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房雪白的,好象病室,从绿罩透出的幽光里,娇永坐在我床前,咽咽惨泣着。

“先生,你还是让我留在这里吧!你可怜我的女儿。”

她总是那样恳切地,眼里射出哀怨的凄光。我看见床头手臂轧断的姑娘,血还往绷带外淌,她的神声是那么凄惨,使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们。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娇永说:

“你是很好的,我也想留着你。可是我的病快好了,我用不着请个人来昼夜陪在我的床前。”

“那是的,你已经能起来走了,我也很开心……”

她望着我勉强地笑了,但神色显然更忧愁。在那静穆的忧恺中,她还是很美丽,从水汪汪的两眼,看到娇美的嘴唇,还是很动人的。谁相信她是尝尽痛苦的逃荒婆呢?她揩了眼泪,抹抹又高又美的鼻子说:

“不过,你总得用一个人,今天阿金就要走了,我就在这里服侍你好了。”

我想当我在重病中,她招呼我这样殷勤,现在她女儿遭到这危厄,我无论在良心上在同情上,都要答应她才过得去。可是自己的困穷,压住良心和同情了。我很难为情地向她苦笑:

“我也不是有钱的人,我再不能拿出十五块钱一月来做你的工钱。”

“工钱多少那倒不在乎,只要我的女儿能住在你这里。反正你病好了,再不要我夜里也起来招呼你了。”

她做事门门都会,仔细精明,干净又周到,我想她最好还是替有钱人带孩子。

“你还是慢慢地去找好事体吧。”

“哎,那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去!荐头店都是这里那里人挤满了。现在乡下来上海找事的人真多!我一个朋友家里,这一个月,就从乡下来了十几个人住在她家里。他们男男女女十五个人住在一个马桶间,天天烧饭,睡觉,解溲,都在那里。你看我女儿的手这样打断了,还能和那许多人挤在一块吗?”

我很惭愧,我还是不能答应她。因为我总觉得我不好用很少的代价,委曲她来做娘姨。

“我以后只请个小姑娘就够了,你也不象做粗事的人。”

“我粗细都会做,我会烧饭,洗衣,会做针线,又能绣各样的花。你不相信,就请你试试看!”

她越说得恳切,我越窘迫。她看我发呆不开口,那愁云密布的眼睛,又淌出泪来。

“先生,你替我想个法子吧!我女儿在厂里为着闹不肯减工钱,一只手给巡捕打断了,总要医的。而且她公公定要卖了她,为着我不肯卖她,把我的工钱,她的工钱,都给了她公公还不够。我女儿歇在我朋友家里,我朋友也没有饭给她吃,现在只有我来关照她。”

“那也怪不得阿姨,阿姨歇生意了,她男人拖黄包车每月赚十几块钱,她们一天吃两顿稀薄的粥,自家三口子还吃不饱,那能给我们这许多同乡人吃呢?我们十几个住在那里,只好光起眼睛看她们吃,个个都看得口水吞吞的,那才好玩!”

小姑娘天真烂漫带笑地说了。这话引起我的兴趣,我正想问些她们的身世及乡下的情形,娇永却先开口:

“实在乡下太穷,乡下人跑到上海来找事又找不到的太多了,所以那小小的马桶间,就挤下十五个人。先生,你若看我还能做的话,工钱随便你给不给,你只让我女儿也住在这里,你给她吃饭就好了。”

她神态很凄惨,我也叹气。可是,我有资格负担她母女吃饭吗?别说我现在是病着,就是能坐起来写文章,文章不值钱、书店不景气的现在,我自己的吃饭问题也顾不了。前些日子,我家里火也不能生,每天给小姑娘三百钱,让她在外面吃;我自己却只在摊头每餐吃两个包子果腹。近来病在医院,我请不起看护妇,请了她来昼夜招呼我,我纸老虎总可装,但纸老虎是经不起生活的暴风雨,我没福气承受她再照顾我!但我不好马上再拒绝,徒增她的悲哀。我好奇地还是想明白她的身世。

“你不象个帮工的人,你家里究竟怎么样?”

“家里吗?哦……无从说起!”

“你娘家和你婆家还好吗?我很想听你说。”

“说也没有人相信……我娘家五代都在芜湖开铺子,我祖父手上很发财,有五家店铺都是卖中国棉布和棉纱。可是后来什么人都喜欢穿洋布,洋布有花又便宜。这十几年来我父亲五家铺子就关了四家,那年发大水的时候,连那一家铺子都给水冲了。我兄弟有的老早就种田,有的还在开小店。我年轻时日子很好过,嫁的是一个做洋服的裁缝。他对我真好,从不骂我一句,我自己也在店里做手巾,绣法兰西式的台布、被单,我也起码能赚块多钱一天。在他那里我生了两个女,一个男,我二十四岁那年他就死了。丢下的儿女一个个都要给别人去卖……”

珠大的眼泪暴落着,她身体都发怔,她女儿也跟她哭。那十八岁的老实又大方的女工,我望着她扎绑起来的手臂很担忧,然而我不能帮助她。这贫血的社会,每个有用的分子几乎都贫血,我不能以我的血去补助她那为大家争利益而断手流去了的血!我叫她母亲带她去睡了,娇永转到我床前,我要她继续说下去。

“后来别人替我做媒,我就嫁了现在的丈夫。这家伙是个凶鬼,他高兴的时候也种田种地,不高兴的时候总好赌,赌输了就抓着我打,田里土里收成不好也打我。前几年收成坏,租税又重得还不起的时候,他常常把我打得身青背肿,骂我是‘白虎星’,骂我一到他家乡,就天灾,土匪、蝗虫,水灾,都给我带去了,他叫一村的人都恨我。有一次我要生小孩子了,家里蒸到一点酒来做月,给他看了,他骂我白虎星还要享福,把那些酒喝得醉醉的,拿起斧头就来斫我,把我赶到外面去。我吓得当时就肚子痛,想到别人的家里去生产。可是那年地方上闹暴动,官兵几次来剿,把乡下人吓怕了,恰巧那又是要‘剿匪’的时候,到处的人都不肯借房子给我生小孩子,大家还骂我:‘白虎星一定又是带来了小白虎星,乡里才这样慌。’

“世上也有心肠好的人。有一家,他们把条母牛给我管,叫我生了孩子没有东西吃就吃牛奶。他们还给我半斤糖,半斤盐,一条小船给我住,只要我想法子天天替那条母牛打草。

“我晓得生产要快了,一边肚子痛一边割草,我割了满满的一船草回来,孩子就生在船上的草堆里。幸亏河边上的人心还好,把我的孩子洗起来,我底草儿今年已经五岁了。”

我觉得她这生活,是男性中心的社会里产生的悲剧,我应该帮助她才过得意去,我又问:

“你怎么去了东北呢?”

她掉开脸在揩泪,慢吞吞地又说:

“那是那年发大水,我正在别人家里当奶妈,家家的人都嚷着去抢坝了。我家老爷那乌龟,他在黑压压的夜里摸到我房里来,站在我床面前,拿一条香肠塞在我的嘴里。我朦朦糊糊地醒来,估量是个鬼,我看他不清楚,他用古老的怪声和我说话;我叫,他又不做声,真把我吓死了。我浑身都冰冷,爬起来就跑,他又在后面追着,抱紧我。外面风大雨又急,电火乱射,人声哗啦哗啦的,我还疑心是做梦,可不对,我叫,他总掩着我的嘴,把多大一条香肠塞到我嘴里去。我尝到那香肠的味道就是他家里的,那高大的黑影子也象我老爷。我吓慌了,我明白了,我和他乱打乱拼,开了房里的后门就往外跑——房里的前门已经被他锁上了——我在漆黑的夜里,在大雨下胡里胡涂拚命跑,急得尿都撒在身上……”

我很紧张带忿地听着,听到末句发笑。她很兴奋憎恨的,还有当年三分恨色。

“唉,就因为那样,我做奶妈积下的钱,和太太给我的金耳环,都丢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带出来。

“我就拼命对家里跑,路上看到黑压压的夜里,全是人跳,松香灯笼点得一片红,河水呜噜呜噜象潮水一样涨起来,横横直直的堤上,男男女女都忙着堵坝,暴风暴雨对他们身上打着。家家屋里没有大人,只有小孩子在哭。我跑到家里抢出了我底草儿,又到坝上找到我的大女儿。我也放下孩子,和他们一起去挖泥土,搬石头去堵水,这样在坝上一天又两晚,人象疯了一样忙。可是老天不管人,水冲去了田地,漂去了房屋,轰隆轰隆,这里一塌,那里一倒,田地房屋都完了,乡下变成了一片海。猪、牛、羊,也有不少的人,浮在水面上,又哭又叫,真凄惨呵!……我们都逃到山上去等船来救。那些小火轮真可恶,总是拣着有钱的人先载了,连他们的东西,他们底猫狗都得先上船,穷人抢着要上船的,倒让他们推落在水里淹死。我和后来的丈夫生的一个大儿子,就是这样落在水里淹死了的。”

她很有神彩的说来,说着眉眼都会表情的,说到末了,嘘嘘叹叹又在流泪,她沉默了。我看时钟是吃药的时光,己扶起来取药吃,她又忙来帮我。

“以后你就上了东北哪?”

“对了,破围以后,逃出来的穷人都没有东西吃,大家都四路跑去找活路。我把大女儿交把她姑老子带到上海了,我自己带了小孩子跟一些同乡走到蚌埠,接到东北我男人底父亲底信,我们就去了东北。

“那晓得刚到东北一个月,日本又打东三省,阿公开的豆油店,给飞机大炮炸坏了,烧得精光。阿公急得发疯,幸亏我男人在哈尔滨开钱庄的哥哥寄来点钱,我们才到男人底妹妹家里去住。

“我妹夫一大家都务农,也做些大豆生意,就为着做这桩大豆生意,他一家都搅光了。……”

“怎么搅光的呢?”

我一边睡下一边问。她停了一下才说:

“听说因为市面变得快,大豆跌价得凶……他们收进来的时候,每石四块八角,打算五块多钱一石卖出去。不料忽然价钱跌到块多钱一石了,还是卖不出。后来才卖给日本人的满洲公司,每石只卖一块两角,弄到他们变了家产都还不起债。

“他们家里底男人,差不多都跑到伊兰去耕地了。听说那地方土地很好,农人开辟了很多地。可是这年头无论什么地方都倒霉,他们才到那里不久,日本人带了军马,叫那里的农夫把土地让给日本人耕种。农人生气了,就拿出埋在地下的枪来开战,把日本军队杀光了。我男人又懒又怕,就在这时候走了的。我妹夫他们都在里面打过仗。

“后来日本派了许多军队和飞机,把那些农民老老少少都杀光了,把那里的村庄也放火烧完了,我妹夫他们也这样死了。那次共总被杀了五千多人……”

我听得血管都发烧,拉着她的手要她停一会。但她青白沉着的面孔,就象江湖客在平淡地说书。她冷笑:

“你觉得奇怪吗?我们看惯了,听惯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们常常是在死人堆里走过的。在东北,冻死的,饿死的,得瘟疫症死的,随便什么街角都有,你若清早起来在偏僻的街角走,会看见成堆成堆的死人。那大热天呵,苍蝇象盖在死尸上的黑毡子,嗡咙嗡咙叫你背皮紧。”

她恶心的吐了一口痰,蹙着眉毛闭住嘴。我象小孩子听讲故事听上了瘾,注视她的神色,催促她:

“以后你们又怎么办?”

“哎,还有什么办法呢!妹妹听到男人死了,气得小产了,她又生病不能动;家里人种的高粱,粟米,大豆和稻,熟了的时候,又不准农民自己去收割……”

“为什么?”

“鬼子深怕农民躲在高粱底下做义勇军,所以去年到了收获的时候,全不准农民下田,强迫农民去修路。家里人白费了半年的力,一点什么也收不到,而且男子汉,大孩子,都被拉去修路了。

“这时候还来收税,逼得我妹夫的父亲上吊。

“后来虽然我男人回来了,恰恰他哥哥在哈尔滨开的钱庄又倒闭了。阿公灰心了去抽大烟,我不能看着那些女人和小孩子饿死,只好带了几个姑娘到矿山里去背矿砂。”

“什么叫做‘背矿砂’?”

“那就是把矿工开下来的矿砂,一篓一篓背到有驴车的地方给车子拖出去。”

我很佩服地底勇敢,耐劳,集注精神望着她。她很兴奋地嗟恨着:

“可是我男人那懒虾蟆,他定不肯和我一道进矿去!他说:‘那太苦了,矿道里的气味会闷死我’。的确,矿道里又臭又闷,实在使人头晕,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得暂时这样做,养活我底儿女和他妹妹家里四五口人。我男人尽荡着,有人说他做了汉奸。”

“既然那样,你又怎样能到上海来呢?”

“哦,那是被赶出来的。鬼子在那里清查户口,不准本地农民留住亲戚朋友,我们只好从吉林回到奉天。到奉天的时候,又碰到那里赶着几千农民入关,我第二个女儿艾珍,就是因为入关没有盘川,才把她当在当铺里了。”

她黯然伤神地又流泪,我也惊愕一怔,望着她凄苦的容貌,锐声地说:

“什么!?……把你女儿当在当铺里吗?”

“是,把她……当……了……”

她硬着喉咙断续凄切地说了,抽抽闷闷地哭,牙齿都发震,豆大的眼泪在奔。我魂魄震动地以为是做梦。

沉默。

“她是……她是我……五个女儿当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她顶聪明……相貌生得最好……脾气,性质……也很好。她死了的父亲……是多末爱她呵!……

“天呀!……我几世没有修,把她当在鬼子家的当铺去!”

她断续的说,痉挛地伏在我床沿上。我坐起来抚慰她,悲感使我说不出话。一会,才喊声:

“娇永!”

“唉,要不是为了我的草儿,我拚命也不许他们把她当去。偏生他公公要我看在草儿面上,说暂为当了艾珍,拿钱入了关,等有了钱再去赎她。就是赎不起,女儿总要嫁人的,不比男儿终归是自己的人。”

当女,卖女,买卖式的婚姻,其实是一样把女子当物质。我想到这里也不觉得奇怪了,根本是这社会种种的不对,经济这样恐慌,什么都破产了。

“你女儿几岁了?”

“十六岁,但长得比我还高,老板一看见她就喜欢,他说愿出十六块钱,问我们当不当。我和我女儿听了这话就跑,可是她公公讲定六十块钱,把她当了。

“哎,那比割我一块肉还心痛,真是割了我底心!……我是多末辛苦,东想法,西弄钱,才把她抚养大的呵!”

透骨的伤心,咽咽哭泣。停一会。

“六十块钱,就够你们几个人入关吗?”

“我们横直是逃难的,也用不着什么钱,破衣破被挑肩上,一县到一县,一省到一省,歇在那里就吃在那里,草堆,茅棚,庙宇,祠堂,都是我们过夜的地方,吃的是菜根煮的糙米粥,没有油也没有盐。施粥厂里,几千人你挤我推的,有时候也去分一碗。最苦恼的是今年到处灾荒,逃荒的人,成群结队多得很,十个村子九个荒,村子里很不容易化到几升米。实在没有吃了,就吃草根,吃树皮。顶倒霉是有些地方,等得我们去,那里一片片的树,都给先过路的逃荒人剥光了皮,那就非饿死几个人不可。发风,下雨,落雪,就是我们过鬼门关。

“幸亏我运气好,我在徐州铁路局里找到了我舅舅,难为他替我想法子,我就挂车赶到上海,看到了我底女儿宝珍。宝珍已经在厂里织布了,她姑老子又介绍我替别人家带了一个月小孩子,这是我这几年顶开心的事!

“那知道一个痛还没有好,一个痛又来了,她公公定要把宝珍卖在堂子里。”

她默默地流泪,现出心碎胆裂的悲哀。

“她公公为什么要卖她呢?”

“我不是说过,她公公在奉天一个老婆,在安徽也有一个老婆吗?他在安徽的老婆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现在的男人,一个是男人底弟弟。男人底弟弟很勤谨,发了大水之后,还在乡里耕田,听说前年的收成很好,可是米不值钱,他还不起租;今年又天干,田里没收成,他又还不起租。他东家告了他,他刚刚逃走他老子就带了草儿碰回家里去,现在衙门里传她公公去审,老公公没有办法,所以才卖宝珍。”

“啊,原来他不是宝珍的亲公公。”

“不是,宝珍家里除了我寄养在外面的儿子和宝珍之外,什么人也没有了。那是草儿的公公。

“宝珍又不是他的真孙女,论道理,他怎么能卖她呢?!”

“是,他不能卖她,你放强些!”

我因为太同情她了,起劲地鼓励她。她气愤填胸的样子,一种悲哀不幸的容颜,咬牙切齿地:

“我和他拼命也不肯他再卖了!我人虽穷,我是清白,我不愿我的女儿去当婊子!

“先生,你帮帮我吧!……你做好事,帮帮我!”

她伤心惨泣地拉住我的手哀求,我到底不忍拒绝了。

“好的,你们暂且住在我这里,工钱我也多少出一点,你还是一边到荐头店去找生意,等找到好的事体为止。因为你是能做大价钱的事体,我是不能够出很多工钱的。”

过激的兴奋,她对我深表感激,破泪笑了,热诚地拍着我说:

“谢谢,先生……真谢谢你!”

脸上露出平和的喜色,把衣袖去揩泪。

“你别伤心,你只管放强些,你是个好人,你得为你和你底女儿好好地打算,将来总有好日子过。你年纪也还轻。”

我柔和诚挚地安慰她,或者是她没有懂得我底话的深长的意义,她跳着狂叫:

“阿弥陀佛,说我还年轻!……我已经是老太婆了,我这一生是完了。”

“瞎说!你不过三十四五岁?”

“三十七岁了。”

因为她生得太年轻,皮肤又细嫩,虽然黑些,又稍为嫌瘦,却看不出她的年龄会超过她的脸貌。

“倒看不出你有三十七了,你吃过那么多苦,还是这样年轻,漂亮,可见你年青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男人喜欢你。”

她娇羞怯怯地含笑,微低头,眼光闪,小姑娘样地撒娇:

“你又来开玩笑了!”

忽然,楼梯响,拍搭拍搭,嚷嘲嘲的人声,一步一步升上来。突然,两男一女闯进我房里,一个男的象包打听,一个拿着棍,我和娇永都骇慌了,女的抱着姣永慌张极了。哭着:

“嫂嫂,你阿公托人已经把宝珍卖了,现在他们来要人,把我男人吊起在那里。”

“吓!真的吗?”

娇永急得发抖,眼泪涌出来,哀凄凄地望着我。

“快把人交出来!”

男的挥着棍,凶神恶煞对娇永。

“不,我不卖她。”

娇永更哀痛,反抗着在痛哭,又哀凄凄地瞟着我,刺入心弦的眼光哟!我爬起来悄悄地往后房走,想拖了小姑娘逃走。耳里还听到那男人凶骂:

“操你底娘!你女儿已经一百块钱卖了,还不赶快交出来!”

大声大骂又大哭,房里吵了一顿,我已经细声地喊醒了宝珍,扶着她下楼梯,还没有全醒的姑娘,碰着楼梯跌一跤,两个男人凶狠狠地跑出来,对我一棍又一脚,我摔下楼梯好几步,脚跌伤了,头发晕,他们在那里哭,骂,拖,凶暴又悲惨,吵吵嚷嚷一拥而去……

我脚跌弯了痛得不能动,但望着他们去后的影子心酸,叹着:“中国!……中国的人好象太多了,多少的人啊,他们的生命财产简直没有保障!尤其是女子更没有保障!”

娇永话也不留一句地丢下我去了,她去两个多月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们的消息,我心里却时时刻刻还记得她底容颜,长泪,泣诉的声音,和哀凄的刺人心弦的眼光。

受难的女性们哟!

(原载上海《文艺画报》第五期,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