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师徒心中合计:要是步下行走,回归虎牢关,绕道足有七八十里路。思前想后,迫不得已,只可绕着道走吧。走得两腿发酸,周身无力,心内又烦,想和人打听打听道路,不用说过往行人,连个砍柴的樵夫、拾粪的农夫亦没有。尚师徒觉着肚内饥饿难挨,天光亦黑了,辨不清道路,亦难回虎牢关,万般无奈,坐在一块石头上,听天由命,等到天亮有什么话再说,有什么主意再想。少时间抬头观看,天上的星斗全都出全,星光灿烂,万籁无声。不久月光东升,万里无云,天气晴和。忽见起了一阵怪风,顺风来了一物,个儿很大,两只眼睛如同两盏吊灯,离着很远看不很清;又听“哗啷啷”直响,“嗖”的一声跳至面前。尚师徒大惊,原来是只猛虎。幸而身旁有口宝剑,将剑拔出来,猛劲儿用剑扎去,只听“扑哧”一声,将老虎的左眼扎瞎,痛得老虎往前一蹿。尚师徒不及撤剑,赶紧将剑撒手,往旁一闪。那老虎实是倒着霉呢,这一蹿脑袋正撞在一块巨石之上,将宝剑顶进脑袋以内,眼眶子外边只剩下宝剑把儿,痛死过去,倒于地上。尚师徒心想:真是万幸。

跟着又听有脚步声音,跑来一人,直奔老虎而去。原来这只猛虎身上“哗啷啷”直响,有一条三股钢叉,就是这人的。他用叉将老虎的腰给叉上了,老虎负痛一窜,他亦攥不住了,将叉撒手,老虎奔尚师徒这边跑来,他亦在后赶来。见老虎趴在地上,他伸手拔下叉,“扑哧扑哧”一阵乱打。工夫不大,这老虎一命呜呼了。尚师徒想和他问问路,奔过来一看,这人身高足够丈外,脑袋大,脖子粗,膀大三停,头上短发打着个日月镇铁箍,上有个月牙儿,穿着一身短小的僧衣,足下是两只靸鞋。面似淡金,两道浓眉亚赛漆刷,一双环眼皂白分明,狮鼻阔口,好个雄壮的和尚!他亦不理尚师徒,将老虎往左肩头上一扛,伸右手冷不防就抓尚师徒,不容分说,将尚师徒夹于肋下。尚师徒此时一点力气亦没有,不能挣绷,只好由他。这大和尚扛着死老虎,夹着活人,往回便走。直奔到三更以后,来到庙前,山门关着哪,这大和尚大声喊叫:“师父开门!”里面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声音洪亮,将山门开开,大和尚进了庙,将死老虎往地上一扔,将活人放下,尚师徒这气大了。那开山门的老和尚仔细用灯一照尚师徒,问道:“将军可是四宝将吗?”尚师徒说:“正是,敢问老师傅贵上下怎么称呼?”老和尚说:“我俗家的姓名叫定彦平。”尚师徒大悦,抱拳施礼道:“原来是老前辈,失敬了!”

定彦平自从在北平府罗成二入瓦岗山,复回北平府,他就觉着自己大错特错,既然出了家,就应当一尘不染。他后悔得了不得,另找个深山古庙,隐姓埋名,参禅悟道。他与这庙里的方丈最好,这庙是普云禅林的下院,方丈回归普云禅林,将这庙就交给定彦平了。这庙叫藏经寺,内里的经卷最多。不料定彦平见着四宝将尚师徒,因为慕名他是个忠臣,故肯露个人真面目。

尚师徒听说他是定彦平,可就放心了。定彦平问道:“尚将军这样狼狈,莫非是虎牢关失了吗?”尚师徒说:“我没把虎牢关丢了呀。”定彦平说:“那么黑夜为何在此深山待着呢?”尚师徒说:“只皆因魏国公李密到了瓦岗山,瓦岗山的众响马保他为西魏王,李密又命秦琼、徐茂公、程咬金等率领二十万大军来攻打五关。这是我和秦琼阵前对敌,他杀不过我,败奔这里。我追至月牙涧,不见秦琼,以为他藏在庙内,我将虎类豹拴在庙外,进庙找他。不料秦琼没在庙内,我出去之时,他将我的马匹骑走,我步下追他,如何能行?他没了影儿,我走到山下,累得支持不住,在山石上坐着,恰巧遇见贵徒打虎。他将我弄到这里,得遇老前辈,真是有缘。”定彦平听他说完,向他问道:“将军,你以为隋朝的气数如何?”尚师徒道:“气数不强,不久将亡。”定彦平又问道:“瓦岗山的人如何?”尚师徒说:“我虽料着隋室不久将亡,但将来得天下的绝不是瓦岗山的人。”定彦平问道:“此话怎讲?”尚师徒说:“一群响马焉能成事?”定彦平道:“将军错了,你休以为他们全是响马。告诉你吧,那秦琼是北齐后主驾前大将军秦旭之孙,秦彝之子。想当初杨坚与靠山王杨林兵伐北齐之时,秦旭为国殉难,死在晋阳,秦彝在马鸣关殉城。秦彝之子秦叔宝是要报北齐的国仇,报他的父仇,才与单雄信、魏徵等结拜。那单雄信、魏徵、程咬金亦不是响马,单雄信系秦旭徒弟单珪之子,魏徵系秦旭徒弟魏栋之子,程咬金系秦旭徒弟程玉之子。他们弟兄既是北齐忠臣之后,北齐虽然亡国了,他们都有为国报仇、为父雪恨之志。他们三十六友虽有不少是响马,不知细情的就当响马看待,其实他们是隐于绿林,结交好汉,预备有了机会共灭隋朝,给北齐报了国仇。借着秦母的寿日,他们以拜寿为名,在济南府贾家楼结拜,三十六人结为一盟,大反山东,火烧历城县,以瓦岗山作为根本之地,与大隋朝对峙。你真以为他们全是响马呢,他们是北齐之后,个个都有义气,要不然七打岗山的隋兵都会失败吗?”尚师徒说:“多承指教,我从此不敢藐视天下人了。”定彦平说:“你早就应当归降瓦岗山,如若你早降,你师父邱瑞亦死不了呀。”尚师徒说:“这亦是天意,非是人力。”定彦平说:“你回去吧,那虎牢关大约已被他们瓦岗的人占了,你赶紧回去,我不敢多留你。”尚师徒说:“我道路不明,找不着路了,望求你老人家派个人将我送回虎牢关。”定彦平用手一指那个打虎的和尚道:“叫他把你送回去吧。”尚师徒问道:“他可认识道路吗?”定彦平说:“黑夜之间他都认识,每月初一、十五我叫他往关里买东西,这股路他都走熟了。”尚师徒说:“如此甚好,就求他带我回去吧。”尚师徒向定彦平施了一礼,往外就走,定彦平将他送出藏经寺。那和尚也不懂得和尚师徒说话,他倒是引路之人,大踏步在前而行。尚师徒在旁边跟他走着,思前想后,好不难过。天光大亮,走出一半路程;到了红日东升的时候,眼前就望见虎牢关了。那和尚用手一指虎牢关道:“你不是要到虎牢关吗,这就是了,你去你的,我去我的。”说完转身就走,头亦不回,回归藏经寺了,这且不表。

却说尚师徒独自一人来至关前,往关上一看,可就怔了,虎牢关上已然换了瓦岗山西魏国的旗号,大约着母亲妻子凶多吉少,只见城门紧闭,入城是办不到了。他在城外大声喊道:“城上兵将听真:今有四宝将尚师徒在此,急速回禀你们秦元帅,叫他城上答话。”城上的兵将听见,不敢隐瞒,飞报入帅府去了。

原来秦叔宝自从在月牙涧得了虎类豹,他就马不停蹄回归西魏国大营。及至他到了大营,隋兵大队早回了虎牢关,瓦岗山大队早回了西魏大营。军师徐茂公升坐中军大帐,命人打探秦琼的去向,兵士始终亦没探着。天至申时,秦叔宝乘马回归,将士儿郎见他又把虎类豹骑回来,无不欢喜。秦琼下了马,站帐军赶紧出来接马。叔宝到了帐中,徐茂公忙问道:“元帅怎么又把虎类豹得来了呢?”秦琼遂把马跳月牙涧,折锏丧马,再得虎类豹的事说了一遍,合帐之人无不欢喜。徐茂公向秦琼说道:“元帅,请你勿惧勤劳,乘跨虎类豹去诈取虎牢关。”秦叔宝听徐茂公将这事说破,立刻点兵去诈虎牢关。秦琼到了虎牢关,声称入城来接尚师徒的家眷,说尚师徒已然归降西魏国,有提炉枪、虎类豹作凭。守城的兵将信以为真,遂将城门开放。秦琼率兵入城,跟着就将城中的隋兵缴械,安置在一旁,候令改编。秦琼到了衙门,闯入内宅,尚师徒的母亲已然自尽,尚师徒的妻子薛氏将要自刎,秦琼赶到,将她拦住,说明自己是邱瑞的两姨外甥。业经他百般解释,良言相劝,薛氏才暂时不死,等候要见他丈夫一面。秦琼又命人到大营去请徐茂公。及至徐茂公等带兵入城,布置善后,天光大亮。诸事布置完毕,尚师徒回来了,此时秦琼、徐茂公等正商议如何收降尚师徒。

得报尚师徒回来了,秦琼大悦,吩咐外面鞴马。他出衙上马,到了马道口,甩镫离鞍下了坐骑,顺着马道走上城头,手扶城墙,倚定护身栏,往城外一看,尚师徒狼狈不堪,一点锐气全无。秦琼说:“尚将军,你来得甚好,请进城,有什么话进城商量。”尚师徒问道:“秦元帅,我母亲何在?”叔宝为人精明,听他问母亲,忙道:“老母在城中。”尚师徒心中不信,想着敌军入城,母亲一定殉难而死,绝不能活。他怕秦琼冤他,向秦琼说道:“我母亲如若尚在,请你多受些累,叫我母亲上城答话。”秦琼猜着,他要知道母亲死了亦不能独生,想着这样叫他进城,他是绝不肯进来的,不如去找他媳妇,将他诓进城内,然后大家再解劝,大约着亦就降了。叔宝心中想罢,遂道:“尚将军,请你在城外等候,我去请令堂,少时便至。”尚师徒点头应允。秦琼顺着马道下了城,认镫扳鞍上马,催坐骑回衙。到了衙门与徐茂公说明此事,徐茂公说:“先叫尚师徒的妻子上趟城,假传她婆母之命,诓尚师徒进城。”秦琼惟恐薛氏不愿意,徐茂公说:“你求她吧,准能成。”于是秦琼又去见薛氏商量,不料薛氏慨然应允,秦叔宝欣喜非常,命人给薛氏备了一乘小轿,薛氏乘轿出衙。秦琼陪着到了城上,薛氏手扶城墙向尚师徒说道:“婆母有命,叫你入城呢。”尚师徒见妻子面貌不变,料着他母亲没死,如若死了,妻子绝不能这样,遂道:“叫他们将城门开放,我这就进城。”秦琼在旁听薛氏如此言讲,心里还很赞成她能想得开,是个明白人呢。于是秦琼同薛氏下城。见了尚师徒,秦琼说:“尚将军,你回来了甚好,你老不来,我就派人寻找于你。”尚师徒说:“尚某有何德能,敢劳动元帅如此厚爱。”又向他妻薛氏问道:“娘亲何在?”薛氏说:“婆母现在衙内。”尚师徒说:“你且同我去见太夫人。”于是秦琼同他夫妻共回衙署。到了衙内,徐茂公与众将见了他,都很恭敬,尚师徒颇不以为然。

及至同到内宅上房屋中,尚师徒见屋内停着灵哪,不用问便知是他母亲已然死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亚如万把钢刀扎于肺腑。尚师徒抢行几步,跪倒灵前,放声痛哭。薛氏亦跪在一旁,啼哭不止。秦琼、徐茂公等无不嗟叹。听尚师徒哭诉的言语,是他受隋室皇恩,上不能致君于尧舜,下不能为国出力,给国家丧失疆土,便不为忠;使他母亲殉难而死,便为不孝;在两军阵前迫死恩师,是为忘恩负义。不忠不孝之名落在个人身上,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哭到凄惨处,使人心酸落泪。忽然叫声:“娘啊,儿愿随于九泉之下!”伸手拔出佩剑,就要自刎,秦琼忙把他拦住,向他解劝。徐茂公说:“尚将军,你死了亦是不对呀!为人子者,应当将生身父母送黄泉入土安葬,才是道理。你此时是死不得的。”这一句话将他唤醒。尚师徒想着应当将生身之母葬埋,然后再死,才算为人子之道。当下秦琼等解劝他别死,愿在西魏王驾前保荐他建功立业,以图富贵,尚师徒点头应允。秦琼等信以为真,便帮他夫妻办丧事,在虎牢关西择了块吉地,命人开坑,请些僧道诵经超度亡魂。三天之后,吉时出殡,尚师徒披麻带孝,薛氏夫人怀抱幼子,秦琼、徐茂公、单雄信、王君可等一齐送殡,挽联数十副,香花满布。

一行人到了坟地,将尚母的棺椁入了穴,用土填满。薛氏夫人将她儿子尚山尚元培放于地上,忽从袖内拔出一把匕首刀,向哽嗓咽喉上恶狠狠一下,“扑哧”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死尸倒于地上。众人见了,救之已然不及。那尚师徒拔剑在手,向他儿子便砍,被秦琼等挡住。秦琼问道:“尚将军,你难道不给尚氏门中留后吗?”尚师徒说:“留下此子,无人照看,不如杀死。”秦琼说:“尚将军,你可将此子交付于我,我可以尽其交友之道,将他抚养成人,给你们尚氏门中接续后世香烟,承继宗祧。”尚师徒说:“不料秦元帅有此义气,我尚师徒就依了实啦,将此子托付于你,替我将他代养大了,将来接续我尚氏门中后代香烟,日后我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元帅的好处。”说着,又冲秦琼跪倒说:“恩人请上,受我大礼参拜。”他冲秦琼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形,眼望东南道:“万岁,我尚师徒今生今世不能报答国恩,到了来生来世再报国恩吧!”说罢,尚师徒用剑自刎而死。众人见他死了,无不伤感。秦琼又命人赶紧买了两口棺材,将尚师徒夫妻一并埋了,然后这才回归虎牢关。次日,秦琼派人将尚师徒之子送往瓦岗山,叫贾氏夫人当作亲生之子抚养。这尚山尚元培长大了如何,暂且不表。

却说秦琼留兵一万,派将两员暂守虎牢关,写了一张报捷的公文,然后起兵。数十万大兵,刀矛器皿、锣鼓帐篷、粮草等项拴扎车辆,旌旗招展,浩浩荡荡,杀奔黄土关。这天秦叔宝督催人马正往前进,探马禀报,离黄土关还差三十里路了,秦琼吩咐一声:“人马少往前进,安营下寨。”一声安营炮响,兵丁们挑沟堆垒,支搭帐篷,埋锅造饭,铡草喂马。秦叔宝升坐中军大帐,点名过卯,发放军情,命人仔细探关。探兵到了外边,将关里的事情探明,回来向秦元帅禀报:“黄土关内只有三千人马,并无大将把守,只有两个文职官公孙朗、欧阳方守城。”秦琼得报只有两个文职官守关,不用派兵去打,先派程咬金前去招他二人归降。程咬金遵命,带兵三千,放炮出营,直奔黄土关。程咬金到了黄土关,勒住坐骑,往城上一看,有许多隋兵把守。程咬金高声喊喝:“守城兵将听真:急速去回禀你们官儿,叫他们上城答话。”少时就见城上有两个文职官,头戴乌纱帽,身穿蓝袍,腰横玉带,手扶城墙,倚定护身栏,往下观瞧。程咬金在马上用大斧一指道:“呔!城上两个文职官听真:今有瓦岗山西魏王派秦元帅带兵数十万来取五关,那能征惯战的四宝将尚师徒都一败涂地,将虎牢关失守,何况你们哪!快快开关投降!”那公孙朗、欧阳方在黄土关上听程咬金如此言讲,遂向程咬金说:“请这位将军先收兵回营,明日我二人到秦元帅大营亲自投降。”程咬金说:“我去给你们回禀秦元帅,如若你们明天不降,秦元帅必然统带大兵踏平黄土关。”公孙朗、欧阳方说:“我们明日一定面见秦元帅请降,请将军多劳,替我们先行回禀吧。”于是程咬金收兵回归大营。到了营中,兵将各归汛地,程咬金够奔中军大帐面见元帅。秦琼容他施礼完毕,问他道:“黄土关的事情如何?”程咬金说:“公孙朗、欧阳方说明天来见元帅亲自请降。”秦琼说:“你明天再来见我,权且歇息。”程咬金遵令退出。

一夜无书。次日天明,秦琼升座元帅大帐,众将两旁侍立。处置军务已毕,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不见公孙朗、欧阳方前来归降。秦琼紧皱双眉,喊一声:“程咬金何在?”程咬金说:“在。”往帅案前一站。秦琼吩咐他道:“本帅命你带兵五百名,先往黄土关,到了关内将本帅行辕布置妥当,然后再出榜安民。”程咬金说:“元帅,末将无此才能,请你另派别人吧。”秦琼厉声喝道:“程咬金,你敢抗令吗?”程咬金说:“不敢。”徐茂公说:“我们数十万大军在此,他们还敢怎样?你去吧,那公孙朗、欧阳方一定款待于你。”程咬金觉着军师说得很有理,立刻遵令前往,出帐点齐五百兵丁,上马持斧,率兵出营,直奔黄土关。离着黄土关近了,只见那关门开着,城上亦没有多少兵将。程咬金忽然心中一动,他命五百人在前头,他在后头,走过护城河桥,将进外头的城门,走到了瓮城,“呼啦”一声,有三百多名兵丁坠落陷坑之中。程咬金尚未进城,吓得拨马往回便跑,由城内跑出来的兵丁只有百数多人,那城门就关上了。程咬金连头亦不回,催马如飞,跑回了大营。到了营内,他才将马勒住,慢慢走进了辕门,中军帐前下马,进了帐,向秦琼说道:“大事不好!那黄土关有了埋伏,有一半人被敌人捉住了!”秦琼得报大怒,连道:“小小一座黄土关,兵不满万,将不满百,亦敢如此。公孙朗、欧阳方,吾必生擒之!”刻不容缓,传令点兵一万,亲自率领兵将,放炮出营,往黄土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