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回来以后,妈觉得我在日本学习两年,学业大有长进,已找不到合适的班级让我继续读书了。幸运的是,妈的一位朋友找到一位毕业于著名女子师范学校的老师,她辅导学生参加入学考试。这时,在姑姑家住了许多年的梅姐也回来了,也想得到老师的辅导通过校考。我们老师非常有远见,当她得知我们姐俩已学过古文、数学、中国历史,便决定让我们直接参加女子师范三年级的考试,虽然当时我们年龄还不够。我俩经过近半年的发奋学习,通过了三年级的入学考试。
记得穿上校服的第一天,我和姐姐高兴坏了。那是1919年秋,我们穿上淡蓝色的棉织上衣,黑色的短裙,配上一双黑鞋。我们还把辫子在耳朵上挽成两个发髻。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看,异常快乐,对妈说:“妈,我们终于长大了。”
“孩子,等你真的长大了,就不会这么想了。”妈叹了口气说。
我和梅姐开始沉浸在美好的校园生活里。梅姐很快就有了很多朋友,并赢得了“洋娃娃”的美称。她的眼睛大而漂亮,两片薄嘴唇,姣好的皮肤,个子在那个年龄也算高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她,一下课,她们就围住她听她说个没完。她聪明善辩,常令我想起八姐,因此,我也加入到赞美她的行列。
进校不久,爆发了著名的五四运动,学潮很快席卷全国。我们当时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美、英、法、意、日等列强对中国非常不平等。对德作战,中国也是战胜国,可她得到了什么?情况比以前更坏。德国撤走后,日本占据了青岛,享有更多的特权。除此而外,日本利用中国的内战,窃夺土地,同军阀签订秘密协定,进而在中国许多重要领域享有特权。当时的军阀们都有列强作靠山,他们是主要的军火来源,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决定着内战的命运。有时列强的资本家们利用军阀混战,把剩余资本作为赌注。这样,有的公司、企业利润上升,有的财力受损,利润下跌,市场混乱。但资本家心里一点不乱,那些发了战争财的自然春风得意,那些亏了本的准备再一次冒险。对他们来说,中国的内战犹如一场游戏。数以万计的士兵死亡,房屋被毁,黎民百姓在饥饿中痛苦挣扎,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却得不到粮食。对这些,资本家从来不动心,因为他们绝没有半点想停止战争的诚意。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知道,只要他们不再向军阀出售军火,内战轻易就会制止。
学生运动取得胜利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学生发现外交部长曹汝霖同日本签订了秘密协定。他们招集其他几所大学的同学,告诉市民中华民族正处在危机时刻,外交部长出卖国家利益,已同日本签订了几个秘密协定,不能再忍受了。他们组成学生联合会,北京的几乎所有学生都入了会,决定举行游行示威。近万名男女青年学生渴望为拯救民族的命运做点事情。
清晨,学生们手举写着标语和校名的横幅上街了。他们在街头演讲。下午,他们向总统递交了请愿书。总统接受了,但学生联合会的秘书长没有找到外交部长。他们立即问群众该怎么办,群众决定立即去外交部长曹汝霖家。部长逃跑了,他们只找到陆副部长,然后进入曹宅,还是没有。过了一会儿,曹宅着火了。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人知道是谁放的火。有些学生被警察逮捕。
总统被这条消息震惊了。第二天,首都的所有商店都关了门,上海、天津、汉口、广州等大城市相继举行学生游行,商店关门三天,声援学生运动,要求总统释放被捕学生,取消政府同日本签订的秘密协定。经过内阁会议的讨论,总统决定释放被捕学生。学生运动一天天壮大,许多知识阶层的人士,诸如大学教授、学校老师、记者也都参加进来。他们中大多是爱国者,很少有政治家。
我们女师的所有学生都热情洋溢地参加了这场运动,以能为国家分忧感到骄傲。我校大多数老师积极帮助学生制定游行计划。在北京学生联合总会下面,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学生会。我的中文是班里最好的,被选为学生会的四个秘书之一。当我们准备游行或到公众中演讲的时候,都是由我来写计划、标语和演讲词。
一年之后,两名罢工工人被日本厂主杀害,我校学生会向天津市长递交了请愿书,要求他转呈总统。我们走上街头,讲演宣传,努力说服商店抵制日货,关门一天,并要求政府向日本提出强烈抗议。
许多商店为声援学生运动,停业一天,而且给总统寄去了请愿书。那时天津有许多日本商人把便宜货带进市场,卖好价钱,除了这,他们常常将走私品运到天津,谋取暴利。中国的商人对此非常气愤。
游行返校,教语文的张先生便要求我们就当天的事写篇作文,他选出最好的送那时著名的《天津日报》发表。
第二天早上,张先生带来一张报纸。下课时,他当着全班朗读。我听出来,那是我的作文。脸红心跳,紧跟着眼泪也下来了。我谁也不敢看,并感到同学们开始用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奇怪、羡慕的目光注视我。
“留着这张报纸,”张先生把报纸递给我,“上面有你的名字,等你有一天成了作家,就更会珍惜这篇东西。”
张先生是我们的班主任,是那种以言传身教影响学生的教师。他三十五岁左右,高高的个子,宽肩膀,典型的北方人的肤色。他是当时我所认识的最爱国的人士之一,憎恨日本人,讨厌西洋货。他家住在满洲南部,1896年中日战争时,被日本人占领,父亲被捕,母亲出走,他流落街头。好在叔叔找到他,把他带到天津上学。中学毕业时,老师看他很有希望,就把他送到一所学院学习中国文学。他在这方面的学业非常出色,毕业后回到天津任教。
学生运动在天津持续了两年。张先生经常帮助学生会。为他的学生制定了参加许多活动的计划。他帮我们修改演讲稿和给政府的请愿书,还有送报纸发表的文章。他边读边改,认真细致,好像在做自己的工作。他赢得了我们的尊敬和爱戴,做什么事都事先同他商量。
“我认为,一场随随便便的革命不能拯救中国,”有一天张先生说。他是当时大胆探讨此事的第一人。“辛亥革命只把皇帝拉下马,对中国并无多少帮助,它充其量不过是使人们认识到,没有皇帝如何生活。但革命后出现的封建军阀比昏君暴政更可怕。你们明白吗?”
他常向我们讲解军阀混战,分析帝国主义如何插手,使国内连年烽火,战事四起。
“我今天算是看透了所谓"文明之邦',”张先生说,“在我看来,义和团运动后,他们突然发现中国是个不文明的国家。我们有些从西方回来的年轻人,常常盲目吹嘘西方,瞧不起中国的一切。在他们脑袋里,欧美的月亮都比我们的可爱。倘若他们仅仅是赞美西方科技领域的成功,我并不责怪什么,可我不明白,当他们炫耀西方的哲学和文学时是怎么想的。
“我们有自己伟大的哲学家,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还有许多不太著名的哲学家。我们为什么视而不见呢?我们应该为我们的祖先感到骄傲,铭记他们所取得的成就,而不能把他们遗忘。”
我记得有一次,张先生对学生运动中提出的取消学校开设的古文课,表示了强烈不满。有一份较有名的杂志出了一期专号“打倒孔教”,这使张先生非常愤怒。一天,我们放学正要回家,他走进教堂,脸气得通红,眼睛里盈满了失望。
“我有话要说,”他的声音颤抖了,“你们有谁想回家,请便。我只对爱好中国古文的人讲。”
张先生在学生们中间很有威望,于是我们都留下来听他讲。
“我现在感到,学生运动越走越远。他们要废除文言,北大的学生甚至公开讲:“文言禁锢了中国人的思想,皇帝已被赶跑,儒家思想也该从中国人的头脑里肃清。'还有人提出,中国应该学习西方的思想方法,换言之,是要放弃我们旧有的一切。如果这样,我想我们也没必要学习中国历史了。真是荒谬绝伦。”
我同意张先生说的,并开始有点怀疑学生运动的某些举动。在学校,对中国古典文学,我比大多数同学有更深的理解。我特别喜欢形式别致、哲理明晰的《孟子》,它的基本原则是仁义,意味人对他人负有一种责任感,像大禹治水。他说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感到濒临灭顶之灾的好像是自己。《孟子》中有许多为他人谋利益的训诫。
有一次张先生说:“《孟子》中有许多类似于现代民主国家的政策。孔子教我们尊老爱幼,而孟子提出社会应该赡养老人,施教青年。
“孟子也是凡人,他曾对国君讲,衣食足而后知礼节,国家的功德在于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不是很现代的观念吗?”
以我当时的年龄,还不能完全弄懂孔子、孟子的学说,可我钦佩张先生的学问、见识,所以能牢记他所讲的。他常让我们在作文课上写信,说这种方式可以活跃我们的思想,因为女学生不太愿花工夫写长作文,可极爱写长信。他给我们出过不少古怪的题目,并鼓励尽可能往长里写。
有一次,他让我们给总统写封长信。还有一次,让我们给月亮写信。我写给月亮的信得到表扬。我记得在两节课的时间内,写了三千字,把所有想到的都写了进去。张先生非常高兴,第二天送我一本《庄子》,问我是否读过。
“你肯定爱看,在我的学生中,你最有资格看《庄子》。”他说。
他在卷首题了一行字:“这本书会使你的头脑保持清醒,睿智。”这更使我倍加珍视。
“记着哪儿读不懂,告诉我。我最爱读《庄子》。你肯定也会越读越着迷。”
我不知是被他的介绍还是书本身迷住,几个月里,我常常每天凌晨四点爬起来读《庄子》。
读完《庄子》,我开始能看清无形无色的美的事物了。我能看见我的白日梦。我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静思冥想一些以前从未理会过的意念。我很少跟妈和姐说话。只是有时想跟爸聊聊,我知道他会对我此时想的感兴趣,可惜他不在家。
《庄子·外物篇》有段文字最令我难忘:“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我急于找到启开无言思想的钥匙,故而几个小时静坐,观察不会说话、没有思想的猫、狗和树上的鸟。我想通过观察,或许能发现一些真谛,但屡屡不能成功。我常左思右想,很难宁神静气,没几分钟,就忘了开始想的什么。然后又重新开始,免得思绪像纵横驰骋的野马。我试图像“得鱼”的“荃”一样把握自己的思想,但把握的一瞬间,又不得不用“言”告诫自己。我一有所悟,就感到我们是多么愚蠢,头脑总是思想的奴隶,而思想是什么的奴隶呢?我开始感到困惑,每当此时,头脑就空白一片······没有理性,没有感情。
我脑子里想些什么,便记下来给张先生看。他给我写道:“很高兴你这么喜欢《庄子》,可我担心你难以消化。我不该让你读《庄子》,你还太小,不能让脑子太累。”
然后,张先生让我读《庄子》里的《秋水》、《马蹄》、《逍遥游》、《养生主》等。
“庄子是个大散文家,”他对我说,“他的书同文学作品一样,令你沉醉其中,并能拓开思路。西方有耶稣、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我们东方有孔、孟、老、庄,都是大教育家、大思想家,他们的学说对我们都有启发。全研究透了不可能,读出味道就成了。
“你一定读了《庄子·盗跖篇》,该对孔子有认识。其实,此篇被认为是后人伪托庄子之名所写,但文章很妙,光为欣赏,也要读它。”
我照张先生所说刻苦学习,一有时间,就打开《庄子》诵读。
一天,有位老师没来上课,我们都跑到外面玩。我像平常一样,随身带着《庄子》。郭荣欣跟我走在一起,她在班里年龄较大,是学生会的一个秘书,思想有点左。她对班里岁数小的同学,像待妹妹一样亲切和蔼。
“我想跟你谈谈,走走吧。”她对我说。我们坐在校园角落的一条长凳上。
“你知道,我和你一样钦佩张先生,但近来他开始怀疑学生运动。”
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让你读《庄子》,最近又大讲古文。学生运动正要打倒古文,包括《庄子》。可惜张先生根本不考虑这个。”
“可庄子是个哲学家,也是自由思想家,”我说,“他甚至在文中反讽孔子,读读《盗跖篇》你就明白了。”
郭荣欣读着《庄子》。我在注意她的表情,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脸上有些小粉刺。她先是皱眉,假装不愿读,渐渐地,她的表情起了变化,露出天真的笑靥。我很高兴,感到心上的石头落了地。我对她说:
“这下你知道张先生读什么了吧,喜欢吗?”郭荣欣点点头,表示同意。
“庄子真是位大哲学家,我为他是中国人而感到自豪。用苏格拉底、柏拉图代替庄子太可耻了。我这就给学生会写信。”
郭荣欣非常爱国,是那时的“思想先驱”之一,随时准备为拯救中国牺牲自己。
我很高兴说服她读《庄子》。我挑出我用红铅笔画了线的段落给她看,里面充满了睿智的思想和哲理的辩证。她读出了兴趣,她毕竟年轻。
她去给许多同学讲《庄子》,劝他们也来读。单纯、虚心使她的个性迷人,而且这也是当时许多领导者的品德。
一天,她告诉我,从北京的一位朋友那里听说,北京大学著名的胡适教授,留学西洋时,翻译了《庄子》。
“《庄子》是那么奇妙,而我险些出了差错。”她说。
我见她眼里盈满了泪水。那泪光后面一定有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它一定非常美。
几年前,我听说郭荣欣被山东一个军阀杀害,因为她是共产主义者游行的领导人。张先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一年,在南满被日本人杀害。
写到此,我仿佛听到张先生在用浑厚的声音诵读《庄子·秋水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