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里面,我才注意微翠焕然一新的打扮,她穿一件棕色绸质的旗袍,镶着嫩黄的细边,外面罩着嫩黄的短袄,镶着棕的细边,非常合身地衬托出她柔美的身躯。她耳叶上敲着碧绿的翠环,胸前垂着与耳环一样翡翠的项圈,手腕上是一只圆形小巧的手表,指上是一只宝石的指环,那就是我留给她的。她身上没有一点不调和的地方,要有,那就是我给她的指环的宝石的颜色!

她脸上已薄施脂粉,象牙的色泽中透露着玫瑰的红晕。她的眼睛正是她应有的最美眼睛,除了上帝,人是无法挑选的,即使给画家以权力,要他在万千的人群中选一副最合适的眼球捐赠给微翠,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证明上帝是不愿意我的眼球去毁坏微翠的美丽么?上帝在创造微翠的时候也许就无法交卷,他要在隔了二十几年以后,其中创造了无数的眼睛,一直等它在一个少女身上长大,由她的死亡而转赠交给微翠呢。

世发进来后,一直站在旁边,他似乎突然忧郁缄默下来。像他这样活泼敏捷高兴的人,又是如此热切地布置庆贺微翠的场面,为什么在微翠回来后反而不兴高采烈呢?这是我当时所不解的。

当时我只注意微翠,大家都在注意微翠。她仍是端庄安静,嘴角浮着浅笑,从房间的那面走到这面,从一样东西看到另一样东西。她不时闭起眼睛来抚摸她看了许久的东西,好像她是在追寻她盲目的回忆。她没有作声,没有发问,也没有看任何人,她似乎需要自己一个人来体验她自己的家。最后,她在我们墙上挂的一幅画幅前站住了,那是一幅南田的山水,是林稻门先生在我婚后搬到苏州时送我的。我不知道微翠站在那山水面前有什么感觉,她竟一直站着在观望,大家都没有作声。

“微翠,”我开始打破了这静寂,我说,“我们在楼上特别为你布置了一间房间,你上去看看好么?”

微翠于是就转过身来,她说:

“这世界太奇怪了。”

接着她领先,拿了一只小提箱就走向楼梯,心庄也拿一只提箱,世发拿两只大提箱,我也拿一只行囊同一只小网篮。这些行李都是新置的,张家似乎重新在嫁一个女儿,但是我竟觉得她所嫁的不是我了。

微翠一面上去,一面开亮了每一盏灯;她在卧室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显然她是被里面簇新的布置所炫惑了。她低声地说:

“你们太……太……了。”

她走进里面,放了提箱,于是走到窗口,她摸摸窗帘,又从窗口望了一会,接着她顺着墙壁过去,她走到梳妆台,对着大镜,她开亮了台灯,于是她望着自己的面容,就坐下了。

我已把东西放下,站在门首在观望微翠梦游一般的动作,在她坐下的时候,我说:

“你们休息一会,理理东西,我们在楼下等你们。”

我说着就同世发走到楼下。

楼下还有行李,一只网篮里都是食物,这当然是张家送的。我想到我们并没有预备什么饭菜,因为我们没有想到她们会没有打电报就来的,因此我就捡出一点食物到厨房里去。世发也到厨房里来伴我张罗。

就在我们在厨房里的时候,心庄也来了。她告诉我们微翠在哭。

“微翠在哭?”我吃了一惊,想放下东西而去看微翠。但是心庄阻止了我,她说:

“没有什么,她只是被你们的热忱所感动,而对她的周围还不怎么适应就是。她非常快活,现在我叫她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接着心庄很愉快告诉我们微翠出院的情形,虹桥路庆祝家宴的热闹。又说到大家都被微翠的奇迹所炫惑,而微翠似乎也被大家的兴奋所炫惑。她又说到庆贺那天,附近的人还都以为是老先生在祝寿,也有很多邻居来道喜,知道了微翠的重明,大家都好奇地来看,好像是瞻仰上帝的奇迹一样。

世发当时就责问她为什么来前不打一个电报,害得我们等得很焦急。

“啊,那是我的主意。”心庄笑着说,“我说这样可以给你们一个惊异。”

“但是我们因此没有预备好,”我说,“不然我们想叫一点酒菜。”

“酒菜我们都有。”她说着望望我们在忙的食物,又说,“啊,你们还没有找到酒么?我去布置去。”

心庄的活泼高兴,使我们的空气也有点变化。等我们布置了菜肴,向女佣交代了,走到里面的时候,心庄已经点上了长烛,开了灯,开了酒,布置了酒杯在等我们,可是微翠还没有下来。

我们大家喝了一杯酒,心庄还是不断地告诉我们微翠的种种,她说微翠可以出院的一天,医院里大家都想留她多住些时候。大家都对微翠的手术感到兴趣,而且都惊异于微翠的美丽。她也同样表示对那副眼睛这样神奇地与微翠相调和,觉得真是一个奇迹。我说:

“只有在那副眼睛长在她的脸上以后,它使我觉得任何的眼睛都不配了。”

就在这时候,楼梯上出现了微翠。

她换了一件黑衣的旗袍,领间挂着洁白的珠项圈,耳叶上垂着珠环,在漆黑的发丛中闪着光,肩上披搭着一件手制的毛衣,她微露着她象牙琢成似的手臂,我马上注意到她手指上仍旧戴着我赠送她的指环。

她的脸没有什么化妆,那双无比青春而又像蕴蓄着一种淡淡的哀愁的眼睛,闪着一种多情而不轻薄,天真而不浮躁的光芒。她挂着无邪的微笑,唇间微露着纤巧玲珑的前齿,好像专为配合她耳叶上的珠环,与项间的珠圈而生的。

此外她没有其他的点缀,腿上穿着极平常的袜子,脚上也是穿一双极平常黑鹿皮的平底轻鞋,但是她的端庄静娴婀娜自然的风度,在柔和的烛光中移过来,竟像是月光下银湖中的水莲冉冉开放。

我惊异了,世发惊异了,心庄惊异了,我们热闹的空气马上宁静下来。

没有人,连我自己在内,可以叙述或描写我当时的感觉,要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妻子,我是无法相信的。我现在该后悔不在上海等她出院,看她变化,如果我一直守着变化,我也许还可以相信她就是我盲目的朴素的妻子,但现在我真无法这样相信,她在我实在太陌生了。从出院以来,在上海不过是四天,而四天中她已经完全吸引了所谓时髦的感觉。我原以为像她这样一生盲目的人一旦重明,一定会像乡下人进城一样,喜欢打扮得闪红亮绿的,而她竟会体验到怎么样去衬托与点染自己的个性。我马上意识我自己的丑怪,我避开对她的注视,我望着烛光所照映的微翠的影子,浓浓淡淡的在墙上像云霓一股的移动,我觉得她是云端里的仙女,而我则既是泥塘里的蛤蟆而已。

终于,在微翠坐下不久,佣人把饭菜开上来了。可是我们坐在一桌的时候,空气与情调竟完全不是我们所想的,我们每一个人好像都想使得我们如过去一样的自然,但是竟不可能。过去的空气是世发所创造的,但是今天他完全不同了。我发现他之不能或不敢正眼看微翠正是同我一样的,他很少说话,一句两句话,说的时候还是低着头,嘴角时时浮出羞涩的微笑,但再没有爽朗的笑声。

心庄比较自然,她很想找点话来谈谈,于是谈到她们带来的食物,告诉我们这个是谁送的,那个是谁送的。微翠于是谈到每个人对她的良善与亲热,谈到大家送她的礼物,她谢谢我赠她的指环,又谢谢世发。

“世发送你什么?”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这个,还有这个。”微翠指着她身上的项圈与耳环说。

不知怎么,世发的脸竟红了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于是邀同心庄举起酒杯,他偕同心庄说:

“让我们祝他们两个人幸福。”

心庄跟着世发一同举杯,她说:

“祝你们永远幸福。”接着他们干了杯。

微翠看我一眼,但随即低下头。我说:

“我也祝微翠光明与幸福。”

我喝干了一杯。

尽管我们想借酒来使我们空气活泼起来,但是我们始终没有恢复以前一样的自然。后来心庄叫世发开唱机,音乐响起来后,大家更加静寞了。

饭后我们喝着咖啡,要求心庄唱几只歌,我们计划明天一早就到虎丘留园一些地方去走走,预备在外面吃中饭,所以没有多久就就寝了。

心庄与微翠睡在一间,我与世发睡在一间。但是我在床上竟一直无法入睡。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悲哀与伤心,我所想的现在只是一个问题,是怎么样不使微翠感到任何的打击而远离了她。我觉得她与我现在无论如何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我想悄悄地远走,也想同微翠有一个彻底坦白的谈话。微翠是否仍旧爱我现在也不是问题,因为即使有爱也决不是以前的爱情了,而从她今天的眼光中,我觉得她对我的陌生正如我对她的陌生一样。她的眼睛本不是她自己的,对我陌生并没有什么稀奇,假如这是我的眼睛,那么它是否会对我陌生呢?这是一个永不会解答的疑问了。

就在我失眠之中,我发现世发也在失眠,我相信他也知道我没有睡着,但是彼此没有点明,也没有说话。

窗外投进昏黄的月光,黯淡的房中浮出模糊的轮廓,远处有犬吠声传来,使我感到这静寂的夜不断地在空旷的乡村中成长。我想到窗外的小院,院墙外的树林河流,以及河流对岸的田野与远处隐约的山林。假如我有翅膀,我会马上一跃下床,从窗口趁着月光向缥缈的世界飞去了。但我竟是一个凡俗沉重的肉体。

于是我想到微翠,微翠这时候已经睡觉了么?

没有,我知道没有,她会比我们更不易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