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
生活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地拥挤,太多太多人,且都是我能在乎的人,涌进来塞满我的胸臆;太多太多我想做的事,也不知怎的,冲进我的新生活里。我的新生活里一下子像长满了奇花异草,想象奔放的灿烂星空……
【回忆】
有好多过去我所爱的人重新回到我的生命:小咏将我寻回好好地安置在她的生命里。我也感觉自己又重回亲人的怀抱,第一次感觉他们竟然可以了解、安慰我的痛苦。姊姊在这段时间成了稳定我、支持我的重要的人,我不但变得完全信任她,也告诉她我的生活状况。三月十三日那天晚上,我哭着说:“姊姊,这些年别人都一直在伤害我,我不行了,我的精神在败坏,姊姊,姊姊,我好孤单啊,我在为你们努力活着,可是这次太严重了,我恐怕随时会死,所以我才打电话告诉你。如果我有什么危险,请你帮我照顾爸爸妈妈。”她泣不成声地说:“你并不孤单啊,那些人伤害你,抛弃你,你还可以随时回家啊,你还有我和爸妈。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原谅那些人,你叫我怎么跟爸妈交代,你叫他们怎么受得了?我只知道我妹妹一直很勇敢,这是她自己所选择的一条路,她会勇敢地走下去的!”那一通电话之后,她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兔兔死的第三天,她也刚好打电话来,给了我重要的支持。三月十三日我也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妈妈我书读不成了,非休学不可,妈妈竟然温柔地说好啊,读不下就回来。三月十五日爸爸打电话来简短地说,他只要我身心平安,任何事情他都会替我出面解决的,家里也随时欢迎我回去。我也重新恢复照顾小妹,我知道这个阶段是她正需要我的指引和鼓励的时候,我从东京打电话给她,没告诉她什么,只说我来找小咏,小咏对我很好。她说那很好,还说要给我寄中文键盘来。我觉得惭愧,留学法国两三年,一直没好好听她说话,跟她说话,也没继续作她那“探索自我的窗口”,使她变得愈来愈没办法对自己诚实,使她的生活里那些人文艺术的部分就此停滞,唯剩科学,我想除了依赖立颖之外,她的灵魂深处是不被了解,空虚的。九二年底她曾经希望我把所有的书放在她那里,我没这么做,这差不多是将大学四年我和她共同拥有的文化记忆给剥夺了,作为我大学时代主要的文化同伴,这个认来的干妹妹是要暗自伤心的吧?此后,我竟也不再去给予她营养,不再去照料她的心灵,我以为她会完全不以为意,其实不是,她只要我活得较幸福就好,她是接纳我的,但却从不曾对我显露她深沉“失落”的情愫。我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是着了什么魔,竟然把足够同时分给好几个人用的营养,全都“过剩”地集中到同一个人身上!
【记事】
在巴黎的生活也开始开花结果,连一直不肯对我开放的恕人,搬家后消失已久,最近也自动出现,并且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这是最近第二个这样告诉我的人,另一个是出版社的编辑,这使我明白这本书是真的可以安慰到人),还去找了我更早的短篇作品来看,但是看不下去。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本更好看的长篇小说,而且要出版另一本短篇集。我说短篇看不下去就不要看,等着以后给他看新长篇。我们也约好这个礼拜五到他的新家去,我期待听到他的生命,以及他对我长篇小说的看法。我想假以时日,他或可成为翁翁之后我第二个男孩死党吧。
【档案】
星期天晚上,轻津带我去一家叫“Le Criée”(叫卖摊)的海鲜餐馆吃饭,她问我:
“为什么还要给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写信?”
“或许跟这个人无关,是为了我自己的爱,轻津,你懂得‘结婚’不是一纸证书、一种形式,而是一种对自己的许诺吗?”
“我懂,我太懂了。可是,你知道这个人没有一点值得你再爱的吗?”
“我知道!”
“那她到底能给你什么?”
“她什么也不能给我。”
这将是我从东京回来之后最后一次看到轻津。五月十日,她将搭机回台湾看儿女,进行工作,六月底才要回法国,并且搬入她自己名下的公寓。经过好几个晚上的坦诚交谈,我和她已经达到“完全沟通”的水平,一个礼拜前,她给我寄了一封信,我拖到昨天星期天才给她写了第一封信,轻津对我的示爱已再明显不过,剩下的是我的回应了。昨晚谈到十二点半,我送她回家,在门口我并没吻她也没说什么进一步的话,但是我已知道她是会像玄玄一样无怨无悔深爱我的一个女人。搭出租车回家的路上,街灯迷蒙,我想我在Strasbourg许愿要一个有能力并且主动来爱我的女人,真的是出现了,像奇迹一般!我回想这几个礼拜来她巧妙的出现,以及我新体验到的她,我尚不知我能否对她给出“真爱”,但我确信她是我跌撞多年,第一个足以爱我的女人。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等她从台北回来,我没有流露半点她回来之后我可能会改变我和她的关系,我可能会爱她的迹象,因为我一直在说服她爱欲倾向是不可能突然改变的,表现得如同我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朋友一般……我的不动声色使她以为是因为她年龄的关系,使她以为我之所以爱小咏与絮是因为年轻女人的physique(身体)的关系。她受到我太多暗示,误以为这是一个绝望不可超越的关键;她听到太多太多关于我对絮彻彻底底爱的言语与情节,她在这“爱的墓碑”之前受到深深的钳制而手足无措……但是我从没说出真话,即:她是足以适合于爱我的,而我是可能真爱她的,年龄与physique都不是问题,是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在我的爱欲里寻找出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她,不会如玄玄所遭遇的那般的位置及可能性。
她不知如果我能爱上她,那未尝不是我的大幸福,因为她具有所有我爱过的女人共所欠缺或分别欠缺的所有条件,而可以爱我;她不知站在我的独特命运上,正是因为她们共同与分别拥有的那些属于“年轻女人”的欠缺,使我不幸,而她们所欠缺的似乎也唯有等到了轻津这样的人生点时,才能补足吧?更何况并非每个女人都能像轻津这样经历过完整、丰富的人生,且能脱落一切凡俗的迷障与羁绊,拥有一颗如此自由飞翔、晶莹剔透、洞穿真实的心灵……她不知她的这颗“心灵”正是我所需要,正是我在女人身上遍寻不着的,也是一个女人在年轻和physique之上更值得被爱的……
她问我会再接受什么样的女人,我说第一我能真的爱,第二无论山崩地裂、天打雷劈就是“要”我“要定”我的女人,其他的都趁早走开,敬谢不敏……她微笑。她在我面前显得如此卑微,除了年龄和physique的心结之外,更由于她如此看重我灵魂及创作天分的价值,她的看重是由于她遍历人生及他人之后所领悟的价值,所以她对我的了解与欣赏令我心动。然而她不知她无须如此卑微的,我只在信上告诉她:“我要你为自己骄傲,并且继续昂然盛开!”但我并没告诉她如果我能爱她,我会真正让她在我的爱里更体会到她自己的价值,并且燃烧他人不曾使她燃烧的那一部分,而且,我也要让她知道一个爱她的人不可能不爱她的身体,也不可能因为她的年龄而抛弃她!想来多么令我感到疼痛,一个如此的女人竟要被这两种深深的自卑而烙印而捆锁!她不相信之于“真爱”,那些真的一点都不重要;我非但如此相信着,我也确实在我的“真爱”里体验到如此纯粹、无垢的东西。“真爱”不只是针对特殊对象,更重要的是一种能力,是一个人本身必须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格啊!
临别前,我说论文写完我将独自到希腊旅行。她要我写慢一点,等她从台湾回来,带她一起去,她一直愿望着与我一起去欧洲旅行。我说好。我们并且约定等她七月回来一起到Deauville/Trouville去度周末;那是她和法国先生曾经度过每个周末的地方,也是我独自去过两次的海边,她在那儿买过一艘二十五万法郎的大帆船送给先生,她也拥有帆船的驾照,她说到时要教我驾帆船,并且整夜不睡在海滩上夜游,她将为我做一名最佳的导游……然而,她不知,我在等待,等待这两个月,为她准备,准备“转世”的另一个Zoë的身份,希望七月给她看到一个抽烟斗,留长头发,骑脚踏车,热衷学小提琴,重新恢复创作小说,并开始按进度写诗,每天可以关进“办公室”进行论文,法文慢慢追赶上她,交游广阔,个性欢笑开朗潇洒,俊秀漂亮的Zoë……她不知我正渴望向她学习生活与工作之道,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可以带领我、教导我的……她不知只要我开始试着将我的灵魂给予她,我就能热爱她的身体,而这才是我不能说出口关于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在Deauville/Trouville的夜之海滩上,如果我可以“转世”成功,她不知我将要吻她……这一切她都不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