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壁上的时钟已经鸣了十下,夜是很沉寂了,四周静悄悄的,大多数的人都已躺在床上找寻他们的好梦去了。但韩太太却坐在会客室里,低了头,还编结她手中的绒线衣服。当她听了钟声之后,便抬起头来,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有些怨恨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道:
“真是一对宝货,父子两人一个都不回来,这……还成个什么家庭呢?”
“太太,太太,外面有个姓陈的陪着少爷回来了。”
韩太太话还没有说完,忽见赵妈推门进来,低低地报告。韩太太听了,十分奇怪,放下针线,站起身子,急急地问道:
“什么?少爷为何要人家陪着回家来?难道他在外面闯了祸水吗?人在哪里?快叫他们进来吧!”
韩太太说时,早已见志铮由一个西服少年扶着进来了。一时也不及问话,就忙着把志铮扶到沙发坐下。因为志铮垂了头,闭了眼,一声不响。韩太太更加心头乱跳地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志铮他……他……被人打伤了吗?”
“不是的,这位是伯母吗?我是志铮的同学陈贤明。他喝醉了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骂,真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我见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所以陪他回家来了。”
“哦!谢谢陈先生!但是,你们怎么在一处的呢?”
“吃晚饭的时候,他到我家来找我,我留他吃饭,他不肯,说有事要我到外面去商量商量。我不知道有什么事,遂和他去了。不料来到酒馆,他说请我吃晚饭,我以为他高兴,所以大家喝起酒来,但喝到后来,他醉了,他说做人很乏味,他愿意脱离家庭,他还愿意死。我弄不懂他是为了什么缘故,遂问他受了什么刺激,他也不回答,过了一会儿,便哭笑无停地吵闹,接着又呕吐起来。我真没有了办法,才把他送回家里来了。”
阵贤明这一番话听到韩太太的耳朵里,她心中已明白了大半,遂含笑向他道谢,并请他坐一会儿。贤明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明天再来望他。韩太太也不强留,送他走后,方才回到志铮的身旁,向他推了两推。赵妈在旁边说道:
“少爷醉得厉害,我去弄碗酱油汤来给他喝吧!”
“好的,你快去烧来。”
韩太太点头赞成,一面又把他身子连连地推动着,叫道:
“志铮,志铮,你醒醒吧,你为什么要喝得这个样子呢?我不是已经答应你爱丽霞了吗?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呢?竟然说愿意死,这……这……不是太糊涂的话了吗?”
“嗯!嗯!”
志铮对于母亲的话根本没有听见,他因为被母亲推动着的缘故,所以嗯嗯地响了两声。忽然他糊糊涂涂地又破口大骂道:
“哼!哼!你……还有资格做我的爸爸吗?你……竟然夺你儿子的爱人,你真是世界上一个最最无耻的东西!”
“啊!志铮,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志铮这两句醉后的话,韩太太听了,心中是多么吃惊,忍不住“啊”的一声叫起来,遂急急地向他追问。但志铮早又不开口说话了,完全进入昏迷的状态。韩太太满腹狐疑,暗暗地猜想。志铮这话不是在骂士成吗?那么士成一定也被这白虎星迷住了,所以他们父子两人竟然角逐情场起来了。假使果然如此的话,士成这老不死简直不想活了。想到这里,一阵妒火上升,她全身顿时感到热辣辣的,恨不得此刻见了士成,就跟他拼起命来。这时赵妈把酱油汤端上,韩太太就给志铮喝了半碗。大约一刻钟后,志铮方才有些清醒的样子。他向四周望了一眼,便“咦咦”地叫起来,说道:
“我怎么已回到家里来了呢?”
“是一个姓陈的同学,把你送回家来的。志铮,你此刻觉得好一些了吗?”
韩太太暂时忍耐着满腔的怒火,向他低低地问。志铮明白了之后,又默不作答,呆呆地坐着,眼泪却滚滚地落下来了。韩太太温情地问道:
“志铮,你为什么要伤心?我不是答应你跟丽霞结婚吗?”
“妈,这真是太可恨了!”
志铮听母亲这样说,却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韩太太还故作不明白的样子,奇怪地问道:
“怎么?难道丽霞不肯接受你的爱吗?”
“不!我想她未必一定会拒绝我,都是有一个人从中在破坏!”
“谁在破坏你?”
“这是梦想不到的事情,破坏我爱情的,竟是我最亲爱的爸爸!唉!我太痛心了,我还做什么人呀?”
志铮边说边泣,万念俱灰的样子。韩太太仍旧不动声色地向他低低地问道:
“你爸爸为什么要破坏你?我想他以为你娶一个瞎子做妻子,将来会得不到幸福吧!所以在你爸爸的心中,也许是一番好意。”
“爸爸要如真的是为了一番好意,那倒罢了。”
“难道还有别的缘故吗?”
“唉!妈哪会知道?”
“你告诉我,他还有一层什么用意呢?”
“我不说。”
“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出来,妈一定会生气。不但生气,而且这个家庭就得发生变化了!”
“既然有着这么重大的关系,那你就更应该详细地告诉我了。”
韩太太其实心中早已明白了,所以这样假装糊涂,无非要得到一个比较确实一些的证据而已。志铮还支支吾吾地迟疑了一会儿,经韩太太再三地诘问,方才说道:
“妈,我老实地告诉你,因为爸爸他自己也爱上丽霞,所以再三地阻止我不许跟丽霞接近。”
“你这话可靠的吗?”
“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怎么会靠不住呢?爸爸为了要夺我的爱,他竟破坏我的名誉,说我是个不长进的青年,又说我是个面目丑恶、性情凶恶的青年。他是欺骗一个瞎了眼睛的姑娘,他又拿花言巧语去引诱丽霞,使丽霞柔顺地投入他的怀抱。他忘记了自己是个有妻子儿女一大群的人,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将近半百年纪的老头子了。他自私,他不顾儿子的幸福,他更不顾人家年轻少女的终身问题。他的行为,他的人格,妈,你说吧!是一个最高尚的,还是一个最卑鄙的呢?”
韩太太听了儿子这一大篇的话,气得灰白了脸色,全身瑟瑟地发抖。正在这时,士成也匆匆地回家来了。此刻韩太太见了士成,好像见了仇人一样地切齿痛恨,已顾不了什么相敬如宾的话,仿佛疯狂了似的奔了上去。不问三七二十一的,伸手在士成颊上拍一记耳光。打了还不算,接着又把他领带紧紧拉住,破口大骂起来。士成认为一个女人这样泼辣的手段,这是做丈夫的莫大侮辱,所以也十分愤怒,向她大喝道:
“什么?你……发疯了!你敢动手打我吗?”
“不但该打,而且该杀,我恨不得咬你几口,方才出了我的怨气!”
“奇怪,为什么你要这样恨我呢?”
士成见韩太太并无稍减怒火,反而扑上来要咬自己脸颊的样子,心中这才急了,连忙以手抵住了她的嘴,一面软化下来,轻声地问。韩太太回头向志铮望了一眼,大声说道:
“志铮,快快站起来宣布这个不要脸的罪恶吧!”
“是,母亲,爸爸夺我的爱人,他爱上了这个丽霞姑娘!”
志铮被父母这样一闹,他的人有些清楚起来。因为有母亲在他身后撑腰,所以大了胆子,立刻朗朗地回答。士成虽然是害怕得有些心跳,但表面上却竭力镇静着态度,顿着两脚,大喝道:
“胡说!放屁!你这逆子!你敢是吃了豹子胆!你简直可杀!”
“一人做事一人当,爸爸,你……不用赖了,你抱住了丽霞,曾经亲过她的面孔!”
韩太太听儿子说出这个秘密,一时妒火中烧,大叫一声,接着又是一记耳光,同时把头向士成撞去,放声大哭大骂起来。士成待欲挣扎,但韩太太死命地不放手,只好哭笑不得地说道:
“太太,太太,你别闹,你别闹呀!半夜三更,成什么体统呢?”
“什么体统?问你呀!一个四十六岁的人了,还色迷迷地去引诱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成什么体统呢?”
“引诱?这话打哪儿说起?其实我和丽霞原是一种最纯洁的友爱。完全是一种毫无追求性的爱,是伟大而崇高的!”
“放屁!放屁!你要死了!你……真的爱上了她吗?那你把我怎么样安排?你到底要大家死,还是大家活呀?”
“我们又不是生活过不下去了,为什么要死呢?”
“你要大家活下去,那么你得跟丽霞断绝往来。”
“这又何必呢?我们也没有干什么违背天良的事情,无非彼此有个互助罢了!”
“好!好!你……不肯死这条心吗?我……先死给你看,让你可以把这个白虎星带进门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
韩太太一面哭,一面闹,觉得最后的一个办法,只有拿死威胁他了,于是放下了士成,预备一头向壁上撞过去。站在旁边的志铮和赵妈早已抢步上前,抱住了韩太太,连说使不得。韩太太觉得没有一个落场势,心生一计,还是拿东西来做出气筒。于是回身走到桌边,把桌子上茶杯茶壶,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打得粉碎。士成有些肉痛,只好走上去拉住了她,赔着笑脸说道:
“好了,好了,有话总可以商量,何苦发那么大的脾气呢?时候不早,吵得全家都不安神,也太犯不着了!”
“全家不安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全上海全中国不安静,我也不管。我现在问你,你到底预备跟丽霞断绝不断绝?”
“断绝就断绝,那是毫无进出问题的。太太,算了吧!我们几十年夫妻了,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吵闹过呢!太没有意思了。”
“谁没有意思?”
“是我,哎哎!是我……唉!真累得很,我要休息一下了。”
韩太太那副凶恶的表情,使士成又吃了一惊,慌忙低声下气连连承认,一面叹息,一面打呵欠,一面回到卧房内去了。韩太太方才向志铮安慰了一番,叫赵妈伴少爷来睡觉,她自己也走到卧房来。只见士成正在脱衣服,预备安寝了。但韩太太却拉住了他,冷笑道:
“你预备睡了吗?”
“不睡做什么?”
“给我坐到写字台旁去!”
韩太太命令似的说,士成呆呆地望着她出神,不知道她又是什么意思。但韩太太早已用强迫手段,把他逼到写字台旁坐下,说道:
“拿出你的纸笔来……”
“做什么用?”
“我说你写。”
“有什么可写呢?好太太,别闹什么花样了,我们睡吧!”
士成这才明白她是为了要拿自己凭证的手段,这就蹙了眉毛,显现了那副尴尬面孔回答。韩太太把一柄小刀,放在士成面前,铁青了脸说道:
“你不写,我就自杀,我死了之后,你也难逃法网。”
“好,好,我写,我写好了。”
士成有些害怕,望着那柄亮闪闪的小刀,委委屈屈地回答,一面提了笔,一面静候她的吩咐。韩太太一本正经地念道:
“立悔过书人韩士成。”
“怎么?我……我……又没有什么不端的行为,干吗要悔过呢?”
“你冤枉吗?好!我就死!”
韩太太不由分说,立刻伸手去拿台子上的那柄亮闪闪小刀。急得士成慌忙按住她的手,涨红了两颊,口吃着道:
“好,好,我准定写吧!但……”
“但什么?又有变化吗?”
“不是变化,我写‘悔过书’三字太不雅,最好换一个名目好不好?”
“你自己做了好事,才有这不雅的名目,你还要挣什么面子?爽爽快快的,你到底写不写呢?”
士成知道今夜是逃不过了,遂咬着牙齿,说了一句“我写”,表示痛恨万分的神气。韩太太继续念下去道:
“立悔过书人韩士成,今因行为失检,引诱少女,开罪发妻韩李芝琴,致令发妻提出离婚要求,经士成再三叩头哀恳……”
士成写到这里,实在有些写不下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韩太太连连催促,并又朗朗地像法官判决罪犯般地念道:
“芝琴慈悲为怀,始允士成悔过自新,收回离婚要求,继续负妻子责任。维为保障妻权起见,经双方同意议定下列规约数条,士成誓死遵守。上帝明察,神明共鉴,士成若违反前言,必天诛地灭,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为人。欲后有凭,特立此悔过书存照……”
“太太,慢慢再念吧!我手有些酸了,歇歇再写吧!”
“哼!才写了两百个字还不到,就手酸了吗?我问你,你怎么改学生的卷子?快写,快写。”
“其实呢?已经都写上了,还有什么可写呢?”
“听着,附开条件数则如下:第一,不得与异性交谈、拉手、正视,及其他能引起不正当关系之行动;第二,不得与异性传递信札或便条;第三,宴会时不得与异性同席;第四,往商店购物,不得与异性职员交易;第五,有病入医院医治,不得让女看护服侍;第六,坐电车或公共汽车时,左右二旁女乘客者,不得插入其间就坐;第七,不得入有女招待之咖啡馆及菜馆;第八,行人道上有女子步行者,须到马路中行走;第九,不得与家中女佣说话;第十……”
“哦!我的好太太!够了,够了,照你这样说起来,我简直要和你分床睡了。”
“这是什么话?妻子例外的,不在被禁之内。”
“那么我能不能和女儿谈话呢?”
“志群还只有十四岁,马马虎虎准汝谈话,第十条就这样写吧!不能与十六岁以上的女儿谈话。”
士成听了,含了苦笑,只好都照样地写上了,问她还有什么第十一条没有,韩太太想了良久,方才回说没有了。她把这张悔过书从头念了一遍,觉无错误,方才很满意地收藏起来。这晚待他们睡觉的时候,却已经子夜三点光景了。
第二天没有太阳,而且还落着微微的细雨。下午三时的时候,韩太太叫士成不许出外,在家教授孩子们的书本。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编织绒线衣服,志铮却站在窗口旁,望着千丝万缕的雨点儿,呆呆地出神。室中是静悄悄的,只有孩子们朗朗读书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
正这时,忽见林小姐陪伴着丽霞匆匆地到来了。士成、志铮、韩太太三个人一见,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瑞贞先含笑说道:
“韩先生,你们快瞧丽霞的两眼已经看得见了。”
“真的吗?想不到竟好得那么快,真是谢天谢地。丽霞,我代你太欢喜了!”
士成这时早又忘记了昨夜写的那张悔过书了,离开桌边,含笑迎上去,预备和丽霞握手的样子。但韩太太却大吼一声,抢步上前,将士成身子狠命拉开,同时向丽霞啐了一口,破口大骂着说道:
“你这个白虎星还有什么脸再到我家来呢?为了你,害得他们父子两人失魂落魄,一个忘记了这一把年纪和已有妻子儿女一大群了,一个是疯疯癫癫的成天喝酒呀、奔跑呀!好像是溜了缰的马儿一样发了疯。你不是害人太甚吗?亏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年轻的小伙子不喜欢,竟偏偏爱上这个老头子,难道你愿意给他做小老婆吗?你现在眼睛亮了,那更好了,你瞧瞧他这个老不死,你愿意爱他吗?你说,你说呀!”
丽霞被韩太太这顿大骂,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一时向士成望望,又向志铮望望,也不晓得谁是士成,谁是志铮。因为志铮那副白净而俊美的脸,当然引起她的可爱。这就丢了士成,急奔志铮身旁来,叫道:
“韩先生,你……”
“叫错了,我是志铮,韩先生就是他,他是我的爸爸,你爱的也是他。我向你求婚,你不是拒绝了我吗?”
志铮不等她说下去,就向她淡淡地解释回答,显然他心头是无限的怨恨。丽霞这才恍然大悟了,她的粉脸顿时变成了惨白的颜色。这时瑞贞也完全地明白了,知道他们父子两人竟在闹着三角恋爱,一时也暗暗地恨起士成来,觉得士成这样大的年纪,未免是太不应该了。但回头见丽霞的身子,却摇了两摇,扑的一声,昏倒在地上了。士成慌忙要去搀扶,被韩太太大喝一声阻止了。志铮见她昏倒在地,心中明白她多少有些悔恨的意思,很不忍心,立刻奔到丽霞身旁,把她抱在怀内,连声叫她醒来。士成似乎对于志铮抱着丽霞还有一些醋意的成分,几次想要走上去,都被韩太太拦住了。韩太太还把士成拉到沙发上坐下,恶狠狠地瞪着眼,完全有监视的意思。林瑞贞这时已倒了一杯开水,走到丽霞身边,给她灌了两口茶,丽霞“哎”了一声,方才悠悠地醒转。她望了志铮一眼,泪水流了下来,慢慢地站起身子,满面显出痛苦的表情,说道:
“我理想是错了,我以为睁开眼来,见到世界上的一切,那是更幸福更美丽的。但现在完全相反,闭着眼睛的世界和开着眼睛的世界,完全是不相同的。唉!这世界是多么势利,多么卑鄙,多么痛苦,多么可怕呀!从前,我一切都蒙在鼓里,什么全都凭一种信仰而作为标准,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人会这样欺骗我、捉弄我,为了他的私欲,而把我哄得像一头小绵羊那么驯服。然而现在呢,我是有了眼睛,你们再来骗我,我也可以拿事实来分辨了!眼睛是多么残酷的东西,我在医院里一张开了眼,就见到惨白面色皱着眉头熬着痛苦的病人,一个是跌断腿的,还流着鲜红的血,一个是锯断了臂的,满口里大叫着痛苦。忽然我又听到了枪声,我跑到窗口一见,原来马路上在捕捉强盗,打伤了许多人,躺在路上流血了。我真看得怕极了,于是我有些懊悔不该睁开眼睛来,还是让我一辈子不看见干净。现在到了这里,我一见到韩先生苍老的脸和志铮那么俊美的脸,我心中更惨痛了。唉!这黑暗的世界,这私利的人心,我……实在太痛心了!志铮,我对不起你,我今生只好对不起你了!”
丽霞说完了这两句话,还连连地喘着,一面别转身子,一面头也不回地向外直奔了。志铮竟完全原谅她了,他可怜丽霞的盲目,他更可恨父亲的自私,所以他在见到丽霞向外奔的时候,也没命似的赶了上去,而且口中还大叫着丽霞。
这时的风雨更大了,丽霞心头因为受了极度的刺激,所以神志有些疯狂的成分。她奔在马路上,有些昏沉沉的,因此前面虽然有汽车驶来,她也不避让了,反而冲撞了上去。这情形瞧在后面追奔出来的志铮的眼睛里,他是多么焦急,忍不住没命般地大喊“当心当心!”但说时迟,那时快,丽霞的身子早已倒在汽车旁的血泊里了。
在克伦医院里,丽霞的生命在延迟到最后几分钟的时候,她两眼望着病床旁的士成和志铮,他们父子都在流着泪,于是断断续续地向士成说道:
“韩先生,请你原谅我,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才这样欺骗我。虽然我也爱你,不过我爱的人不会是像你那么一个苍老的人。这在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不知道,所以我也深深地爱着你,使你为我有些失魂落魄的,害得你们家庭不睦,夫妻反目,父子争吵,这些我觉得都是我的罪恶。”
“不!丽霞,你没有错,这完全是我的罪恶,我……太无耻了,我太对不住你了。”
“我不应该爱你,我更不应该让你来爱我,所以这不能说完全是你的责任,这是我盲目者的不幸……”
丽霞说到这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显出痛苦的样子。士成掩着脸,几乎已经是哭出声音来了。这时丽霞向志铮又低低地说道:
“志铮,我最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闭着眼睛的时候,哪知道你是这么多情,这么痴心!你是这么俊美,这么年轻!我悔恨,但可怜的,我是一个盲目者,虽然,我现在是死了,不过我会永永远远地记住你的爱。临死的时候,我要劝你几句话,你是一个年轻人,不要为了我一个渺小的人而难过。你应该为你的前途而奋发,我希望你成一个大法学家,将来给社会创造幸福!”
“丽霞,你会好起来,医生一定会救你,我愿意跟你共同地活下去!”
“不中用了,我已活不了,天不让我活下去!志铮,我……爱……你!”
丽霞说完了这最后的一句话,眼皮慢慢地合上去了。她脸上含了一丝苦笑,两行眼泪,便像蛇行似的爬了下来,士成哭了,志铮也伏尸大哭起来。
黄昏降临了宇宙,四周呈现出一片昏暗。
雨没有停,风还在刮。
世界是永远的黑暗,永远的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