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鮮大川的生死,一直談到半夜,尚無定論。楊似山以為鮮大川手下的幾個頭目,都會服他,事實上不是這回事。亦可以說,他是「二當家」的身份,大家服他,但一旦取鮮大川而代之,情形就不同了。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是鮮大川的第二個妾,大家都叫她「鮮二姨」的鍾梅春。

這鍾梅春,原是紳糧人家的婢女,自從成為鮮二姨以後,寵擅專房,鮮大川擄掠所得的不義之財,都在她手裏,不但掌握著貯藏細軟的庫房的鑰匙;而且傳說她還派了極可靠的人,在成都、重慶等等大地方,置下好些田地市房。為人機警能幹,寬厚識大體;鮮家族人如有困難,找她必有所獲。因此鮮大川雖不得人心,但提起鮮二姨,無不誇讚。

當鮮大川被拘禁時,鮮二姨就把鮮文炳請到後面,保證說服鮮大川投降。鮮文炳表示,時機已經錯過,今日之下,再說投降,官軍豈能輕信?

「那麼,四太爺,你來當家!」

「不行,我幹不來這個。」鮮文炳又說,「而且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我知道,還有楊二當家。」鮮二姨說,「他要當家也可以。可不能殺老當家。」

楊似山不受商量,還是那句話:「縛虎容易縱虎難」。鮮二姨又提出條件,願意交出全部財產,換取鮮大川的性命,楊似山表示這不是他們私相授受可了之事,對官軍要有一個交代。

兩番談判不成,鮮二姨出了狠著,召集幾個頭目──一半姓鮮,說楊似山居心叵測,以外人奪權,與鮮家作對。她的宗旨是鮮大川可以不當家,但當家的一定要姓鮮,同時暗示,誰能「幹掉」楊似山,誰就是當家,她傾資財之半相助。

這些情形,楊似山並不知道,羅桂鑫當然更談不上了,一到城裏見了楊似山,聽他細說經過,雖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但亦不是全無解救之法,考慮了好一會,暗中盤算出一計,卻不便說破。

「你也不必怕『縛虎容易縱虎難』,根本不縱!」他說了這一句,暫時頓住,好容楊似山去體味他的「根本不縱」所含的深意。

楊似山卻全然不能理會,反倒問道:「官軍能不追究嗎?」

「你先別管官軍,總有敷衍的辦法。鮮二姨不是表示,不反對你當家,只要不殺鮮大川就可以了。你先把權接過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那時情形就不一樣了。」

楊似山想了一會,明白了一半。「你是說,雖不殺他,但也不能放他,把他看管起來。」他問,「是這個意思嗎?」

「大致是這個意思。」

「怎麼叫『大致』?」

這就逼得羅桂鑫非明說不可了,為恐隔牆有耳,他招招手,示意楊似山附耳上來,低聲說道:「你把權接過來,鮮大川暫時看管,隨後找個機會,把他殺了,不就永絕後患了嗎?」

楊似山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我沒有想透,所以你說『大致』是這個意思。」他想了一下說道:「我原說『對官軍要有一個交代』,你羅大爺就是官軍,只有由你來轉圜。」

「當然,當然,我們把步驟商量好。」

剛剛商量停當,鮮文炳聞訊而至,楊似山將最後要殺鮮大川的話隱起不言,只說:「羅大爺的意思,只要鮮大川不反覆,凡事都可商量。」

「我的意思是,仍舊算鮮大川投降,這樣人可以不死,家產亦能保住。但必得管住他,不能自由行動,免得他又出事,大家受累。當然,權也要交出來,交給似山,將來受撫改編,或者遣散,官軍只跟似山打交道。」羅桂鑫問鮮文炳:「這些話是由你轉告鮮二姨,還是我當面跟她說?」

「請羅大爺當面跟她說比較好。因為羅大爺的話就是命令,她不能討價還價。」

於是先派人通知鮮二姨,隨後由鮮文炳、楊似山陪著到了鮮大川家,鮮二姨已經大開正門,門裏門外各鋪一條紅氈條,門外跪的是她十歲的兒子小川,門裏跪的是她本人。

接到二廳,桌上已擺了八個果盤,沏好了蓋碗茶。鮮二姨帶著兒子,重新磕頭,口稱:「民婦鮮鍾氏拜見羅老爺。」

羅桂鑫幾曾遇到過這樣隆重的禮節?倒有些手足無措了,避在一旁,連連說道:「鮮二姨請坐,請坐。」

「不敢!」鮮二姨站了起來,挽手站著。

「請坐,坐下來才好說話。」

「鮮二姨,」鮮文炳也說,「羅大爺讓你坐,你就坐吧!」

「是。」鮮二姨這才在最後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寒暄著問:「羅老爺是哪一天來的?」

「我是前天來的。」羅桂鑫說,「劉青天跟家叔羅游擊,都說鮮大川是一條漢子,何不改邪歸正?所以派我來傳話,如今事情雖有些波折,在我看仍舊是圓滿的。大川說過願意投降,我們就照投降的規矩來辦。」

「多謝羅老爺,將我家當家的一條命保住了。」說著,鮮二姨又起身磕了一個頭。

「好說,好說。不過,鮮二姨,你是裏外玲瓏的明白人,我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川是不是真心投降?我想你跟他一個枕頭的人,亦未必知道。你說這話是不是?」

鮮二姨當然知道,鮮大川十之七八不是真心投降。人家已經表明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自己仍是作違心之論,顯得不上道,就會讓人家看不起,交涉反而難辦了。

因此,她閃避著不作回答,只說:「請羅老爺說下去,是怎麼按著規矩辦?」

「好,我長話短說吧。第一,要把權交出來,當著他的手下說清楚,以後由楊似山指揮。第二,鮮大川從此在家納福,不能出門。」

「羅老爺的意思是,鮮大川是在家坐監牢?」

「鮮二姨,這話言重了。」羅桂鑫說,「一個人要闖禍,常常是由旁人攛掇出來的。大川在家納福,有你替他擔當一切,不生禍事,豈不甚妙!」

「多謝羅老爺成全。不過,我要請教羅老爺,鮮大川會不會要解到成都去見制台大人,甚至解到京裏去過堂?」

「那恐怕是免不了的。到京或者不會,跑一趟成都亦不過幾天的工夫。」

「幾天幾個月都不要緊,就怕制台大人變卦。劉青天、羅游擊,還有你羅老爺,我們都是相信得過的,可是當朝一品的大人們,頭上戴的頂子是老百姓的血染紅了的。尤其是現在的制台勒大人,當年要劉青天去招撫白號王三槐,一到轅門,就扣押起來,連夜解到京裏,夾棍、老虎凳,活罪受足,死罪難逃。不過大家都不怪劉青天,知道他並沒有害王三槐的心──」

羅桂鑫聽她數落勒保,有如芒刺在背,揮揮手打斷她的話說:「鮮二姨,這你不必怕,我擔保不會有這樣的事。」

「羅老爺,當初劉青天也是跟王三槐拍過胸脯的,有什麼用?大家不怪劉青天,也就是想到,劉青天莫非能跟勒大人去吵?就算去吵了,也吵不出一個名堂來!」

「那麼,依你說呢?」

「除非鮮大川不必到成都。」鮮二姨緊接著說,「我也不要羅老爺、羅游擊、劉青天擔保。因為勒大人官大,各位老爺作不了他的主,一朝出事,徒然為難,大可不必。」

「你的意思是要──」

「是要有勒大人奏報到京,皇上下聖旨,赦免鮮大川。那時候,不但照羅老爺所說的兩個條件,而且家產亦可以交出來,報效軍需。」

聽得這個條件,羅桂鑫倒抽一口冷氣,與鮮文炳、楊似山面面相覷,好久說不出話來。

終於是鮮文炳打破了沉默。「鮮二姨,」他說,「就像你剛才所說的,各位老爺們作不了勒大人的主,此刻也沒有法子答應你。我們再商量。」

※※※

「入媽喲!這個婆娘好厲害!真正山東老鄉的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吹又吹不得、彈又彈不得。怎麼辦?」羅桂鑫又罵粗話了,「日他的『先人板板』,哪裏去給她弄那一道皇恩大赦的聖旨來?」

「唉!」鮮文炳長歎一聲,久久無語,臉上是焦急、悔恨、無奈堆砌在一起的神色。

「歎氣也無用。」楊似山倒還平靜,「四太爺有主意,說出來商量。」

「我沒有主意。」鮮文炳搖搖頭,「我是懊悔,當時不該攔你。一刀送他去見了閻王,反倒一了百了。」

語聲剛畢,只聽守在出入要道上的人,高聲喊一個字:「報!」

「進來。」楊似山迎出去問道,「什麼事?」

「有個化成寺的和尚,要見羅老爺。」

「喔,喔,對!」羅桂鑫急忙應聲,「讓他進來好了。」

進來的正是心貫。鮮、楊二人只覺得面善,卻叫不出名字;心貫是認識他們的。「四太爺、楊二當家,」他說,「我還俗了,如今是羅大爺的跟班。」

「那,那就是一家人了。」楊似山說,「請坐!」

「楊二當家別客氣,我有機密軍報來報,得找一個隱秘地方說話。」

「這裏就很隱秘。」楊似山對守衛說道,「你好生留意,莫讓人闖進來。」

等守衛走遠了,心貫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楊二當家,你可得小心,只怕有人要動你老人家的手。」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但亦不免懷疑。「心貫,」羅桂鑫問道,「你這消息哪裏來的?」

「我細細跟羅大爺說──」

原來心貫領羅桂鑫進了城,說要到估衣鋪去買一身便衣來換。路上遇見藍號的小頭目周二毛,是極熟的人,拉住他問:「你進城來幹什麼?」

心貫本當據實相告,話到口邊,忽然省悟。若說為了還俗改裝,來買便衣,對方勢必動問緣由,說到後來,會洩漏羅桂鑫的來歷、行蹤,事在混沌之際,這一洩漏,可能便有不測之禍,所以臨時改口。

「楊二當家說要做佛事,我師父找到幾個人,夠拜一場『梁皇懺』了,來跟楊二當家要日子。」

「楊二當家今天哪有工夫見你?」周二毛突然神色詭秘地問,「昨晚上,你們在山上看到了什麼?」

「對了!」心貫突然省悟,「我正要問你,昨晚上城裏好大的火,我跟我師父看了好半天,像是鮮家大院遭災了,是嗎?」

「可不是?」

「怎麼會起火的呢?」

「那話,說來就長了。」周二毛好意地說,「心貫,我勸你趕快回去,巴州城裏出了大事,是個是非之地,躲開為妙。」

「出了什麼大事?來、來,」心貫一把拉住他,也是賴上他了,「喝碗茶,好好兒告訴我。」

前面就是極大的一個茶棚,兩人找到一個座頭,只見迎面柱子上,貼一張簇新的紅紙,上面墨瀋淋漓地寫著八個大字:「多吃少擺,莫談新聞。」

「擺」是「擺龍門陣」。但越提越醒,偏偏都要擺昨晚上發生的新聞。周二毛所知不多,只說鮮大川被軟禁了:「聽說是楊二當家跟鮮四太爺聯手,逼大當家投降,大當家不幹,才翻的臉。」又說,「如今亂糟糟的,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說不定會關城門,你還是早早去吧!」

進了最後的忠告,周二毛管自己離座,心貫卻捨不得走,閉上眼看似打盹,其實是豎起耳朵在靜聽。

「這一下,自然是二當家變大當家了?」隔座有人在說。

「不見得。」另一個人答說,「你道鮮大川的那個小婆子是好惹的嗎?『粉面羅剎』嘛!」

「對!」又是一個聲音,「到現在沒有動靜,就是事情沒有擺平。」

心貫在想,原來鮮大川還有一個外號叫「粉面羅剎」的妾。可不知道「羅剎」如何難惹,「粉面」如何標緻。轉念到此,心中一蕩,便管不住自己的思路了。

「心貫!」

正當他心猿意馬、神遊太虛之際,突然有人出聲一喊,倒把他嚇一跳,急忙定睛看時,又是一個熟人,急忙站起來招呼:「吳三爺,一向好!」

「不好,不好!幾時要到你那裏求支籤,看看什麼時候轉運?」

「化成寺的籤紙不全了。」心貫問道,「吳三爺最近不如意?」

「是啊!倒楣的事多著呢?」吳三也問,「你怎麼進城來了?還悠悠閒閒地在這裏吃茶。」

心貫依舊用楊似山要做佛事,他特意進城來討日子這套話回答。但又加了一句:「真不巧,聽說楊二當家跟他們大當家鬧翻了?」

「是啊!我也是為這件事在煩。」

「怎麼呢?」

吳三正要回答,忽又揚臉招手,高聲喊道:「測字,測字!」

但見有個雙眸炯炯,滿臉精明的中年漢子,應聲而至,他右手擎一面布招,上面寫的是:「邛崍子測字觀機」;左手攜著一具「考籃」,內有一盒字捲、一塊白油水牌。等坐定下來,吳三倒了一杯茶擺在他面前。

「多謝!客人是口報,還是抽字?」

「我抽吧!」

吳三剛伸出手去,卻有人搶在他前面。「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向吳三致歉,「我老子病重,讓我先測一個字。」

吳三縮手,那人抽出一個字捲。打開來一看,吳三不由得失聲說道:「真巧,是個『一』字。」

邛崍子抽出水筆,在水牌上將「一」字寫了下來問:「你是問你老人家的病?」

「是。」

「恐怕很難了。一是生字的末一筆,死字的頭一筆,快了。」邛崍子又問,「你老人家多大年紀?」

「今年六十一。」

「花甲重周,干支同今年一樣,乙丑、肖牛。」邛崍子說道,「恭喜,恭喜!你老人家不會死。」說著提筆寫了個牛字,下加一畫,成了生字。

那人大喜,將手裏提著的一吊錢,放入考籃,說聲:「多謝!」匆匆而去。

「該我了。」吳三抽一個字捲交了過去,邛崍子打開看過,在水牌上寫了一個「少」字。

「官人問什麼?」

「問局勢。」

「喔,你是問巴州城裏的大新聞?」

「不錯。」

「動口還好,動手就壞。動口不過『吵』架;動手就要『抄』家了。」邛崍子一面說,一面將少字上加一個口,成「吵」;抹掉口字加挑手,便成「抄」字。

「要怎麼樣才不會動手?」

「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就怕有人橫插一腿,你看!」邛崍子將「少」字那一撇,再加一捺,看去便是「小人」二字。

聽到這裏,有人暗地裏驚心。心貫在想,這「小人」莫非就應在羅桂鑫身上?吉凶如何?但還來不及琢磨,思路便讓吳三打斷了。

「不錯,就因為有小人橫插一腿,只怕免不了要動手。」吳三略停一下又說,「邛崍子先生,我倒請問,這方面有小人,那方面有女人,你看哪方面會占上風?」

邛崍子不答,只提筆在少字旁邊,添上一個女字,然後才答一聲:「『妙』!」

「高明,高明!」吳三摸出一塊碎銀子作謝禮,接著便站起身來,對心貫說道:「少陪,少陪!我要辦正事去了。」

邛崍子亦待收拾考籃離座,卻讓心貫一把拉住了。「慢走!我請你吃點心。」他招招手,將「吆師」喚了來,拿錢給他去買葷素包子。

「小師父,」邛崍子問道,「你是化成寺的?」

「是。」心貫點點頭,「你先生測的兩個字,實在玄妙。不過是真的『測字觀機』,還是先知道了什麼,湊合著開講?」

「你看呢?」邛崍子微笑著,神色跟他測的字,同樣玄妙。

「測那個『一』字是觀機;測『少』字是已經知道了什麼。邛崍子先生,我說得對不?」

「何以見得?」

「你一定知道,吳三爺所說的女人,是指『粉面羅剎』。」

「咦,」邛崍子掩不住詫異之色,「你一個出家人,怎麼也會知道粉面羅剎?」

「我不但知道粉面羅剎,還知道你所說的『小人』是誰?」

「誰?」

心貫微微一笑,然後狡黠地說:「你先談了我再說。」

「你要我談什麼?」

「粉面羅剎啊!都說她不好惹,怎麼不好惹?」

邛崍子定睛看了他一會。「我真不明白,」他說,「你一個出家人,幹嘛關心這個?」

「我怎麼能不關心?我是站在『小人』這面的。」心貫又說,「照我看,『少』加『女』為『妙』、其實不妙!」

聽這一說,邛崍子頗為動容,沉吟了好一會壓低了聲音說:「小師父,江湖方外一家人,我們好好談一談好不好!」

「好!」心貫知道大有文章,便又說道,「談得好,你會大有好處。」

「我知道。我送你一個消息當見面禮,粉面羅剎懸了賞格,誰能幹掉楊二當家,誰就是大當家,如今已有人在部署了,這吳三爺就是其中之一。這份見面禮如何?」

「承情之至。」心貫起身問道,「我要找你怎麼找?」

「這裏!」邛崍子答說,「我一天要來晃個兩三回。」

「好!我的見面禮補送。」說完,心貫晃蕩著大袖子,揚長而去。

※※※

聽完心貫的一席話,楊似山拱拱手說:「小師父,多謝,多謝!」接著又問,「邛崍子那份『見面禮』怎麼送?請你吩咐下來,我替你辦。」

「這不忙,事成再說。」

「是。小師父還沒有吃飯吧?我叫人替備素齋。」

「齋不齋,無所謂,反正我要還俗了。」

「那,」楊似山喊一聲,「來個人。」來人將心貫領了去後,他向鮮文炳說:「連吳三都投過去了,這情形不妙。四太爺,你看怎麼辦?」

「只有請羅大爺出面,再跟鮮二姨去談。」

「行!」羅桂鑫說,「事不宜遲,現在就走。」

「慢慢!」楊似山做事,主張謀定後動,所以重新商量,議定了步驟,按部就班著手。

第一步便是召集五大頭目議事,結果只來了三個。未來的一個是吳三,一個是粉面羅剎的親信,也是鮮家的族人名叫鮮成義,輩分甚低,傳說是鮮二姨的入幕之賓,但也僅止於私下傳說,並無證據,但奉召不至,事情就很明白了。

「若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此人就是了!」羅桂鑫說,「第二步就是監視鮮成義。這回不能再姑息了,倘或他有什麼動作,要先下手為強。」

楊似山點點頭,召集他親手訓練的一小隊衛士,密密囑咐了一番,都派了出去,打算活捉鮮成義。

第三步便是羅桂鑫接見那三名頭日,先由楊似山作介紹:「這位羅老爺,是羅游擊的胞姪,奉了劉青天的命令,特為來辦招撫的。現在,請羅大爺親自跟各位說。」

「官軍分三路取巴州,各位在馬蹄崗,或者天寨子,都已見識過官軍的厲害。鮮大川目前也在我的手裏,想反也反不起來了。本來很好的一件事,只為鮮大川的那個山婆子瞎攪和,弄得局面發生危險了。沒有辦法,我只好斷然處置,你們願意就撫,就是官軍,恩餉、月餉,按名發放;不願意當官軍,想回家幹老本行,發盤纏遣散,如果兩樣都不願意,仍舊想造反,我告訴你們,」羅桂鑫停了一下,聲色俱厲地提出警告,「你們就是教匪,大軍一到,格殺不論!」

那三個頭目,面面相覷,好一會,有個膽大的說:「請問羅老爺,我們投誠了,我們大當家怎麼辦?」

「我的心願是,不殺一個人,能夠把這件大事辦成,這也是劉青天的意思。不過鮮大川的山婆子,說什麼要有皇上赦免鮮大川的聖旨,她才肯將權柄交出來。說這種話,簡直忘了自己的時辰八字。她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說這種話?」

「粉面羅剎說什麼,我們不管。我們只想請羅老爺說一句:不會殺鮮大川。不然──」

「不然怎麼樣?」羅桂鑫大聲質問。

「你不會說話就別說,」另一個看羅桂鑫面含怒意,趕緊出來打圓場,用譴責的語氣說,「什麼不然、或者的,好像跟羅老爺討價還價似的,合適嗎?咱們只求羅老爺成全,不殺鮮大川好了。」

「我早說過,我不想殺什麼人。可是,投誠也有投誠的規矩,鮮大川到省裏過一過堂是免不了的。那個粉面羅剎,連這一點都說辦不到,也太豈有此理了。」

「羅老爺,你別生氣!」另一個始終未曾發言的頭目,這時開口了,「你讓我們跟二當家講幾句私話,行不行?」

「行!」羅桂鑫站起來要走。

「你老仍舊請坐。」楊似山按著他坐下,「我帶他們到另外地方去談。」

這一談談了好久,羅桂鑫與鮮文炳等得都快不耐煩了,方見楊似山回來。「唉!」他歎口氣,「勒大人那回整王三槐,實在做得太絕,我好不容易才說通。」

「說通了什麼?」

「讓鮮大川到省裏過堂。不過能不去,最好。」

「喔,」羅桂鑫有些詫異,「這三個人,這麼向著鮮大川?」

「不是向著鮮大川,都是看在鮮二姨的分上。」楊似山又說,「一則是平時的情分;二則是這回得了鮮二姨的好處。」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羅桂鑫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得了好處?」

「是他們自己說的。」

「這倒也老實。」羅桂鑫想了一下說,「這三個人算是擺平了,吳三跟鮮成義呢?」

「吳三他們會去勸他,不會有事。」楊似山看著鮮文炳說,「至於鮮成義,我派人找他去了,能找了來,請四太爺作主,家法嘛!」

「現在是公事,」鮮文炳說,「談不上家法。」

「我會處置。」羅桂鑫接口說道,「照現在這樣子看,咱們算是把局面扭過來了!是這樣不是?」

「是。」

「如果鮮成義要跟你幹,你能對付得了嗎?」

「對付得了。」

「把握何在?」

「我問了他們了,鮮二姨是不是有這話:誰要把我推倒了,誰就是當家。他們說有。鮮成義是不是有這個意思,他們不知道。不過,他們也斬釘截鐵地說了,鮮成義如果真要幹,他們站在我這面,吳三也會這樣。」

「四對一,好極了。既然如此,我不必遷就那個臭婆娘了,請你們兩位替我傳話,鮮大川如果想活命,兩個條件:第一,由他召集你們的五個小頭頭,親口宣布,由你當家;第二,如果一定要過堂,鮮大川非去不可。至於鮮成義如果覺得他靠不住,該怎麼處置,請你自己決定。」

「是。」楊似山答說,「等鮮成義有了下落,我馬上陪著四太爺去傳你的話。」

不久,有消息來了,鮮成義從昨晚上就沒有回家,據說是躲在鮮二姨那裏。

「只怕是躲在粉面羅剎的紅羅帳裏吧!」羅桂鑫笑道,「想不到咱們逮了鮮大川,倒成就了他們的『好事』!」

楊似山與鮮文炳也都笑了。「走吧!」楊似山說,「我倆盡快來回報。」

說是盡快,也去了一個時辰。兩人的神色都很凝重,顯見得事情並不順利。

「鮮二姨說什麼也不肯。」楊似山搖搖頭,「事情還真麻煩。」

羅桂鑫非常生氣,一半是氣鮮二姨頑強,一半也是氣楊似山無用。「你們這麼怕那個臭婆娘!」他也大搖其頭,「我實在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她說,如果一定要讓鮮大川過堂,她先拿刀抹脖子。鮮二姨向來說得到,做得到,真要出了人命,羅大爺,這件事就美中不足了。你說呢?」

羅桂鑫歎口氣:「我早說過了,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吹又吹不得,彈又彈不得。」他沉吟了一會問:「現在局面能穩住不能?」

「能。」

「只要你能穩得住,我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如果那婆娘一定不肯讓鮮大川過堂,我殺她的姦夫鮮成義。再有一個辦法,就是派專人去問我二叔,該怎麼辦?」

「第二個辦法好,」楊似山說,「羅游擊的點子,又多又好,請示他最好。」

於是即時議定,派鮮路保專程去送信。信是羅桂鑫出面,但由鮮文炳代筆,寫得簡明扼要,再加上鮮路保的口述,整個報告就很完備了。

※※※

到得第五天上,羅思舉由鮮路保陪著,專門到巴州來處理此事。一到即召集會議,鉅細靡遺地瞭解整個事件的始末,隨即提出了他的看法與辦法。

「咱們把整個情形,理出一個頭緒,抓住了關鍵,才能對症下藥。」他說,「那方面是怕鮮大川做了第二個王三槐;咱們這方面,只要公事能交代,也不一定要為難鮮大川,是不是這樣?」

「是。」楊似山、鮮文炳同聲回答。

「不過,這是眼前的話,將來呢?粉面羅剎要保住鮮大川的命,說不定另有所圖;咱們這方面,也就是怕他另有所圖。是不是這樣?」

「是。」楊似山說,「照大家都受鮮二姨的籠絡這一點來看,將來的情形,實在很難說。」

「嗯、嗯!」羅思舉說,「只要有一個能保住鮮大川的命,可又能保證他不致再有不安分的舉動的辦法,粉面羅剎會同意嗎?」

「會。」楊似山答說,「如果這樣子再不同意,那就是存心反抗官軍,請羅游擊不必再客氣了。」

「我也是這意思。」羅思舉說,「把鮮大川弄成殘廢,不能再興風作浪,不就行了嗎?」

「此計大妙!」一直不曾開口的羅桂鑫,得意地看著楊似山,「是不是,我說要請我二叔來吧!」

「確是高明。」楊似山當著高人,不肯隨便表示意見,只用期待的眼光,看著羅思舉。

「殘廢有各式各樣的殘廢,斷一條腿,掉一條胳膊,沒有大關係,要幹壞事,一樣可以幹。所以,這個殘廢,是要把他真正搞成個廢人,他多的是錢,在家納福好了,若說還想造反,那就得等來世了。」

「二叔,那,你說該怎麼廢他?」

「你倒想想看。」

「我想,只有讓他一雙眼睛瞎掉。」

「我也是這麼想。」羅思舉又說,「要這麼廢他,我敢說,粉面羅剎決不會討價還價。」

這下提醒了羅桂鑫,拍手拍腳地大笑。楊似山與鮮文炳相顧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樂不可支。

「羅大爺,」鮮文炳問,「你什麼事好笑?」

「讓鮮大川當個瞎王八,那婆娘有個不願意的嗎?只是便宜了鮮成義那個小兔崽子。」

「怪不得!」楊似山由衷傾服,「游擊老爺真正是個賽諸葛。」

「似山,」羅思舉正色說道,「我是替你留了一張牌,你以後要讓粉面羅剎聽你的,你就在鮮成義身上下工夫好了,你明白嗎?」

「是,是!」楊似山心領神會地說,「明白,明白。」

於是仍由楊似山陪著鮮文炳去看鮮二姨,開門見山地傳宣羅思舉的要求,實在是不容討價還價的命令。

「當家的命,一定可以保住。只是想不過堂,得有一個可以在奏報朝廷時,說得過去的理由。」楊似山很恭敬地說,「鮮二姨你說是不是呢?」

「這是情理上的話。」鮮二姨問道,「要個什麼理由呢?」

「殘廢。」楊似山答說,「殘廢得過堂跟不過堂都一樣,自然就不必過堂了。」

「喔,」鮮二姨想了一下說,「楊二當家,請你說下去。」

「游擊老爺交代,除非大當家一雙眼睛不管用了。斷一條腿,掉一條胳膊都不算。」

「這,」鮮二姨答說,「我得問問當家的自己。」

「鮮二姨,慢一點。」鮮文炳又將楊似山拉到僻處,低聲說道,「我一路上不斷在想,這件事由鮮二姨跟大川去說,十之八九不會成功。」

「為什麼呢?」

「你想,大川一定會想到,把我眼睛弄瞎了,成義更可以明目張膽地跟她往來了!他怎麼肯?」

「四太爺,你過慮了。大川根本不知道鮮二姨跟成義的事。不然,成義早就沒命了。」

「真的嗎?」鮮文炳問道,「人人都知道,他怎麼倒蒙在鼓裏?」

「天底下一個規矩,老婆偷人,最後知道的必是丈夫。大川將來會不會知道,是另一回事。眼前確是不知道,因為沒有人敢告訴他。再說,如果鮮二姨沒有把握,怎麼敢跟大川直說?她不怕大川疑心她?」

這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但鮮文炳仍舊不大放心,特地透露了一個非要使鮮大川失明不可的理由。

「鮮二姨,我老實告訴你吧。羅游擊說,他對大川的為人,再清楚不過,怕他沒事了,又不安了。除非眼睛瞎了,只能在家裏納福,不能放心。而且亦非這樣子,不能豁免過堂。鮮二姨,你務必把這些意思說清楚,他要知道,現在一條命捏在人家手裏,不容他討價還價。」

這話實際上也是在警告鮮二姨。她當然肚子裏雪亮,而且這也是她意外的一樁機緣,自然樂從,但表面卻絲毫不露,點點頭說:「四太爺也是為他好,我一定好好開導他。」

於是叫人備酒款待。她自己轉往幽禁鮮大川之處,看守的人奉有楊似山的指示,不禁鮮二姨出入。鮮文炳、楊似山原以為很快就會有結果,不道久未見回音,不免嘀咕了。

「看樣子,談不下來。萬一不成,」鮮文炳問道,「該怎麼辦?」

「那就只有公事公辦了。」

「請示羅游擊?」

「當然。」

但很快地證明了他們是過慮,而且還有想不到的結果。鮮二姨不但說服了鮮大川願意成為盲人,並還即時動手,用石灰燒壞了一雙眼珠,這就是久久未見她回轉的緣故。

「兩位請過去驗一驗。」

「不,不!」楊似山毫不考慮地答說,「鮮二姨的話還會假嗎?而且這也是假不來的事。」

「那麼,兩位請回去覆命吧!請代為上覆游擊老爺,說我們已經照他的吩咐辦到了。」

「請放心!游擊老爺說讓當家的在家納福,這也是說話算話的。」

「但願如此。不過『當家的』這個稱呼,從此用不上了。以後只叫他大川好了。」

聽完了楊似山的報告,羅思舉頗有感觸。「這個婆娘是個厲害角色,不愧叫做粉面羅剎。」他說,「我倒真有點替鮮大川擔心!」

「二叔!」羅桂鑫問道,「你說她會謀殺親夫?」

「很難說。」羅思舉話題一轉,「清官難斷家務事,不去管她了。如今談公事,阿桂,你陪文炳去見劉青天,把整個情形告訴他,請他趕緊呈報勒大人,要說鮮大川自願就撫,為示誠明志,已自殘雙目,驗明屬實,請免予提省過堂,這一層請他務必敘得十分切實。」

「是。」羅桂鑫問,「還有什麼要說的?」

「請勒大人派縣官。至於就撫的事,」羅思舉對鮮文炳說,「當初你們怎麼談的,我並未接頭,請你自己跟劉青天說。」

「是。」

「你們吃了飯,馬上就走!」

「二叔,」羅桂鑫說,「我想把心貫帶了走。」

「是你的人,隨便你。」

「不過要請二叔替他補個名字,糧臺上才肯發他的餉銀盤費,還有敘獎。」

「對了,」羅思舉被提醒了,「你跟劉青天說,敘獎的事,我當面跟他談。現在只在公事上提一筆:所有出力人員,俟確切查明,再行呈報請獎。」

羅桂鑫一一謹記在心,找到已換了俗裝的心貫,陪著鮮文炳,南下達州。劉清一見,如獲至寶。

「只聽說巴州的藍號內訌,不知其詳。來!來!」他迫不及待地,「趕緊將經過情形細細說給我聽。」

經過情形非常複雜,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了一下,他先作了一個提示:「劉大人,我跟你談的是一回事。你跟勒大人面稟,以及對外人談的,又是一回事。鮮大川是被制伏了,可是不能殺他,而且要算他是誠心投降的。其中不能不委曲求全的原因是,鮮大川有個小婆子,外號『粉面羅剎』,真正厲害角色,我們差一點栽在她手裏,直到我二叔去了,事情才能擺平。」

「好,我明白了,你從頭說起吧!」

從頭說起,話就長了,一直談到半夜才結束。接著是鮮文炳跟劉清談安撫藍號,以及改編為官軍的細節,等諸事都有了結論,已是曙色初透了。

「你們都去睡吧!回頭勒大人也許會召見。今天逢八,行轅衙參之期,我得早點兒去。」

劉清換上官服,又動手寫了個節略,然後騎馬到行轅,遞上手本,對職司傳呼通報的文巡捕,特別有一番話交代。

「請你面回勒大人,有喜信報告,巴州光復了。」

官廳上等候衙參的同官,一聽這話,都圍上來打聽消息。正當劉清應接不暇,窮于應付時,文巡捕出來了。

「奉勒大人諭,」他高聲說道,「除劉大人以外,概不見客。各位都請回吧!」稍停一下又說,「劉大人請跟我來。」

原來勒保要聽取巴州光復的報告,特免衙參一次,他自己亦換了便衣,在花廳單獨延見劉清。

「恭喜大人,巴州鮮大川已經投誠了。羅游擊現在巴州坐鎮。這回兵不血刃,亦未傷一個百姓,事情辦得頗為圓滿,請大人亦要從寬處理,以示與民更始。」

這是為求鮮大川免於過堂作伏筆,接著要言不煩地報告了鮮大川「自願投誠」的經過,對他的自殘雙目,亦作了解釋。

「鮮大川的副手,跟卑職早有聯絡,這回勸鮮大川投誠,頗為得力。鮮大川幡然悔悟,將他的部下交由楊似山指揮。而且為了表示決心不再問事,做個安分良民,自己用石灰將一雙眼睛弄瞎了,業經驗明屬實。既然如此,似乎過堂亦無必要。卑職已斗膽許了鮮大川不必進省,擅專之罪,自請處分。」

勒保久綰兵將,肚子裏雪亮,免於過堂,根本就是鮮大川投誠的一個條件,當下並不說破,只連聲口稱:「言重、言重,老兄處置得宜,談不到擅專,更無處分之可言。」

「是。多謝大人!」劉清站起來請了個安。

「楊似山部下,只能先改編為鄉勇,以後看情形再改編為官軍。」勒保又說,「不過土匪終究是土匪,這支鄉勇交羅游擊指揮,請你傳我的話,要他嚴加約束。喔,我順便告訴你,羅游擊升都司了,公事昨天剛到。」

「是,我轉告他。」劉清接著又說,「巴州目前沒有地方官,請大人指派。」

「巴州是縣,還是州?」

「是縣。」

「你有人嗎?」

「沒有。」

勒保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問道:「那彭華怎麼樣了?」

「他現在襄佐羅思舉,天寨子一役,頗著勞績。」劉清又說,「彭華雖然初歷戎行,居然毫不畏怯,而且有為有守,是個可造之材。」

「他是和相的書僮,年少有志,想在軍功上討個出身。和相生前當面託過我,我也許了和相,只要他有出息,我一定提拔他。現在聽了你的話,我很高興。」勒保問道,「他此刻人在何處?」

「羅思舉替他置了家。此刻人在羅思舉的家鄉。」

「是東鄉?」

「是。」

「你通知他,馬上來見我,如果真的可用,我讓他到巴州去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