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瓦岗山两日便到,离着不到二十余里,先扎一座营寨。这天亦就在辰时,全军人马饱餐战饭,留金甲、童环、樊虎、连明四人守营,徐茂公、秦叔宝、程咬金、单雄信等点兵二百,各自上马,离了大营,杀奔瓦岗山。到了瓦岗山北山口外将队伍列开,众人往那瓦岗山观瞧,见山势高大,群山之内隐隐若现一座石城,山林茂盛之处有些喽罗兵把守,山口修的栅门十分坚固,“当啷啷”一声锣响,山上的喽罗兵把灰瓶、石子、弓箭等项全都预备齐毕,准备着守山。徐茂公命众儿郎喊喝声音叫战,众儿郎呐喊声音。霎时间栅门开放,从山口内冲出五百喽罗兵,在山前雁翅排开,当中挑着一杆皂缎大旗,旗上绣着“小霸王翟”四个大字,旗下一骑马,马上端坐一人,身躯高大,手使大枪,不用问,定是翟让。两旁四个勇士,各擎刀枪。书中暗表,这四个人便是董平、薛霸、吴吉、张千。小霸王翟让虽见三十六英雄中的众好汉在队中各持利刃,十分威武,但他既久经大敌,当然不把几百人放在心上。

翟让催马直临阵前,把钢枪一拧,高声喊喝:“何处的兵将到此送死,命那不惧死的速来纳命!”众好汉见翟让跳下马来身高丈外,膀大三停,肚大腰圆,黑脸面,短钢髯,穿青挂皂,坐下乌云豹,鞍韂鲜明,人似欢龙,马似活虎,耀武扬威,阵前叫战。徐茂公问道:“谁去会他?”程咬金道:“待俺一战!”说着话,一催铁背烟熏枣骝驹,手持大斧,直临阵前。翟让问道:“尔是何人,敢来搦战?”程咬金说:“爷就是贩私盐、劫夺皇杠的好汉,俺叫程咬金。你叫什么?”翟让说:“你可知小霸王翟让吗,俺便是也!你来此作甚?”程咬金说:“翟让,俺们特来找你,要占你的瓦岗山。”小霸王翟让哈哈大笑,向程咬金道:“汝能胜得了我手中枪,我便将瓦岗山让给于你!”程咬金说:“好吧。”用斧便杵翟让眼睛,说声:“挖眼睛!”翟让用枪招架。程咬金大斧一变招,用斧刃往翟让肚腹横着推进。翟让见斧推进,用了个“怀中抱月”的招数,往外一磕大斧。程咬金说声:“摩挲肚子!”往回撤斧,要用磨盘式脑后摘巾。二马一错镫的工夫,好快的枪法,翟让趁他斧子磨出去招架不及的时候,摔杆一枪扎奔程咬金大腿。众好汉在马上瞧见了,个个吃惊,谁不知道程咬金的武艺,不在二把刀以上,不在二把刀以下,正是二把刀的能为,都以为程咬金玩完啦。谁想他右脚甩镫,翻身摔下马去,马虽走了,把人落下,众人越发得吃惊。偏在此时,翟让双足叩镫,将马勒住。程咬金真叫手疾眼快,跪在地上,大斧虽然撒了手啦,用右手一抄,正把翟让的脚抄住,往起使劲儿一托。翟让这个乐儿可就大啦,翻身下马,摔在地上,那马可就落了荒啦,翟让要想爬起来可就来不及了。程咬金左手揪住翟让,往起要挟,徐茂公指挥人马扑奔过来,把他二人围住。董平、薛霸、吴吉、张千四人要来搭救翟让,已然来之不及了。

当下众好汉把翟让围住,叔宝等下马把翟让扶起。翟让从来没遇过敌手,如今被程咬金弄得摔下战马,臊得面红过耳。叔宝、茂公向翟让说:“我等早闻义士之名,久有同舟共济之心,只因缘浅,无由得见,今欲与公共筹大事,未知好汉肯能相容否?”翟让处在这个地步,不能不允了,于是把众人让进瓦岗山,喽罗兵等各归原地。

众好汉进了瓦岗山,到了那山城,瞧着城池坚固,都暗暗夸奖这个坚固的金镛城。进到城内一看,有街有巷,茅舍层层,都是喽罗兵所居的住处。有些走不了的人家,在这城内做些买卖,平常使用的东西都有。大众随着翟让乘马走着,远望那翟让的住处,粉墙远大,望之不尽,里面树木高耸云端,很是茂盛,东西的栅栏门如同辕门一般。进了辕门,一齐下马,翟让头前引路,到了里面,众英雄往各处观瞧,虽没有雕梁画柱、层楼殿阁,但房屋修得高大,规模亦还不小,惟有那大厅同宫中殿宇一般不二。翟让把大众让至大厅里面,先都一一地问过姓名,然后吃茶。翟让早先就有耳闻那单雄信乃五路的响马头儿,王君可、尤俊达、金城、牛盖、齐彪、李豹、屈突星、屈突盖等都是绿林中有名的好汉,自己觉着有这些好汉彼此相扶,人多势众,颇可举事了。翟让命他的手下人先治酒招待众人。至于带进城的二百兵卒,在城中往各处观瞧,见屯粮之所仓廒充盈,马厩之内数百匹良马成群,草料堆聚如山;其余瞧不见的,收存兵器之处、修弓造箭之所,无不完善。

且说翟让设摆酒筵,将要款待众人,忽听后面“呼啦啦”一声响,如同山崩地裂、地覆天翻似的,这个声音大了,吓得大众一怔。忽见喽罗兵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说教军场后陷了个大大的地穴。大众齐向徐茂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徐茂公说:“你我且去观瞧。”于是众人齐奔地穴。霎时间来至地穴一看,好大的一个窟窿。众人又向徐茂公问道:“无故塌了地穴,主吉主凶呢?”徐茂公说:“我们先预备长长的绳索,绳上要绑一只公鸡、一条小狗,放在地穴里先试探试探。”程咬金问道:“为什么要用鸡犬呢?”徐茂公说:“我们先试试它是神穴还是妖穴,如若把鸡犬放下去,拉上来一看没有鸡犬了,一定是妖穴,鸡犬定被妖怪吃了;如若鸡犬不伤,便知神穴。”众人问道:“妖穴怎样,神穴怎样?”徐茂公说:“要是妖穴,俺们设法降妖;若是神穴,我们得下去一人到地下瞧瞧,便知神仙之意了。”程咬金说道:“我的爷,谁应当下去瞧瞧呀?”翟让命人去取绳索鸡犬。少时间一并取至,徐茂公命人将鸡犬绑好,往地穴内放了下去,直到六根长绳接着放尽,才够着底儿。徐茂公命喽罗兵将绳子扯上来,众人看那绳上的狗亦没死,鸡亦未亡,只是穴内寒气太大,把鸡犬冻得半死不活了。程咬金说道:“这鸡犬没死,不是妖穴,里面虽没有妖怪,是个寒穴,这要是谁下去亦得冻死。”徐茂公说:“这是神穴,我们得下去看看有什么动静,就知道神人指示的意思了。”程咬金问道:“那么应当谁下去呢?”徐茂公说:“叫大哥给想个公平的办法。”魏徵说:“我们共有多少人,数一数,按照人数预备多少张纸,纸上就有一张写个‘去’字,其余的纸上不用写字,满要空白。将这些纸团成阄儿,放在一个瓶内,我们大家抓阄儿,每人抓一张,抓着空白没字的阄儿,不用下去;谁抓着‘去’字的阄儿,谁下去。我这个办法公平不公平?”大众齐声说道:“公平公平。”翟让立刻命人预备,霎时间喽罗兵将纸张、大瓶、笔、墨、砚等一并弄来。

魏徵命喽罗兵将桌案摆好,大瓶放在桌上,魏徵数了数人数,共有三十七个人,便把纸裁成三十八张。抛了那张不要,叫大家帮着把纸阄儿团好,魏徵拿出一张,攥着笔到了僻静的所在去写那个“去”字。写完了把纸团成阄儿卷起来,拿回来往大堆里一扔,用手拢均匀了,魏徵把这堆纸阄儿装在瓶内,向众人说:“你们少时大家伸手,每人各抓一张,拿在手内不准打开,一个一个地交给我,我打开你们大众观瞧。”众人说:“是。”说完了,连魏徵亦伸手,各抓一纸,抓完了全都站着不动。魏徵先打开自己那张,又瞧叔宝的,一个一个都看了,看了三十六张都是没字,只剩下程咬金一人。把他的要过来拿在手中,魏徵问众人:“这张瞧不瞧?”大众齐声说道:“瞧什么,他这张上一定有个去字。”魏徵就把程咬金的纸阄儿往嘴里一扔,嚼烂了。程咬金这熬淘就别提了。

魏徵命人预备大筐,叫人在绳子上边系几个铃铛,告诉程咬金:“你要到了底儿,把那里都有什么看明白了,要上来的时候,你得摇动绳儿铃铛三响,我们才往上拉你哪!”程咬金说:“且慢!我们都是结义的弟兄,哪位辛苦一趟,替我受趟累?”众人全不答言。程咬金哭丧着脸,向尤俊达说道:“俺在斑鸠店卖俺的竹筢,你叫我跟你当伙计,如今受了他们的害,叫俺老程探这地穴,非喂了妖怪不可。这都是你害的我!”徐茂公、魏徵劝道:“兄弟,你是个有造化的人,只管下去,绝无妨碍。”程咬金道:“无妨碍好啊,喂不了妖怪,下去亦得冻得跟小鬼儿一样。”翟让命人将荆条筐、铜铃铛、绳索等物取来,串铃系好,把绳子往筐上一系。

收拾停当了,徐茂公叫程咬金坐在筐内,下去探地穴。程咬金无法,拿了大斧往筐内一坐,众好汉把筐放下,各揪绳索,慢慢地放下,足有两个时辰筐才到底。程咬金坐在筐内往各处一看,黑洞似的,任什么亦看不出来,心里又很害怕。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上了魏徵的当,那张纸亦是一张空白纸,当时心里这气就大啦,自言自语道:“好啊,你们冤苦了我啦,咱们过不着这个!”我老程要一害怕,叫你们耻笑于我,我老程豁出这条命不要,倒要瞧瞧这穴里有什么。我要探明了地穴,回至上面亦能压倒群雄。心中想罢,站起身形,迈步下筐,右手持斧,左手乱摸,转了两个弯儿,忽见前面放出一对亮光。程咬金道:“这是妖怪的眼睛,待我赶上前去问问这个妖怪。”把大斧横施,放开脚步,直奔亮光。临近了一看,这亮光却是一股水,声音潺潺,水往东流,当中有个大石桥。程咬金过了小溪河,见眼前一座庙宇,山门紧闭。程咬金走上台阶,用手一推,两扇山门自开,往里面观瞧,别有洞天,又是一个世界。迈步走入,见北边有三间大殿,走到殿内仔细观瞧,又无佛像,供桌上面却放着一个大大的牌位,上面模模糊糊,字迹亦看不很清。桌的上面放着个天王紫金盔,折着一件滚龙杏黄袍,袍上放着一条玉带,旁边有一双无忧履。咬金看着正然纳闷,听见殿外水声作响,转至殿后,走出大殿,望见有一水池。程咬金往水池里一探身,见水往上一翻花,从里面露出一个怪物,其形如同江猪一般,约有小驴般大,嘴唇犄角儿露出两只獠牙,足有一尺多长。书中暗表,相传此兽叫犇,其性最淫,杨广就是它转世,要不杨广怎么那么好色哪。(这事有无考察,亦不得而知。)

程咬金正然瞧他,忽见这怪物从水内“呼啦啦”往上一窜,一声吼叫,声震屋瓦,吓得程咬金抹头便跑。那怪物从水里出来,在后边便追。程咬金又把大斧忘在殿内,赤手空拳如何是好,见殿后立着许多木棍,抄起来觉得很轻,似木非木,似柴非柴,拿在手内发飘。那怪物已然来至身后,程咬金抡开便打,打在那怪物脑袋上,痛得它往后倒退,程咬金把他又追回水内。(俗传五花棒打死杨广,即由此虚传的。)咬金回想那怪物凶恶已极,不敢少停,走进殿内,心想:把东西拿走。便把天王盔戴在头上,用手打开杏黄袍,见袍底下有一个匣子,把匣子打开,内有一个笏圭,圭底下压着一张字柬。程咬金亦不认得那字都是什么,把杏黄袍穿在身上,玉带亦往腰中一横,脱去靴子,换上无忧履,把匣子盖盖好,揣在腰内,手持大斧,走出殿来,按着旧路走回。到了黑暗之处,摸着黑儿,把筐找着,迈步坐在筐内,用手摇晃绳索,“哗啷啷”铜铃铛一响,地穴上边众好汉们把绳索扯起,把筐拽上来。

大众再看程咬金这个模样,全都一怔,徐茂公、魏徵问道:“兄弟,地穴内有什么?你这穿戴的东西是哪里来的?”程咬金把地穴里边的事情向众人学说了一遍。徐茂公说:“你把匣子掏出来,我们大家看看。”程咬金把匣子从腰里掏出来,徐茂公接过来,打开匣盖取出那字柬来,只见那字柬上写的是:“灭者灭,兴者兴,一唐过去一唐生。四时八方多少帝,治世安邦有二秦。”后边又写着:“程咬金举义集兵,为三年混世魔王。”众人都挤着过来观瞧,即至瞧明白了,大众解不开这几句言语,齐向魏徵、徐茂公问道:“这上面写的言语俺们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你们可曾知道?”徐茂公、魏徵道:“这是天机不可泄漏,日后自然明白。”程咬金说:“这上面写的事你念给我听听。”徐茂公遂把字柬念给他听。程咬金说:“要按着这个字意,你们大众应该在瓦岗上保俺程咬金当混世魔王了。”徐茂公说:“虽是天意如此,你要做混世魔王,惟恐大众不服。俺们大众可以对天买卦,问问上苍,应当谁人为主,然后亦就心平气和了。”众人问徐茂公道:“我们怎么问天哪?”徐茂公说:“我们把大纛旗扯在旗杆之上,然后大众一个个的拜旗,今日天气晴和,四外无风,纛旗当然不动。谁要把纛旗拜得飘荡起来,谁就是有福有德的造化人,我们大众便保他为王,在瓦岗山立起事业。”众人一听,无不赞成。

众人正然赞成此举,“呼啦”一声,大家再看地穴的口儿被土掩上了。程咬金吓得一吐舌头道:“我的爷,亏了上来啦,要不非得埋在这地穴里面。”众人瞧着,无不纳闷。小霸王说:“俺们去拜大旗吧。”众人便离了教军场,齐集厅前。那厅前竖着一个旗杆,杆的顶上系着面皂纛旗。大众说:“俺们一个个的拜这旗吧。”于是一个一个的跪倒磕头。众人全都拜完,那杆大旗动亦不动。程咬金哈哈大笑说:“你们都拜完啦,瞧俺老程的!”说着,撩袍跪倒。刚要磕头,真是奇怪,忽然从西北刮来一阵风儿,将这纛旗吹动起来。赶到程咬金磕头的时候,那纛旗被风吹得“啪啪啪”山响。众人见了,无不惊异。程咬金说:“到底是俺应做皇帝吧?”徐茂公说:“你既有德,拜起大旗,自然是你为王爷,无人不服的。”大众向徐茂公请示道:“既是天献神穴,上天指点程咬金应为混世魔王,我等亦都愿意扶保于他。但是他怎样即位,我们亦要事先布置呀。”徐茂公说:“我们择个黄道吉日,请他登殿,即位之日我们大众按礼朝贺,可将翟首领的府改为王府,大厅改为宫中的银安殿。”大众全都赞成。魏徵说:“我们既是要共立咬金为皇帝,应立什么国号?皇帝亦要立定尊号,由开国之日亦要立个年号。”徐茂公说:“我们就叫大魔国如何?”大众说好,徐茂公说:“神穴中的字柬上写的是程咬金应为混世魔王三年,我们就称他为混世魔王怎样?”大众说:“好,就用这个尊号吧。”徐茂公说:“我们自从魔王即位之日,立元久长元年好不好?”大众全说:“好个久长元年,不用更改,就是用它吧。”

大众商议妥当,徐茂公传令,叫瓦岗山外带来的兵丁全都开入金镛城。这令传出,兵丁往瓦岗山内开拔之事不用细表。当日翟让命他手下人杀牛宰羊,大摆酒筵,合山的士卒亦都赐与酒肉。酒筵摆齐了,众英雄入座,巡壶把盏,划拳行令,欢呼一堂。直到杯盘狼藉,月亮东升,方才作罢,然后大家安眠。次日大众起来,各自分头办事,数日之间布置妥当。将大厅上悬挂立额,额上是金字蓝地,漆的是元德殿。赶制了大魔国的国旗二十杆,旗是红缎子,白光黑字。全副的銮驾,日扇掌扇龙凤扇,烟舞烟幡烟罩烟,金瓜钺斧,指掌拳衡,干戈宁静,肃静回避牌,什么玄武旗、太常旗、勾陈旗、青龙旗、朱雀旗、六合旗、黄旛豹尾等,无一不备。大殿前边设摆龙凤鼓,悬挂景阳钟。殿内龙书案、宝座、围屏,样样不缺。阅者要问,他们如此设备是哪里的款哪?就是六月二十四程咬金劫的那六十四万杠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