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起来似乎还是黄葆霞的观察正确。成大谟当晚就撕碎了他的信誓旦旦的诺言。

离开了俱乐部,又过海把杨育光送回半岛酒店,成大谟回到南方企业公司,已将近半夜时分,但他不回自己的卧室,却到办公室来休息。

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对讲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按了按四号揿钮。

很快地有了回音,那证明林雪明还没上床。

“你可以到我这里来一趟吗?我在办公室。”

“当然。我立刻就来。”

林雪明显得有些紧张,这一下午一晚上的时间是不容易排遣的;尤其在下午接到成大谟从“美丽华”的电话,证实了杨育光和黄葆霞果然有着秘密的约会以後,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她一再自问,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杨育光移情别恋?这似乎不能说是男人们喜新厌旧的习性使然,不是自己的手段不高明,就是黄葆霞比她是有更多的优点。

因此,晚饭以後回到卧室,她就关紧了房门,拿着黄葆霞的照片,不住在镜子面前跟自己比较。她不能不一遍又一遍承认,黄葆霞纵不比自己来得美,的确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具有更好的家世和教育程度!

他想到中国人好以花卉来比喻女人,那麽黄葆霞就是初放的黄花,而自己则是残败的秋柳。最残酷的对比,还在於黄葆霞如一朵玉立亭亭的白莲,而自己像是有毒的罂粟花,这一份本质上的不同,可能行诸於外在的气度,杨育光舍此就彼,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使得她惭愧而悲哀,她体认到自己确还是爱着杨育光的。然而,一朵有毒的罂粟花,却根本不配任何爱它的人来亲近的。

这该怨谁呢?

当她想到这一句问话时,悚然心惊,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的权利;她得警惕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发生,否则会在无意中从口里漏了出来,那後果的严重是不堪想像的。

然而,他不能不关心成大谟会带回来的消息。她觉得对任何人来说,她的“关心”都是有充分的理由,因为那是她的“任务”。

因此她在成大谟面前,毫不掩饰地表示,她正在等候他的消息。

“我的收获很丰富”,成大谟很平静地说:“对於杨育光的内心,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

林雪明静静地听着,就像部属领受长官的工作训示那样,没有说话。

“我陪他在俱乐部一起吃饭,他说了许多话,我都录下了。”

说着,他解开上衣,从胁下取出一个菸盒大的录音机来,放在桌上。

“你要不要听一听?”

“我应该听一听。”她说。

成大谟注视着她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为什麽呢?”她倒感到有些诧异了。

“听了你会伤感情。”

她心中一跳,立刻想到这是副总经理在试探她,便挺一挺胸答说:“这话我不了解,我没有什麽感情可伤!”

“你这一说我要不许你听了。我跟你说老实话,你倒反而不肯坦白。”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亲自动手去打开了录音机。林雪明有些困惑,成大谟真真假假,常使人摸不清头脑;他比陆兆屏要复杂得多,也难应付得多。但是,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他似乎相当了解她的内心,随时随地地在照应她。这可能是一个很危险的错觉,然而是值得向他下注的……如果有一天她准备赌一赌命运的话。

录音带上发出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她彷佛看见杨育光坐在她对面说话。

而坐在她对面的是成大谟,他将转椅旋了过去,背向着她。她猜想他是故意避免看到她的脸上的表情。

但是她又何敢在脸上显示任何表情?而况她还是受过喜怒不形於颜色的训练的人。

录音从杨育光说到“情感上的纠结”时开始的。最初谈他父母的矛盾,林雪明几乎无动於衷。

“‘啊……婚姻大事。’”是成大谟的惊喜交集的声音。

林雪明震动了,杨育光的“婚姻大事”,第一个有权知道的她,竟是从他跟别人谈话的录音中获悉,这太使人悲哀了!

她屏声息气地听着,渴望能听到杨育光这样答说:我准备跟雪明在香港结婚。

然而,下面是极短但极其使人难堪的沉默。

“‘我猜对了?’”

又是沉默。背向着林雪明的成大谟作了说明:“他点点头表示默认。”

於是,录音带中传出成大谟招呼侍者开香槟,以及杨育光道谢的语声。然後是这一句:“‘我不能对不起雪明。’”

这使得林雪明生出满怀感激之意,欢喜得几乎掉下眼泪来;可是再听下去,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显然地,杨育光的“情感上的纠结”,只因为她成了他跟黄葆霞之间的一重障碍,在杨育光是巴不得去之而後快的。

这情绪上的先扬後抑,就像把她拥至高处再推下地来,打击特重。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黄葆霞会成为杨育光的妻子?

但虽是这样,她仍旧压抑住澎湃的心潮,全神贯注在录音带上,因为她现在是在“工作”,丝毫疏忽不得。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连悲哀的自由都没有。

这念头一动,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内心涌起无数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事业?爱情?人生?灰暗不明的前途,不知出路在哪里?

“……”

她猛然惊醒,望着成大谟,瞠然不知所答。

他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过去自管自的收拾录音机。

林雪明很不安,“对不起”,她说:“我在研究杨育光的动向,没有听清楚你的话,请再说一遍,行不行?”

“我早说过,”成大谟自言自语地,“你听了要伤感,还是不听的好。”

她想否认,可是她想不出什麽话来说;她知道他的眼睛很厉害,泛泛的欺人之谈,不但没有效果,反显得她缺乏诚意,欲盖弥彰又何苦呢?

“我想问你一句话,”他看着她,像很诚恳似地,“你到底爱杨育光不?”

她又一惊!这样直指问题的核心,不容她闪避,也不容她迟延,令人非常为难。

但,她到底还是避免了正面的答覆,说:“我只是关心他什麽时候才能回大陆?”

“那麽,你是希望他回大陆呢,还是希望他留在香港?”

这问句更出她意料之外,也替她带来了更多的惊恐,立即很严肃地答说:“我不懂副总经理的意思;同时,我想我根本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成大谟点点头,深沉莫测,在这沉默的片刻中,她把刚才的问答,回想了一遍,越想越不安,怕自己内心的秘密,已让他彻底看穿了。

这该怎麽办呢?她问自己。

终於,她找到了自处之道。“攻击是最好的防御”为了避免对方提出她难以回答的问题,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提出问题,这样才能主动地控制情势。

於是她说:“副总经理,请求你帮助!”

“那还用说吗?我知道你内心……。”

“请求你帮助我完成任务。”她抢着说。

“我跟你要谈的,也正是任务。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情况。”

讨论的主动权,又轻易地回到成大谟的手中了。他为她指出,杨育光迟迟未能动身,是因为先要解决婚姻问题,换句话说,如果他的婚姻早日定局,回大陆的日期接着就到了。

林雪明的情绪上恢复正常,开始能够很敏锐地解剖问题;她想到了一个非常巧妙的以退为进的办法,向成大谟建议。

“我想,我们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是促成杨育光和黄葆霞的婚姻;这样他才能早一天回到大陆。”

“灵感!”成大谟高声赞许着,但只稍为顿了一下,他又满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不好!到那时候,黄葆霞对於他的行动不能不干预,而她的态度谁也不知道。”

这样,就自然而然地引伸出一个结论:需要让杨育光早日解决婚姻问题,但他结婚的对象,不应该是黄葆霞。

这正是林雪明所希望的结论,但她自己不便说出来;装得有些看不透似地,静等成大谟继续往下说。

“要打消杨育光跟黄葆霞之间的关系,办法很简单,不过後果可能很严重。”

“请你详细解释。”

“如要打消杨、黄之间的关系,只要你自己出面,跟葆霞的舅母表示:你跟杨育光早有了婚约,他们的想法马上会改变。”

“後果很严重?”

“自然。那一来会大大地刺伤杨育光的心。你想,他会走上怎样一条路?”

“我想不出。”

“他喜欢黄葆霞而好事成空,他会变爱成仇而恨你,自然更谈不到跟你结婚,於是,他会一怒而回新加坡。一切的一切,都落空了!”

她一字不遗地听在心里,深深地惊骇着。成大谟所说的破坏杨育光跟黄葆霞的关系的办法,确是简单有效,必要时很可以试一试;但经他再一分析,她才明白那是两败俱伤的下策,不错,在任何情况下,不能伤了杨育光的心,这是她认为必须把握的一个原则。

“因此……你听着!”成大谟很认真地,“要完成我们的任务,没有什麽可以取巧的方法,仍旧只能由你跟黄葆霞展开竞争,把杨育光俘虏过来,让他死心塌地听从你的话。”

她深深地点头,接受了原则性的指示。

“记住,爱情的竞争,所用的武器是情,是爱。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技术上的问题吧!”

他拍拍她的肩,像哄一个小女孩那样,显得异常温柔慈祥。她感动极了,真想把藏在心里的无数委屈辛酸,向他尽情一吐。

然而,他们之间,不知由谁下手建立的藩篱到底太坚固了,不是一时能够打破的。因此,她仍旧得以领受工作指示的态度,向他称谢道别。

回到自己卧室里,她又把这晚上所听到的录音和成大谟的话细想了一遍。她发现她上司态度很奇怪,问她到底爱杨育光不?问她希望杨育光回大陆还是留在香港?这些话里,似乎都蕴含着一种神秘而可怕的意义,需要好好地探索出来。

其实要澄清这一个疑团也不难,她可以请求成大谟做进一步的解释,但她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那麽一来,成大谟或许会反过来先逼迫她表示态度,反而使自己陷入窘境。所以,把自己摆在暧昧不明的暗处,静以观变,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她想到录音带中,成大谟所说的话:“‘朝好的方面去想!’”这对杨育光的鼓励,对她也同样地适用。如果把问题看得单纯些,作为一种工作上的指示,那麽只要紧紧记取他的话就好了。用爱和情作武器,对黄葆霞展开爱情的竞争,把杨育光俘虏过来。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