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一听已敲上课钟,两人方始上教室去,这当然是很受别个同学注意,尤其是潘季玉和鲍寒村。寒村向两人扮了一个鬼脸,因为他是个大胖子,素有滑稽家东方哈台之称,见了他这种表情,谁也不能不捧腹大笑起来。拜云、倩倩经他们这一笑,自然是很不好意思,红了脸匆匆回案头上去。同学们都觉得有趣,只有潘季玉一人铁青着脸,真有些气着发晕。原来潘季玉是个纨绔子弟,用钱的阔绰自不必说,而且生成了一副白净脸儿,凭着自己的财和貌追求异性,实在再便当也没有了。他是倩倩的一个忠实仆役,倩倩也成为他的禁脔,谁不知道他们是对未来的鸳鸯?但是自拜云进了学校,皇后的爱情转变了方针,她把她所有的热情全都灌到拜云的心里去。季玉好像是一朵凋谢的花,早被倩倩遗弃在脑后了。你想,这叫季玉是多么难堪。所以等下了课,便拉着他唯一好友鲍寒村到静僻地方,恨恨道:“你这人真可恶。”
寒村把浓眉皱在一起,圆眼笑成一条线道:“咦,你这人有趣极了,自己爱人被人夺去,怎么倒来怪我呀?”
季玉道:“你不该向他们这样扮鬼脸,这是愈显他们的得意,叫我瞧着不难堪吗?”
寒村道:“原来如此,你这个人真也窝囊透了,这样着急有什么用呢?”
季玉忙道:“老兄,你替我想个法子,要是能够把倩倩回过心来,你要什么我就依你什么。”
寒村把大肚一挺,拍了两下道:“算数?不要摆在心里。”说到这里,又附耳向他道,“我对你说吧……”
季玉还以为这胖子有什么妙计了,心里倒是一阵欢喜,急忙凑过头去,谁知寒村轻轻道:“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忍耐,终得慢慢想法子,看机会行事,将来终会胜利的。”
季玉道:“还有呢?”
寒村一怔道:“还有什么呀?”
季玉急道:“还有什么话吗?”
寒村睁大了眼道:“没有什么话了呀。”
季玉气得骂道:“你真是个空心胖子。我瞧你这副神气,终以为有什么好法子教我了,谁知你说来说去仍是一些废话。你叫我忍耐,再要忍耐,生米倒已要变成熟饭了。”
寒村笑道:“你这话也太把密司韩看轻了。我问你,你和密司韩交了一年多的朋友,你在她的身上到底有得些什么?”
季玉一听,果然不错,除了握手外,最多也不过拥抱着吻了一个嘴,但是她殷红的小嘴本来是我一个人的专有品,现在要被拜云这小子抢了去,到底叫人有些着急。因道:“那么你要好好给我留意才好。”
寒村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你还用关照吗?”
两人说着,各自走开。
光阴是很快的,早已是中午了。临走时倩倩叮嘱拜云道:“密司脱陶,不要忘记,下午三点钟,我在家里恭候你。”
拜云点头道:“我知道的,静安寺路愚园路是不是?”
倩倩道:“不错,转角就是。好在门上有我们姓氏的。”说着,遂握手分别。
拜云便一路走回家来,不料刚走到亚尔培路时,忽然横路里转出一人,和自己撞了一下。拜云连忙站住,定睛一瞧,却是一个女子。只见她俯下身子摸着脚,拜云知道定给自己踏痛,一时便窘住了,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没有说完,这女子就站起身来,和拜云打个照面。两人经这一瞧,不觉都“咦”起来。只听她哧地笑道:“先生,你们可放学啦?”原来这女子就是卖花姑娘。
拜云微红了脸道:“你可给我累痛没有?”
她摇头道:“没有什么,这真太巧了。”说到这里,不知她为什么,那粉脸竟一阵阵红晕起来。
拜云也忍不住笑道:“你这时打从哪里来?怎么手中是什么书?”拜云又发现她的手里握着一本卷书。她把身子扭了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不肯拿出,望着他抿嘴笑。
拜云道:“不好拿出来瞧瞧吗?”
她这就不能不拿过来道:“是本妇女杂志。才走过旧书摊,瞧便宜就买了。”
拜云暗想,这女孩倒是个知识分子,因道:“你也识字吗?”
她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平,笑道:“先生您以为贫苦人家的女儿终是个无知识的吧?”
拜云也自悔失言,听她这样一问,就愈觉不好意思,因忙道:“不,不,你别误会。我知道你如果喜欢瞧书的话,我倒可以送你几本瞧瞧,因为我家里尽多着书。”
她扬着眉儿笑道:“真的吗?那我真要谢谢你了。”
拜云在她笑时,又发现她脸上有一件最可爱的东西,是别人不常有的两颊中的酒窝,心中更增了一分兴奋,便道:“我还不曾给你呢,你别谢得这样快。你这时候也回家了吗?不知你家在哪里?”
她道:“在蒲柏路。”
拜云道:“这就正好,和我回家是一路的。你愿意和我谈谈吗?那么我们就一同走了。”
她点着头,于是两人开始便在霞飞路踱着。拜云道:“我很愿意知道你一些身世,不知你可以告诉我吗?”
她很快答道:“有什么不可以?”
拜云道:“那么请问姑娘贵姓?你叫什么名儿?”
她道:“我姓黄,名叫花奴。因为妈生我的时候,正在中秋夜里,所以自小就叫我月儿。”
拜云点头道:“很有个意思。你今年几岁了?”
花奴听他问起年纪,倒是一怔,因望他一眼。可是拜云却并不注意,两眼只望着前面,好像是很随口的。因低声答道:“十七岁。”
拜云忽然回过头来道:“你好像不是南方人吧。”
花奴道:“正是,咱是北平人,去岁才逃亡到上海。”
拜云见她说话时脸上已改了面色,当然这是触目惊心,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啊。拜云道:“你爸妈都在一起吗?”
花奴哼了一声,又叹口气道:“过去的种种,我不愿再说……不过先生您要听的话,我说给你知道也好。”
拜云脸上是浓罩着忧愤,他没有说什么,静静地听她说出下面一段话来:
宛平县是我可爱的故乡,我的爸爸黄成仁是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在三十七军二十四师部下任旅副的职。爸爸二十三岁那年和我妈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下我。到我六岁时,就送我上学校。除了其中因为生场病,在家里养息了一年,学校生活倒也整整度了十个年头。我也有个弟弟,要是在着的话,大概有十岁了吧。
去年五月八日的夜晚,爸爸是在军部里,他是每星期回家一次,所以不在家里。咱们娘儿三口子正睡得好浓,突然被隆隆的炮声惊醒。以下的事,我不用再说,大概你也知道的。总之,炮火毁了我的家,断送了爸爸和弟弟的性命,历尽千辛万苦,和母亲流亡到上海。上海是寸金之地啊,孤儿寡妇凭什么来维持生活?为了要活命,要求最后的生存,咱们只有苦干。卖花女似乎是个低贱的名称吧,但是……这也管不了许多了。
拜云听到这里,忙道:“这也不见得,能够自食其力,我终觉得是世界上最神圣的。”
花奴不免又哧哧一笑道:“可是社会上人的心理绝不是这样的呀。”
拜云自晓得了她的身世,心中更起了一阵敬爱。原来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因问道:“那么你是高中毕业了?”
花奴摇头道:“高中里终算过了一年生活,大概我是个薄命人,所遭到的境遇到处都是碰壁。”
拜云道:“这不是你一个人如此,许多许多人都受了这个灾难,单拿我来说,何尝不是同你一样呢?”
花奴眸珠一转道:“话说了许多,我还不曾请教先生大名。您贵姓啦?”
拜云道:“我姓陶,名叫拜云,是南京人。”
花奴微笑道:“你南我北,谁也想不到竟在上海相识了。”
拜云道:“这是件值得纪念的事。从今天起,我愿和你做朋友,不知你能答应吗?”
花奴笑道:“你似乎说得太客气,叫我回答什么好呢?我觉得很惭愧,因为……”
拜云道:“不用说了,因为你是个相当有知识的女子,我也不必再来为你解释,我们年轻的人,第一要有实心眼儿,去干实在的事,将来幸福是会降临的。你以为对吗?”
花奴点头道:“这话不错,陶先生真是个难得的好青年。”说到此,忽然脸儿一红,觉得这话太亲热,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那两颊便愈加娇艳。
拜云听她说出这话,心中这一快乐,当然是难以形容。两人各想心事,静静地走了一截路,彼此都不说话,只有那合着节拍的步伐在地上擦着,橐橐作响。忽然花奴抬起头来,向右边一指道:“陶先生,我向这边转弯了,你呢?”
拜云一见,原来已到吕班路的蒲柏路口,因道:“我向前一直走。”
花奴道:“那么明儿见。”说着,向拜云弯了一弯腰。
拜云道:“慢着,你家离这儿远吗?要不我给你叫辆车子?”
花奴含笑道:“谢谢你,我家已不多远了。”
拜云道:“你要瞧书,我明天带给你好了。”
花奴点头。拜云伸过手去,意思是想和她握手,但不知他怎样一转念,把手反提到头顶上,去抓了一下头发,向她说声再见,方始匆匆分别了。
拜云一看手表已十二点三刻,因跳上人力车,叫快拉到江公馆去。事情也正凑巧,谁知这时又会遇见她,因此知道了她的身世。原来她倒也是个中学生,半年前的她是个旅长家里的千金小姐,但是半年后的她却竟成了街上的卖花女,这她哪里又能想得到?拜云坐在车上,心里是一阵一阵地想,不觉起了无限的同情,因同情又觉得可怜可爱。
拜云一阵子地乱想,车子早已停了下来,因匆匆付了车钱,三脚两步走进上房,只见他们正在吃饭。拜云把书在桌上一放,寄萍笑道:“云哥,你饭又在外面吃了吧?”
拜云忙道:“没有,没有。”
江老太因忙喊樱儿盛饭。寄萍把从椅扔过一旁,留出一个空位置,让拜云坐下。陶老太道:“我们道你又不回家吃饭了。”
拜云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就向嘴里扒。寄萍笑道:“饿得好可怜模样,怎么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拜云听了,扑哧一声,几乎把饭喷了一地。连江太太和陶太太也好笑起来。拜云笑道:“萍妹专派我的不是,你又没问我什么,叫我回答你什么呢?”
寄萍道:“我的话你不回答,这倒不要紧,姑妈和你说话,你怎的只是唔唔呢?”
拜云望着陶老太太道:“妈,你说什么呀,我真没有听清楚。”
寄萍噗地笑道:“那你在想什么心事?”
这一句话倒是说在拜云的心坎里,想难道我今天脸色果然有些和平日不同吗?要不,表妹怎说我在想心事呢?
江老太太见他呆呆地怔着,因笑道:“萍儿和你开玩笑,你信她胡说。”
寄萍咯咯一笑,便放下碗筷,到房中洗脸去。拜云这才放心,暗想:原来自己多心,我道表妹眼力竟厉害到如此。一面想,一面也匆匆用完饭,拿着书本回到书房。在转椅上坐下,静静地又想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走到书橱旁边,打开玻璃门,在里面拣了几种妇女周刊、杂志、文艺创作等,大概十余本。正想回身,忽见寄萍跳着嚷进来道:“云哥,你这做什么呀?”
拜云笑道:“没有事,拿出些来瞧瞧消遣。”说着,去放在写字桌上。
寄萍道:“你倒耐心喜欢瞧这种书?”
拜云笑道:“那么萍妹喜欢瞧哪一类书呢?”
寄萍哧哧抿嘴笑道:“我什么书都不要瞧,拿起书本就会头疼的。”
拜云忍俊不禁道:“真的吗?那你喜欢什么消遣?”
寄萍道:“没有事我喜欢聊天,没有人聊天,我喜欢打盹。”寄萍边说边笑,说完了这几句话,便伏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拜云也大笑道:“萍妹,你真是个快乐使者。这样喜睡,不是要成个瞌睡虫吗?”
寄萍抬头瞅他一眼,啐道:“我是瞌睡虫,你自己呢?”
拜云“啊呀”道:“这全是妹妹自己说的。你问我,我和妹妹一样的怎样?”
寄萍呸了一声,又忍不住笑起来。拜云一瞧手表,已经两点半钟,因道:“我记起一件事。”
寄萍道:“什么事?”
拜云道:“一个同学约我三点钟到她家里去,时候就到了。”
寄萍道:“我瞧你真也忙透了,一会儿同学请吃饭了,一会儿又约到家里去。”
拜云笑道:“我也感到麻烦,但是朋友间的应酬是很难推却的。”说着,便披上大衣。
寄萍送出来道:“早些回来,别乐而忘返呢。”
拜云笑着点头,已跨出院子。寄萍站在石阶级上,却仍摇着小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