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向我们中国投降,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消息,每个国民的脸上无不含了春风得意的笑容。不过也有少数的人们,在这八年中曾经出过一度风头的汉奸们,他们当然是像丧家之犬,哭丧了脸儿在担心他们六斤四两要搬场了。所以红英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她是又欢喜又担忧。欢喜的是中国得到了最后胜利,反转来说,日本是已踏入了亡国的境地,我们这些年来受了日本侮辱,今天居然可以扬眉吐气,这该是多么欣喜欲狂。然而担忧的是公公这一个万人唾骂的汉奸,一定要被碎尸万段,说不定还要来一个满门抄斩,倘然真的被社会上人士指摘起来,这当然是难逃法网。我是他们家属中的一员,那么我当然也是犯了罪恶,不过我既不做汉奸,又不做丧天良的事情,若含冤被杀的话,那不是死得太委屈了吗?其实像我这样苦命的人,死了原不足惜,而且也没有什么留恋,不过被外界说起来死得太肮脏,那不是太不名誉了吗?梅琳是和红英睡在一起的,她见红英呆然木鸡的样子,这就很奇怪地问道:
“姊姊,你听了这样兴奋的消息,你为什么一些也没有快乐的样子呀?”
“不,我不是含了笑容吗?妹妹,你们从今以后是可以重见光明了。”
红英方才含了一丝笑容,低低地回答,一面给梅琳穿上了衣服,匆匆地起床。大家先到上房里来,薛秉彦夫妇也很欢喜地说着日本之所以亡国的原因,就是为了这八年来太以残暴不仁的缘故。志诚见了红英、梅琳进房,遂笑起来嚷着道:
“姊姊,我们出头的日子到了。妹妹,我们快到学校了去吧!大家去庆祝胜利。”
梅琳点头说好,两人匆匆吃了早点,遂到学校了去。红英送他们到校,在回家的途中,只见日本军用卡车驶过的时候,有几个卖报的孩子拿西瓜皮向他们丢了上去。这些日本海军却也无可奈何,一向多么威风的皇军,今日居然也会被卖报孩子凌辱,这真是彼一时此一时,红英看了自然是不胜感慨系之。
如此匆匆过了几天,街上都贴了标语,半空中都飘扬了国旗,外滩那些路牌广告上本来是漆着日本海军在太平洋的雄姿,现在早已变成了几个大字——“抗战已胜”,这是我们在历史上一页很有纪念的光荣史。同时各条马路上纷纷地建筑彩牌楼,民众那种兴奋热烈的情绪,真是难以形容。
本来一到傍晚,马路上商店家家打烊,行人十分稀少,而且街上灯火也很难觅,入夜时分,早已变成了黑暗世界。但现在胜利后的上海,到底是大不相同了,商店的四周都是开满了仗亮的电灯,热闹非常。
这天晚上,红英、薛秉彦夫妇和两个孩子在上房里闲谈,说起胜利后的上海,秉彦很忧虑地说道:
“这几天国军到了上海之后,宪兵队大肆捕捉汉奸,早晨报纸上开了三百多个大汉奸的名单,张相卿当然也在其中。而且据三民青年团发表谈话,一班同志在这八年抗战内被日本残杀者,都是相卿引渡过去,他是一个最可杀的帮凶,所以除了没收他全部家产之外,恐怕和他一班关系人都得定罪。虽然诛戮汉奸,人人痛快,但我想到红英的终身,所以总希望如海能够安然无事。我今天特地打电话去寻找如海,他们回答少爷出去了,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出外避风头去了,真叫我记挂得很。”
“我想他们当然比你更想得周到的,那么在胜利的一天之后,我想他们是早已预备的了。”
薛太太听了丈夫的话,遂想了一会儿说,表示有些安慰红英的意思。红英却并不表示一点儿难过的样子,用了正义的态度,说道:“其实我倒并没有一些挂在心上,‘国家’两个字,国在先家在后,那么我们应该以国家为先提。古来很多大义灭亲的事情,那么我岂能为了个人的幸福,而不顾国家的法纪呢?所以我倒希望张家被宪兵队捉了去,也给后世人知道作恶的下场。”
“红英这孩子的思想就与旁人不同。”
秉彦点了点头,表示有点儿敬爱的意思回答。这里梅琳要睡了,眼睛只管闭了下来,红英于是陪伴她到房里去睡了。有了秉彦这一番话之后,红英就一夜没有好好地入睡,左思右想地忖着,觉得如海这个人说他横行不法的行为倒也没有,虽然他父亲做了这样大的汉奸,在过去他掮了父亲的头衔到外面任意去敲诈等事,也没有发现过。只不过他一味地不学上进,只知道在外面游玩罢了。这一种青年,还没有到完全不可救的地步,因为他的本心还是很善,假使有人把他环境好好改变一下之后,他一定会步上了正规的道路。这是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一句话了。想我和他做了将近一年的夫妻,我看他倒还没有什么汉奸的思想,那么换句话说,如海本来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青年,都是家庭累害了他的。当然,一个做汉奸的父亲,他的儿子不能一定说他是有罪恶的,我既然和他做了夫妻,我少不得要拯救他一下子不可。红英当夜想定了主意,第二天起来,吃过了早点之后,就悄悄地坐车到张公馆去。不料大门已上了封条,只有后门可以进出。说也奇怪,今天回到张公馆之后,也不知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呢,也不知是事实上如此,好像一切会显现出冷清清衰败的样子。
“啊!少奶奶,你回来了吗?”
红英正在感到凄凉的当儿,忽见小芸匆匆地出来,她向红英低低地问。红英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也轻声问道:
“少爷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奶奶,这事情说来话长,你走了之后,家里就发生了天大的祸水哩!”
小芸偷偷地说到这里,她回眸向四周望了一下,似乎怕被什么人听见似的,一面又把红英拉到房中来,方才说道:
“自从胜利之后,我们老爷就躲在家里没有到外面去,天天愁眉苦脸,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我到底年轻不懂事,所以一点儿也不知道,还是车夫阿五对我说明白了,方才知道老爷平日是做了汉奸的事情。家里的用人,大家都怕连累,所以一个一个地都走了,只有我因为家里没有人,所以只好留在这里等死。少奶奶,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哩!我们小姐不是说到杭州去的吗?可是真奇怪得很,这次仁德医院被炸,我们小姐的尸首却在那边发现了,这也是老爷手下一个人来报告的。当时太太哭得死去活来,谁知不到几天,日本就投降了,因此太太在几重悲痛之下,她也恹恹地生起病来。现在老爷是已经化装了和尚逃走了,少爷他是老早戒烟去了,因为日本投降,他也知道老爷犯了杀身大罪,所以他就住在戒烟院里没有回家,叫我告诉少奶奶,你可以到克伦戒烟院去找他的。少奶奶,昨天我真急死了,来了不知多少的宪兵,个个武装,他们把我们整个公馆都搜抄一个仔细,太太一急之下,几乎昏了过去。宪兵们见我们一个小丫头、一个生病人,所以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把大门上了封条,就走了。少奶奶,你想急人不急人呢?”
红英听她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地说了一大套,一时才把那颗焦急的芳心定了下来,暗想:如海趁此住到医院里去戒烟,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因为听说张太太生了病,虽然她和自己仿佛冤家一样,不过自己总得尽媳妇的孝道,既然到了家里,当然应该到上房里去探望她一次的,这就和小芸走到上房,只见张太太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红英走到床边,向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婆婆。张太太做梦也想不到红英还会来看望自己,心里在无限惭愧之下更感到莫名的悲酸,这就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红英被她一哭,眼泪也落下了来,遂低低地说道:
“婆婆,你不要伤心,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徒然伤心还有什么用呢?想不到一个月不到没有见你,你竟会病得这个样子。大夫看过了没有呢?”
“红英,你太好了,我做婆婆的太委屈了你,想我家遭了这样惨变,这也许我作恶的报应吧!唉!我这一家,逃的逃,死的死,病的病,这……这……叫我如何不要痛哭呢?好媳妇!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贤德的媳妇,可是我明白已经是来不及的了。”张太太无限惨痛地回答,她的眼泪是滚滚地落了下来。红英因为她向自己一味地认错赔不是,因此反而叫自己说不上什么话来,遂向小芸问可曾请医生看过没有。小芸道:
“在当初原是天天请医生诊治的,后来老爷逃走,家里有谁来照顾呢?所以这一星期来就没有看过医生。”
“我看婆婆病得十分沉重,若不请医诊治的话,这病当然不会好起来,所以我此刻请医生去,顺便去望望少爷,你在这里好生服侍婆婆吧!”
小芸知道少奶奶会来照顾我们,她倒又放下心来,遂一面答应,一面送着红英出房。红英先到丁百良大夫那里挂了号,然后坐车到克伦戒烟院里去望如海。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医院的大门口,忽然见四五个宪兵捉着一个少年走出。红英定睛一望,这个少年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丈夫如海,芳心里这一疼痛,好像是有刀在割一般,她情不自禁猛可地奔了上去,抱住了如海,哭泣起来了。如海想不到在医院门口会遇见了红英,他也哭了起来,说道:
“红英,你来得正好,假使你再迟一步到来的话,我们也许是永远没有见面的日子了。”
“如海,你爸爸是个汉奸,但你犯了什么罪呢?唉!难道你……也要被你爸爸连累在内吗?”
一个宪兵在旁边听了,遂冷笑了一声,把他们拖开了,告诉道:
“你的父亲张相卿乔装和尚想逃走了,可是整个中国,没有一个人民不痛恨着汉奸呢!所以他逃到天边去也是没有用的,现在早已也在苏州捉住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是汉奸的下代,你父亲不知害死了多少有作为的青年,杀了你们父子两人算得了什么稀奇?走开,走开!快点儿走吧!”
“话虽不错,但是我没有害死一个人。唉!天啊!我为什么要做汉奸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做汉奸的儿子?”
如海一面说,一面不禁捶胸大哭起来。红英的心是碎了,肠也断了,她抱住了如海不放,向几个宪兵求着道:
“请你们发发慈悲心,给我们再说几句话,我想你们虽然是奉公守法,但到底总有些同情心吧!”
“好,你们说吧!给你们十五分钟的谈话。”
另外一个宪兵听红英说得可怜,遂点头答应了。这里如海无限惨痛的神情握住了红英的手,流泪说道:
“红英,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姑娘,同时你也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我知道你嫁给我完全是委屈的、不相配的。唉!这都是买卖式的婚姻害苦了你,害你嫁了一个做汉奸的儿子做妻子。唉!天哪!你也太残忍了,我觉得我们在这一年之中,你是对我这样的多情贤德,不过我却对你这样的不忠又不义,今日我之被捕,在我本身而说,实在是罪有应得,不过为你终身问题设想,我真为你要痛哭起来了。不过事情已到这个地步,我纵然对你说这些废话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红英,我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所以我在临死之前,要向你说几句实心眼儿的话,好在如今不是十八世纪的时代,所以你不必要受那旧礼教的拘束,你应该为你终身幸福着想,只管去另外嫁人。红英,我对你要说的话已经没有了,好吧!兄弟们,请带我走吧!”
如海说到这里,他不愿在这街上再耽搁下去,他别转了身子,和几个宪兵说了这一句话,他先表示开步要走的意思。红英一面哭一面拉住了他身子,说道:
“如海,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你爸爸一样去改变了黄帝子孙固有的意志和思想。”
如海挣脱了她的手,心痛得像被摘下一般地滚下眼泪来了。红英泪眼模糊地瞧着如海被他们押上了军用汽车,汽车是毫无感情般地开着走了,红英的眼前一阵昏黑,她是跌倒在人行道上了。
张太太知道了丈夫、儿子被捕的消息,这仿佛是一道催命符,当然在不到一个星期之内,也与世长逝了。红英给她料理后事,小芸因为无处安身,红英遂把她带回到薛家去。薛太太劝红英不要伤心,好在年纪尚轻,将来还有光明的日子。红英听了,也只有苦笑而已。其实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所以不到一个月,她是投入修道院里去修道了。
这是一个寒冬的季节了,外面刮着西北风,人们都叫着寒冷,红英有了多日未到薛家去探望了,所以她乘了电车到薛家去。谁知在车厢里遇见了一个身穿军装服的少年,两人在互相呆望了一会儿之后,大家都不禁呀了一声叫起来。原来这个少年不是别人,却是李克明。克明想不到红英会这样打扮,全身黑服,头戴白色滚边的黑纱帽子,胸口挂了一个十字架。这就先招呼道:
“红英,你……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不必问了,你当然也知道了张家的结局。你什么时候回到上海来的?我还没有向你庆祝,你到底是踏上了成功的大道。”
“不过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有这样消极的思想?你难道不想再为国家来出一份力量吗?要知道我国虽然是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但还需要许多青年男女共同来建设新的中国呀!”
克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电车已经开到南京路外滩了。乘客都纷纷地下车,红英回头望到车窗外面,遂指了指那块路牌广告上的标语,笑道:
“你看,抗战已胜,这八年来的苦斗精神,是足以奠定了我们复兴中国的基础。表弟,这些责任是都在你们的身上,我想你们一定也会创造一个很强盛的新中国。这是车站尽头了,我们都可以下去了。”
红英一面说,一面和克明跳下电车。在克明的心中,至少还有点儿依恋之情,但红英却毫无留恋地向他一点头,说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克明站在车站上,眼望着红英的身子渐渐地在人丛内消失了,他心里真有无限的感触。天空中是暗沉沉的,在西北风呼呼声中,好像是飘飞起雪花来了。克明心中暗自思忖着,这雪花正象征着红英的身世,她是孤零零地在飘飞,也不知飞到何处才是她的归宿。唉!在这残酷的旧礼教下,硬生生地牺牲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她是永远地见不到光明了,她是在寂寞的世界上永远地受着凄凉的滋味了。克明心中是多么的悲酸,他的脑海里浮上了过去和她相识的一幕,他被一阵情感冲动,他的眼皮也会红润起来。就在他如醉如痴的当儿,忽然隆隆的一阵飞机在头顶上飞过的声音,把他惊醒过原有的知觉来,他这才振作了一下颓丧的精神,放开了步子,向他应走的那条目的地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