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雪明因为强打精神,陪着大家在一起玩,结果仍是弄得身心交瘁;这样倒也好,头一着枕,立刻便有睡意侵袭,不用担心会失眠。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昨天何更勇所谈的梅小丹的自杀,现在她才知道,无怪乎上星期陆兆屏匆匆去而复回,昨天又行色仓促地回大陆去,想来,这都与梅小丹的事有关。从他那种紧张的情形看起来,似乎一次内部的“整风”正方兴未艾,将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凶险发生!

她很不安,内心有着难以言说的倦怠感。长期的紧张,使她的思绪像一根用得太久的松紧带,失去靱性松弛无力了。

我真需要休息了!她在心里想。

於是,她想到何更勇所说的“解脱”和赵梅珠所讽刺的“解放”,这是摆脱痛苦,也是表示抗议,看来恰是最适宜於她走的一条路!

自杀的念头,在她心里复活了,它的诱惑力逐渐逐渐地增强。

然而她的心情是平静的,一方面深切感到自杀的“美妙”;另一方面却又尽力抑制着它的诱惑。在这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刻,她需要作出完美无憾的最佳决定。

“找一个什麽地方,去好好想一想?”她对自己说。

她想了许多地方,觉得只有教堂最好。那倒不是她想求助於上帝,使她能够具有达成意志的充分勇气,只是因为教堂能够让她在最宁静的心境中省察自己的罪恶,找到赎罪的方法。

这样决定以後,她毫不迟疑地披衣起床;这下,把杨育光惊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翻了个身,重又把脸埋入柔软的大枕头中。

她瞧见他那像孩子样的睡相,又可爱又可笑,但也有无限的凄楚。顺手替他掖好毛毯,轻轻出门去。

等她漱洗回来,他已醒了,坐在床上吸菸,看见她便问:“星期天,你怎麽不多睡一会,才七点钟!”

“昨晚上我睡得很好。我睡够了!”

“对了,”他说:“这几天晚上你似乎睡得不大安稳,每次我醒过来,听你在床上翻来覆去。雪明!”他忽然停止了,脸色变得很严肃,然後以很清晰的声音说:“我相信你心里一定有许多话要跟我说,我随时都在等待。”

她的脸从梳妆台的镜子里躲让着,心里发酸,却并不害怕。她想,他是应该看出些什麽来的!否则,不但太笨,而且也证明了他对她并不如想像中的那样关切。

然而,此刻她又有什麽话能跟他说呢?好在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得到全部的答案,“你不会等得太久的!”她想:“等我把公司里的职务辞掉,再跟你详细谈。”

“我正要问你,辞职的事办好了?”

“那有这样快,总得要个五六天的功夫。”

“我希望你在这个星期之内能够办好,然後等你申请到新加坡的公事批下来,我们马上就可以动身了。”

“是!”她表现出很有兴趣地说:“我也希望这样。我想我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就怕移民局的公事拖压得太久。你重新研究一下,如果我的申请一时不能批准,还是你先走吧!”

一面说,一面她已匆匆化妆完毕,走到衣橱旁边去换衣服。杨育光问说:“你要到那里去?”

“我去看李虹。”

“什麽时候回来?”

“中午。”

杨育光没有再说下去。她穿好了衣服,又嘱咐了阿细一些琐务,然後出门。

她记得半山有家教堂,倚山面海,风景优美,是个适宜於沉思的理想地点,便招呼了一辆的士,直往那里驶去。

做礼拜的时间还早,整个教堂静悄悄地,只有边门半开着,高大黝黑的铁栏边,黄叶满地,衬着红砖建成的教堂,和教堂尖顶背後的微云,把秋的色调,点染得苍凉而又绚丽。

她静静地观赏了一会,脚下踩着乾枯的落叶沙沙作响,心里不知是悲是喜?这样蹀躞着走遍了前前後後,她找了张露椅坐下来,开始集中脑力去思索她的问题。

“早!”一位洋牧师向她招呼。

“早安!”她用英语回答,

“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吗?”

“谢谢你”。她很技巧地说:“我希望不会搅扰了你。”

“我也应该如此。”洋牧师用手一指说:“那面是我的房间,如果你愿意,随时欢迎你来谈谈。”

她再一次向他道谢。等牧师的背影消失以後,他那诚挚的神态还留在她脑中。这偶然的一番交谈,把她的思路拉到了另一个方向,她倒真的想跟他谈谈了。

在电影中,她看过许多类似的故事,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常有反纳粹、反法西斯、反日的仁人志士、获得牧师或神父的庇护,以教堂为避难所。那麽,她又何尝不可以这样做呢?

这一念乍生,顿使她精神一振;在黑暗的生命历程中,望见了一盏明灯。

於是,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但她的思绪紊乱,这不知道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呢,还是由於她以前根本未曾想到过这条路,所以一时还无法适应;不知该从那一点开始,往下研究。

脑海中所装的事太多,许久,许久,还不能静下心来。

“雪明!”

一个熟悉娇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茫然地搜索着那声音的来源。

“雪明,你怎麽在这里?”

这下她才发现,黄葆霞手里拿着本黑皮面的小圣经,正从树丛後面走过来,“啊!”她惊异得一时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你什麽时候信的教?”黄葆霞欣悦地问。

“我还没有信教。”她定一定神回答:“偶然经过,觉得这里的气氛真可爱,而进来瞧瞧。你呢?经常在这里做礼拜。”

“对了,我住得不远。回头到我那里去玩。”

“今天怕没有时间了,改天去拜访吧!”

“那麽我们在这里谈谈吧!”她撩一撩花呢的裙子,坐在露椅上。

“这地方风景真不错,得要有福气,才能住这种地方。”林雪明说。

黄葆霞报以一个轻俏的微笑,谦虚而感谢的。

“那座象牙宝塔很好玩吧?”

“啊!”黄葆霞娇呼着:“我正想要问你,那是你送我的东西?还是杨育光想出来的花样?”

林雪明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含糊地问,不过她的回答也很快:“是我跟育光一致同意的。”

“那就好了,谢谢你们。”黄葆霞说:“可是请原谅,我还得问一句话,一个人接受了别人的礼物,还不知道是为了什麽原因,那好像是个笑话!”

“难道一定要有原因吗?”林雪明说:“如果一定要有原因,那只有一个,表示我们对你的友谊。”

“谢谢你们!”黄葆霞又说了一句,“我希望不久之後,你们能让我有回礼的机会。”

她懂她的意思,是说能让她有致送婚礼的机会。但这个问题,在林雪明是无从回答,也不便回答的,既然她语意含蓄,便也乐得装糊涂了。

“你的身体复原了?”黄葆霞又问。

“喔,”她有些发窘地笑着,“那天也不知怎麽的,一下子就晕倒了,後来才知道脑贫血。这几天打针吃药,好得多了。”

黄葆霞低着头,用鞋尖蹋着落叶,好半天才说:“换了我,恐怕也要晕倒,那里的空气太坏了!”

林雪明听出她话里有话,不便往下再谈,但也不便装傻;要想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却又很难,所以也低着头保持沉默。

“我大概不久就要离开那里了,不过……。”

“不过什麽呢?”林雪明对她很关切的说。

“不过我有点不大甘心。”黄葆霞头一扬,甩得满头黑发轻舞,显得相当激动地说:“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我要……”她又顿住了。

“要怎样呢?”林雪明又催问。

黄葆霞不立即回答她的话,抬起脸来看着她。

她发现黄葆霞有另一种她平常没见过的美丽,长圆的脸,配上她细长的剑眉和凤眼,挺直的鼻梁,在这怀着愤怒的时候,显得英气勃勃,像旧时传奇小说中所描写的美少年的味道。

“哼!”黄葆霞微露雪白整齐的牙齿,冷笑着说:“跟你说我也不怕。我要找到机会,把南方企业公司的内幕掀揭出来!”

林雪明大吃一惊!看她的样子很认真,娇小姐的脾气一犯上了,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的;那要闯出祸来,她决计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葆霞!”她很急促地说:“你千万要慎重!这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你放心,我决定不会把你牵涉进去。”

“这我很感激,但是,说这话绝不是为我,我是没有关系的……。”

“你没有关系?”黄葆霞抢着打断她的话问,不相信的表情完全摆在脸上。

林雪明懂得她的意思,她是不相信她跟陆兆屏、成大谟如此接近,竟会“没有关系”;而自己的原意,只不过已另有打算,牵涉进去不进去,都不发生影响,所以说没有关系。这一层意思既然她没有听懂……本来,她亦不易懂的,那麽在这种彼此掬诚相见的情况下,倒是无法装糊涂而必须有所解释的。

但是,怎样说呢?她的秘密,她的屈辱,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实在不知道应该怎麽表达;而且,她也想到,有一天她要吐尽心声,第一个听到的也应该是杨育光,或者赵梅珠,不该是黄葆霞。

“你不必再说了。”黄葆霞忽然变得非常冷静了,好像抑制着她的激动在替别人解除困难,“你无法告诉我,就等於完全告诉我了,我知道你的苦衷。”

“葆霞,话不是这样说……。”可是该怎麽说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我说错了,或者说是看错了。不过,雪明,”她的眼珠流转着,忽然涌现出无限痛苦,“我倒是衷心希望我的看法错了!”

林雪明低下头,强忍着眼泪;黄葆霞的痛苦已立即移到她的心里,而且扩大到了千百倍。她真是恨不得能用毫不含糊的声音告诉她:“你看错了!你确是看错了!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我跟南方企业公司的另一面毫无关系!”

然而,黄葆霞是对的。

“葆霞,”她握着她的手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

黄葆霞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点点头,好像愿意相信她的话。

“也请你相信我的忠言,如果你看不惯南方企业公司,不干就是了,犯不着去惹什麽麻烦。”

“你说有什麽麻烦呢?”

“这,你难道还想像不到?”

“哼!”黄葆霞冷笑着,神态很深沉,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我不是说你怕他们,只不过说你犯不上。”她委婉地继续劝解。

“他们应该知道,香港是有法律的地方。”

“话是不错,但在法律以外,他们会用很多意想不到的卑鄙手段,使人防不胜防。葆霞!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你自己无所谓,不应该让你家里的人为你着急,替他们制造不安。你说是不是?”

她这样苦口婆心地劝着,终於生效,“好,我听你的话。我把我经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我就辞职。”

“这就对了。”她欣慰地说。

教堂的钟声又响了,穿戴整齐的教友们,一个个以稳重的步伐踏进教堂,黄葆霞也站了起来,但似乎恋恋不舍地仍旧站在她面前。

“时间到了,你做礼拜去吧!”她说。

“那麽再见吧!”黄葆霞一路走,一路挥着手,非常多情地。

她心里觉得很欣慰,做了一件於黄葆霞有益的事,免去她一场可能杀身的祸事,也总算是自己对於自由社会的一点贡献。

然而转念想一想,她又困惑了!难道南方企业公司的内幕不该拆穿吗?黄葆霞做的不对吗?不,她的原意是对的,虽然怎样作法还有考虑的余地,但劝她根本不要做却是错的。

於是,她有爽然若失之感。

然而这在整个的思虑中,只不过是个意外的插曲,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为这个插曲失悔。她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决定设法解决。

唱诗班的悠扬庄严音韵,已从教堂里传了出来。她觉得这样坐在外面不大合适,悄悄起身,从边门溜走,沿着山道,毫无目的地徜徉着。

不久,到了岔口,她不知道该往哪方面走?

在这迟疑思虑之中,忽然爆发出灵感的火花。她取出钥匙包,解下一柄钥匙,默祷了一会,然後将钥匙往上一抛,掉落地上,俯身下去看钥匙柄上没有字的一面向上。

她捡起钥匙,向右面的路走下去。心里说:“要我‘走!’”

她依赖钥匙来选择她现在和未来的动向,钥匙的两面是两个卦象,没有字的一面向上,是要她“走”;有字的一面,那就代表死神的召唤!

这倒符合她原来的想法,在教堂中,她曾触机想到请求牧师来庇护。其实也不一定需要牧师,在香港自由国家的领事馆,也都乐意给她政治庇护的,问题在获得庇护以後。

那将会造成很大的新闻。

然後呢?共产党一定会恨她入骨。必须请求她的庇护者,尽快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否则她将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时时刻刻得防备那些魔鬼的阴谋暗算。

这也是容易办到,无论去台湾,去美国,只要一离开香港,必能获得绝对的安全。政治上的打算,并没有想不通的地方。

那麽……。

一想到杨育光,她就想不通了。他知道了她的真相以後,将会有怎样的反应?一个已有夫妇之实的竹马之交,到头来竟发现她是那样一身罪恶,这不是太可怕了吗?还有,杨育光的父亲、吴家夫妇会怎样想呢?他们不正好针对她的弱点,强迫杨育光跟她断绝吗?

到了那样的时候,杨育光恐怕也爱莫能助了,他的事业在新加坡,而且是与人合作的,无法分身到台湾或其他任何地方来跟她团聚。没有跟他在一起,在她是无法忍受的,这一点她知道得非常清楚。

最後她也想到“他们”对杨育光的态度。

这个谜给了她太多的痛苦,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他决无好意。她曾答应在这个星期四、五把他骗到澳门去,时间已很迫促。尤其在梅小丹自杀以後,“内部”显现出一片意外的紧张,等陆兆屏回来,可能事情还会变化,把限期提早。这样,杨育光应该越早回新加坡,对他越有利。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他的处境是如此的危险!

如果自己不顾一切,毅然出走,可想而知的,他们将更会迁怒到杨育光身上,把施於她的惩罚,让他来代替。这无论如何是不可以的!

那麽,即使要出走,也得先跟杨育光商议,至少先要把他安排到安全的地方。这问题可不简单。而且,就算他和她都能安然脱离虎口,还有杨育光的母亲在他们手里,谁敢说这位形单影只、晚境凄凉的老太太,会不会遭受到横祸?

她越想越烦,狠一狠心把这条路丢开不管!

这就像一局棋,重重被围,要用各种方法来杀开一条血路;而算来算去,临到终了,总是那一粒该死的废子,阻住要隘,使得一切心计,皆成白费。

移去哪一粒废子呢?

只要稍为想一想,她就知道路路皆通了。她记得何更勇的话:“到一个人不爱惜自己生命了,那表示他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的!所以拿死来对赤色王朝抗议,实际上等於警告:我要跟你们拼命了!”是的,这是最有力的抗议,而且是洗刷耻辱的最好方式。那时候,她将赢得社会的同情和尊敬,包括杨育光、赵梅珠、杨育光的父亲、吴家夫妇,还有黄葆霞,甚至何更勇他们。

她难於出口的,关於她自己的真相,也可以在遗书中畅所欲言了。同时,她的自杀也是最严重的一次警报,杨育光必不致再忽视他本身的安全,将会采取最迅速的行动躲过“他们”的暗算。这死是有代价的,它至少可以救了杨育光;而且,“他们”也不致於赶尽杀绝地迁怒到杨老太太,因为至少她已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那不致像投奔自由那样使“他们”毒恨。

最後,林雪明想到黄葆霞。毫无疑问地,她也深爱着杨育光,而且一定成为一个好妻子,以她的品貌、教养、家世来说,无论那一点都比自己强。杨育光娶得了这样的妻子,在家庭和事业两方面,都将获得最大的成功。同时,杨育光的父亲和吴家夫妇,也都会感到最大的满意。

林雪明此刻的心是平静的,而在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奉献的爱意。如果真是挚爱着他,她应该以他的幸福为幸福,一切考虑都应该以他为前提!

爱是自私的,然而一个准备离开人世的人,如果她是清醒的,就无法再保持那一份自私。为了使她赴死的意义更丰富些,必须希望以她的死,为她的爱人换得若干代价。林雪明这样很冷静的想着。

然後,从冷静中突然涌出一阵狂喜,那是心安理得的出自意外欣悦。她彻底了解了自杀的意义,自杀可以说是弱者的行为,也可以说是强者的行为。只为了不堪现实的压迫,一瞑不视,自求毁灭,而留下一大堆问题,让别人去为他苦恼,那是百分之百不负责的懦怯行为。如果自己确实成为一个多余的人,在世一天,而使许多问题不得解决;只要一死,一切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可以安排得妥妥贴贴,那为什麽不死呢?

这才是何更勇所说的“解脱”,真正的解脱。不管是上帝或者菩萨,都不会认为她的灵魂是有罪的。

於是,她踏着轻快的步伐下山。但在快慰中,还免不了有些无法形容的伤感,平日不甚注意的一草一木,这时却情不自禁地细看一眼,好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作未来的回忆。

突然,她听到一阵紧急煞车声,本能地往旁边闪开,一侧身看到车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意想不到的,竟是成大谟。

“那里去?”他问。

“下山。”她说。

“上来吧!”他回身打开後座车门,她毫不迟疑地坐了进去。前座成大谟在驾驶座上,他旁边是个很严肃的中年人。他没有替她介绍,她也不问。

车行到了中环,那人下车自去。成大谟才回头来说:“找个地方坐坐,好不?”

“好的。”她坦然地答应。

找了家幽静的咖啡馆,在卡座上对面坐下,成大谟很注意地看着她的脸色。她知道他的意思,从上星期在他面前昏厥以後,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他自然要仔细地观察她的健康状况。

“谢谢副总经理!”她说:“这一次多亏你照顾。”

“我心里很不安,不知道怎麽一来,把你吓得那样子!”

“这两天打针吃药,我的病好得多了!”她故意这样说,表示自己并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才昏厥的。

“那很好。要什麽药,尽管向医务所申请,叫他们买。”

“是的,我听说副总经理已经特别关照了医务所。我实在感激得很!”

“谈不到感激的话。”成大谟停了一下说:“我只希望你拿我当朋友看待。”

她默然地现出意义不明的微笑,凭这个缓冲的时间,在思量他的表情和他的话。她很愿意相信他的话,然而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不可轻信一个共产党员的任何甜言蜜语,所以她仍旧不作任何肯定的表示。

要的饮料来了,彼此慢慢地啜饮着。她知道他一定有什麽话要跟她说,如果在平常,她内心会很紧张,而此刻却很坦然,随便他说什麽,只是敷衍着,好在不久她就不需要对他负责了。

“我想问你句话,”成大谟说:“杨育光到底准备什麽时候回新加坡去?”

“快了!”她若无其事地答说:“等去了澳门回来,就走!”

“你们去澳门的计划怎样?”

“杨育光只说本星期三以後才有空,怎样去法他完全听我的;我要听组织的指示,再来安排。副总经理现在告诉我也好。”

他听得很仔细,并且紧盯着她。脸上有一丝困扰的表情,一闪而过。她不明白他的表情,也懒得去研究。

“总经理那天回来?”

“还不知道。”他摇摇头说:“大概总还有两三天。”

“那麽我随时听消息好了。”停了一下,她又说:“有件事我想请副总经理答应我,让我再休息一两天,等总经理回来我再上班。”

这样说是有用意的,她不愿意让她自杀的事,过早为公司所发觉;如果不先请假,那麽一天不上班就会来电话问,“死讯”就不容易瞒住了!

成大谟一向是不吝於“照顾”她的,自然答应了她的要求。

林雪明自己没有什麽话要说了,很想开口告辞。但想想刚坐下还不到十分钟,忙着要走,似乎不好意思,所以就忍住不说了。

“雪明!”成大谟意识悠闲地说:“我觉得你最近心神不定,是吗?”

这话使她诧异,但并不怕,只觉得他眼光厉害;好在自己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了,不妨随便回答。

“对了,是有那麽一点。”她若无其事地说。

“那麽,”成大谟停了一下说:“我建议你去请教请教星相家,让他给你指点一下迷津。”

他这是什麽意思呢?她在想,保持沉默。

成大谟喝喝咖啡,抽一口菸,继续说下去:“解放以後,上海有一个时期‘街头哲学家’特别多,许多人去请教趋吉避凶之道,他会告诉人,哪个方向大吉大利。只要方向找对了,一定可以得到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明明是在暗示她“走”,还是看出她的动摇,故意试探?她无法确定。不过“走”的问题,她已经深切考虑过,并已作了否定的决定,那麽即使是个暗示,对她也没有用处了。

既然如此,还是小心的好,免得惹出意外的麻烦,影响原定的计划。

於是,她以戏谑的口气答说:“我看你就是一位‘哲学家’,何妨给我指点一下,看哪个方向大吉大利?”

成大谟微笑着不响,好久才说:“我们再谈吧!”

林雪明有些得意,他如果是在试探,那麽自己就是反试探;针锋相对,他却落了下风。

她又一次体认到,一个人如果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心理上一切弊痼便都消除,行云流水般随意自在,真是超脱的境界。

於是,她又想到何更勇所提梅小丹自杀的消息,听说“大家”都非常紧张,不知道成大谟又是如何?

这样想着,她口中毫不迟疑地问了出来:“成先生你总知道梅小丹这个人吧?”

成大谟似乎瞿然一惊,很注意地答:“当然知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什麽?”

“我只听说他自杀了。”

“到底是为了什麽?”林雪明又说。

“你以为有知道的必要?”

“我只是好奇。”

“不要跟我说假话!”成大谟的语气表示不满,但表面上仍维持着他那惯有的文静的风度,“香港报上每天登着自杀的新闻,你何以不对别人注意,单单对梅小丹感到好奇?”

他有着咄咄逼人的声势,但她并没有让他吓得退缩,仍旧很从容地答说:“那麽让我说实话,听说梅小丹是领导干部,我当然要感到好奇。”

“仅止於好奇?”

“还有什麽?”她讽刺地说:“难道应该紧张吗?”

成大谟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这一眼有点冷冷地,带着不屑的意味,她觉得需要报复。

然而她又何忍对他报复?如果在共产党里面,她觉得还有一个有人情味的人,那就是成大谟,而况,将死的人对睚眦之怨还放不开,那实在也太无味了。

因此,她报以一个微笑,那代表她的宽恕与谅解。

“雪明!”成大谟原来是仰靠着椅背的,这时俯身向前,双手撑在桌上,显得很郑重地说:“我一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你的另一面!”

“这另一面是怎麽样的呢?”她也很诚恳地问;她确实不知道他所说的另一面是何所指?

“很难说出我的感觉。”成大谟用低沉清晰、而又带些感慨的音调说:“我觉得你是不属於这个时代的。”

这话很有意味。现在的时代,照成大谟的立场来说,不是马列史毛的时代吗?那麽说她不属於这个时代,岂不是说她反马列史毛?

如果是在“同志”集会的场合,他说这话,对她将是最残酷的批评。而现在不是在那种场合!

她下意识地抬眼四顾,紫红色的皮椅,奶黄色的壁灯,穿白制服的侍者,还有穿着得五光十色的漂亮仕女。掩映在常绿盆景之间。空气中飘浮着室内逸乐的轻旋律,咖啡的香味,和不知发自哪一张猩红的嘴唇中的娇笑。林雪明无法引起恐惧的感觉!

她收拢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问说:“你的话使我感兴趣,能不能请你进一步说明,我应该属於哪个时代?是前进的时代,还是落伍的时代?”

“不是前进,也不是落伍,在这个场合,我们不宜於用那些名词,是不是?”他的音调仍旧很低。

她不置可否,只用期待的目光,催促他说下去。

“我觉得你属於任何时代,一种可以称为承平时代。脱离政治的,纯粹属於艺术的,或者说是纯粹属於生活的。”他忽然停止,微皱着眉说:“我是不是说得不着边际了?”

“不,我爱听,”

“好,我说得具体一点。你应该是那种懂得生活享受梦想者的对象,把你供养在高楼上,焚一炉好香,听你弹琴;或者整天什麽事也不做,看你梳妆、浇花、写字……。”

他的话没有讲完,她大笑了,旁若无人地,显得有些“十三点”的味道,以致於引得旁座的人,纷纷侧目而视。

“你是恭维我,还是侮辱我?”笑停了,她这样问。

“我不是恭维,也无意对你侮辱,我只是说明一种事实。”成大谟似乎一本正经地。

“还不如说理想。不!”她马上自我否认,“应该说是梦想。成先生,你是不是旧诗词的书看得太多,着迷了。”

“不管旧还是新,很美,是不是?”

她想说:“你这完全是‘资产阶级思想’,而且是多少年前的‘旧社会’的‘资产阶级思想’。”话已到嘴边,她又忍住,因为她觉得这样说有些“杀风景”。

然而在她心里,却又不能不提出疑问,他为什麽毫无顾忌地表现了这些“右派思想”?难道是引诱自己“鸣放”的“阴谋”?

想到这些,她又有点头疼了。多少年来对於别人的一言一动,总要先在心中衡量一下,做人像防贼一样,实在太无趣味。她真厌倦於此道了!

而且,自己为日无多,没有时间去研究成大谟的态度,也不必花费心机去探索他的真意。

这样一转念,她仍然保持着脱然无累的闲逸心情。於是她能想到成大谟对她的种种好处,如果不用“政治”的观点来估量这一切,他是非常可爱的;思忖他的一切优点,也使她感到快乐。

“你在想什麽?你还没有回答我。”成大谟说。

“喔,”她想起他刚才所问的,点点头说:“很美!不过事实上有没有你所说的那样美,恐怕还是问题。”

“事实要看各人的努力而定,没有白费的努力,不过在努力之前,总要有一个向往的境界;如果一个人确实向往一种美的境界,他的行动会非常有力,也一定能够达到目的。”

他的近乎理论的话,又让她听得皱起了眉,“我们谈谈轻松的好不好?”她毫不隐晦地对於理论的厌恶。

“对!”成大谟说:“不但要谈轻松的话,也得找点轻松的节目。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吃饭?我请你吃‘大闸蟹’。”

她稍为思虑一下,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是以欣然的态度。因为她想到成大谟说什麽高楼美人的话,或许是对她爱慕的表示。如果真是如此,她除心感以外,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好意,因为她在爱情上必须对杨育光负责。然而从另一个观点来看,“女为悦己者容”应该在可能范围之内,有所报答。他平常是待她那样好,要报答只有今天这个机会,否则到死还欠下一笔人情债,可能也是死不瞑目,终身遗憾。

於是,她打电话回去,是赵梅珠接的,她告诉她中午不回家吃饭,赵梅珠问她有谁在一起?她照实说了。

等她回到座位上,成大谟已经付好帐,拿着她的外套在等。两人一起出了门,不远就有一家专以“大闸蟹”为号召的馆子,走几步就到了。

“要个房间!”一进去不等成大谟开口,她就这样告诉侍者。

侍者领他们进了一个小单间,点了蟹和酒,还有一碗红绕羊肉。

她在心里打算好了,她要像成大谟所形容的高楼上的美人的那种姿态来对待他。脸上一直浮现着温柔的微笑,处处关注着他的动作,他取下帽子,她接过去放在一边;他刚把菸放到唇边,她已恰到好处地替他擦燃了火柴,……。

“唷!”成大谟终於笑着说了:“你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你不是向往那种境界吗?”她也笑着说。

“我说是你应该在那样的环境中受供养,不是说我希望享那种……。”他没有再说下去,彷佛有什麽碍於启嘴似的。

“是享那种艳福吗?”她微偏着头,妩媚地问着。

就是老练的成大谟,这时脸上也不由得略现忸怩,“说是清福吧!”他说。

“那麽今天希望你能享清福!”她斟了茶,双手捧到他面前,“请用茶!”

“雪明!你别逗我了好吧!”成大谟乐不可支,“真像演戏似地。”

林雪明自己想想也好笑,正有一口茶含在嘴里,笑得呛了喉,伏在桌上好半天才止住。

一会儿蟹拿来了,淡红的蟹壳上冒着热气,烫得捏不住手。林雪明生长在太湖边上,对於吃蟹的技术是非常内行的,她自己不大吃,却剥了一盖子的蟹黄蟹肉,浇上姜醋,送到成大谟面前。

“那怎麽好意思?”他说。

“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你吃了我才高兴。”

成大谟的性格一向表现得很豁达,称谢以後,据案大吃,一面不住口称赞。等他吃完,她把第二只蟹剥好又送了过来。

“你不要老剥蟹,我们也谈谈什麽!”成大谟说。

“你说吧!我听着。”她说。

“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钱用?”

她先以为不关紧要的闲谈,并不妨碍她手里的工作,听这一句话,她不能不停下来一想。

“如果要呢?”她问。

“一千美金以内,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她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实在困惑到了极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身分?是在怂恿她“走”吗,还是另有用意?要说另有用意,除非是故意试探,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但看他的神态,又确实不像是想陷害她,那麽,他是从何而来的这番善意呢?

不可解释的疑团,仍旧只能付之於混沌。她摇摇头说:“谢谢你,我不要!”

“如果你需要,或者其他有什麽困难需要我替你解决,尽管说!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你!”她再一次道谢,内心确是很感动,但已遗憾於一切都嫌太迟了。

“好,我的话都说明白了,舒舒服服喝酒吃蟹吧!不要把事情摆在心里,蟹性很寒,那样会不容易消化,伤了脾胃。”

从这以後,成大谟绝口不说一句足以启人疑窦的话,谈谈马经和足球,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才完。

“感谢万分!今天我才真正享受到生活的乐趣,希望我们以後常常有这样的享受!”

成大谟的话,在她听来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以後”!那里还有以後?意识到从此一别,各走异途,她禁不住强忍泪眼,多看他几眼。

“你回去吧,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们握了手,成大谟独自先走。她也往另一方向,毫无目的地走着。这一顿持蟹把杯的小叙,也确实使她感到,只要在自由世界之中,尽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值得去追求。不过,告别这个世界,是她经过多少次思量才作的决定,所以这一种感觉,除了替她带来一丝怅惘以外,不会发生改变她的意志的作用。

茫茫然不知越过了几条街,她才想起有重要的事要办。皮包里藏着八片安眠药是从李虹那里“骗”来的,她怕药力不足,难以结束生命,跑了四家药房,买到许可的数量,加在一起连同原来的八片,应该是够她“解脱”的了。

看看表已快四点,已很疲倦,不想再在外面逗留,她叫了一辆的士回家。

一进门就听见牌声劈拍,上楼看见赵梅珠在指挥佣人准备点心;她想躲没有躲掉,让赵梅珠把她拦到客厅去了。

一桌麻将,何更勇、杨育光、另两位不认识。彼此点点头作为招呼,打牌的忙着打牌,她跟赵梅珠吃了点心在闲聊。

不一会有人找何更勇听电话,他听了半天答说:“电话里不方便,我约他出来面谈。”放下电话,他转脸向杨育光大声地说:“育光兄,我有笔生意介绍给你,需要马上见面。打完这一牌,我们请‘代表’吧!”

“噢,谢谢!”杨育光有些迟疑地说:“是怎麽回事?可否先稍为告诉我一下。”

“回头在路上谈好了,这笔生意,相信对你一定非常重要。”

杨育光不再多说。打完那一牌,赵梅珠代替何更勇;林雪明虽不愿打牌,也不得不坐在杨育光的位子上。

他们两人这一去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回来,但杨育光说累了,让林雪明再打。不一会功夫,她偶然回顾,发现赵梅珠和杨育光都不在客厅里了。

她心里有些疑惑,因此偷偷地望着何更勇的脸色,希望能看出一点因由来。可是何更勇喜怒向来不形於色的,他接回赵梅珠的位子,正坐在她上家,聚精会神地在打牌,好像天塌下来都不管似地。

很快地,四圈又打完了,何更勇一面数着筹码,一面说:“好了,十六圈完了。我请各位消夜去吧?”

“谢谢你!”刚回到牌桌旁不久的赵梅珠,首先答话,“我有点头疼,不去了!”

才十点多钟,其中一位大输家,从表情上看,颇有再扳四圈的意思;但形势很明显,一面有人请吃消夜,一面女主人已表示身体不适,客人就再没有逗留的理由了。

结完帐,何更勇又邀了林雪明,她自然不会去;何更勇不再多说,同着那两位生客,告辞而去。

客厅里,两个佣人收拾残局,把已准备的消夜搬上来。一直未见杨育光踪影的林雪明,可再也忍不住要问一问了。

“育光呢?”

“他说有点事出去,马上就回来。”

这越发加浓了她心中的疑团,但也不便作进一步的追问,点点头坐下来吃鱼生粥。

赵梅珠也一声不响,斟了一杯酒,懒散地坐着,彷佛很缺乏食慾的样子。

她料定一定有什麽事情发生,不知道所发生的事跟她是不是有关系?按照她这几年养成的习惯,必是不动声色地加以观察,试探,然後才来决定自己的态度;可是,现在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她急需要了解,如果发生的问题,可以由她的牺牲来获得解决,她是非常乐意在这人世的最後一段时间内,还能有机会替她所敬爱的人服务。

“梅珠姊!”她停筷看着她说:“是不是出了什麽事?请你告诉我!”

赵梅珠眼珠一闪,似乎微感吃惊,然後作了一个不甚自然的微笑说:“有一件喜事,等育光回来告诉你吧!”

这话显然露了很大的破绽,因为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喜气,何以说是“有一件喜事?”

她知道问题不简单,而且赵梅珠也不便说。好在既说是“喜事”,总不会有什麽了不起的为难,等杨育光回来当面问他好了。

於是,吃完消夜,她去洗了澡,然後回到卧室,换上睡衣,靠在床上静等杨育光回来。

她的心境仍然很平静,那是一种被冻结了的死寂,躯壳存在,而人间的一切情感彷佛已与她漠不相关。

杨育光到深夜一点钟才回来,当他轻轻推门进来时,她像被冰封了的河流遭遇了撞击,情感的死流,开始有些晃荡了。

“你还没有睡?”杨育光说。

“我在等你。”

“噢,对不起!”他给她一个歉意的微笑。

在他换衣服时,她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他很沉着,她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麽“喜事”来,只有偶然眼神的闪烁,流露出他内心所保持的那一份警戒。她敏感地想到,他有什麽事需要瞒着她。

然而她没有任何的不快,在这一刻,她愿意原谅任何人……除了她要用死来表示抗议的那些家伙……而况,她自己知道,她瞒着他的事太多了,为什麽他有一些事需要隐瞒便不应该呢?

没有容她想多少功夫,杨育光已换好了衣服,一掀毛毯上床来;她给他背上垫一个枕头,两人并排靠坐着。

“雪明!”杨育光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但先要请你原谅我。”

“这叫什麽话?”她心中有些紧张,但表面上却笑着责备,“既然是好消息,又何以要人来原谅呢?快说吧!到底是什麽好消息?”

“妈已经逃出来了!”

这消息可把她震动了,她直觉的问:“在哪里?”声音很大。

“轻一点!”他赶紧阻止她,“你听我告诉你,明天上午可以到澳门,是偷渡出来的,暂时还得住澳门,慢慢想办法弄到香港的身分证才能过来。”

“噢……,”她爽然若失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就是我要请你原谅的地方。”他握着她的手说:“这是梅珠姊替我想办法托人去办的,固然对方做事很机密,而且成功不成功,并无把握,所以一再叮嘱,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没有办法只好连你也瞒住了,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我怎麽能怪你呢?梅珠姊也是一番好意,就不知道他托的是什麽人?”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他吞吞吐吐不再说下去。

“是何更勇?”

“是的。”他点点头。

“那麽你明天得到澳门去接老太太?”

“当然得去接罗!”

澳门!杨育光!这两个绝不相干的地名和人名,连在一起,在她却是惊心动魄的;虽然陆兆屏要她骗他到澳门去的限期还有四五天,但可能已早有布置,发现他自投罗网,会得临时变更计划,提前采取行动,这一来母子久别重逢的喜事,将变成因福得祸,生离死别的大悲剧。

怎麽办呢?她焦急地在心里想,能有什麽办法阻止他到澳门去?

多少次冲动,她想把南方企业公司的阴谋全部透露出来,然而她实在没有那样的勇气,把自己丑恶的一面呈现在她最亲爱的人的面前。

“雪明!”杨育光忽然把电灯灭掉,在黑暗中平静而亲切地说:“你好像有什麽话要跟我说,你说吧!你记得梅珠姊跟我们念过的两句词吗?”

“哪两句?”她把身子缩了下去,睡在毛毯下面问。

“‘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她心里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浑然莫辨,眼泪已是多余,言词难以达意,只觉得有这两句话,她就值得为他而死了。

“育光!”她以高度收敛感情的声音说:“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两句话!”

他也滑落了身子,她低下头偎依在他的胸膛中,尽量回想着他们初恋情景,享受她最後的温馨。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她醒了过来。夜静得像换了一个世界,除了睡在她身旁的他,轻微而匀称的鼾声以外,没有任何声息。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过。对於杨育光的母亲突然逃出大陆,她毫不费力地就想透了它的意义,首先可以证明的是,杨育光,特别是赵梅珠,对於她的情形已经十分了解,所以把这消息先瞒得滴水不漏,自然是为了有所防范。至於说是“好消息”,那倒一点不假;她本来就怕她的死而影响了杨老太太的安全。现在可以放心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第一,如何阻止杨育光的澳门之行……如果他不去,实在没有什麽关系,何更勇他们自然会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第二,是不是见杨老太太一面,再实行自己的计划?一想到这点,一阵强烈的羞愧之感,立刻涌上她的心头;对於这位苦命的老太太,自己到底给了她一些什麽帮助呢?

什麽也没有。只是假借她的名义,要把她唯一的爱子骗到地狱中去,那还有什麽脸去见这位嫉恶如仇的长辈?

“好了!”她在心里说:“时间到了!”

她伸手到褥子下面,把预先藏着的一包安眠药片,放入睡衣口袋,然後起床出门,她故意弄出声响,就像平常晚上起来一样。

进了浴室,她用眉笔在包药片的纸上写了几句话:

育光:

我去了!不必悲伤,你该为我高兴,我总算用死来洗刷掉我的一身罪恶。

你千万不要到澳门去,去有莫大危险,切记!这是我的死谏。

最後,虔诚地祝福你和葆霞;老太太,梅珠姊,还有何更勇先生。何先生知道成大谟吗?

成大谟不是太坏的人,请你们对他网开一面。

 雪明绝笔

写完,她把它摺起来放在杨育光的漱口杯下面,他明天一早起来就可以得到她的警告,不会到澳门去了。

然後,她吞下了所有的安眠药。看着镜子对自己道别;她不能确切掌握自己的感觉,彷佛悲哀,彷佛骄傲……然後,视线模糊了,她知道已流下了眼泪,然而她不肯承认这是事实,关上灯,闭上眼,摸索着回到杨育光身边。

“育光,你在梦中看见了什麽?”她在心里问:“可看见我跟你道别……?”

她把一只手放在杨育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