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二天,少不得又要向刘四妈去求教。问计还在其次,王九妈最困惑的是,美娘如此行径,到底为了什麽?

“什麽都不为;只为觉得做人无趣,索性任性所为。九阿姊,”刘四妈正一正脸色,“不是我吓你,这样下去,美娘会发疯!”

尽管声明在先,王九妈还是被吓倒了,脸色苍白,心跳不止,“妹子,”她结结巴巴地说,“怎的会?”

“怎的不会!”刘四妈接口反问,“你倒想,她是好人家出身,又是才貌双全,落在门户之中,平日不知积了多少委屈?总想着一旦熬出了头,便是修成正果;平日不管受多少委屈,看在九转丹成的分上,都忍了下去。那知功德要圆满了,才知道炉子里不是仙丹是狗矢。九阿姊你倒想,换了你要不要伤心?”

“也不至於到这个地步吧?”

“你不信,你就等着看。”

“我不是不信。妹子,你是我的诸葛亮,凡事只有请教你。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主意是有;只怕你不肯。”

“你是说,”王九妈问道:“放她一条路。是不是?”

“是啊!放她一条路,多少还可以让她孝敬几文;让她这样子忧忧郁郁,到後来变成痰症,那个敢娶她?你不是要养她一辈子?”

这种事在门户人家亦寻常得紧;都为养母的心太狠,逼得粉头或者上吊,或者发疯。倘是上吊,少不得要吃人命官司;即或发疯,也是无穷的累赘。不过,就凭美娘这样耍一耍赖,便吓得请她自便,似乎於心不甘。

“凡事退一步想。”刘四妈又劝她,“退一步想不是坏事,也不会吃亏;只看你自己怎麽做?”

“不会吃亏”四个字,最能打动王九妈,“妹子,”她急急问道:“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道理很浅近,你当她亲生女儿,她当你亲娘;秦卖油忠厚老实,能干巴结,将来一定会发达,那时拿你当嫡亲丈母娘看,自然要养你的老。九阿姊,俗语说的‘爱妻敬丈母’,半子之靠的一个好女婿,着实比个好儿子还要好。为啥,儿子虽好,枕头边还有个人;儿媳妇跟婆婆不和,儿子再孝顺,也只得六七分。如今就算秦卖油孝敬六七分;加上美娘孝你五六分,合起来就是十二分了!你何乐不为?”

王九妈听得心花怒放;虽觉得刘四妈言过其实,却想不出有什麽话可以质疑,叹口气说:“妹子,我真是服了你了!死的能说成活的。”

“这件事麻烦得很呢!尽管你倒答应了,我还没有把握。”刘四妈将个头摇得博浪鼓似地,“不是凭劝一劝,就能劝得回来的。”

“这,这又是什麽道理?”

“总怪我当初药下得太重了。陈家花园那天,秦卖油的话说得太绝;不然,她也不会这麽伤心。”

“那,那就索性说破了它。”

“说破了它,她也未见得肯相信。而且,你我做长辈的,这样子算计她;她难道有个不恨的?”

王九妈哑然半晌,无奈而又不甘地说:“照此看来,莫非我们这件事倒做错了?”

“现在也不必去论那个错;要想法子挽回。九阿姊,你且不要急,放出耐心来,百般容忍,让她自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事情才好着手。”

王九妈点点头;忽然想起,“妹子,有件事,我先要告诉你。”她说,“巧儿是她的心腹,她如果派巧儿进城去一问;就像变戏法的那方黑布抖了开来。这一点不可不防?”

刘四妈想了一会说:“不要紧!正要她派巧儿去问;问过了再来问你,就正好收服了她的心。”

於是刘四妈密密地教导了一番;王九妈心领神会,欣然告辞。

也不过前後脚,等她出门;刘四妈送客回来,还未走到後进,秦朱重倒已潇潇洒洒地来了。

人来了还有礼物,是两端彩缎。见此光景,刘四妈便知来意,原来汴梁传来的风俗,倘或相亲不谐,致送彩缎,名为“压惊”,实为道歉。另外一端,当然是送与刘四妈的谢礼。

“四妈,”他说,“今日特地来道谢。”

“谢我什麽?”刘四妈佯作不解地问。

“多谢四妈作媒。何家小娘子才貌双全,不过,”秦朱重陪笑说道:“只怕八字不合。这两端彩缎,一端送四妈;一端托四妈转送何老爹压惊。”

刘四妈不作声,脸色阴沉地好一会,方始说道:“秦小官,只怕你自己耽误了?”

“这,八字不合,实在--”

“你莫弄错,我不是说何家的婚事,是说美娘。”

“美娘,”秦朱重仍旧执着原来的想法,“可是不敢高攀。”

“今日之下,你还不与我说真话!你要知道,王九妈待美娘宛如亲生,看得你忠厚老实,有心招你做个女婿,将来好有半子之靠。你怎麽不说心里的真话;连我面前都瞒着?”

秦朱重听得这话,心里七上八下,弄不清楚她的话是真是假,只支吾着说:“我却没有这个意思!”

“你闯了大祸了!”刘四妈说,“过一天,巧儿会来问你,你自己跟她分辩去!”

连巧儿居中传话都知道,想来美娘已为这两个积世老虔婆收服,自己倒不要上她们的当,好歹等见了巧儿再说。

不过,“四妈,”他问,“怎的是闯了大祸?”

“你往後就知道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小官,我有句苦口良言劝你,老实人休说假话,莫弄花巧;不然一定害人还害了己。”

刘四妈又指着彩缎说:“何家本来也不打算与你结亲,无须送彩缎压惊。至於送我的谢礼,无功不受禄,权且寄在你那里;到有一天你要谢媒了,却不是一端彩缎打发得我的!”

一番话说得秦朱重遍体冷汗,灵魂出窍,结结巴巴地说:“我倒不知道九妈是真意!”

“不是真意,还是假话不成?”刘四妈抢白:“你也不想想,拿这些假话哄你,是为了什麽?”

“我只当九妈是要拿话套我?”

“咄!你这个獃子!”刘四妈指指戳戳地说,“九妈要拿话套你;莫非我也帮着她拿话来套你?”

“这--”秦朱重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地,悔恨之情溢於词色。

刘四妈却非将那句话逼出来不可:“说啊!”她冷冷地催促着,“秦小官人。”

“实不相瞒,”秦朱重到底说了真话,“我也只当四妈是帮着九妈来套我话的。”

听得这一句,刘四妈颓然倒在椅上,半晌作声不得;这自然是一种做作。而秦朱重看在眼里越发悔很;原来刘四妈并无此意,真正是看走眼了。

“错到底了!”刘四妈绝望地说,“都当你是老实人,不会说假话;谁知道说到假话,死不回头,真正害死人!”

“四妈,”秦朱重急急问道:“你说什麽?”

“我说你害死人!你害了美娘,害了九妈;也害了我!”

秦朱重脸胀得通红,心里七上八下;有个疑问,却不敢说出口,害四娘、害九妈犹可说,怎会害到她身上?

“美娘这两日人都不大对了--”

“怎的?”秦朱重又抢着问。

“一个人胡乱闲逛,到家来酒吃得烂醉;分明是做人都没有趣味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想九妈不是痛心一辈子?”刘四妈又说,“她看中你,是听了我当初乐从良、了从良的劝;那知不是这麽一盘帐!说起来变成我多嘴害了她;你想想,我心里好过不好过?”

秦朱重脸色煞白,人像呆了一般;好久,只见身子一矮,他竟跪了下来了。

“怎麽,怎麽?”刘四妈急忙避开,“有话请起来说。”

“务必请四妈成全,挽回这段姻缘。不然,我害了美娘、九妈、四妈;也害了我自己。美娘若有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四妈只当救我一条命。”

“请起来了说。”

“不!”秦朱重越发赖倒在地,“四妈不许了我,再也不得起来。”

“唉!难是真难!不过,”刘四妈很吃力地说,“总要想个法子出来。”

有这一句,秦朱重心放了一半,“多谢四妈!”他起身拍拍灰说,“该当如何办法,四妈说了,我无不照做。”

刘四妈不作声,隔了好半晌,才说了句:“有句话,你实在是太伤了她的心!”

“是--”

“还不是那一句,说她身堕平康,做不得元配发妻。要能解消得这句话,事才有望。”

“全凭四妈成全!”秦朱重又是深深一揖,“事成了,我必有一份菲薄人心。”

这又是许下一份谢礼,刘四妈觉得自己这番翻云覆雨的手段,耍得不坏。心里在想,这件事却还急不得,须下水磨工夫,才能挽得美娘的心转。

※※※

到得第二日晌午,王九妈一乘小轿,急急地又来访刘四妈;见面就说:“妹子,妹子,你侄女儿越发疯了,昨夜又吃得烂醉;半夜里起来要轿子出门,道是要到‘初阳台’看日出。你看,这般光景,如何是好?”

“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谈。”刘四妈说,“我昨夜盘算了一整夜;心里想着,美娘胸中如今有两个痞块,消得这两个痞块,自然诸事顺遂。”

“你倒说,那两个痞块?一个是秦卖油的话伤了她的心?”

“不错!”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不相信你真个许她从良;更不相信你许她嫁秦卖油。”

“这--”王九妈说,“昨天不是教了我了,亦须有机会才好跟她说。”

“看来只有我来跟她说了。”

“正是,正是!”王九妈不等她话毕,便抢着说,“原该你来!你说一句,胜我十句。”

“话也不是这麽说。只为我可以认错;我认了错就有话说了。只是,此刻我也只得消她一个痞块的把握,萝卜剥一截,吃一截;且一起到了你家再说。”

到了家,王九妈先问美娘的动静;道是正在午睡,刘四妈便摇摇手说:“且由她!我到你那里去坐。”

王九妈住的是美娘院子里的厢房;两人一到,美娘便已惊醒,心想去看刘四妈又来做什麽?只是这两日的心情,负气时居多;午睡不适,难免焦躁,翻个身向里,自己对自己说:“管她呢!”

话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件事放不下;悄悄起身下来,门外的巧儿,闻声而进;先就说道:“刘四妈来了!问姑娘醒了未,问过两遍了。”

美娘不答,在梳粧台前坐了下来发怔;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妥贴,又想请刘四妈来谈谈;又想出去逛逛。倘或装扮出门,倒像故意与刘四妈作对;无缘无故得罪长辈,理上也说不过去。

左思右想盘算了一会,还是应该与刘四妈见面,便先吩咐一句:“打盆水来,等我洗脸。”

巧儿一面答应着;一面悄悄通知了王九妈。估量她睡起整妆,约莫已经毕事;刘四妈才慢慢地踏了进来。

“姨娘请坐!”美娘说道:“这两日倒来得勤。”

话风不妙,刘四妈佯作不闻,“还不是为你的事!”她说,“看起来倒是我错了。”

从不曾见刘四妈认错失悔,美娘不免奇怪随即问道:“姨娘怎的错了?”

“唉!”刘四妈叹口气:“你妈妈常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所以常时我对你妈妈行事,不免存着几分戒心,不肯全信。那知这回竟把她的真情当作了假意。”

“喔,是何真情?”

“先说假意,美娘,你可觉得你妈妈不愿你从良?”

问到这话,倒是被问的人起了戒心;美娘怕话中有什麽机关,想一想方答:“原是姨娘来劝我,再帮妈妈几年。”

“是啊!就因为我把你妈妈的真情,当作了假意,所以才这样劝你。不然,我是早劝你趁好从良的;怎能自己说的话,前言不搭後语?”

美娘觉得话中颇有深意,但不愿显得忒然关心,闲闲问说:“那末,什麽是妈妈的真情呢?”

“说起来你也不信,看中秦小官要他做个养老送终的女婿。”

“这--”美娘笑笑,一脸不屑之色,“我倒不知道妈妈会看中他;却不知是那个姊妹与他匹配?”

“还有那个?”刘四妈突然将脸色一正,“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装傻卖獃!美娘,我看你这两日变了,你自己不知道觉得不觉得?人家看起来,你东头不着西头,阴晴不定,也不知你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如果你讨厌姨娘我,不妨明说。你要晓得,我也撑着一个门户,二、三十口人嘴巴朝天,等着人喂;三天两头出钱塘门来看你跟你妈妈;你道我闲得发慌。”

美娘何曾受过这样的排揎?顿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好不自在。转念想想,自己原也有些错;她是长辈,本该有些礼貌;再则眼前若说想解得心中的愁烦,好好来拿秦小官煞一煞气,也还只有这麽一个“姨娘”可以求教。好在房中别无他人,就做低服小,也不怕人会在背後批点耻笑;何不就陪个笑脸?

想是想停当了,要陪个罪,却是心高气傲的美娘所难。沉吟了一会,有了主意;拿自己用的茶锺,倒了八分满一锺茶,捧了过来,还拿纺绸手绢拭一拭杯沿,才放在刘四妈面前。

“姨娘用茶!”

她那些举动,早都瞧在刘四妈眼里;这时便一把揽住她说:“美娘,你样样聪明,只一样识不透,总当姨娘帮着妈妈算计你。”

“那有这话。我早知姨娘是最疼我的。”美娘又说,“我有话不都与姨娘说麽?”

“你早肯都与我说倒好了。”刘四妈话风一转,回到原题:“不过也难怪,你不信你妈妈愿拿你嫁给秦小官;连他自己也不信。”

“怎麽?”美娘不由得关切地问,“他也不信?”

正谈到此处,有个丫鬟匆匆来报,道是:“秦小官人来了!”

这就不但美娘,连刘四妈也觉意外;随口问一句:“在那里?”

“在厅上。妈妈说请小娘子去见客。”

“我不去!”美娘一口回绝,“我再也不见这种不识好歹、妄自尊大、不知道自己时辰八字的人!”

那丫鬟只得十三岁,那里知道美娘与秦朱重已有了一个难解的结?只觉得她无端生这麽大的气,好不奇怪!怔怔地看着她,作不得声。

“你去跟妈妈说,什麽客我都见;只不见这姓秦的。”

“噢!”丫鬟被提醒了,不管她说什麽,应该赶紧去覆命;所以口中一声答应,脚步已向後转。

刘四妈心想不妙!传话不当,易生误会;这个结就更难解开,因而喊道:“回来、回来。”等丫鬟站住脚,她走过去又说:“你跟妈妈去说,美娘正睡着,不敢惊动;请妈妈自己去哄醒她。你记得住这几句话不?”

“记得。”

“好!还有句话,你不可当着秦小官说,我也在这里。懂不懂我的话?”

“懂。”丫鬟答说,“我只不提你老人家就是。”

那丫鬟到得厅上,照刘四妈所教的话,说了一遍;王九妈自然会意,美娘好端端地与刘四妈说话,何曾睡着?必是唤自己进去有话商量,故而如此措词。

於是她说:“秦小官人,你请坐一坐;我自己去叫醒她来。洗洗脸,拢拢头,有好一刻工夫,你且耐心宽坐。”

“是、是!妈妈请。”秦朱重说,“耐心我是有的;我只坐在这里等。”

“我先叫个人来陪你;省得你厌气。”

王九妈匆匆入内,特意找了个新来的姑娘,名叫赛珍,关照她去陪伴。这赛珍才来了两天;对於美娘与秦朱重以往种种,一无所知,所以不管她跟秦朱重谈些什麽,都无关系。

安排好赛珍去稳住了秦朱重,王九妈便觉得从容了;心中定下主意,到美娘那里,只看刘四妈的眼色行事,所以进得屋去,不发一言。

“那几句话是我说的。美娘至今在生秦小官的气;气还不小。”说完,刘四妈使个眼色,示意附和。

王九妈想一想她的暗示,弄明白了方始说道:“莫说美娘,便是我也生气。”

“我又何尝不是。可笑那秦小官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不识眉高眼低;把你一片想靠他养老的真心,一笔抹煞,竟把我也疑心了。”

“他疑心你什麽?”

“疑心我帮你去套他的真话。”刘四妈有些气愤地说:“把我防得像个金兀术派来的奸细一般,心里的话,滴水不漏;亏他还忍心编些没天理的话,作践自己。我真不明白。他是为了什麽?”一面说,一面不断地使眼色。

这是特为告诉王九妈,千万要仔细想一想再开口;意思是有一句极要紧的话等她来说。那是句什麽要紧话?王九妈察言观色,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有悟;却还不敢贸然出口,想了又想,越想越有把握,反倒觉得刘四妈或许不能懂她的想法,怕言语上对不拢榫头,效用便差了。

因此,她出言格外谨慎,“你说秦小官这麽把话瞒得实腾腾地,是为了什麽?我倒有点猜着了。不过,”她说,“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

“这叫什麽话?”刘四妈立即答说,“你在这里,莫非还有什麽顾忌?美娘是你如亲生女儿般看待的;要忌,自然忌的是我。我且躲开,你们娘儿俩自己说去。”

又是一次假意发火;美娘好生过意不去,急忙拉住她说:“姨娘,我妈妈绝不是这个意思!莫为我的生气;你老人家一定误会了。”

“那个忌着你?”王九妈也说,“妹子,你今天的气性格外大。”

“不错!”刘四妈承认,“我今天容易冒火。我做事从来有把握的,不会错到那里去;偏偏就是美娘与秦小官的这桩亲事,竟会看不准。你想,我的心境会不会好?”

“唉!”王九妈对美娘叹口气说,“依我说,怪来怪去要怪你!”

“妈妈,”美娘大为诧异,“怎的要怪我?”

“喏,当着你姨娘在这里,我说句话,看你认不认。秦小官明明心里只有一个你,却不肯说一句半句的真话。你自己说,是为了什麽?”

这一来把话头又接上了。美娘却更困惑,甚至有些恼了,“我那里知道他是为了什麽?”她说,“妈妈如果真的知道,不妨明说;老逼着我问,我怎麽答得上来?”

“你要我明说我就说!必是你曾千叮万嘱秦小官,你们俩一个愿嫁、一个愿娶,万万露不得一点口风!”

“着!”刘四妈鼓掌称善,“我也是这麽想。”

听得这话,王九妈放心了;美娘的一颗心却提了起来,脸涨红了,一时竟无话可答。

“可有这话?”

“没有!”美娘答说,“我没有说过这话。”

“纵无此话,也一定有此意思。”刘四妈接口说道:“秦小官是照你的意思行事,依我说,事到如今也要怪你,不能怪他。”

这番话说了美娘心里,低头不语。见此光景,刘四妈与王九妈,对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事情又可以收放由心地在操纵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说你妈妈会看中秦小官,真心想把你嫁他;招个养老送终的女婿,这话,不但你不信,连我也有些--”

这故意不说完,便是个暗号;王九妈便霍地起身,气吼吼地说:“美娘不识我真心,也还有可说;你我几十年老姊妹,竟也信不过,是那里说起?我拿样东西你看。”

说完,起身便走。刘四妈自然知道她要去拿的是什麽东西;却装作不知,故意懊丧地说:“你妈妈也动气了!你赶快跟了去劝劝她;几十年的老姊妹,一句话破脸,我心里也很懊悔。”

“姨娘说得是,”美娘果然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

由於刘四妈声声催促,急得令人发慌;美娘的脚便也加快了,冲进厢房,王九妈正在开箱子;行户人家的禁忌,切莫去看人家的箱笼,因而美娘站在门口,先咳嗽一声。

“你来得正好!有样东西,只怕你自己都不曾见过。”王九妈说,“你来看。”

走到面前,她已从箱子里取出一张折得方方整整的桑皮纸,递到美娘手里;打开一看,只念得一行,便心头一酸,清泪滚滚而出。

那一行字是“立卖契人卜乔,为流落异乡,贫病交迫,价卖亲生女瑶琴事”。当初卜乔原是偷卖美娘,及至本人知晓,骗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所以这张卖身契,真如王九妈所说,美娘本人亦未见过。

今日初见,想起汴梁逃难,父母失散的光景;尘封的往事,抖开来却犹活画如见。接下来再想起流落烟花,开头的种种苦处;直到如今,还受吴八浪子的作践,几乎性命不保。幸而遇见秦朱重,方喜终身有托,谁知仍旧拿身家不清白,作为不能迎娶的藉口;虽说并非真心,但若无这一点洗不清的污迹,又何致於白白里受此羞辱。害来害去都害在这张纸上;美娘真想把它扯个粉碎,却又怕王九妈翻脸相责,硬生生把一团怒火怨气,压了下去。

抖着的双手,强自将自己的卖身契看到煞尾,不想发现了一件奇事,“立卖契人卜乔”的名字,与下捺的手印,竟然一笔涂销了。

“这、这--”美娘问道:“妈妈,这是,怎的?”

“你想呢?”王九妈说,“还不是我自己涂掉的。”

美娘大出意外,睁大了眼问:“什麽时候?”

“总不会是此刻吧?你倒看看墨迹,乾了一个多月。”

“妈妈,”美娘觉得必须问得一清二楚:“你是为什麽?”

“为什麽,你还不懂?我拿你当亲生女儿了,还留着这张纸干什麽?我怕你看了伤心,所以不曾告诉你。”

这话就不对了!既然卖契已经涂销,又怕她伤心不告诉她,然则留着这张废纸干什麽?这不是说不通的一件事?

话虽如此,美娘却不愿朝坏处去想;毕竟卖契涂销,还她自由之身,是件应该感激的事。想到这里,美娘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妈妈,你老人家是我重生亲娘;女儿孝养你百岁到老。不过,凡事皆遵妈妈训诲,一件事,须容女儿自己作主。”

王九妈不道刘四妈教的欲擒故纵这一计,竟有如许效用,不觉又惊又喜,急忙一把拉了她起来,揽在怀里,头靠着头,两个身子晃来晃去,竟似亲热五、六岁的小女儿一般。

一面亲,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乖女儿,莫说一件;妈妈事事让你作主,十件、百件都由得你。”

“我不要十件,更不敢要百件。”美娘抬脸问道:“妈妈你必得许我!”

见她如此郑重,王九妈倒有些起疑;转念又想,总不是什麽性命交关的事,不妨许了她再说。

“使得!你说。”

“妈妈从今再休提从良二字!”语声未落,她却又赶紧改口,“不!如今承妈妈销了我的契纸,本是良家了,那里还从什麽良。妈妈只再休提我嫁人的话!”

“怎麽?”王九妈愕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莫非你就不嫁人了?”

“正是!”

“这是什麽话?你乱闹了!”

“我不是乱闹。我也不辩白,好在妈妈已许了我了。”

这种平静而固执的语气,最教人无奈;王九妈楞了好一会,慢慢将她放开,起身说道:“你来!这件事与你姨娘去说。”

美娘不作声,摺好契纸,捏在手里,跟在王九妈身後,回到自己卧室;刘四妈笑吟吟地问:“美娘,劝得你妈妈不生气了?”

“我今日才知道我妈妈的一片心。”美娘笑说,“今日当着姨娘在这里,我说一句,从今以後,我拿我妈妈当亲娘,事事依从,孝养送终,只一件事由得我自己,妈妈也许了我了,请姨娘做个见证。”

“那个许了你了!”王九妈抗声相争,“件件可依,独独这件,万万不能!莫非我到了七老八十,连个外孙都抱不着?”

听得这话,刘四妈已知因头;便笑笑说道:“你们娘儿俩先莫闹,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且从头说与我听。”

美娘不知道废契之事,原是刘四妈所教;便将卖身契摊开在桌上说:“妈妈恩深义重,拿我的这张纸涂销,还我一个清名分。妈妈怕我伤心,先不肯将这张给我看;刚才是姨娘都信不过妈妈,她老人家才开箱子,取这张纸来作个有心成全的证据。妈妈说拿我当亲生女儿;我自然也当妈妈是重生亲娘。不过,我也不瞒姨娘说,这张纸确是伤透了我的心,多少隐痛,都由这张纸而来;自从见了这张契纸;‘卖身’两字犹如打在牛羊身上的火印,在我心里再也消不掉了。嫁了人也日夜不安,不如不嫁。”

刘四妈想不到有这麽一个变化,一时无从驳她;定神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急不得,只能平心静气,一层一层地又劝又驳,直到她无话可说,方能回心转意。

於是她问:“美娘,你不嫁要做什麽?”

“平常人家老姑娘也多得很。我--”她吃力地说,“就算不得姑娘,只当死了丈夫回娘家来守寡的女儿好了。”

话犹未毕,王九妈“啐”地一声,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好不丧气!女儿,”她说,“好好一缸水,你何必一定要搅浑了它?”

美娘不答,只把契纸收了起来,揣在身上;刘四妈便说:“美娘既然已如亲生母女;你也要想想,天下有几个做娘的,能看着不嫁或守寡的女儿不犯愁的麽?”

“是啊!”王九妈很快地接口,“你要我少过几天舒心日子、少活两年,你就天天让我犯愁好了。”

唇枪舌剑,光是刘四妈一个人已难匹敌,何况再加上一个王九妈?美娘见机,反正争不过,不如不争。

这一来两个积世老虔婆反倒无计可施。美娘心想,原来能言善道的,与他不言不语,极好的口才竟用不上,就失其长处了。世间事原是只此一理,不教他见长,就像拿住他的短处一样。学得这个乖,应付便愈觉有把握了。

刘四妈再精明,也猜不到她此时的心事;不过,事理她到底比王九妈见得透,料知美娘忽然起此终身不嫁的念头,必有缘故,须慢慢哄她,才得探知实情;这时不宜逼得太紧。因此向王九妈使个眼色说道:“放着美娘在这里,到晚来,你们娘儿俩款款谈心,也还不迟。此时休怠慢了娇客。”

女婿方唤做“娇客”,这自然是指秦朱重;王九妈也是只要提一句,便懂三句的脚色,当即答说:“既是娇客,倒不便叫我女儿去陪他;自家的身分也是要紧的。等我去接待。”

王九妈心想,说他“娇客”,索性拿出待娇客的款派来,也是向美娘表明真心之一法。主意一定,语言上马上就不同了。

“留姊夫吃饭!”她向最近正在得宠,渐渐可替她管家的碧荷说,“切一块拿蜜来蒸;湖边篓子里捉两条鱼,一条醋溜、一条做汤。再开一坛好酒出来!”

交代的话,声音特大,里外皆闻;最关心境的两个人,入耳都大感不安。

里面的美娘,心里疑云重重,对秦朱重的猜嫌尚未消失;由王九妈那里又起了废契何以留在箱子里的疑惑,此时只望安静,等她通前彻後想明白了再作道理;偏偏王九妈大呼小叫,道是什麽“娇客”、“姊夫”,必然惹得院中姊妹纷纷来问,岂不心烦?

外面的秦朱重,到现在还不相信王九妈真的想要他做女婿;更不明白美娘何以竟不露面,她心里是何想法,而王九妈却又有这样异乎寻常的宠待,不知是受是辞?辞又如何辞法?心里七上八下,怎麽样也静不下来。

就这时,王九妈笑盈盈地在门边出现了;秦朱重急忙起身惶恐道谢:“生受妈妈!何用这等费心?”

“费什麽心?又不是特为进城去采办,火腿吊在厨房里;鱼是养在湖里,揭开篓子,捉来就是。秦小官,你且坐了,我有话说。”

“是!”秦朱重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必恭必敬地说:“请妈妈吩咐!”

“亲事是说定了,总也要你那里请个大媒;起个‘草帖子’,好等我们这里‘回鱼筋’。你道是与不是?”

“是,是!”秦朱重蓦然意会,原来美娘不便出面;必是说了要照此结亲的规矩做,所以王九妈才谈得如此结实。不由得喜心翻倒,口都合不拢了。

“那末,秦小官,你倒说,你想请那个做大媒?”

秦朱重今非昔比,亦颇有些体面的生意人往来,挽个大媒,绝非难事;但他做事至诚,暗地里寻思,得就这头姻缘成家立业,是平生非凡的一件大事,必得素日的相知,或者一向看重自己的人参与其间,才有意味。所以细细想了一会才能回答。

“妈妈,有个南顺油行的周掌柜;当日我落魄的时节,多承他照应。第一次卖到妈妈家的油,就是他那里的。我想,请他来做大媒。”

“南顺是大油行,请周掌柜做大媒,也是你秦小官的面子。”王九妈接下来说,“我这里的大媒你看那一位好。”

这话问得秦朱重茫然不知所答,“府上的高亲贵友,”他说,“我都不曾见过。”

“不是请什麽亲友,是请一位体面的出面;也见得这头亲事的郑重。你看,是请韩尚书的胞侄,还是李学士;或者当今的大名士张山人?”

秦朱重吓一跳,心里在想:一爿油行如何容得下前呼後拥的达官?不过既是为了亲事郑重,自不便说大媒的身分不必太高;因而颇为踌躇。

王九妈这些话原是说给美娘听的,见得自己为她的终身大事,何等尽心?既然秦朱重有此承受不起的模样,自然不必多说;且另换个题目。

“秦小官,有句话,我先说在前面;绝不是我贪财礼;你下多少财礼,我都添在陪嫁里面。多也罢,少也罢,还是我尽我的心,陪嫁我女儿;这财礼,到头来还是你的。不过,我总希望美娘的面子要好看。”

一听这话,秦朱重不免又起了戒心,因为美娘原曾跟他说过,嫁娶本是一事,财礼多寡,场面大小,喜筵丰俭,都等她来料理,定了章程,由秦朱重来做,只费气力,不费心思。如今要他来定财礼数目,就不知道怎麽说才好了。

“妈妈,”秦朱重嗫嚅着说,“我,量力而为!”

“什麽?”王九妈诧异。

其实不必她问,秦朱重已知大大地说错了;错只错得一个字,出入却极大,急忙改口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尽力而为。”

“那还罢了!数目呢?”王九妈笑一笑又说,“不是我逼你;你说了约数,我好与美娘去说,也教她高兴。”

越是这样的话,秦朱重越不敢轻易作答;因为王九妈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仍不分明。明说财礼亦仍是陪嫁,多寡总是自己之物;万一口不应心,岂不上了她的大当?

因此,秦朱重越发定了主意,不肯松口:“妈妈,”他说,“等我仔细算过了,再来奉告。”

“那也好!”王九妈又问,“秦小官,你那里有多少客人?”

“不多!”他说,“只得三、五桌。”

“这场面却冷了些。也罢,”王九妈又问,“洞房做在那里?”

“那,那自然是在店里。”秦朱重小心翼翼地说。

“秦小官,”王九妈忽然脸色放得郑重了,“别样皆可商量;只有这一件,我要替我女儿争一争。她从小爱洁净,我却不曾委屈过她;这都是你亲眼得见的。说句你不见气的话,你那油行是祖传,几十年油腻老垢,又是一股散不净的油耗气,好人都住出病来,做洞房,实实地不相宜。”

听得这话,秦朱重又懊悔话说错了。美娘原跟他商量过的,就在油行後街,觅一所小小的新房,或典或卖,做为双栖之所。卧房之外,她单要一间,兴来时,鼓琴作画,有这怡情养性之处。至於店里,早出晚归;托付一个老成夥计,守夜看店,自可放心。这些话原不妨实说,只为顾忌王九妈追问办此新居的钱从何来?难以回答;所以说是仍在店里。如今要改口说回来,却又难了。

想一想只得反问一句:“依妈妈说,洞房应该做在那里?”

“自然是另觅住身房子。等我问了美娘再说。”

“是!是!”

秦朱重心想,这一天想来是再不能与美娘见面了;徒然王九妈盘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如早离是非之地为妙。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本当陪妈妈宽饮一杯;怎奈还约了两位客人谈生意,只得告辞了。”

“果然有事,我不留你。”

“真的有事。”秦朱重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子,约莫二两有余,三两不足,恰当一顿酒的花费。

不道王九妈勃然变色,捡起银子往桌上又一摔,“秦小官,你这是怎麽说?”她问,“你是来羞辱我,还是羞辱美娘?”

问到这一声,秦朱重魂飞天外。此银明是觅醉买笑之物,还是当这里门户人家;羞辱王九妈也羞辱了美娘,原先的误会,只怕更难说得清了。

人急智生,想起一个说法,急忙陪笑答道:“妈妈休动气,我少说了一句话;原是打赏下人的。”

“这还罢了!”王九妈回嗔作喜,拿起银子向丫鬟们说:“你们都来谢秦小官的赏!”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秦朱重高高拱一拱手,往外便走;等王九妈送了出来,人已走得老远了。

心里好笑,亦颇得意;王九妈心想,自己这番做作,着实不坏,不妨说给美娘听听,足见自己的关切。

其实美娘不必等她来说;早有小丫鬟奉了刘四妈之命,来偷听过了,一次一次去报。报一次,刘四妈必有一番话说,却不是赞扬王九妈,反倒是埋怨她,何苦逼得秦小官如此之紧。

美娘却只是默默地听着;尽管王九妈一再留意她的神情,她却始终并无表示,有些漠不关心的模样,这就连刘四妈都觉得她有些莫测高深了。

“女儿,”王九妈终於忍不住了,“你到底是何打算,当着姨娘在这里说一句。秦小官来求亲,我自然许了他;这原也是你们两厢情愿的事,不要让我作难。你若无一句确实的话,明天男家的大媒来了,教我如何交代?”

“我早说过了。”美娘寒着脸说,“妈妈别样话我句句依从;唯独这件事,我早声明在先了。”

“你看,”王九妈向刘四妈说:“我们两个劝她,那怕说破了嘴,也是白搭。”

“莫这等说!”刘四妈依然沉着,“既然美娘的心还没有转过来,你也不必性急。事缓则圆,如今要替美娘办的事,也还很多。”说着,避开美娘,使个眼色。

王九妈是与她搭档惯了的,见此光景,随即问说:“是那些事,你且说了,我教人去办。”

“第一、既然是你亲生女儿了,自然要到教坊司去除名。”

“不错,原也要托人去办的。”

“第二、既然除了名,自然不再招呼客人了。”

提到这一层,好比摇钱树不再结实;王九妈免不了心痛,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起头皮答一声:“这是一定的道理。”

“第三,”刘四妈说,“这件事,你们娘儿俩自己商量;也许有些难处。”

“有难处再商量。你倒说,是甚麽事?”

“我在想,慕美娘名的人,不知多少;虽说除了名不再见客,若有那素日相知,软磨不走,好歹要见个面,说句话。就算费尽唇舌,勉强打发走了,一则难免还是得罪了人;再则;镇日价打这等的交道,也不是好受的。依我说,倒莫如觅个清静地方,让美娘搬了去;人都不见了,自然甚麽话也不必说了,岂不省事?”

听得这话,美娘先就觉得句句中听,“姨娘真是句句金玉之言。不管妈妈怎麽说,我是搬定了。”美娘又说,“我也还存得几两银子在那里,赁房总不叫妈妈破费就是。”

“这又何分你我。”王九妈说,“我是舍不得你!既然姨娘这等说,你又乐意搬,随你的意就是。”

“我也舍不得妈妈,不会搬过太远。”美娘想了一下,忽然喜孜孜的说:“我倒想起个地方来了,就在这葛岭上头,保俶塔下,有座石屋,吴尚书的二公子曾与我说过,原是位全真长老修炼之处;这位长老云游四海,要三、四年才得回来,临走是托吴尚书的二公子,得便照看。不如我跟他说了,暂且借来住一住。”

“石屋也住得人麽?”王九妈说;眼望着刘四妈,意思要她来作主。

“人家住得,我也住得。”美娘答说,“名为石屋,一样也有镶嵌的木头窗子。石屋冬暖夏凉,只是出脚不便;好在我也不到那里去,出脚不便,与我无干。”

“既是美娘中意,”刘四妈劝道,“九阿姊,你就由她去吧!”

於是第二日起,王九妈叫人到教坊司去替美娘脱了籍;当日由王九妈陪她去烧了香,到家又拜了家堂祖先,晚来众姊妹凑分子办了一桌酒,专请美娘,贺她跳出火坑。

美娘也还了席;然後兴兴头头地与吴尚书的二公子说了,借石屋暂住,打扫布置,收拾得焕然一新,挑个黄道吉日,由王九妈那里搬了出来。巧儿自然也跟她在一起;王九妈另外拨了个烧火打杂的老婆子;一主两仆,自立门户做人家。

“这可真是自由了!”美娘欢喜赞叹不绝,“多少年来就盼望有这一天;毕竟也让我巴结到手。”

话虽如此,住不到三天,美娘渐生悔意;自觉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第一是寂寞;第二是不便。心里悬念着寄顿在人家家里的东西;又想起秦朱重不知是何光景?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宁帖;心想,原本事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只为一时负气,盘算不当,一步错一步,落得事事悬空,不知是何了局?看是自由之身,其实作茧自缚,自己将自己綑得动弹不得了。

“小娘子,”一天巧儿从王九妈那里回来,悄悄相告,“连日里九妈进城;一回来总有箱子带回来;莫非是小娘子你的东西?”

听得这一声,美娘如焦雷轰顶,虽不曾震倒;却是心烦意乱,躁急不堪。心里在想,寄顿在他家之物,原说是取用方便,暂时寄放,并不曾说破本意。如今忽然脱籍迁居,人家自然将东西送了回来。王九妈知有此事,少不得会到熟人那里去问;问到了取还,人家自无拒绝之理。不想千辛万苦,费尽心机;而机关竟是如此轻易败露,悔之何及?

不过,有些东西是托付了秦朱重,莫非他也出卖了自己?想到这里,恼怒难平;转念又想,秦朱重不是这样的人,莫要冤枉了他。且下山去看一看再说。

一回旧巢,姊妹们一拥而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讯,亲热非凡;王九妈亦亲自迎了出来,见面便说:“你不如搬回来,或者湖边另外寻房子;再莫在山上住了。几次要来看你,走到半路,实在上不去了,只好回来。好端端地,为何把我你娘儿俩隔开?却不是自讨苦吃?女儿,你今天莫回去了,我还有好些话与你说。”

“是的,我也想念妈妈,有许多话说。”美娘又问,“我那间房,如今是那个住?”

“还替你留在那里,等你回来住。你倒去看看。”

进去一看,怵目惊心,画箱琴囊,帽笼衣包,尽是寄顿在外之物;其中有一具漆盒,内有一枝玉笛,价值千金,是亲手交付秦朱重的,不知王九妈是怎麽收回来的?

“女儿,你的私房都在这里,没有人动过。”王九妈说,“素日相与的几位公子,个个君子人,把你一时忘了带回来的东西都送回来了。”

美娘的心情,已非昔比;对於身外之物,不似以前看得重了。所以对王九妈一一指点,何物由何处送来,不大在意,只取起那支玉笛,抽出来把玩;晶莹玉色,着几块翠绿斑纹,笛梢钻两个孔,紧着一条猩红细丝縧,颜色配得鲜艳无比,不由得轻轻抚摸,爱不释手。

由物及人,心里却不好过了;不便明问,只故意说道:“我倒记不起这支笛子,是忘记在那一家了。”

如此贵重,又是心爱之物,怎会记不起寄放在那一家?王九妈知道她的心意,便装个糊涂,假作不曾听见。

“妈妈,”美娘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