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自从听到了父母要把自己配给表哥的话之后,她那颗芳心便一刻都感到不安宁起来,所以午饭也没有吃,黎明要她一同去看电影,她当然是更鼓不起兴趣了。此刻她呆呆地坐在桌旁,大有如醉如痴的样子,心中想着表哥这头婚事,恐怕是无法拒绝,那么我难道甘心屈服在这专制婚姻的势力下吗?那我当然是不肯的。常言道,不自由,毋宁死,我岂肯委委屈屈而丢送自己的终身幸福呢?一会儿又想,志清去上海快近十天了,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写来呢?难道他当面说得情深如海,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假使他果然把自己忘了,可怜我身世茫茫,就是抛家出走,又到什么地方去投奔好呢?花明左思右想,真是柔肠寸断,忍不住又泪如雨下。
正在悲悲切切、独自伤心之间,忽然见父亲脸色铁青,怒容满面地奔了进来。一见花明,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地伸手在她脸上啪啪两个巴掌,打得花明目定口呆,好像泥塑木雕似的怔怔地愕住了。但人俊还把手中那柄小刀向地上一掼,恶狠狠地睁大了眼睛,戟指骂道:
“你这个不孝的贱货,你……竟丢尽我黄家祖先的脸颜吗?本当把你活活地打死,现在姑念你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我看你还是去自寻了吧!”
“爸爸,你……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要把亲生的女儿恨得这个样子呢?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也好歹向我告诉一个明白。如何一进房门,动手就打,打了不算,还要叫女儿去死?女儿命苦之人,死固不足惜,但死得不明不白,叫我做鬼也不是成个不明白之鬼吗?”
花明从生以来,没有给任何人打过一记。因为那时候花明由祖母抚养成人,后来祖母死了,她就没有人再怜爱她了。此刻被父亲没头没脑地打了耳光,而且还要叫她去死,可怜花明好像来了晴天霹雳一样害怕和惊骇,这就跪在地上,一面诉说,一面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这时黎明从后面也急匆匆地赶奔入房,一见姊姊跪在地上哭泣,还以为爸爸真的在杀姊姊,一时也急得哭出声音来了,拉住了爸爸的身子,连连叫道:
“爸爸,你千万不要这样呀,你就饶了姊姊这一遭吧。”
“妹妹,你不用求爸爸的,假使我真的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我也情情愿愿被爸爸一刀杀死的。”
花明这时候悲伤已被痛恨所占据了,她咬着银齿,态度强硬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因为她自问良心,并没有干过丢脸的事情。人俊听了,冷笑了一声,遂在袋内又摸出志清这封信来,掷到她的面前,顿脚怒喝道:
“好好好!你这狗贱人,你还敢嘴犟吗?快拿去看吧,这是哪一个野小子写给你的信?你在外面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你真是把我黄家的门风败光了!你还要说得嘴响吗?你快看了这封信,也好叫你死而无怨!”
“爸爸,你火气不要太大,你还是到外面去息一息吧。”
黎明拉了父亲的身子,只管含泪低低地劝告。花明见了这封信,知道是志清写来的,不知怎么却落在父亲的手里了?不过我和志清乃是纯洁之爱,并无苟且之行为,单凭这封信,也不能说我败了门风呀。于是急急地说道:
“爸爸,这个姓梅的是我同学,我们无非是一个友谊关系罢了。既然在外面读书,同学之间书信往来也是有的。爸爸凭这一封信,怎么就可以冤枉女儿做丢脸的事情了呢?”
“什么?你还要撇清吗?你这贱货,你这不孝女,你且自己看了这封信再说吧!”
人俊听花明还这样声辩,这就更加暴跳如雷,向她又大骂起来。花明听了,芳心之中不由暗暗猜疑,志清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话呢?于是急急把信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才恍然明白大概是为了“樱唇相赠”四个字了。因此心里又急又恨,恨的是志清为什么把这些临别的情形都写在信中;急的是我虽有百口,恐怕也难以辩白自己的冤枉了。所以捧着信笺,两手瑟瑟地发抖,呆呆地却再也说不上什么话来了。人俊还只道她心虚无话可说了,遂走上前去,没头没脑地向她又打了两下,喝道:
“贱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爸爸,我……我……实在是冤枉的。”
花明仰身躲避,身子就跌在地上,她两手捧着头,粉脸惨白地回答。在人俊的心中是知道她狡辩,因此益发痛恨起来,眼睁睁地骂道:
“你还要假充正经人吗?这信里写的是多么无耻!可见你们在一处之时,一定无所不为!真是一个淫娃,我要你这淫贱之女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给我死了干净,免得在这世界上活现世!”
“爸爸,女儿实在并没有做过丢脸的事情。虽然我和姓梅的同学很知己,但我们是清清白白一无苟且之行为,这实在可以对天无愧的。”
“啊!对天无愧?你这贱人,你还是一个贞节女子吗?照你这么说来,政府还要给你造座贞节牌坊哩!嘿嘿,你这不要脸的贱人,我……我……活活地气死啰!你不肯自杀,我来亲手打死你这个贱人!”
人俊气得暴跳如雷,举脚向她乱踢,黎明拉他不住,也只好向人俊跪了下来。这时李妈和别的佣妇也都走进房来,大家都向人俊苦苦哀求。李妈原是祖母生前用下来的女仆,所以她的胆子比较大一点儿,当时对人俊说道:
“老爷,小姐虽然不好,你教训过了也就罢了,难道你真的要逼她走入死路里去吗?老爷纵然痛恨小姐,但您也瞧瞧已死太太的脸上。可怜太太只有这一点儿骨血,假使小姐真的死了,你在九泉之下,怎么对得住太太呢?况且您就是不瞧在太太的脸上,您也得看在老太太的情分上。想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她辛辛苦苦把这个孙女儿亲手抚养成人,好容易把大小姐养成这么大了,现在你一定要她死,老太太若魂兮有知,岂不是要在九泉痛哭了吗?”
李妈这一番言语,听到人俊的耳朵里,一时他想起了前妻,想起了母亲,因此把十分怒气也慢慢地平了下来。但花明听了,更加悲痛欲绝地啼哭起来。黎明却趁此机会,拉着爸爸的手回上房去了。这里李妈等倒茶的倒茶,拧面巾的拧面巾,扶着花明在椅上坐下,好好地向她劝慰了一番。但花明觉得自己太受一点儿委屈了,所以还是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直哭得声嘶力竭,两眼昏花,竟然晕过去了。
黎明拉了人俊回到上房,人俊坐在沙发里,只管猛吸烟卷,表示无限烦闷的样子。黄太太在旁边,却还冷讥热嘲地说道:
“女孩儿家读书,越读越聪明了,学会了一些什么呢?无非偷男人,交男朋友罢了。哼!你还要给她读大学呢,你的背脊已硬得像十三块六角了,被外界说起来,才算你的面子大哩。”
“……”
“妈,爸爸已经气得这个样子了,你还要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呢?姊姊也无非和男同学通通信罢了,在这二十世纪的原子时代,男女一律平等,你们的意思,我认为也未免太以陈旧了。”
黎明见父亲听了妈的话,两颊发青,却默无一语,一时也怨恨母亲太会挑拨是非了,她心中十分不平,遂把秋波恨恨地白了母亲一眼,噘了小嘴儿,哀怨地说出了这几句话。黄太太听十四岁的女儿竟来埋怨起自己来了,这就十分生气,瞪了她一眼,喝道:
“什么?你这小姑娘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莫非你也要学这贱人的好样到外面去乱交朋友吗?”
“交男朋友也不是犯法的事情,算得了什么稀奇呢?”
“好,好,你这贱人也这样无耻吗?小小年纪尚且这样说,等你到这贱人一样年纪的时候,那还了得,只怕你的男人会有一打两打了呢。我非揍你两个巴掌醒醒脑子不可哩。”
黄太太一面说,一面赶过来伸手欲打黎明。黎明一转身却跳到人俊的背后,连叫“爸爸救我”。人俊抱住了黎明,向黄太太埋怨地说道:
“小孩子懂得什么呢?你会跟她一般见识,那你不是也变成小孩子了吗?”
黄太太原是吓吓女儿的意思,因为黎明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当然也舍不得打她。现在见人俊庇护了去,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地罢了。不过口里还嗔骂着说道:
“小孩子时候不做规矩,到年纪大了不是会更无法无天了吗?单瞧花明这贱人,也都为了小时候老太太过分溺爱,所以到如今才败了你黄家的门坊呢。”
“妈,我倒有些不明白,姊姊交个男朋友,难道算是败了门坊吗?那么现在学校里读书的女学生总有几个男同学的,难道说都败了门坊了?”
人俊没有回答,黎明却又用奇怪的神气,向她母亲呆呆地发问了。黄太太遂老实地告诉道:
“交男朋友是好听一些的话,说得难听一些,你姊姊不要脸,她却在偷汉子哩。你想这种女子不是该死吗?”
“偷汉子?我想姊姊绝不会的,你们倒不要太冤枉好人了。”
黎明到此方才明白父亲所以这样愤怒地要打死姊姊的缘故了,不过仔细想想,姊姊是个中学里读书的女子,如何会这样不晓得“廉耻”两个字呢?所以她却代为姊姊辩护着回答。正在这时,万昌含笑着走进房来,问道:
“表妹,你在说哪一个偷了汉子呀?”
“万昌,你来得很好,我正要和你谈谈。”
人俊见了万昌,觉得花明这一件事情,早晚总要让万昌知道的,所以还是跟他坦白地说明了好,因此望了他一眼说。万昌很小心地向人俊叫了一声姑爸,一面在旁边坐下,一面悄声儿问道:
“姑爸,你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呀?”
“前几天我听你姑妈说,你不是很愿意娶花明做妻子吗?”
“是的……”
万昌微红了两颊,点了点头回答。人俊沉吟了一会儿,又低低说道:
“可是花明这个姑娘很浪漫,外面已有男朋友了,今天我们接到她男朋友来的一封信,看他们情形好像很亲密。不过这种男朋友,我当然看不入眼。所以我的意思,预备不许花明再到学校里去读书,同时要给你们马上举行婚礼。但不晓得你现在的心里,是否还仍旧爱着花明呢?”
“我想表妹交个男朋友或许是有的,至于不正当的行为她恐怕不会这样无耻的吧?”
“既然你能够信任她不会干无耻的勾当,那么你心中自然仍旧喜欢她的了,是不是?”
“姑爸肯成全我,我一定还是爱她。”
万昌厚了脸皮,遂低低地说,表示一心爱她到底的意思。人俊听了十分欢喜,遂吸着烟卷,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说道:
“这样很好,那么我决定下个月给你们结婚了。”
“一切听凭姑爸做主,侄儿是无有不遵命的。”
人俊所以断然地说出了这个主意,在他心中原也有一个打算的。因为花明做了无耻的事情,好在目下外界还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么家丑不能外扬,还是早些给她嫁了人,那么一切丑事也就可以遮掩过去了,万昌既然情愿娶她,自然还是立刻给他们团圆了比较妥当。
在万昌所以肯贸然地答应下来,他心中原来也有一个打算的,因为花明是个美丽的姑娘,这样人才,在整个宁波地方可说找不出第二个来。况且自从那天窥到了她肌肤之后,每夜睡在床上,有些神魂颠倒。假使抱在怀内,能够整个地给自己销魂作乐,那是多么艳福无穷呢!所以万昌也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处女了,他觉得非娶她不可,情愿将来把她玩厌了,反正还可以娶小老婆的。她假使不许我讨,我就可以威胁她、讽刺她,说她本来不是一个处女,还有什么脸来管束丈夫呢?万昌因为心中有了这样的盘算,所以他便情情愿愿地答应了。
人俊是这样决定了,黄太太见侄子自己欢喜,也就乐得成全了,所以坐在旁边,并不加以反对。只有黎明听了,芳心中暗暗代为姊姊着急,她便悄悄地溜了出来,匆匆走到姊姊的房中。只见姊姊一个人躺在床上,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泣,于是伸手拍拍她的腰肢,低低叫道:
“姊姊,你不要伤心了,事情不好了哩。”
“啊!妹妹,什么事情不好了?”
花明一听这个话,心头别别乱跳,这就翻身坐起,拉住了妹妹的手,慌慌张张地问。黎明遂把爸爸在下个月要把姊姊嫁给表哥的话向花明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一遍。花明听了几乎急得要哭出来了,遂双泪交流地说道:
“妹妹,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么表哥怎样回答呢?”
“表哥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那还有什么不好的道理吗?我因为知道姊姊是不肯爱上表哥的,所以特地来告诉你,你预备怎么样来对付他们呢?”
“妹妹,我是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我还有什么办法好呢?”
花明被她这样一问,眼皮忍不住红了起来,泪水又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了两颊。黎明见了伤心,也含泪说道:
“那么姊姊预备跟表哥结婚了吗?”
“不,我当然是不愿意的。”
“姊姊,依妹妹之意,你要自由,你还是远走高飞,脱离了这个专制家庭,比较幸福得多。”
“可是,我又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好呢?”
黎明见姊姊涨红了两颊,急得好像六神无主的样子,这就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问道:
“姊姊,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给你的?是不是你知心的好朋友呢?”
“是我一个男同学,我们感情确实很好,不过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苟且行为。爸爸以为我有了不端的行为,那完全是冤枉我的。”
“我也知道姊姊是受冤枉的,那么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的意思,你还是找那个男同学去吧,我想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妹妹,你不知道,这个男同学他现在到上海经商去了,并没有在宁波呢。唉!这……真不知叫我怎么才好呢!”
花明向她老实地告诉,她急得眼泪益发大颗地滚下来了。黎明想了一会儿,忙又说道:
“姊姊,你这个男同学叫什么名字呢?”
“他姓梅,叫志清。”
“那么他在上海什么地方做生意?你知道吗?”
“来信中写着,他在南京路河南路美丽百货公司做职员的。”
“既然你知道他做事的地址,那么你就不妨到上海去找他呀。”
花明也许是急糊涂了,所以当初却没有想到这许多,此刻被妹妹这样一提醒,她方才想着了。但立刻又皱了眉尖,忧愁地说道:
“妹妹,他在上海也是寄身客地,我若去求他帮忙,他的能力有限,恐怕反而使他也会感到痛苦哩。”
“我想事到如此,你又何必再考虑这些问题呢?常言道,头痛救头,脚痛救脚。只要到了上海,总有解决的办法。你若这样害怕胆小,那么你只有忍痛牺牲在专制婚姻的下面了。”
黎明十分热挚地回答,她完全表示关怀姊姊幸福的意思。花明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由不得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妹妹,不瞒你说,我到上海去找梅先生原也可以,但可怜我身无金钱,一路上的盘费又怎么办呢?”
“姊姊,你放心,只要你有胆量到上海去,我总可以设法帮你的忙。”
“妹妹,你待我这样好,那叫我怎么来报答你才好?”
“姊姊,你的处境,我很同情你。我们原是同胞手足,彼此帮忙,本也应该的事情,你何必说什么‘报答’两个字呢?”
姊妹两人正在互相地商量,只见李妈匆匆走来,说道:
“大小姐,老爷叫你过去。”
“有什么事情吗?”
“听说老爷要把大小姐嫁给表少爷了,大概是为了这个事情所以叫大小姐过去的。”
花明听了李妈的话,却犹疑了一会儿,不肯就去。黎明遂附了姊姊的耳朵,向她低低地诉说了一阵。花明认为妹妹这话很对,遂跟着李妈到上房里来了,只见房内并没别人,只有爸妈两个人,遂向他们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站在旁边,低头不语。人俊很沉重的语气,说道:
“你在外面滥交男朋友,这件事情你知道错了吗?”
“……”
“现在我给你走两条路,你还是愿意死呢?还是愿意嫁给万昌?”
“……”
“哼!你为什么老是不开口?你难道没有听见我所说的话吗?”
人俊因为见花明左也不作声,右也不回答,这就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再三喝问她。花明方才抬起头来,气鼓鼓地说道:
“交男朋友我不否认,说我没有廉耻,干下流的勾当,这完全是含血喷人。你们不相信,可以送我到医院里去检视的。”
“这些话我现在不愿再跟你谈起了。我此刻问你,对于万昌这头婚姻,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反正你们的主意已经拿定了,我就是不答应,你们也放不过我呀。好吧,我就答应嫁给表哥了。”
花明不情不愿地回答,在她表情上可以知道她心中是十二分的勉强。人俊听她既然答应了,遂点点头,说道:
“你不要以为这头婚姻是委屈了你,老实说,你在外面看中的男朋友,也未必像万昌那么长得好人才的。”
“是的,爸爸这话当然很有道理,我的思想也许是错误的了。”
“你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很好,你回房去吧。”
花明听了,遂别转身子,匆匆地走出上房去了。在院子里遇到了黎明,黎明低低地问道:
“爸爸叫你有什么事情吗?”
“他叫我答应嫁给表哥,否则便叫我去死。我就假痴假呆地答应他了。妹妹,那么事不宜迟,我想明后天就动身到上海去,不知道你在明后天能帮我的忙吗?”
“可以,你不要性急,我在三天之内,总有办法帮你的忙。”
花明紧紧地握了她的纤手,两眼脉脉地凝望着她粉脸,表示真有说不出感激的意思。黎明又道:“姊姊,你是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坏了肚子也不好,你快回房去,我已叫李妈去拿泡饭来给你吃了。”
“妹妹,我真感激你。”
姊妹两人亲热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分手走开。第二天夜里,黎明在上房里,呆呆地坐在灯下出神。黄太太见她好像想什么心事般的,遂笑骂道:
“瞧你这丫头又在这儿想什么心事了?”
“妈,我……”
黎明却愁眉苦脸的样子,叫了一声妈,支支吾吾地好像要哭出来的神气。黄太太见此情景,心中甚为奇怪,遂把她拉到床边,低低地问道:
“你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快些告诉我吧。”
“妈,我闯祸了,你……千万别骂我吧。”
“什么?你闯什么祸?你快说,我绝不骂你的。”
“妈,你瞧我的手指。”
黎明方才把左手抬上去,红了脸,有些害怕似的说。黄太太拉了她手一看,起初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忽然瞥见到她指上的金约指没有了,方才“呀”了一声,急急地问道:
“黎明,你金约指到什么地方去了?”
“妈,我……掉落了……”
黎明说完了这一句话,她便倒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黄太太见女儿一哭,心中先肉痛起来,遂抱在怀里,温和地说道:
“好孩子,妈又没有骂你,你快不要伤心呀。这枚约指你是掉在什么地方了呢?”
“我知道掉在什么地方我还不会去找寻吗?唉,我今天的运道真是太不好了,妈,我因为怕回来挨爸爸的骂,所以我在灵桥边站了许多时候……”
黄太太听女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泪便扑簌簌地直滚落下来了,这就急得把黎明紧紧抱住,说道:
“啊呀,你这孩子莫非痴了吗?站在灵桥旁边做什么?你……你难道预备自杀了吗?”
“喔,妈,我……当初真的想自杀,后来我仔细一想,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若死了之后,妈一定要痛哭的。我想妈一定会原谅我,所以我就担心地回家来了。假使爸妈真的要骂我,我明天还是仍旧到灵桥上去自杀吧。”
黎明也不知打从哪里来的这一股子悲伤,一面说,一面又抽抽噎噎地哭泣不停。黄太太怎么还敢惊动她一句呢,遂反而安慰地说道:
“好孩子,你千万不要哭,一个人不小心的时候总归有的,那我怎么会怪你呢?你不要肉疼了,一枚金约指算得了什么呢?这儿还有一枚,我再给你戴上了,那你千万别再存着自杀的心理了。我的宝贝、心肝,妈是多么疼爱你哪。”
黄太太说着话,在抽屉内的八宝箱里又取出一枚金约指来,亲自给黎明戴上了,偎着她的脸,亲亲热热把她像孩子般地宝贝了一阵,母女两人这才熄灯各自安寝了。
第二天早晨,黎明候着花明一块儿到学校里去读书。在路上黎明把一枚约指交到花明的手里,笑嘻嘻地说道:
“姊姊,这枚约指也有两钱几分重的分量,照市价也可以值到五十多万元钱,我想给姊姊作为到上海去的旅费,大约可以够了吧。”
“妹妹,这……怎么可以呢?给妈知道了,那还了得?你不是要挨骂了吗?”
“姊姊,你放心,我告诉你,我在昨天晚上演了一幕戏,妈却完全相信我了。”
黎明这才把昨夜自己向母亲圆的谎话对花明详细地告诉了一遍。花明心中这一感动,眼泪真的又夺眶流了下来,说道:
“妹妹,我真不知该怎样来报答你才是呢?”
“别说报答的话,姊姊,你到上海之后,倘然有了安身的地方,你就写信来告诉我一声,也好叫我心中放心。”
“那么我今天放学,就乘船动身了。爸妈那里,我只好辜负他们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了。”
“姊姊,我们再见了,望你一路保重。”
姊妹两个人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在依恋不舍之间,也只好洒泪分别,各自上学校去了。花明这天在学校里,哪有心思上课,好容易到下午四时敲过,便急匆匆离校,拿了妹妹给她的这枚约指先到当铺里去押了四十万元钱,然后急急乘了江亚轮船四等舱到上海去了。
这夜花明睡在船里,哪里合得上眼,东思西想,觉得茫茫大地,真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安身之所。耳听着船舱外的波浪之声澎湃不绝,更使她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和忧愁。因为自己生长宁波,到上海实在还是第一次去,那么到了上海之后,先到什么地方去安顿一下才好呢?花明这样想着,忍不住连声地叹息,所以便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晨到上海,船靠码头,天还没有发亮,许多旅客都匆匆地拿了行李上码头了。但花明到什么地方去呢?假使不上码头,茶房不是要起疑心吗?万一让他盘问起来,知道自己是个孤零零的女子,那么在这万恶的上海不是更容易受人拐骗了吗?花明在这样盘算之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冒充老上海的样子,只好匆匆地跟着旅客们一同跳上码头去了。
外面的天色实在还非常黑暗,花明虽然是上码头了,但那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心中又想着道:此刻的上海,好像还是一个黑暗世界,美丽百货公司也不知要几点钟开门?假使在九点以后开门,那么我在马路上难道只管踱着方步吗?花明想到这里,痛苦之情,真是难以笔述。正在这时,有辆人力车前来兜生意。花明灵机一动,暗想:上海不是有许多旅馆吗?那么我此刻还是到旅馆内去暂时安身一下好吗?不过上海的旅馆听说很多,我到哪一家去好呢?因为自己实在不知道上海有哪几家旅馆,忽然又想起在小说中见到上海不是有个东方旅社吗?好像记得还有什么远东饭店的。这就向人力车夫说道:
“东方旅社,几个钱?”
“两万元钱。”
“太贵,一万元去不去?”
“好,来来来,头一趟生意经。”
花明听了,暗想:一定又上他当了,大概这些路连一万元钱都不值得的。不过既然还了价钿,只好跳上车去,让他拉到东方旅社去了。
在东方旅社开了一个小房间,花明洗了一个脸,喝了一杯茶。因为昨晚一夜没有睡,此刻两眼倒想合上来了。花明暗想:反正时候还早,于是她躺在床上却沉沉地睡去了。
花明一觉醒来,时已近午,遂匆匆起身,梳洗完毕。因为肚子有些饿了,遂吩咐茶房拿了一客饭来吃。吃饭的时候,约略向茶房探问了美丽百货公司的地址。吃好了饭后,也没有休息,遂匆匆坐车到美丽百货公司去了。车到门口,花明遂付了车资,正欲举步入内,忽然见到一个西服青年手挽一个摩登小姐从里面走出,跳上停在人行道旁那辆汽车里便呜呜地开去了。花明见那少年不是别人,却就是自己的心上人梅志清。她芳心里这一疼痛,顿时眼花缭乱,只觉一片漆黑,于是身子前后摇摆了两下,却扑的一声跌倒在人行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