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就是我改了几次的故事。我知道我的整理与删补是很不合理想的,第一我说过我没有梦放的天才,或者说没有他的身历心受的情感,第二我实在怕损害他原稿许多特殊的色彩与音响。

但是我在改了第二遍的时候,就把它发表过。发表以后,不久就接到伍先生的信,当时我当然已经知道他就是梦放,但是他信中并没有说到这一层,他只是叫我把稿费交给张世发先生,请张先生把这稿费为他经常在微翠的墓前献致一些鲜花。

我当时就照地址写了一封信给世发,约定星期日上午到虹桥路去看他,他回信对我很表示欢迎。

于是我就见到了梦放文稿中所谈到的房子,那花园,那草地,那白杨与红枫。是秋天,草地已非翠绿,树叶也有些凋落,我从铁门望去,觉得很是萧瑟,我按铃,有一个女佣来开门了,追在她前面的是一只狂吠的狗。我叫:

“拉茜,拉茜。”这正是我第一个碰见的梦放文稿中的人物。

女佣很奇怪我会知道她们狗的名字,她喝住了拉茜,我把名片交她。

她进去了,不一会出来开门,请我进去。

到了里面,我开始注意楼上的阳台,以及阳台的长窗,在阳光中,我也隐约看到里面的窗帏,我望了好一会,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触,于是我又看到草地前的平台,上面放着灰旧的藤椅,似乎也好久没有人在座谈了。

我走进那间客厅,我觉得真是什么都是熟悉的。世发就在客厅里迎见我。他是我在梦放文稿里久仰的人物,我觉得在我,他也是不陌生的。

他是一个非常俊秀的男子,大概不过三十几岁,但是两鬓已有几根白发。不过白发并不使他美丽的头发有什么减色,他有一个近乎方形的脸庞,五官配置得非常端正,眉毛非常英挺,眼睛长长的,眼角微升,有一种非常聪敏的眼光随着他嘴角的笑容,时时投在我的身上。

我把钱交了他,就问他有没有读到那篇文章,他告诉我他已经读过。

“你以为是不是梦放写的?”我问。

“自然,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我想。”他说,“我正想知道那篇文章是怎么来的,是他寄给你的么?”

“不,不,”我说。于是我把长江轮船上会见那位伍先生的经过告诉他。于是我说:“不过我读了那文稿,我知道他一定就是梦放了。”

“自然是他,”世发说,“你知道他的地址?”

“他没有告诉我。”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他要了我的地址,所以写信给我。”我说着把那封信给他看,问他是不是梦放的笔迹。

“当然不会错。”他说着把信还了我,又说,“那么他是不希望人家还想到他了。”

接着我问世发:

“那么你读了那篇文章有什么感想?”

“啊,没有什么,他说的都是实事实感。”

“但是,在我局外人从文章来看。觉得微翠自杀的原因总觉得不够清楚。”我说,“不瞒你说,我受了伍先生之托,曾经很费劲地把这篇文章整理改写了两遍,很想加一点上去,但总是不敢。我想如果你知道微翠最后到上海那一次的种种,由你把它补记上去,那一定就完美了。”

“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完美了。”

“那么你是说你是爱微翠而微翠也是爱你的?”

“现在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世发感伤地说,“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始终以为她是我的妹妹。实则我是很早很早就在爱她了。你大概知道她养肺病的两年时间吧。那个时期,我天天在她的病榻旁,读我所爱的诗歌小说给地听,她的超绝的感受与记忆能力使我惊奇,我想那时候起就已经爱着她了。记得那一年的暑假寒假,我整个生活是消磨在她的病榻旁边的。要不是在爱她,你想,像我那时候的年龄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爱情太纯洁了,我下意识总当她是我的亲妹妹。要是我可以想到别的,我想我是不会到欧洲去的。”

“那么在她最后一次到上海,你有没有告诉她你一直在爱她?”

“没有,没有。”他很快地回答。

“但是你知道她也是爱你的。”

“我回国后到苏州第一次看到她,就感觉到了。”世发低下头,忽然低声地说,“可怕的事情!”

“那么到底她最后一次回上海,是不是直接来找你的?”

“啊,这是命运。”他微喟一声说,“她那天到世眉家里,我正在那边,而且大家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在客厅里看报。她一进来,我吃了一惊,我一面欢迎她一面就问:

“‘梦放呢?’

“‘他在家里,我一个人来的,怎么你以为一个人不敢来么?’微翠说:‘老实说,我想试一次用用我的眼睛呢。’

“这样,下午我就陪她在国泰看一场电影,电影散后,我带她到哥萨克饭店吃饭,饭后又陪她看一场京戏,那天我们都住在世眉家里。但是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知道微翠已经一个人出去,中饭时她回来,饭后我带她去跑马,我还赢了一些钱,晚上我带她到国际吃饭,我再三拉她跳舞,她说不会,我说不会没有关系,但是她一定不肯,那一晚我们谈了许多话,但都是对于过去的回忆,她似乎特别记得她在病榻上我读诗歌小说给她听的生活。她说:

“‘我以后常常感谢我有这一场病,由此而获得这许多宝贵的教育。你知道这场病以后,我变成完全是两个人了。’

“‘不瞒你说,这两年也正是我真正读书的开始,在那以前,我读书是应付老师,在那以后,我读书是为自己的兴趣与快乐了。’

“‘那么不是你教育我,而是我改造你了。’

“‘这当然是相对的,’我说,‘正如梦放创造你,你也创造了梦放。’

“不知怎么,当时我看她突然低下头不说话了,这使我吃了一惊。我马上谈到别的,她也没有对我理会。后来音乐台上奏起一只斯脱劳斯的华尔兹,她听了一会,才抬头来,忽然说:

“‘当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有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现在你总看清楚了。’

“‘但是你还是同以前一样的吗?’

“‘自然,’我说,‘正如你还是完全同以前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微翠说,‘至少我现在可以看见你是什么样子了。’

“我们谈得很晚,大家都很快乐,但始终没有说到‘爱’字过。”

世发说时声音很感伤,他一直没有看我,我说:

“但是你一直意识着你在爱她?”

他点点头,他说:

“假如我知道她已存着自杀的念头,我当时一定对她表示了。”

“你当时没有想知道她爱你么?”

“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承认,她决不会负梦放的。”

“她到上海是不是专为买安眠药呢?”

“也许是的,”他说,“但是她的确也想在自杀前运用一次眼睛或者说享受一次视觉。”

“那么她要回苏州去,你没有留她么?”

“没有。”世发摇摇头说,“我的确有点怕,我觉得她如果再多呆一天,我恐怕不能再抑制自己了。”

“你记得她最后同你说句什话么?”

“啊,在车站上,我送她上车,她拉着我的手说:

“‘谢谢你让我看到这许多,现在我知道什么是视觉了。人类的感觉原来是整个的,缺一样就什么都不正确了。’

“火车动了,我方才下车,她在窗口同我说再会,我对她扬扬手,并且告诉她等心庄有假期时同心庄一同去看他们。我一直望着她,她在火车开出月台后还对我扬着手帕。谁知道这就是最后的一瞥了。”

世发说完了,像出神似的,眼睛望在远处,好像活在回忆里去了。

“那么以后……以后你就没有再见她了?”

“我见过她。”他点一下头说。

“见过?”

“我接到梦放的电报,赶到苏州。在四个尼姑伴着的厅中,我见到她躺在油灯前的尸体。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没有一个死者有微翠这样的美丽的。除了她皮肤变成青灰色以外,她真像是个熟睡的孩子,眼睛轻掩着,满脸是安详与愉快。”世发说着,像是仍可以看到这个影子似的。

“那么,梦放……”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一架机器,也不同我谈什么。”世发说:

“两天以后,我们为微翠入殓,我主张把微翠的棺木运到上海安葬,梦放很赞同。”

“她葬在哪里?”我问。

“就葬在虹桥公墓,离这里不远。”

“梦放难道就走了。”

“不,他同我一同到上海,葬了微翠似后,他才回苏州去,以后就不知他下落了。”

世发说着,像有点不安,他吸了一支烟,眼睛望到餐厅,我跟着看过去,隐约地看到梦放文章里所提到的玻橱。房中一时寂然无声,我突然注意到墙上滞缓的钟声。世发似乎有点不耐烦,他站了起来,我忽然想到我该告辞了,于是我说:

“那么,我告辞了。谢谢你。”我站起来一面又说:“我想顺便到虹桥公墓去一趟,去看看她的坟茔,你想我找得到吧!”

“我同你一同去好了。”世发沉吟了一下说。

“那更好了。”

“不远,不远。”他说。

世发拿了大衣帽子,伴我出来,拉茜又对我叫了几声,他追上来嗅嗅我的衣服。但是被后面的女佣叫走了。

世发驾着车子,我坐在他的旁边,大家没有说话,在秋天的阳光中我们到了墓场。天是蓝的,有轻微的灰云白云在飘荡,地上的草已经大半枯黄,面上散乱着落叶,风过处飒飒作响,我随着世发踏落叶走着。

最后他在一个简单的墓茔前站住了,他脱下帽子,似乎在祈祷什么。

我也脱下帽子、低下头对这个墓里的人致敬。接着,我抬起头,我看到墓碑上写着:

“陆卢微翠君之墓”,旁边还有两行小字:

安息在这里的,是一个无比美丽与聪慧的生命,

在天国,她的灵魂永远闪耀着不可企及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