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常每天总怨邮差来得太慢了,有一次,菊华的信件忽然中途失落了。谁知道什么恶魔从中作梗呢?但是我的一肚无处发泄的冤气,终于加在无罪的邮差的身上。
“他年若遂凌云志,不杀邮差不丈夫!”我抽着烟,躺在床上,高吟着仿宋江的歪句。
这两天,邮差和我,已经无怨无仇了罢。她明天就要来了,我还要邮差干什么呢?
菊华的小影确是太瘦了,不知她现在还是那样瘦不。
可爱的没有见面的女郎!她有丢不掉的两个情人,她有解不脱的旧式婚姻,她有缠不断的沉重病症。呵,人生是纠缠,纠缠是人生!
到单牌楼去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预备着没见面的可爱的她明天来享用。在车上忽然想起秀芳,呵,我的残忍的秀芳!现在买的东西是预备给菊华吃的。秀芳从前不是吃过我的好多东西么?记得为了秀芳的好吃零嘴的缘故,我自己刻苦的省下钱来,时常买她所欢喜吃的东西,送去给她吃。我每星期日去看她,看见她的脸儿一次比一次的肥胖起来,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欢喜。“你又胖些了。”“是你的东西给我吃胖了啦!”她说,只是笑,“你不许说我胖,你说,我就要瘦了。”“你不会瘦的,我想。”“你说不瘦,我偏偏瘦给你看。”“你瘦瘦看。”“你胖胖看,”她说,瞅了我一眼,“你真是太瘦了些。”
只要我轻轻捏着她的手,或者用指头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红润的肌肉,就马上显出一缕缕的白纹来。我知道她的贴身是穿着紧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还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圆满的臀部,行走时两边摇动,曲线美的柔波,越发显出婷婷娜娜的模样。但尤其使我赞美的是她脸上笑时两个笑涡,还有她那一对肥胖的小腿,从白色的丝袜里显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从家里寄来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说。“这么大的大脚!”“你不喜欢大脚么?从前的女人三寸金莲,我是九寸铁莲。”
“我喜欢——九寸铁莲!”我笑着低下头来抱着她的小腿亲吻。
要不是坐在洋车上,旁边走着许多行人,我真要放声大哭起来。我有什么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爱着汉杰去了。她吃了我许多东西,报答我的只是一纸冷酷无情的绝交书,给了我没齿难忘的酸苦的失恋滋味。
记得从前送东西给秀芳吃,顺便也向秀芳要吃的东西,她写给我有许多有趣的小字条儿。那些小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屉里,纸篓中,我发现的只有零落的几张不全的残稿。
为了免除将来的遗失,让我将这些残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着吧:
逸敏:
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你。玩的是没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饭也没吃过,是更没有的了。
你那阔人,何不拿些东西来给我?叫听差空手而来,敲穷鬼的东西吃,好不难以为情呀!
明天自己来不要空手来了。
秀芳
好吃的鼠儿,叫你买《会话辞典》,为什么买《会话》给我啦?
梨子有点烂了,吃了味还好。
我今天没有买东西,只有看你饿死了。
秀芳
你说对不起,我才真要说对不起呢。昨晚没有得着你的允许,就将电话挂上了。
现在我们班里,什么功课都要考试了,主任丁先生说。真忙极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给你呵!
考完了再谈吧。
秀芳
小偷儿:
你这几只粽子,吴家偷来的吧。
谢谢你,去偷东西给我。
呵,我成了你的“窝家”了!
在门口担上买的东西,真贵极了。这几只橘儿,你猜猜多少铜子儿!……
小人儿:
我吃得胖些了,谢谢你的肥儿饼。
你的小胖子
何堪想起呢?为了秀芳的缘故,我曾做过小偷的贼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师吴先生家里去过节,吴太太端出了许多粽子请我吃。我吃了两个粽子,觉得十分味美,顺便当着吴太太走进厨房去的时节,还偷了两个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里,带了回来。后来又饬人送去给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贼的举动,怎样竟被她发现了,所以她曾自认为“窝家”。呵,为了爱人而做贼,算得什么呢?但是从前,我在梦里也想不到那顽皮天真的秀芳,后来竟会要坚决地同我绝交!
我想那是汉杰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从灰白色变成红色,红色过去了,接着又变成青色,太阳出来了,照到窗上,从窗上又照到房里,照到床上。我忍不住从薄被里伸出手来,抚摩被上的阳光,喊着说:“可爱的菊华今天要来了!伟大的阳光,愿你照到远来的人儿的身上。”
我总觉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虚了,太凌乱了,自从秀芳的足迹不踏进这房门以后。
这两天,我的房子又渐渐整齐起来。窗纱是重新糊过了,阳光照来,益显娇绿;桌面的笔,砚,水盂,也整齐而严肃地排在一行;驼绒毯子洗得清净而有光地铺在床上,书籍也按着长短站在书架上,似小学生们早晨排班似的。我喝着浓茶,凝视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着新鲜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从部里打电话来,说是有几件公事等着我去办。
为了可爱的她今天要来,我已经告诉他这星期内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紧的,恋爱是更重大的。没有恋爱,工作便成了空虚。
不用午膳也罢,午膳以后,心儿便渐渐不宁起来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儿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儿呵,宁静一会罢,从L州到京的火车是要两点钟才到站的。但是,心儿,不听话的讨厌的心儿呵,它总是不息地跳着,像顽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着。唉,唉,怎么好?
房外的人们的脚步声,迫得我不能安静地在床上躺着,我打开房门,向外面凝视了无数次。“闻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将至!”我无可奈何地低吟着我自己的歪诗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来的。她说自己会来找我,她是一个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来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来呢?我迷离于幻想中了。
“电话,正阳旅馆的电话,先生!”这电话一定是菊华来的罢,我的脚步不由的很快地跟着仆人的声音走了。
“你是张先生吗?”这不是女人的娇脆的声音,说话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罢?这是谁呢?“我是张逸敏,你是谁呢?”
“你等一等……”在电话声中我仿佛有穿着皮鞋的脚步声,接着说,“我来了……”呵,柔和的声音比凡华令还要颤动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费了很大的气力,只说出,“你来了!你来罢!”“我就来!”
快步回到房中,把买来的点心都在桌上摆起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我的胡子为什么又有点黑了?啊,讨厌的胡子,二十几岁的人,怎样有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来刮它,她要来了罢,怎么来得及呢?我匆忙地丢下镜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齐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准备着我爱的神祗的降临。
窗外,阳光温和的照着地面,风底叹息的微声都静了。柔嫩的槐树正熳烂地垂着白花,几个蜂儿的嗡嗡的叫声从黄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来。
仆人在前面引导,后面跟着可爱的她,披着短发,围着白巾,她的白洁的脸儿微斜着凝望,在她的行走的仪态中,有说不出的神圣和庄严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处流露出爱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阳光里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里的流星。我在阶沿上望着她来,对着她点了一点头,便快步跑去,我携着她的手儿,像携着新妇般的回到我的房里。
“我爱你,也爱启瑞,我只是整天替你们两个担心着。
我们的将来怎样呀?”她说着,带着颤抖的声音,坐在我的藤椅上。
“我是没有什么将来的。我从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们俩儿的见面,现在我们总算见面了,我也就十分满足了,短促的人生,还管什么将来?”
我的心怎样可以腾起忧愁的浮云呢?我连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爱的她第一次见面的时节,把种种悲酸的话说出来。
“你吃吃点心罢,”我虚伪地带着笑容说。
“我饱了,在车上已经吃了东西。”说着,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气里,我闻见她短促的呼吸。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现罢,呵,我爱的人,她早说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征呢。我看着眼前的她的带病的柔弱的身子,几乎真要哭出声来。呵,有什么可以治好她的身体的,我愿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为她的培补的药料!
“启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见过的。他的最近的几封信,我也带来了,”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卷信来,“你留着罢,这两天不许看,好不好?”
“好!……”我答,把一卷信拿来放在箱里了。“你还决定到南京去么?”我又问。
“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舍不得你!”她说,“我和你没有见面过,总渴想着见一面。见着你,我又想起可怜的启瑞,我真恨你们俩儿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现在又想,倒不如还是远远地离着你们俩儿,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咙悲哽住了。
“你爱我,但我不愿你为了我而离着可怜的启瑞。南京有事,你还是去罢。——我爱,你身体这样不好,如何能够工作呀?我真是担心着呢。”
“我去,——小宝宝,你肯吗?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够到北方来,现在还要我去,怎么说咧?”她称我为小宝宝了,其实,我比他高半个头呢。
“那么,你不去南京了?”
“我去——”
“我也跟着去——”
“你把北京的事丢了么?”
“丢了——什么劳什子的事!三月有两月不发钱!”
“爱的,你现在用钱呢?”她急了。
“我是向朋友借钱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
“呀,爱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着一个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来,把她从藤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
“启瑞也只抱过我一次呢。”她忽然说。
“这几天,我要天天抱着你——”我说,“你的身子真轻,这样柔弱的人如何能够教书咧?”
“找点工作做做,身体也许要好些。”
“爹爹肯么?妈妈肯么?你舍得妈妈么?”
“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横竖我只有这一条命。妈妈?唉,只是妈妈,——我舍不得她,正同舍不得你们一样。但是为了自己,我只好离开妈妈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她说话的时节,脸转过朝着我,她的蓬松的头发,拂在我的额前,我的嘴唇不由的凑上去了,“你同启瑞亲过几次嘴?”
“唔……谁还数过?”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对着天空凝望,仿佛云和星全在她的脚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罢。因为我梦想的可爱的菊华已经看见而且拥抱过了。
四月二十二日
三
夜半醒来,听见窗外仿佛雨声滴滴。这时怎会下雨呢?当我送菊华回旅馆的时节,天上不是布满了云和星么?我有些奇怪了,起来点灯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华昨天还不曾来,天呵,你要下雨,随你的便罢。地上的鲜花,正渴望着你的点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请你怜悯我们相会时间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点罢。我怕污泥要趁着你的雨水的势力,在她的美丽的衣裙或鞋袜上留下了秽浊的痕迹。
我的祷告是无用的。昏迷的天呵,你离开我们是太远了,不会懂得人间的艰苦。
我的心飘泊在愁苦的雨声中,再也找不着宁静的睡眠的门了:
“菊华的确是太衰弱了。衰弱的是她的身体,伟大而勇敢的是她的精神。她有那样伟大而勇敢的精神,所以能够爱我,也能够爱启瑞,能够并行不悖的爱两个男人!秀芳的身体岂不肥胖吗?她的精神却是太萎靡而且卑怯了。她爱了新的,丢了旧的;她要了这个的东西;还了那个的东西;她用了甲的眼泪,去换得乙的欢笑。秀芳是自私的,狭隘的,反脸无情的。但她是我所爱过的。我的眼中还存着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还恋着她的娇态,以爱始的不应该以恨终。秀芳是有缺陷的,然而正因为她有缺陷,我更应该原谅而爱恋她。
“一个女人是不是应该同时爱两个男人呢?不,不能。一个女人只应该爱一个男人。书上这样说过,社会有这样的法律,人间有这样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书上那样的笨话,我不相信社会那样的蠢法律,——是的,法律没有一条不是蠢的!——我也不相信人间那样荒谬的真理!“真理是什么东西呢?老师L先生说得好:‘真理就是鞋子,各人都找得着他的一双适合脚跟的鞋子!’
“真理没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对已成的真理,我要创造新鲜的真理。
“最可怜的是天下无数的可怜男女正在相信这些‘削足适屦’的真理!
“一个女人可以爱一个男人,也可以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只要她的爱是真实的。
“爱是应该绝对自由的。爱神是有翅膀的,她不应该受任何的拘束!
“为了秀芳的狭隘的爱,使我厌恶汉杰;为了菊华的伟大的爱,使我赞美启瑞。
“呵,启瑞也是真实的,伟大的爱者!他知道菊华已经爱我了,他从前给菊华的信却毫无怨尤嫉妒之意,他在信上说他愿意和她爱的我做朋友,他的胸襟是何等光明而且洁白呵!启瑞这番的几封信上说了些什么话呢?菊华为什么这两天不让我看?她有什么深意呢?我不忍违背她的爱的命令,但我终于故意违命一次了。”想到这里,我从床上滚了起来,从箱里打开启瑞的信件,在灯下读着。
雨声在窗外越滴越紧,我的心只在那一张张红色信笺的一个个字上盘旋着。读到伤心而感激之处,我忍不住流下无限同情的热泪了。我便在灯下把那些真切而动人的信,择要地抄录下来:
我心底最深处的菊华:
正在梦中倒在你身上痛哭着的床边,忽茶房叫醒了我,拆读你底信……我只是软弱地哭着呢!……我此刻要写的话,觉得无涯的冗长!……好人呀,我们底悲哀,我底苦痛,我们底热爱,忧愁,感激,冤枉,我们现在所感受着的一切,现在暂时在我俩底心底里隐秘地藏匿着吧,等相见的时候,都化作伤心的热泪来流溺吧!
我每次写给你信的时候,必定要写坏四五次,心中好像有一种将爆烈的火焰要在文字上表现出来,可是写到最后,总成了一封冷冰冰的信,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境中的现象?
今天,明明是有事可说了,我也一样的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记得你从前曾经对我说过:你情愿同我做一个和爱人一样的朋友;经济独立;放假的时候,共同生活。我至爱的菊华,你这种广大的理想的爱情和高超的志趣,久使我崇敬着,也最使我深爱着的,我前信所说的使你不致为难,使他不致那样的一个解决方法,我正是要想实现你底广大的同情的心意呵!前前次的信中,只因为一心热望着我至爱的早日达到圆满的心愿,所以一切都忘却了。
现在不知道北京方面的事情,已否确定?
这里的基督小学,因为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我于是便将你介绍去了。功课很少,每日只教两三点钟,是有功夫自修的。基督小学在清凉山下,那里的空气十分新鲜,养病也是很适宜的。每月有二三十元的薪水,零用也足够了吧。
我至爱的菊华,倘若你在北京方面已经确定,或者你以为北京方面可以速达你愿望的,那么……倘若你爱慕江南底景物风光,你以为你底身体适合于江南底水土气候,那么我们只盼望着你的南渡了!倘若要整顿行李,迟点也不妨事的,因为本来请不出一个相当的先生,我去替你代课也可以的。我现在的心神清净,好像明月当空,除了虔祝你达了你心愿外,更无别的心。但是,唉!路途这样地辽远着!孤单单的一个人哪,上车呀,渡江呀,……我至爱的,我只希望有个熟人伴你来便好,否则我在这条路上,比你更要生疏的呀!你路上最苦痛的就是寂寞吧,车票可以买到南京的连票的,浦口渡江可以省了照料行李的麻烦,或者我写完了信,我去买几本给你路上消消寂寞的书吧,或者你往北京的路上,也是要看看的。我最亲爱的,你倘若有了定期了,你很确实地写一封信给我。
我至爱的菊华,你不要为我挂心,我只期望着你底心绪安宁哪。你底心绪安宁了,你底愿望圆满了,我也快活了,我的愿望也圆满了!
唉,我又想起逸敏了。我想着你的时候,我同时便想着他,想着,我闭着眼睛,我仿佛辽远地看见他,看见他勤兢地跑到学校里去听讲,活泼地跑进教育部里去办公,他是怎样的一个我们底现代化的有毅力的朋友呵!他底美丽的情热,Goethe式的美丽的热情,我亲爱的,我读到他给你的信的时候,使我怎样地爱慕着他呵!我常常在冥想:我要和他通信,我第一封信就要如我给我哥哥的信一样写。我为他,我到现在还恨那丢了他的无情女郎呢。至爱的,我想,或者,你寄他信的时候先告诉他:我们以后依年龄结为兄弟姊妹好不好?但是我有些难为情呢,他年纪一定比我更小,我就是照阳历算也已经有二十四岁了哪。——或者不要说年纪,我们依长短吧。将来他或者也可到南京来,况且他故乡又是安徽,常常可以来往来往。这不是很可实现的理想事情吗?至爱的,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子,决定如此吧。——你看好吗?
纸又换了一张了,我们所谈的话也换一换吧。
今天南方底天气骤然更新了呢:我房间前面的一块草场已经碧绿了;墙边的小树底枝头看去重了些了;——美丽而可爱的生趣哪!我仿佛在南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呢!
我底心神真奇怪,我至爱的,你猜我写到这是如何在想?——我一面想着春光是怎样的可贵,一面却想着你来南京之后的我俩底快活:礼拜日的等待哪,并坐看花哪,齐声念诗哪,一同出去买新书哪,……一面又想着我俩见面时底第一次握住手的不可思议的□□□!
爱,以前我对于自身的糊涂,颓废,迷茫,烦闷,……你来了,我不知将怎样地怎样地刷新和努力呢!
祝这可恨的不能见面的日子快快走!祝你身体特别保养!
爱!你信上不是说夜里睡不着吗?我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呢。这方法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睡不着时只要眼睛看着胸脯睡去就会睡着的。
我试验时常常有效呢,你也试试看吧。……
我爱:
你的来信为甚有这样多的湿痕哪?你不是右手写着信,左手擦着眼泪吗?——或者是你手上的汗吧?我的爱!我的泪和你合流着吧!我亲热地在吻你底信笺呢。你说“我愿意到入土以后还是愁虑着的!”我的菊华,我的心肝!你怎么说出那样悲伤的话来呀!
我的爱,我读了你的信,我的热泪点点地滴在你的字迹上了呢,渐渐浸开来,你的字也化了。至爱的,我看着那光景,我心里很舒服呢。我的泪和你的字迹上的泪,亲吻了,拥抱了,化了,再也分不开我的和你的了!我伤心地挂着眼泪笑了呢!
我的爱,我爱着你,我永远爱着你,我像沙乐美爱着约翰地爱着你。我近来在梦中梦见你的时候,我狠心地抱着你,我的手臂好坚强而有力呀!我活像一个鬼似的!有一晚,我在梦中和你亲吻,太颠狂而不自制地把你的舌头咬下了,我骤然惊醒起来,幸而这是梦中的事呀!我的至爱呵!我想象着我和你再相见的时候,我要用我全生命的力,毫无忌惮地和你拥抱着的。万一不幸而不得相见了,或者我先死了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有灵的僵尸,在黑夜里到你的墓前来和你的嘴唇亲吻。万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寻到你的墓头,紧抱着你的枯骨交欢,紧捧着你的骷髅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远,永远!无穷,无穷!
过去的你的美丽,你的恩爱,我没有一刻不在深切切地追忆着,聊以安慰现在的苦闷。你当时相见时的含羞情态,现在还历历在目前呢,至爱的人儿,我们要向着无穷的未来企慕着前进,过去的追忆,只有增进我们前进的力和速。至爱的呵!前进!前进!我抱着你在铁路上去情死也愿意的呀!别辜负了一人一生只有一个青春!
我不愿意离开南京,南京是我的乐土,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南京是我这样流落无告者的侨居国,南京有我描写不尽的六朝风景。你说,“愿意来南京任事,只是北方的多情的逸敏,把我的心儿牵着了。”至爱的,此地的事情我决计为你留着。你迟来或早来都不要紧。我去为你代课,于学生也无妨害。到北方去,或者到南方来,全由你自己选择决定。我爱的,从你离开南京以后,几年以来,我只是读着《圣经》或《托尔斯泰戏曲集》来压制我的烈火的情热,烈火的烦恼,烈火的颠狂!……
……
我至心爱的:
前两日寄你的信和一卷书都已收到了吗?
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和逸敏两人之爱而不安宁。我决不因逸敏爱你而起嫉妒,而起不安,而起狭隘的心意。那些都只有使你不快,使你有害,“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我确守着这先知者定下的爱的律法。“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我对于逸敏毫无恨意。我勇敢地实行着我的信条。你的广大的同情的理想,也勇敢地实行着就是。理想,理想只要不是虚无飘渺的理想,有我们的刚强的心的力去做,是没有不实现的,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的与寂寞决斗着的四年来的伙伴的爱妹呀!我确信,真正的爱里面,只有成功,没有牺牲和失败。除非自己根本不爱人的人,才有牺牲和失败。但这牺牲和失败,已经不是为爱而牺牲而失败了。逸敏的“性命交给了你”的话,也无须挂心;现在他既为你的广大的爱表同情了,可以更无须挂心了。我愿你,爱,你以为怎样可以使你快活,你就怎样做去就是。凡是真心爱你的人,决不会强爱人之爱而使之苦痛的。将来启瑞或逸敏两人中有违背了爱的本旨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谁是不爱你了。
……
我最亲爱的,你住在家中的干燥生活,我也十分明白了的。我想着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同你一样地干燥着呢。一方面又想到自己的没方法来安慰,只是无端地愤恨自己。你是从来不肯老实地将你自己的苦痛告诉给人,使人也来担受的。
你这样的伟大的心情,我在暗中常常引为修养的模范啦!
你说要来南京,你的床铺已经为你设备好了。但是,我爱,我很记挂着呢。你的身体近日不知怎么样?你的妈妈为你底身体不好,肯不肯让你来?呵,种种不能使我细想的远方的情境呀!……倘若因为北京路近,你的妈妈放心,北京找得着事,肯让你去的时候,那么你就不必强要到南方来,反使你的妈妈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爱的!
爱,这信写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复你”的话来了。你为什么那样客气哪?我要哭了呢。难道我会误解你责备你的吗?你只要好好地养养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
你下回要那样说,我要把你的小嘴扪住了哪!
在上面启瑞的几封信里,我发见启瑞的高洁的心怀,热烈的情感,朴实的人格。只有伟大的启瑞,才配得上伟大的菊华。在他俩儿之前,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偏狭,污秽。
假如我不卷入旋涡,启瑞和菊华,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假如我不卷入旋涡,菊华一心到南京去,岂不是无挂无虑。只为了我的卷入旋涡,弄得菊华心挂两头,弄得启瑞相思难就。主呵,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愿意钉在十字架上!
天色渐渐明了,推开窗儿一望,愁云占满了天空,雨水从窗外不住的打进来,几乎打得我浑身是湿。在愁云的底下,天空的高际,有三五小鸟,从南方急急地飞到西方。檐前的槐枝上,乌鸦一声声的啼着,似诉它的心头痛苦。萧条的庭院里,人们都未曾起来,只有孤单而凄凉的我,抬起头儿凝望。
大雨不止,我爱的菊华大约没有来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书籍都推开,伸出纸来,想写些什么,——无数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点打碎了。只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只能低吟着上面凄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呵,我又要抽噎了!
“喂,讨厌的雨,今天我不能来了!”
“唔,……”
“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后天早上他要走了。”
“你也一同走了么?”我急了。
“我只好一同走……”
“唉!……”
“我明儿一早就来,再谈罢……”
接完电话回来,我只能躺在床上颤颤地哭了。
四月二十三日
四
一夜何曾睡稳!早起,觉得头昏,跑到门前一望:几个小孩,赤着大腿和双脚,在路上的积水里游戏,脸上显出憔悴的黄色。一个老年人推着卖黄瓜的车子,缓缓走过,背曲如骆驼,从皱纹满面的脸庞里,看得出半生辛苦的表记。三个穿着短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提着鸟笼,两个含着香烟,悠悠地并列走着。对门的剪刀铺门口,站着几个中年妇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中拿着扫帚,有的只是瞪着眼儿望着街上的行人。
呵,这就是我所住的地狱世界,然而我在盼望我的Beatrice的快快到来!
“明天一早要走了,怎么好?”她的美丽的慧眼望着我,似母亲望着小孩的神气。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注视着她今天身上穿的美丽的桃色的衣裳。
“你不要伤心。我要到南京去,我一定使启瑞设法,将来你也可到南京去。
“我是不会丢掉你的。别离,只不过是短时期的别离。
“我希望我们三人能恋爱到底!万一,不幸失败,也就大家一块失败!
“启瑞的信你还没有看见罢?他待你很好。他愿意我们三人结为兄弟姊妹……”
“我已经看见过了!……”我说。
“几时看过了?……”她笑了。
“前夜……讨厌的下雨的一夜……”
“我知道你要忙着看的。”她携着我的手,我就把她抱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她胸前的红色突起的颤动,我的心从忧愁里转到肉欲上来了。假如身上坐的是秀芳,呵,我一定要伸出手去,她又要含羞含嗔地叫:“痒——痒呀!”那是何等迷人的声音呢?我想。
我从前爱着启瑞的时节,我只望把讨厌的旧式婚约退了,一心一意的嫁他。
可是讨厌的婚约到如今还没有退!
“爱了你,怪的,宝宝。爱了你以后,我忽然想到,我只能永远不嫁了……”
“你永远住在家里吗?”我急了,问。
“不是呀,宝宝,我只望我们三人住在一起,像夫妻般的朋友。经济各人独立。”
“对呀!我前晚也想着,你的伟大的理想是对的。而且世界上的制度完全错了!”我乐得叫了起来。
“这个办法,启瑞是一定赞成的,我想,你也赞成罢。”
“赞成……”
“只是我还害怕,我害怕……一件事……”
“什么?……”
“一件事?”……她的脸羞得红得同她的衣服的颜色一般,说,“只是将来万一……”
“万一……什么?说呀!”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万一有了孩子呢?……”
“有孩子,大家的。”我大笑的说出来。
“也许不会,我想。我的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何时死呀,像这样常常病的……”
“不许说死……”我用手把她的口儿闭了一会。
“死,不许说,谁不死的?”我想,一个人能真正恋爱一日,就算永生。
“我只望我至多活到四十岁。过了四十岁,大家都老了,就没有味了。”
“我又希望我们三人一同死……”她说。
“那只有一同自杀!活到四十岁,是的。我也想,一个人到老了真可怜。”我严肃地说。
“老比死更可怜!”她说,伸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秀芳的半身照片,说,“这是丢了你的恋人么?”
“是的。”
“怪可爱呀!”
“她已经同旁的一个男子订婚了。”
“我想,结婚的制度不打破,恋爱总不能美满。她还不是为了要同旁的男子订婚,所以才把你丢的?不能怪她,只能怪社会制度。”
“我并不怪她。”
“我知道。”她说,脸儿望望我,眉头忽然蹙起来,“只是,宝宝,我忽然想起,你的家里怎样?爹爹妈妈都好么?”
忧愁又袭到我的身上了,我说:“我有一个大家庭,爹爹,妈妈,弟弟,祖母……”
“都好么?有没有祖父?”
“呵,何堪想起!就在我恋着秀芳最烈的前年,祖父病死了。祖父病重的时节,一信二信来催我回家,接着是一次二次的电报……”眼泪流到我的脸上了。
“不要哭,说罢,你当然回家了?好人!”她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回家,我竟没有回去。我恋着秀芳呢。后来我的祖父就在想望孙儿的病榻上死去了。
“祖父死后,爹爹写信来说:祖父临死时还问,‘我的大孙逸敏来了么?’这时他的眼珠已经变乱了,全是白色。爹爹骗他说:‘逸敏就在床前呀!’他把眼皮一翻,后来就没有气了……祖父死后,我常常梦着他,梦见他正言厉色地教训我,却记不清说些什么。我醒来便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扯成粉碎!”我的伤心的眼泪怎样止得住呢,它又自由滚了许多下来,滚在菊华的美丽的衣服上了。
菊华的眼皮一红,也现出要哭的样子,说:“你以后回家去过没有?”
“没有,一直没有回家去。妈妈想我,常常想成病。祖母也写信来说:‘我也上了七十岁的人,不久要死了。你回家一次罢,给我看看,免得我同你祖父一般,临死时受苦。’父亲写信来催我,我只是敷衍他,春天说是夏天回家,到了夏天又说有事,要等来年春天……总是敷衍,敷衍,一直不肯回去。”
“你为什么老是不回家呢?”
“何消说——自然是为了恋爱,起初为了秀芳,现在又为了可爱的你呀!”
菊华哭起来了,她说:“宝宝,你总该回家一次。”
“要是舍不得家庭,可爱的,我们三人的理想还能达到么?”我的心儿一转了,我问。
“唔……”她暂时呆住了。
“我也想:我们不创造新家庭很容易,我们要丢掉旧家庭真是很难呀!”我说。
“是的。爱只是一个,分不开亲子的爱和男女的爱的。”她说了,站起来,“你的腿酸了吗?我在你身上坐得太久了。”
她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午后,她说:“我们上半天谈话谈得太悲酸了,我的心现在还痛呢。我怕回家又要病了。”
“我们不要再谈那样的话罢。”我说,“但是我忍不住再问你一句:‘启瑞的家庭怎样?’”
“他只有一个妈妈……呀,还有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为了我的缘故,已经离婚了。这是前几年的事呀,要是现在,我一定不许他去离婚了。”
“为什么呢?”
“你不许问下去了……”她说,“你来,我们玩玩罢。”
经过了长久接吻之后,我的心被烈火燃烧着了,我已经忘了刚才谈着一切的烦恼,我紧紧的抱着她,说:“你肯么?”
“肯?什么?我很悔从前待启瑞太冷淡了,你现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我已经不忍想到我们的将来……”
在沉醉而疯狂的时间里,我解下她的桃色的外衣,我松下她的湖色的裤子,我把她抱到床上去,望着她的瘦弱的洁白的身体。
“你现在是裸体了!”我欣喜地说。
“你要干什么呢?”她含羞地说。
我仔细地将她的瘦弱而白皙的身子上下望了一刻,从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的心忽然被一种严肃的神秘的思想笼住了,我在她的小腹下亲了一个吻,说:“让我把你的衣服穿了起来!”
“你明早准我去送你么?”
“不必……”
她走了,在朦胧的暮色中我望见的只有她的桃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