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士杰一家从他爹起,就是恶人。姚家的创业史比郭世富的创业史还见不得人。
辛亥革命以后,皇帝被推翻了,民国还是很混乱的。官军、变兵、土匪和强盗,任性地掠夺头上盘辫子的庄稼人。黄堡、下堡、赵村和竹园村,天刚黑,堡子门就上了锁,钥匙放在本村的乡约那里。不到第二天早晨,任谁也别想要来钥匙。每天晚饭后,头上盘粗壮辫子的精干庄稼人,带着装好火药的土枪,上了堡子墙守夜。
可怜的蛤蟆滩稻地住户们,不要说堡子墙吧,多少庄稼人连院子墙都没有,一个个独立的草棚屋散布在稻地里。当时官渠岸不像现时有几十户人,当时还没形成这条街,只有十来户分散在渠岸边,算是到蛤蟆滩落脚以后光景过好了的庄稼人。既然不能靠人的力量保护自己,就只好求神保佑了。就是这十来户庄稼人,凑钱、出力,在官渠岸盖起那座小土神庙。现在已经变成闲话站,那时候可是每天早晚,都有人去向白胡子泥塑像烧香叩头,析求免灾。
民国五年阴历四月十六,蛤蟆滩倒霉的时刻终子到了。黑夜四更天,逐渐普遍起来的犬吠声,把户户庄稼人统统惊醒了。我的天!官渠岸谁家出事了。山了什么事呢?狗咬得这样厉害?庄稼人蹲在草棚屋里,两腿筛糠,胸腔里捣鼓。每家人都求神保佑别让人来捣自己的板门。
谢天谢地!过了一阵,犬吠声逐渐缓和了,稀琉了,后来完全停了。好得很,这是一场虚惊。待到鸡啼以后,提心吊胆的庄稼人们都松了口气。初夏,日长夜短。鸡啼以后,很快地亮了天。
黎明时分,所有蛤蝮滩的庄稼人,都跑到官渠岸西头去看。大伙都往一个三间瓦房、两间草棚的庄稼院里挤。啊呀!原来自耕户姚富成被什么人拉走了!村巷里有人在谈论:说大约有上百人马,从北原上过来的,经过下堡村西门外,由王家桥过了汤河的。说大队停在半里西边的挑林里,有三个人来到官渠岸紧靠边的庄稼院。说看情形是脚踩着肩膀,翻过土院墙,进了姚家院的。唉唉!富成老大被抓住了。他的兄弟,二十多岁的彪小伙子,聚成老二,行动敏捷,溜进后园,趴在打过坯的土壕里藏下了。
“穿的啥衣裳?你没盯见吗?”大伙问聚成老二。
脸色灰白、愁眉苦脸的可怜小伙子,两手捧着盘辫子的脑袋,蹲在土院子里,眼泪雨点似的往地上滴。
“粮子!”小伙子难受地说,“灰军衣……”
“进院子都说啥话?”
“听不懂……外路人……”
“没事!”一个大度量的庄稼人安慰他说,“聚成,啥事也没!是粮子,准是山里头有土匪,叫你哥给官兵领路去。”
大伙顺着这个话头,都给聚成老二宽心:
“领到一定的地点,他准要放你哥回来。”
“顶远到山口上!人家换人呀!”
“再远了,人家还怕他路生哩……”
所有的人都劝说姚家的婆娘们和闺女们:别哭!人已经给拉走了,哭能哭回来吗?不管怎样,在富成老大回来以前,要照旧过日子。
但是,四月十七响午,准确的消息从黄堡镇和下堡村,传到了蛤蟆滩——驻在渭原县的一连官兵哗变了。说黄昏时分,变兵包围了县衙门,打死了知县大人的。说同时间就开始抢劫钱庄和大商号。人定时分,变兵绕开驻有民团的窦堡镇、黄堡镇和峪口镇,赶天亮前进了秦岭的丛林。可怕!可怕!
蛤摸滩的庄稼人,这才替富成老大捏了把汗。要是变兵,那他的性命就……,可怜的姚富成!一个贪财爱地,拼命想发财的人,日子刚好过了,遇了这凶事!唉唉……
这天日头落山以前,一个高大的庄稼汉背着一大背茅柴,从西南边竹园村的田间小路上,向蛤蟆滩的地界走来。只见茅柴动,看不清楚背柴的人。在田地里割青棵的庄稼人们注意盯着:哪村人?这大忙天,还顾得进山割柴?真个怪家伙!
背柴的怪家伙蹒跚地向官渠岸走来。庄稼人们现在认出来了—富成老大嘛!啊哈!真个要发财!换了旁人,变兵一放脱,恨不得多长几条腿往回奔哩。他还要顺路揪一背茅柴回来!这样的创业人不发财才有鬼哩!……
是姚富成!现在他,背着柴,进了他的庄稼院了。所有官渠岸十来户庄稼人都丢开正割的青裸,手里拿着镰刀、跑去看望看望从阎王那里回来的人。富成老大已经把茅柴放在院里了。他掳起布衫襟子,楷他脸上的汗水,朝着来看望的乡亲们笑着。不要命的家伙!遇了多吓人的事,他还笑!
老姚家一家大小,你看那个高兴吧l都喜得闭不上嘴。两个已经梳起小辫的闺女跑来一人抱住爹爹的一条腿,好像要把富成老大抬起来似的。小喇叭嘴直叫:“爹爹!爹爹!爹……”
乡亲们围上来,乱嘴纷纷地问讯。
“啥地方放脱你的?富成老大?”
“进山走了十五里。”
“潘家店子吗?”
“嗯。”
“埃马棒来没?”
“没。官不打顺民!咱规规矩矩领路,他打咱做啥?”
“变兵过秦岭啦?’’
“变兵?”
“你当成是官军吗?渭原县的粮子变啰?”
姚富成的脸一下子煞煞白了。他好像现在才骇怕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变兵?”
大伙都说:官军也罢,变兵也罢,人回来了,就太好了。兄弟姚聚成高高兴兴去解他哥哥背回来的茅柴。你看他对过日子的兄长惊人的勤劳,有多感激吧!但富成老大挡住兄弟,不让解柴。他气恨恨地说:
“忙啥?天还没黑,你先割青裸去!”
家伙!创业的心多狠?发财心急,简直没一点人情味儿。所有来看望的乡亲们,看见富成老大这样没人性,再没什么话好说,都扁一扁嘴走了。老实头聚成老二,也拿起镰刀,很听话地割青棵去了。
人们走后,姚富成的婆娘发现了使她心疼的事情。
“啊呀!你的汗背心哪里去了?怎么光穿个布衫回来呢?”
富成老大不理婆娘。他非常的严峻,好像他得了什么邪病,凶狠狠的,有点可怕。婆娘心疼地跟在屁股后头追问:
“去年新缝的汗背心嘛。是不是变兵从你身上翻走了呢?”
姚富成冒火了,一拧身对婆娘发起凶来。
“你!狗日的!差点连人都回不来呢!”
兄弟媳妇劝嫂子。“嫂子!甭絮烦哩。人没回来,你墙头上烧香许愿;这阵人回来了,你可连个汗背心也舍不得哩?……
富成婆娘惭愧地笑笑,不再提汗背心的事。嘿!一个汗背心值得几个钱!
……
当日晚饭以后,渭河平原上劳累了一整天的庄稼户,照旧都睡定厂。姚家的女人们也在瓦房东屋和西屋的炕上睡了。姚家哥俩在中间屋脚地说家常话。老大给老二使了个眼色,他先跷腿出了瓦房中屋的门限。老二跟着老大,出来到满天星光的院里。富成老大走到士围墙根,去解开那背茅柴。他从茅柴中间,使大劲捧起一个小白布包。
“啥?”兄弟惊愣了。
“你盯!”
兄弟低下盘辫子的头,仔细盯着。
“这是你的汗背心嘛!哥,里头包的啥?嗯?”
“低声点l’,老大用脚踢兄弟的脚尖。“叫屋里人听见?……”
老大把沉重的小包,轻轻地放到地上。他拉兄弟和他身贴身在土院场上蹲下来。老大把胡楂嘴巴,对准兄弟的耳朵,细声说:
“到了潘家店子,老总们放我回家。我,折转走了不到三里,到山神庙沟岔。一块房大的石头后头,闪出一个粮子。天呀!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思:唉唉,回家呀回家呀,这下怕要回老家啦。唉唉,这个粮子还不要我的命吗?咦!谁知道粮子挡住我,朝我巴结地笑哩:‘嘻哨’,就这个样儿。聚成,你着洋不洋?粮子说:他不喜愿跟大队过秦岭去。他不喜愿到陕南混事去。他说:他家里有八十老母。他要回家务农去。我说:好嘛!你回家务农,是好事嘛。他说他寻不上路。他央我领他走小路,翻过小岭,只要送他到西边的小河口就对了。他当下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聚成,你看洋不洋?我一看:这好运气嘛!我就领他进了小熊沟。我们上了桦树岭。我指给他下西坡的小路。他央我领他下沟。真个狗熊!我说;老总!再给我一个元宝。不给找不领你!他乖乖地给了。聚成,你看洋不洋?他拿的银子可重。我看他拿着挺沉的模样,下了小河口,我又朝他要。狗日的不给啦。到了地头啦,用不着我啦。聚成,你看洋不洋?我心一急,就脆下给他磕头。他又给我添了二十两。我恨不得拿元宝把他的脑壳硬烂!那个小气鬼!看他小子怎样把那么些银子拿回家去!我离开他,就揪了这背茅柴。我拿葛条拧成绳,银子夹在茅柴里头,背回家了。我一点也没露白。他小子银子多,主意少。他小子想得出这个法子吗?唉唉!聚成,可惜你没跟我去。他的银子太多啦。那个鬼子孙!我后悔没把他打死!”
在黑暗中,富成老大贪婪地说着,兄弟张大嘴巴听着。
当天黑夜,哥俩就把一百二十两银子,埋在草棚院外面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里头了。官渠岸几个庄稼院的狗,不紧不慢地向哥俩吠着。在那个慌乱年月,头上盘辫子的老实头庄稼人睡在草棚屋里,他谁敢出来看看是什么动静呢?
过了几天,富成老大开始对蛤蟆滩的庄稼人,讲说一个非常有趣的神话故事。他说得津津有味。
“……土神爷是庄稼人的神,因此村村都有土神庙。家家过年敬土神。财神爷是买卖人和富户的神,因此商家和财东家都常年敬财神。他们各保佑各的民,你们看洋不洋?有一天黑夜,财神爷和土神爷在一座桥边相遇。他们蹲在一块歇脚。土神说:
“‘财神爷,你把那银钱也给穷庄稼人一点吧。甭只管给你的商人和富户!你看俺的穷庄稼人受死受活,缺钱使唤’财神说:‘唉!庄稼人有苦命,没财命。给他,他也不要。他光爱劳动。’你们看洋不洋?土神说‘我不信!你着,那边过来一个推车子的人,你把元宝给摆在桥当中,看他要也不要。’财神说:‘好!你看吧!’元宝摆下了!推小车的庄稼人过去了。他推一车茅柴,必定要走桥当中,才能过桥。看!他推着,推着,推不动了。元宝恰恰挡住独轮车。看!他停了车。他绕车走到前头来。他抱起了元宝,气呼呼地扔到桥下边去。他嘴里还骂:‘啥人缺德!把石头摆在当路口。真个鬼子孙!’骂毕,他顺顺当当推车过桥走了。你们看洋不洋?财神说:‘士神爷,你看见了吧?你的民给你烧香叩头,从来不理我。我给元宝他不要,还骂我鬼子孙!’心善的土神爷爷笑了笑,站起来心服口服地走了。……”
这个神话故事,富成老大即使说一千道,每一遍都能感动诚实的庄稼人。他们对白胡子土神爷爷更虔诚了。
但是那年夏收毕,说故事人姚富成卖了麦,竟在黄堡镇上买了油漆财神阁子,敬起财神来了。人们借用他的口头语,嘲笑地说:“你看洋不洋?”
三年过去了。秋收毕了。富成老大和他兄弟聚成老二,在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上打土坯。哈哈!他们挖土挖出了一堆银子——五十多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元宝。这消息惊动了整个汤何流城。
“神灵!神灵!”汤河流城的自耕户庄稼人敬财神,从那年冬天起,成个风气。
姚富成哪里敢把银子放在家里?那年头,土匪和强盗仅仅为了那些银子,也会轻而易举地把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富成老大拷打死。老大在一种对他非常有利的杜会风气中,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很自然地花完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他买了十来亩麦苗地,一辆铁轮大车。阴历十月初一,黄堡镇骡马大会上,他卖掉自耕户庄稼院使用的大牛,买下富户庄稼院使用的大马。……
这就是官渠岸富农家的创业史。
富成老大创业以后,变得比从前更贪婪了。他拼命地千活,狠心地剥削蛤蟆滩的穷庄稼人。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他铁爪子。他兄弟聚成老二吆车没经验,在一次惊车事故中被摔下辕,给大车的铁轮轧死了。铁爪子的劲头更大了。嗯!他雇了吆车的把式给他做长工。他的儿子十一岁的时候,起官名叫姚士杰,和杨加喜同窗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启蒙受业。铁爪子对他儿读的孔子和孟子的书,一点也不关心。他既不懂,也不过间。他对娃子摇头晃脑念的那些“圣贤之言”,没一点兴趣。他不断地抱怨卢秀才不会教给他儿珠算。在冬季的黑夜,富成老大常常从平柜里捧出一个红油木匣,拉开抽盖,翻出一张一张放账和买地的契约来看。看着看着,他干脆打断儿子正念的《论语》,让小蒙生念契约给他爸听吧!
立借约人高兴业、今因不便、借到姚富成名下大米两石、同中人言明、每斗每月一升行息、期至十月、本利还清、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到期不还、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全无异言、空口无凭、立约为证。
不识字的铁爪子很详细地给儿子讲解这张契约。为什么要写明“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呢?这不是太絮烦了吗?光写明要最好的大米,行不行呢?不!不行!尽管借出去的不是这样的大米,借约上也要这样写。不这样写,不给人借。借债的人没办法咯!非借不结喀!为什么要写明“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呢?这不是太无情了吗?光写明到期不还就要财产顶账,行不行呢?不!不行!债户和债主中间,说什么有情?什么无情?不这样写,到期不还,你不能动手种人家的地、拉人家的牲口、拆人家的房、伐人家的树嘛!嗯!
“大米好吃?还是玉米糊糊好喝?”铁爪子这样启发地问小蒙生。
戴黑锻瓜皮帽的白胖小子如实地回答:“大米好吃。”
“啥人喝玉米糊糊?啥人吃大米?”
“穷庄稼人喝玉米糊糊粥,财东家吃大米喀!”
“你长大要当啥人呀?”
“我要当财东……”
“着!”铁爪子满意极了。“我娃灵醒着哩!是这,你就要好好学放帐和买地的本领!”
于是铁爪子又拿出买地的契约叫儿子念。念毕以后,他又详细地给小蒙生夸耀为父买地的经验。最要紧的是买好地不要买坏地。一亩好地等于二亩坏地!粮食,他总是等有好地的庄稼人伸手,他才出借。他绝不急急慌慌借给没好地的庄稼人。哪怕他们就要困难死哩!他绝不心软。债户还不了账,又舍不得卖地怎办?他先把地典当下。典当几年以后,债户赎不起了,再买!这样一步一步来,稳当!有眼的人,他也抢买不去的!……
“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铁爪子感概地说,亲热地抚摩姚士杰的小脑袋。
醉鬼姚士杰那晚上从黄堡镇回到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黑摸着闩了街门。他头重脚轻,相当不稳当地走过黑暗的砖铺院子,踏上正房门台阶。一只脚刚刚伸进正房中屋的门限,富农就遭到他婆娘和他娘的联合冲击。
“集集喝酒!集集喝酒!”婆娘从西屋出来恨恨地冲击他。
迷信老婆从东屋出来,愁容满面地说:
“阿弥陀佛!士杰!酒不是好吃喝哎!你肚里有气,喝酒就是喝火畦。火烧心时,人会做出没底子的事呀!”
“你叫他狂!”婆娘用白眼珠翻看男人。“要喝,你不会把酒打回家喝?咱家墙高院深,墙外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
脸孔煞白的姚士杰,只惨然一笑。他过路人一样漫不经心走进西屋去了。他那么想和郭世富说话,世富老大不愿和他说。屋里人那么想和他说话,他不愿和她们说。她们懂得什么?对她们来说,中国只有四合院这么大,世界只有蛤蟆滩这么大。她们只明白世事变化对自家不利,不明白世事变化对他们的家业威胁到了什么程度。灯塔社挖通了社员稻地的水渠,好像挖断了他姚士杰身上的血管一样疼痛。灯塔社拔掉地界石,好像拔掉了姚士杰的骨头一样疼痛。姚士杰相信郭世富和他是一样的感觉,但是老孤狸精!你装得像拴拴一样迟钝。你这个老滑头!
姚士杰根本不问牲口喂了没,饮了没。不问!他没兴致问了!自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杜建社以来,家务劳动就由婆娘和他妈接替他了。现在,姚士杰像一个歇店的人,进得西屋,脱了鞋,上炕就睡。婆娘和娃子不是婆娘和娃子了,就像和他同歇一个店的人了。既然把他同婆娘和娃子联系在一块的土地、房屋、牲口和粮食,开始没有多大意义了;那么,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抱头睡他的觉,一直睡到黑暗的明天。
姚士杰在被窝里头气呼呼地想道:
“啥土地!啥房产!啥牲口!啥粮食!哼!共产党一鼓动穷庄稼人,谁也不能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全是世上的!混吧!混了一天算一天!他妈个皮!”
想到这里,富农灰心丧气地翻身转向墙壁。他打定主意了:闭紧眼睛睡觉!
姚十杰闭紧眼睛,却睡不着觉。先是他爹在他脑子里活来了。弯着腰,圈着腿,在四合院里颠前跛后地经管哩。“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声音还在姚士杰耳朵里响着哩。真正是“音容宛在”!随后,所有解放前耀武扬威的人们,一个一个都在他脑里出现了。他们有的戴着美式大盖军帽、黑墨眼镜和挺神气的武装带;有的穿着丝绸大衫,大礼帽下边的胖脸上,八字黑胡子剪得很整齐很整齐。曾经使姚士杰感到那么亲切的人们,他们现在都哪里去了呢?难道统统跑到台湾和香港去了吗?难道统统像杨大剥皮一样劳改去了吗?姚士杰感觉到:他是多么孤单!现在,婆娘上炕睡在他身旁了。姚士杰转过身来。他把脸露出被窝,惨然一笑。
“娃他妈,你说我这阵最恨谁?”
“振山老大!”
姚士杰摇头。
“增福老二?”
姚士杰仍然摇头。
“梁生宝吗?”
姚士杰不满意地闭起眼睛。
婆娘娇态地说:“人摸不著你脑子里思盘啥……”
姚士杰枕头上的脸灰黄,有气无力地说:
“老蒋!”
婆娘吃惊地瞪圆了两只眼睛。
“老蒋!”姚士杰十分肯定地重复说。“我这阵最恨他老汉了。他老汉把咱的江山卖了。老汉一败涂地,卷起金银财宝跑到台湾过消闲日子去了,单把咱掼下了。咱能跟他跑吗?咱离不开咱的庄稼院呀。咱靠务劳土地、性口和粮食,过仰头光景,不看人的眉高眼低。咱这好日子还能回来吗?灯塔社不是咱的好邻居哟!振山老大在官渠岸也闹腾起联组了。咱这阵可是真个孤立了!农业社和互助组都给咱咬着牙哩!……”
他一阵说得婆娘为了他们将来不快活的日子淌眼泪。愤怒的火焰在姚士杰胸中,燃烧起来了。
他起来重新穿衣裳。婆娘用哭声问他:“你起来做啥呀?你想杀人吗?”
姚士杰并不答话。他匆匆穿上衣裳。他赤脚下地,趿拉上鞋。他端去玻璃罩石油灯,开了平柜的锁。他怒气冲冲翻着拒子里头的东西。
这个强霸惯了的男人!他引起婆娘的不安。她在枕头上仰起头来,恐慌地问
“你寻啥哩?你疯了吗?”
姚士杰仍不答话。终于,他找到了。这是一张不大的硬纸片,折叠得很整齐。姚士杰展开一看,咬咬牙,几把就撕碎了。他来到炕边,把碎纸片投进炉洞里去了。他蹲下去怒目盯着,炕壁的炉洞里,碎纸片在燃烧着的红火灰上,跳动起火焰来。
婆娘惊奇地问:“你烧啥哩?”
“党证!留着这木西有啥用?”姚士杰气得脸都歪了。
婆娘同意。她提醒男人:
“烧了!墙眼里头还泥着一张啦,也挖出来烧了!留着有屁用?揩屁股还割人哩!”
富农又不答话了。他也不去挖自己用泥封住的堵眼。他脱了鞋,上炕重新脱衣裳睡了。生了气的一时冲动,并不能驱使姚士杰毁掉他最后一张国民党的党证。老蒋没指望了,美国可有原子弹哩!他在下堡乡、黄堡镇和渭原县,入过三回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反动党派成员登记时他交出了一张。现在,他烧掉了第二张。藏在墙眼里的那张,是国民党县党部发的,盖着陕西省党部的硬印哩。他想:也许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这张党证能有用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