譯成語體如下:

香妃原為回部的王妃,貌美而生來體有異香,回部稱之為「香妃」。乾隆皇帝聽說以後,在討伐回部叛亂時,特為叮囑將軍兆惠,探究真相。回疆平定,兆惠俘獲了香妃,獻入深宮,乾隆特地在西苑建寶月樓,供香妃居任。樓外亦即紫禁城外的西長安街,造一座回子營,一切建築,俱如西域,藉慰香妃的鄉思。又武英殿之西的浴德堂,仿土耳其式建築,相傳亦為香妃沐浴之所。

但是,香妃雖受殊寵,並不感恩,曾經從袖中抽出一把利刃對人說:「國破家亡,死志早決,但絕不願如弱女子,徒受委屈,死得不明不白;一定要挑一個最值得的死法,以報故主。」旁人無不大驚,乾隆亦知香妃不宜接近,但心終難捨,只是嚴加防範而已。

這樣過了數年,皇太后亦知道了這件事,告誡乾隆不可再赴寶月樓,乾隆不聽。於是太后有一天趁乾隆為有郊祭大典,住在齋宮時,召香妃入大內,賜死。

這段事略,是根據多少年來民間的傳說所寫成;稍明史學,並了解乾隆性情、作風者,都知道其中大有疑問。其後北大教授、名史學家孟森先生作「香妃考實」一文,澄清了「委巷荒唐之語」。茲就孟文的主要論據,稍作引伸,概述如下:

一、香妃之名不見官書,實為乾隆的容妃。亦非回部王妃,而是回教中掌教之女;掌教在回語謂之「和卓」,逐以為容妃之姓,清史稿后妃傳及唐邦治所輯「清皇室四譜」,皆作「高宗容妃和卓氏」。

二、和卓或作和卓木,回部叛亂的大小和卓木兄弟,大概是容妃之兄。兩和卓木先屈服於準噶爾,失其故土;乾隆二十年平準噶爾後,兩和卓木照共產黨的說法是「解放」了,不意復國以後,旋即叛亂,此種忘恩負義的行為,自不容於乾隆,遣大軍討伐,於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疆,為乾隆「十大武功」之一。

三、容妃入宮,約在乾隆二十二年,不能再早,亦不能再遲。因為「寶月樓」建於乾隆二十三年,而容妃初入宮的封號為「貴人」,尚未擅寵,乾隆不可能特為她建金屋;推測容妃之入宮,乃其兩兄為感激皇恩而進獻。及至擅寵以後,由於容妃的語言、宗教、生活習慣,皆與滿漢蒙不同;尤其是飲食方面,宮內雖不用牛肉,但豬肉則為主要食料,每年正月初二在坤寧宮「吃肉」,為祭祀大典之一;皇后率妃嬪在東暖閣受胙分嘗,容妃如居住東西六宮,豈能例外,唯有移居別苑,才有豁免的理由。

按:寶月樓在瀛台之南,原是一片長約二百丈,寬僅四丈的狹長空地,逼近皇城,建寶月樓以後,乾隆復命在京的回部移居西長安街,稱為「回子營」,並有清真寺一座,亦是為了容妃在寶月樓上,朝夕禮拜之便。民國初年,袁世凱設公府於中南海,建新華門為正門,寶月樓適當孔道,因而拆除;此一艷屑流傳的高樓,成了歷史的名詞。

據清「皇室四譜」,容妃先為貴人,至乾隆二十七年五月始冊封為容嬪;三十三年十月進位為妃;五十三年去世。而皇太后崩於乾隆四十二年,享壽八十六歲,太后卒於容妃之前十一年,則所謂「賜香妃死」之說,不攻而自破。

香妃即容妃,身世雖已明白,而所謂戎裝像則大成疑問。這幅像現藏外雙溪故宮博物院,但北平故宮亦有一幅,是民初一位名叫俞滌凡的畫家所臨摹。此像在稍明歷史者,均表懷疑,明顯的破綻是,所著戎裝根本為歐洲古代武士的甲冑;因此有人說,很可能是高宗最幼之女,嫁和珅之子豐紳殷德的和孝公主的肖像,但此說並無足夠的證據支持,無法成立。

五年以前,北平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先生(可能便是楊新先生,楊先生是中國繪畫史專家),發現了容妃的真面目;這樣便聯帶發生了一個問題,那相傳出於郎世寧手筆的「香妃戎裝像」又是怎麼回事?在介紹容妃的真面目以前,先讓我來澄清這個問題。

北平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朱家溍先生,浙江蕭山人。他是清朝同治年間體仁閣大學士朱鳳標的玄孫,今年我去北平,初次識面時,曾敘世交;但先前我曾聽李翰祥談起過他,因為他曾任「火燒圓明園」一片的顧問,做學問很紮實,絕不妄言,亦不輕下結論。

他曾寫過一篇文章,大意是他親口問過曾在「小朝廷」的內務府工作過,民國三年成立古物陳列所時,曾經首到瀋陽及承德,承辦起運文物,後來並擔任該所古物保管科科長的曾廣齡先生,這幅香妃戎裝像,是承德避暑山莊運回來的一幅油畫,畫上甚麼標籤都沒有,原帳上亦只寫「油畫屏一件」。然則何以定之為「香妃戎裝像」呢?曾先生的回答是:「總之是『官大表準』,當時文物運到北京後,內務部朱總長看見這幅畫像,就說『這大概就是香妃吧!』其實他也沒有甚麼根據,只是順口一說而已。」所謂「官大表準」,我記得是清末軍機大臣張之萬的故事,他的表上的時刻,與他人都不同,但以他的官大,時刻就以他的表為準了。「內務部朱總長」即朱啟鈐;我友秦羽是他的外孫女。朱啟鈐另有一個外孫叫章文晉,曾任中共駐美大使。

至於這幅油畫像中的人物到底是誰,為何會出現在熱河行宮?我認為可以不必深考,視作當時「供奉」宮廷的西洋畫家的一幅習作好了。不過,我認為不可能出於郎世寧之手,郎的畫筆細緻,遠逾此像。清朝自康熙至乾隆,傳教士而以畫名者,除郎世寧、王致誠以外,還有艾啟蒙、賀清泰、潘廷璋等人,由於流傳的作品不多,所以能明確分析他們的畫風的專家,少之又少,所以這幅香妃戎裝像的作者是誰,亦無從查考了。

楊伯達先生是從一個題名「威弧獲鹿」的手卷中發現了容妃的真面目。此圖在清宮書畫著錄中,未見記載,據楊先生在一篇題為「清代回裝嬪妃像」中的記述是:仿宋錦卷套,貼香色紙簽,題「威弧獲鹿」四字,除夔鳳青玉別子。白綾裡,繪仿黃公望淺絳山水,右下題「子臣永瑢恭畫」,楷體墨款。下鈐「子臣瑢」,自文篆印;「敬畫」朱文篆印,共兩方。右上鈐「乾隆御覽之寶」,橢圓篆朱文鑑賞章。

光是一個手卷的套子,便如此講究,楊先生據此判斷:「可知弘曆(按:乾隆皇帝御名)還是比較看重此卷,並妥善保存的。」信然。

最重要的,當然是畫的本身,楊先生記述手卷畫心是:絹地彩繪,長一百九十五點五公分;寬三十八點五公分,無鈐印款識,全圖以楓柞松柳,坡砣山崖為背景,描繪乾隆皇帝馳騎扼弓而射,矢中鹿肩,即將倒斃,一回裝妃嬪騎馬緊追乾隆,並遞上一矢。

楊先生的研判是,這是乾隆木蘭秋獮,一次獲鹿的真實紀錄。宮內所藏乾隆獲鹿之圖尚多,但由妃嬪陪同射獵,尤其是回裝的妃嬪,僅此一件。

此圖「引首」用藏經紙,御書行楷「威弧獲鹿」四字,右上鈐「乾隆宸翰」朱文方章。照圖中的御容並以他圖比較來看,乾隆時年五十餘歲,而容妃則三十上下,約當由貴人封為容嬪以後五六年內,兩者年齡相合。按:乾隆即位時二十五歲,照楊先生的分析,此圖中的情況,應發生於乾隆二十七年容妃封嬪以後,至乾隆三十五年,六十萬壽以前。

當然,最重緊的是,容妃的服飾和容貌。原圖彩繪,照楊先生的描寫,容妃頭帶紅絨纓冬冠,身穿正黃色地「拜丹姆」紋長袍,外套立領褙子,胸前掛一長方形盒。衣服形式花紋,均出自回部,即維吾爾族。至於容貌的描寫是:面白淨,前額稱凸、目深陷、翹鼻頭、高額骨、唇厚。照局部放大的側面像來看,容貌並非太美,但維吾爾婦女面相的特徵,則很明顯。如果說,乾隆後宮別無來自回部的妃嬪,則此回裝妃嬪像,可以確定為容妃,也就是俗傳為「香妃」的真面目。

乾隆做過一篇「寶月樓記」,也在這座樓上做過許多詩,從那些詩中可以發現:第一、寶月樓是他的避囂之地,常在這裡思考重大的問題;第二、如果說他有寵妃,容妃應是其中之一。

容妃得寵的原因,細看這幅「威弧獲鹿」圖,便思過半矣!乾隆好武,精嫺騎射,「火器」則等於是他的祖父康熙所親授;他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常常在熱河做壽,大宴外藩,行圍打獵。他的最寵愛的幼女和孝公主,十歲即曾跨「果馬」隨父行圍,而妃嬪中相從者,只有容妃,那就自然另眼相看了。

其次,大小和卓木叛亂時,正是初藏容妃於寶月樓時,回部的消息是封鎖的,所以她不會有甚麼家國之恨。兆惠平回部,前後只有兩三年的工夫,清朝自康熙至乾隆,將在外必受君命,否則斬於軍前的情況都發生過。乾隆常自詡「指授方略,萬里如見」,這必須對用兵之地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非常熟悉才行;回部為中國極西之地,輿地書中,有關的記載極少,乾隆在這方面的知識,很可能來自容妃口中。就此層意義而言,則容妃不僅為妃嬪,亦是助乾隆成「十大武功」的功臣,她的圖像應該出現在紫光閣中才是。

附錄:

容妃不是香妃■姜龍昭

拜讀高陽先生「紫禁城蒐秘」──「香妃的真面目」,讀後卻感失望,為免以後再有人把香妃忠貞愛國殉節的事蹟否定,以訛傳訛,特寫此文,以向高陽先生就教。

十四年前,民國六十四年,我在中國電視公司策劃製作了「香妃」的國語連續劇,當時,對「香妃」的故事,曾翻閱了不少有關她的書籍、文章、劇本,以及郎世寧所繪的不同的「香妃」畫像,其中有中文,也有英日文,發現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其一:香妃確有其人,為回人小和卓木霍集占之妻,體有異香,為乾隆平定回疆時俘獲,乾隆十分喜愛,欲納為妃子,但香妃懷有國破家亡之恨,堅決不從,且身懷利刃,隨時準備自殺,以保名節,乾隆帝為討好她,特築「寶月樓」,造「回回營」,仍難獲其芳心。最後,太后恐其有害於乾隆,乃乘乾隆去祭天時,賜白綾命其自盡,此一故事十分悲壯動人。一般小說家、戲劇家,均以此為劇本題材。

其二:說香妃在清史並無有關的文字記載,清史上只記載乾隆有一回人「容妃」,經過正式之冊封,她並未被太后賜死,是太后死後十年才死的,由此證明「香妃」的故事,是違背史實,無中生有的,歷史權威學者孟森先生首創此說,一般學者也認同此說。

其三:說香妃,確有其人、確有其事。因有香妃的畫像,墓塋可資證明,清史沒有文字記載,是因她未從乾隆,且被賜死,故沒有冊封。至於容妃,亦確有其人,也是回和卓氏之女,霍集占之妻,因回人採多妻制,她從了乾隆,受到冊封,故清史上有其名,二人並非同一人,不能混為一談。

上述三種說法第一種與第二種一說從、一說不從,但各有所本,而第三種,則同時承認了上兩種說法,且解開了其中的矛盾,比較之下更合情理。

真理是越辯越明的,我首先要說的是清史上,從沒有文字記載:「容妃,即是香妃。」硬將二人混為一人,是錯誤的,因為香妃不從乾隆,未被正式冊封,清史上無其名,但絕不能因而否定這個人。

我最先看到主張二人不能混為一談的文章,是六十四年二月在「藝文誌」雜誌上胡旦先生寫的「香妃──究竟有無其人?」一文,他提出容妃是容妃,香妃是香妃,不能因二人同為回人,就認定是一個人。

六十五年又有征鴻先生,在大華晚報發表「乾隆艷事話香妃」一文,也贊成第三種說法。

我又去國立中央圖書館求證,究竟孰是孰非,意外發現,早在民國五十一年,即已有湖南先生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香妃事蹟考異」一文,說明以容妃為香妃是:「將蝦蟆帳算在田雞譜上,完全錯誤的。」

更在五十一年二月的「暢流」雜誌上,讀到陳作鑑先生寫的「香妃與容妃之辨」,陳先生廣徵博引,肯定證實了「香妃」與「容妃」,絕對是兩個人。

此外,我更找到了三項鐵證,為前人所未發現的。

第一,我在日本昭和四十四年(民國五十八年)出版的鈴木勤所編之「中華帝國之崩壞」(日文)一書中,看到一張彩色圖片,是一片象牙的鑰匙牌子,共有四塊。第一塊牌子上寫「皇上鑰匙」,第二塊牌子寫「皇后鑰匙」,第三塊牌子寫滿文「皇太后鑰匙」,第四塊牌子寫「香妃鑰匙」。若果真「容妃」即「香妃」,何以不寫「容妃鑰匙」?這些牌子,現存日本,不可能是偽造。

第二,我找到一張容妃陵寢掛在墓前饗殿的一幀遺像,這是民國三年徐相國之女,親至皇貴妃陵寢拍攝,與香妃戎裝像上的相貌,並不相同,證明二人絕非一人。容妃葬在皇貴妃陵寢,香妃因被賜死,葬在北京南城下之陶然亭東的「香塚」,後又被移葬至新疆喀什噶爾,香妃之故鄉。此處回人稱之為「香娘娘廟」,如今被中共修築成一觀光古蹟名勝。

第三,我看到收藏家李鴻球先生擁有的一幅郎世寧所繪的「武列行圍圖」,上有「高宗純皇帝偕香妃山莊行圍」之文字,係用金線繡在包裹該圖之龍緞上,絕非偕「容妃」山莊行圍。

為了證實「香妃」確有其人,我花了三年再繼續多方蒐羅資料,於六十九年元月在「幼獅文藝」發表了「香妃之畫像」一文,據我所獲之資料,證實郎世寧身前曾為香妃畫了十一幅畫像,香妃單人的有五幅。一幅「戎裝像」為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一幅「漢裝像」,為蔣夫人宋美齡女士所收藏,一幅「採花圖」,為日本人收藏,一幅「宴居圖」,為香港張姓收藏家所有,一幅「種花圖」為台北某一收藏家所有,聞現已遷往美國居住。

香妃與乾隆及其他侍從人員畫在一起的畫像共有六幅,其一為李鴻球先生所收藏,二幅為日本收藏家所有,一幅「木蘭獲鹿圖」為法國巴黎居美博物館收藏,一幅流落在海外,一幅下落不明,可能為國外博物館所藏。

高陽先生說,台北故宮博物院的那幅「香妃戎裝像」大有疑問,他說:「明顯的破綻是,所著戎裝,是歐洲古代武士的甲冑。」而我看到的那幅畫像,乾隆與香妃並轡出獵,香妃穿的也是那套服裝,當時回疆因有「絲路」,穿歐洲式甲冑去打獵,並非是不可能的事。

「香妃的真面目」一文中,特別提到「臣永瑢恭畫」的「威弧獲鹿」的手卷,高陽先生認為發現了「容妃」的真面目,文中對於該畫之裝裱,以及圖章印記,及大小均有詳細之記述,並引述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先生的研判:「這是乾隆木蘭秋獮,一次獲鹿的真實記錄,宮內所藏乾隆獲鹿之圖尚多,但由妃嬪陪同射獵,尤其是回裝的妃嬪,僅此一件。」

可惜的是,未有任何文字記載,說圖上回裝之妃嬪是「容妃」或是「香妃」。

我所獲得的有關「木蘭獲鹿圖」畫像的資料,是郎世寧所繪,並非永瑢所繪,其全名是「秋獮木蘭御妃扈蹕獲鹿圖」,與「春蒐大閱愛烏罕恭進四駿圖」,同裝裱為一卷,統名之曰:「西鄙歸化圖」。

秋彌,是秋天打獵之意;木蘭是滿州文Muran一字音譯,漢文意譯為「哨鹿」,即以哨聲仿鹿鳴,以引來雄鹿的一種獵法。此處之木蘭,係指木蘭園場,該園場成立較避暑山莊為早,康熙皇帝時造,每年陰曆七八月間,均由漢蒙王公隨侍到木蘭園場去打獵,乾隆時,此一位於熱河省之木蘭園場,是他最喜愛的獵場。

此圖中,香妃全副戎裝,一人騎馬疾駛,伏身張弓,追射小鹿,其奔追之狀,躍然紙上。此圖後有乾隆親題之七言律詩一首,後有東閣大學士三等誠毅伯伍彌泰題詩,詩中提及畫中之女子為「聖妃」,及繪此畫者為郎世寧。

我曾於英文之「郎世寧宮廷畫專集」一書中,見過此畫,下注明現為法國居美博物館Musee Guinet所收藏。

六十五年十二月,此間「雄獅美術」月刊,曾派記者赴法國該博物館採訪,並拍攝該館珍藏此圖之照片在月刊上刊出,據該館表示,此珍藏之畫像是法國胡雷將軍逝世前,立下遺囑贈給法國政府的。最初收藏於羅浮宮博物館,一九四五年,始移交給該館,我猜想,當年一定是英法聯軍之役時,被法人所奪去之戰利品,此圖當較高陽先生所看到的那幅「威弧獲鹿圖」珍貴多矣,二圖不同的是打獵的均是「回妃」,一著回裝,一著戎裝,一未見文字注明,為容妃,一種見文字題詩為「聖妃」,前者為永瑢所繪,後者為郎世寧所繪,而戎裝與香妃個人打獵之戎裝像相同,顯見二人非同一人也。

我希望「香妃」「容妃」的說法,不再繼續錯誤的「傳播」下去,因為是非,總要有弄清楚的一天。

七、對容妃不是香妃一文的回應

姜先生的大作,我用他的『三項鐵證』就可以將它全盤推翻,無須再看他的著作。」下面談他的「三項鐵證」:

第一項,四枚象牙鑰匙的問題(原文恕不照引)這是一項不明宮禁規制者所造的假骨董。所謂『皇上鑰匙』,試問此鑰匙是皇帝自己掌握,還是指皇帝所居宮殿的鑰匙?若是前者,皇帝莫非跟齊白石老先生那樣,親自將家中所有的鑰匙懸在腰間?宮殿鑰匙,例由各宮的總管太監掌管,帝后妃嬪是不管的;其重要宮門的鑰匙,則由「敬事房」掌管。如是後者,皇帝的寢宮不止一處,這把「皇上鑰匙」,到底是乾清宮呢?還是養心殿?

又,姜文中說「清史沒有文字記載,是因她未從乾隆,且被賜死,故沒有冊封。」既未冊封,何來「香妃」的封號?此種自己打自己嘴巴的矛盾,不知姜先生何詞以解?再者明清妃嬪封號,從無用「香」字這種不莊重的字眼者。

第二項,香妃「葬在北京南城下之陶然亭東的『香塚』(高陽按:應作「南下窪」,亦曰「下窪子」,其地在先農壇以西)。在乾隆年間,只有陶然亭,並無香塚,而所謂「香塚」者,不過出土二尺的一方小石碣;相距尺許另有同樣的一方,題曰「鸚鵡塚」。「骨董瑣記」引「越縵堂日記」謂:「丹陽張春陔御史盛藻所作」。而「天咫偶聞」則進一步謂:「相傳香塚為張春陔侍御瘞文稿處;鸚鵡塚則諫草也」。(高陽按:張盛藻字春陔,湖北枝江人,拔貢出身,同治二年補江南道御史。見「清朝御史題名錄」,李蒓客所記微誤。)

關於香塚的傳說甚多,或曰葬八大胡同名妓蒨雲;或曰葬湖北女子李窈娘。謂葬「香妃」亦是其中一說,但此說最不可信。珍妃之死,時人以詩詞悼誌者,不計其數;是故倘真有「香妃」之如姜先生所說的「忠貞愛國殉節」事蹟,如此大好題材,豈有不付諸吟詠之理。但我讀過同光年間詠陶然亭的詩,有李慈銘、張之洞、梁鼎芬、鄭孝胥、黃節等五家,詩皆七律,但沒有一個字提到所謂「香妃」。豈非是「香妃」子虛烏有的反證?

第三項,說郎世寧為「香妃」畫過十一幅像,其中有一幅為台北李鴻球先生所收藏,我曾為李先生題過他的藏品,原想把他手中的「香妃」像,借來一觀,但看到姜文後面一段,心想不看也罷。

十一幅「香妃」畫像中,以有乾隆御題七言律詩,及「東閣大學士三等誠毅伯伍彌泰題詩」這一幅最值得注意,但翻一翻「清史稿」伍彌泰傳,不禁啞然失笑,這幅偽畫就歷史來說,荒唐得豈有此理;但相信在藝術上,一定具有相當的水準,不然騙不過「雄獅美術」月刊的編輯。

現在指出荒唐之處如下:

㈠郎世寧歿於乾隆三十一年,而如有「香妃」打圍獲鹿之事,應在回部初平以後的二十五六年,至遲不會超過乾隆三十年,而伍彌泰授東閣大學士是在乾隆四十九年,這年分上的差異怎麼說?

㈡或謂畫在乾隆三十年以前,題在乾隆四十九年以後,則試問乾隆何以找出二十年前被賜死的「香妃」畫像,命大臣題詩?有甚麼明確的證據及理由?就算一時高興,不必找理由,但亦絕不會命伍彌泰題,因為伍彌泰認不認識漢文都是疑問。遑論題詩;更遑論為詩雖做得不好,但眼界極高的乾隆題詩?

伍彌泰何許人?蒙古正黃旗人、雍正二年襲伯爵,方在幼年,他從當佐領起,一直都是在軍旅中服務,一任理藩院尚書,只要懂蒙古文即可;乾隆四十八年,授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充上書房總諳達,更為不通漢文的明證。

甚麼叫諳達?雖亦是皇子的老師,但只教騎射,在上書房是沒有座位的,與教漢文的師傅,坐而授書,身分不可同日而語。如果入閣拜相的伍彌泰,能奉旨題詩,他應該當上書房的「總師傅」,而非「總諳達」。

再舉一個反證:徐世昌所輯的「清詩匯」,計二百卷,收詩人六千一百五十九家,但翻遍雍、乾、嘉三朝的目錄,無伍彌泰之名,可知他不會做詩。

更舉一個反證:伍彌泰是和珅的外祖父,而伍入閣時,和珅正得寵;乾隆何不命和珅題詩,而要派伍彌泰這個差使?和珅亦會做詩,但清詩匯收其弟和琳、其子豐紳殷德的詩,獨遺和珅,因為他的詩近乎「里諺村謠」。乾隆可以讓他當翰林院掌院,但從未叫他題過畫,做官與學問是兩碼事,這一點乾隆是最清楚的。

總而言之,有關「香妃」的文物,都是假骨董,北平專有這麼一班高手造假來騙洋人及二百五的「專家」,如十幾年前,大陸的紅學專家將紅樓夢炒熱了以後,即有大批與曹雪芹有關的假骨董出現,為我「捉賊捉贓」捉出來的有好幾起,大陸紅學專家,皆無異詞;今年初夏我在北平時,大陸紅學領導人馮其庸為我召集了兩次眾會(無周汝昌。這個胡適之先生的『關山門』的『小徒弟』,似乎跟台灣投過去的馬璧那樣,在我從上海到北平,所接觸到的文教界人士,從無人提起過他們),對我的指斥藉曹雪芹來歛財的行徑之可鄙可笑,皆持肯定的態度。

「香妃」的傳說,流播里巷已久;及至「官大表準」的朱總長認為此即「香妃」,而又由等於國立博物館的「古物陳列所」,公然陳列於武英殿側的浴德堂,並詳加說明,何能令好奇多金的西洋觀光客不信?於是假骨董大批出籠矣!

走筆至此,我認為此重公案辨之已明,但猶有不得已於一言者,因為姜龍昭先生最後的一段話,無異指著鼻子罵我造謠生事。如果他僅是罵我,我不在乎,高陽「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挨的罵很多,本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之義,不作申辯。但是以對考據的基本修養尚不具備;於清朝的制度人物亦復茫然的姜龍昭先生,居然武斷輕率地說,容妃不是香妃,香妃另有其人,那是對孟心史先生及北平故宮博物院的專家們的一種侮辱。他們,或則幽明異路,或則形同敵國,皆不能直接向姜先生作何爭辯;不過,他們的蒙謗,事由我起,因此,我不得不向姜龍昭先生提出抗議。如果姜先生對我所駁的「三項鐵證」,能提出令人信服的反駁,高陽從此不搞考據,也不寫歷史小說了。

附錄:

我為香妃說句話■姜龍昭

我研究有關「香妃」的事蹟,前後花了十幾年工夫,近完成了「香妃考證研究」一書,原想請高陽先生給我指教,想不到的是他僅以「臭蛋」來比喻之,這似乎有點「過分幽默」,但拜讀了他的「三項鐵證、原來如此」一文後,我也有話要說,希望讀者能對此事,深入探討,作一個公正的論斷。

首先,我所提到那串象牙鑰匙,高陽先生說,這是一項不明宮禁規制者,所造的「假骨董」;我不管這是誰掌管的鑰匙,也不問是那兒用的鑰匙,我只強調,我在日本的雜誌上,看到鑰匙的照片。高陽看也沒看到那些牌子,就一口咬定說:「這是假骨董。」這公平嗎?合理嗎?再說,日本人造這樣的假骨董,又有什麼用呢?

其次,高陽先生說:「明清妃嬪封號,從無用『香』字這種不莊重的字眼。」

這裡,我願向高陽先生作如下說明:

最先將「香妃」的故事,見諸於文字的,是在王闓運先生(晚清文學宗匠)所撰的「今列女傳」中,及後黃鴻壽著「清史紀事本末」卷廿一,記述「準部及回部之平定」,文末有「編者曰」之記載:「又霍集占妃香妃者,高宗聞其美,兆惠陛辭時,囑為生致之。」可見香妃為霍集占小王爺之妃,該時即已名香妃,並非乾隆所冊封。

民國三年故宮博物院開放供人參觀,浩德堂懸掛有郎世寧所繪之「香妃戎裝像」(此像現在外雙溪故宮博物院保藏中),像下有「香妃事略」;上明白寫著:「香妃者,回部王妃也,美姿色,生而體有異香,不假薰沐,國人號之曰香妃。」

以上所說「香妃」,可見並非是乾隆所封。

再進一步說明,香妃是回人,漢人叫她香妃,據親自去過新疆的唐紹華先生說,新疆維吾爾族人提及「香妃」,都叫她瑪弭兒阿孜沁,說她是波羅弩丁人孜沁的女兒,在一場民族戰爭中,被滿人擄去北京,查考「地方史」上確有一位叫「瑪合雄」,姓阿孜沁的貴族,他的兒子為阿帕阿孜沁,做過康熙帝的御醫。

香妃按突厥字母拚音法,直譯音為「姬月夷妲氏」,意義是形容最真最善最美,亦可解作最圓最亮最美之光,如以維吾爾族語的音直譯,則為「伊帕爾罕」,「伊帕爾」是香,「罕」是女人的通稱名尾。

因此,在平劇中她叫「沙天香」,在話劇中叫「馬天香」,在電視劇中叫「伊帕爾」,在小說中又叫「璣月依妲什」,在電影劇本中叫「羅披亞」,事實上,都是一個人。

民國卅二年二月梁寒操先生曾親訪「香妃墓」,據其記載稱:「場上大小墓數約廿餘,香妃之高曾祖考兄嫂姪輩,均葬於此,是一家族墳場,香妃之墓甚小,僅附乃父墓側,寢宮東南角猶存祭旗靈轎,因西北亢旱,物尚完整,轎中藏狹長木櫝二具,為兄妹二人遺體同時運回故鄉,轎頂四周有竹蓆為簷,藉避雨雪,可斷為來自中原無疑。」歷史學家黎東方教授亦曾去過該處,訪問守墓的回人,他向黎教授說:「這便是香妃乘坐回來的轎子。」黎東方問守墓的回人:「香妃葬在那裡?」他說:「就葬在這裡。」

梁寒操在疏附後又遇見一阿洪,(即回教之牧師也),以「香妃姓氏世系考錄」給他看。知香妃實名「馬漠爾阿孜沁」,漢人呼曰「香娘娘」,父名群和加,為教中名宿,有言出自烏孜別克族者,因名帕的夏阿孜沁,祖名和甲莫名和加,曾祖名依大葉提拉和加,人稱之為登士烈巴克和加,高祖名馬漢馬提於蘇甫和加……這世系考錄我想不會出自阿洪假造吧!

香妃之兄圖的和加,漢人稱曰圖圖公,曾護妹入京,死於北平。圖圖公妻名「底下代漢阿孜沁」,為清某大臣愛女,漢人稱曰圖夫人,圖夫人於香娘娘葬後,捐巨款修此墓場,並建清真寺、廣園及購田為寺產。

此一「香妃墓」十七世紀後又不斷修築、擴建,現包括了主墓室、四座禮拜堂和一所教經堂的一組大型建築群組,成為當地出名的遊覽勝地,若仍堅持要說香妃並無其人,能使人信嗎?

高陽先生引同光年間,李慈銘、張之洞、梁鼎芬、鄭孝胥、黃節等五位名家的七律詩,均沒有一個字提到所謂「香妃」,就肯定香妃為「子虛烏有」。同光年間的詩人,仍是滿清時代,他們當然有所顧忌!若以清朝的詩人無詠香妃之詩,就咬定沒有香妃其人,則何以晚清的文學宗匠王闓運又會把「香妃」列入「今列女傳」中來撰述呢?

我現在來說的是第三項印證,也就是名收藏家李鴻球先生所藏的那幅郎世寧所繪的「武列行圍圖」。

李老先生曾告訴我說此畫當年是他在大陸出高價向一字畫商購得,由其美國友人保管,不過他手邊有一套照原圖拍攝的黑白照片,係分段拍攝,我曾見過。有關該畫之資料,亦是他親口告訴我,他說全畫是一長的橫卷,畫由藍綢黃裡的綢布包袱包裹,裡之中央書「神品上」三字,下蓋木質龍紋大印,中書「原藏古香齋移弆(音舉,密藏也)靜寄山莊莊苑苑字第拾壹號」等字,解開包袱,為古銅色團龍錦套,簽書「御製山莊行圍圖」,脫去錦套,即為全卷,包首用金錦繡雲龍緞,簽繡雙龍,中繡「高宗純皇帝偕香妃山莊行圍」,此畫軸之兩端及帶插,俱用翠玉刻花,極為細緻。這裡我特別要強調的,就是上面繡的這行字,明明是偕「香妃」山莊行圍,並非「容妃」,這當是證明有香妃其人,最有力的「物證」。

展圖首見乾隆御書「武列行圍」四大字,中蓋「乾隆宸翰」印,次為漢、滿、蒙、回、藏五體所書「灤陽觀圍圖」,中蓋「古希天子」小圓印。次即全圖,圖中乾隆偕香妃戎裝乘馬徐行,香妃戎裝式樣與單人之「香妃戎裝像」完全相同,可證明出諸郎世寧手筆也。

圖之中央蓋「古香齋寶」,末尾下端書「海西臣郎世寧榮繪」之款,圖後題跋,首為乾隆御書詩,次為梁詩正之頌讚駢文,中有注云:「皇上與聖妃觀獵於灤陽,循舊制也。」又次為沈德潛五言律詩,殿卷為滿文跋語。

為求證這幅畫是否「假骨董」,我特與李老先生家人聯絡,不幸的是,他已於數年前過世,這幅畫被美國友人轉售他人,已不知去向,真是十分可惜。

我前文中提及「木蘭獲鹿圖」後面有乾隆親題的七言律詩一首,另有東閣大學士三等誠毅伯伍彌泰題詩一節。高文指出,乾隆香妃打獵在乾隆廿五六年,而伍彌泰授大學士,是在乾隆四十九年,似乎不可能相隔了廿幾年,再叫伍彌泰來題詩。再說伍彌泰是蒙古人,可能不通漢文,再查徐世昌所輯的「清詩匯」計兩百卷,亦無伍彌泰之詩,因此證明伍彌泰不會做詩。

我現在要申辯的是,郎世寧所繪的「香妃畫像」,多半在乾隆廿五六年間完成,但有些畫是若干年後,重加裝裱的,如乾隆五十五年,他八十歲過壽時,香妃早已死去多年,但乾隆對她一直念念不忘,有一幅香妃個人的「宴居圖」,畫像上蓋有「八徵耄念之寶」的印章亦是郎世寧所繪,並書有「御賞郎世寧繪香妃宴居圖萬壽聖典重裝奴才耆齡監工」等字,即是一例。「木蘭狩獵圖」完成於乾隆廿五六年,過了廿多年,又重加裱裝,請伍彌泰題詩,並非不可能。再說伍彌泰題的詩,可能是蒙文,或滿文,予以漢譯的,也是可能的,因伍彌泰他處很少看到他的詩,確是事實。

乾隆蒐藏的那些郎世寧所繪的畫像,除了大小印章外,多半在裝裱時,在畫後都有大臣在後面題詩,並且例有漢、滿、蒙、回、藏等五種不同文體的文字。我所認識的,只是漢字,其餘四種文字,都看不懂,伍彌泰的詩,是否蒙文漢譯,或由他人代為捉刀,我不得而知。

最後,我要聲明的是,我強調「容妃不是香妃」,香妃確有其人其事,並不是在罵高陽。我只是引用我所看到的一些文字資料、物證、人證,來證明一件事。孟森先生過去弄錯了,我們不能跟著盲從,再繼續錯下去。

八、我也為所謂香妃再說幾句話

姜龍昭先生還要「為香妃說句話」,越說越奇,也越說越荒謬,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甚麼?譬如,既肯定「香妃」為「霍集占小王爺之妃」,乾隆囑兆惠「生致之」,而後文又說「香妃之兄圖的和加」,「曾護妹入京」,豈非又是個自己打自己嘴巴的矛盾?

雖然姜先生引了好些例證來支持他的說法,但稽諸可靠的記載,則殊不然,如說有一「阿洪」,向梁寒操先生出示「香妃姓氏世系考錄」,但乾隆年間戍守新疆的旗人七十三,著「回疆風土記」(中華版古今遊記叢鈔卷四十二)則謂:「回子無姓氏宗譜」。至於「香妃墓」及「香娘娘廟」,同時及稍後之人,如七十五著「新疆紀略」;洪亮吉著「伊黎日記」;倭仁著「莎車行紀」;林則徐著「荷戈紀程」,描寫風土極詳,而皆無一字涉及。請問讀者,你是相信年代久遠、記述傳說的梁寒操的話呢?還是求證於名士、名臣的洪亮吉、倭仁、林則徐的親身經驗?

倘謂爭辨的焦點是郎世寧所作,伍彌泰題詩的那幅「木蘭獲鹿圖」,說伍彌泰的詩「可能是蒙文,或滿文,予以漢譯」;以及「乾隆蒐藏的那些郎世寧所繪的畫像,除了大小印章外,多半在裝裱時,在畫後都有大臣在後面題詩。並且例有漢、滿、蒙、回、藏等五種不同文體的文字。」直可謂奇談之尤,根本就不必作甚麼辨解了,不過我還是想告訴姜先生,我們的「故宮文物」月刊,連載過一篇韓北新先生所作「郎世寧繪畫繫年」的文章,凡是郎世寧存在清宮的作品,每一幅都有詳細的紀錄,你不妨檢查一下,你所說的,郎世寧為香妃所作的十一幅畫像,在不在內?韓先生是何說法?

大約三十年前,我作了一個考據,請胡適之先生看;適之先生以微帶呵責的語氣說:「這種考據做不得的。」我明白他的意思,「大膽的假設」必須有一個「有可能」的前提,如果根本無此可能,先存成見於胸中,則「求證」必不能「小心」,經不起駁斥,豈非枉拋心力,自討苦吃?

現在我又多明白了適之先生的一層意思,像這種無中生有的考據,往往會發生誤導讀者認不清歷史人物及真相的後遺症。乾隆一代英主,極重威儀及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他常譴責科舉出身而行止卑汙的臣工:「此豈讀書人之所應為?」若謂承平之世能殺其夫(霍集占);奪其妻(所謂「香妃」),此不但不是讀書人之所應為,而且何以服藩屬之心,而能令其帖然效順?果然如此,以後幾次甘回、陝回作亂,天山南北路及青海的藩部早就起而響應了,乾隆又有何英主令名之足稱?

最後要作個聲明,關於「香妃」的問題,在我來說,辨之已明,不必再談;姜先生如仍有話說,我不想再奉陪了。

一九九○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