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問》辨疑
嘗考《靈》《素》內經,雖為醫門之書,凡三才生化之道,包括無遺。而辭簡義廣,精蘊難窺,又兼世遠年湮,多亥豕之訛。若不得其解,闕疑可也。設上下文足以相證,而疑誤顯然者,據理辨之,以俟明者論定。倘不體會本旨,使上下融貫,合乎義理,而率憑臆見以解釋之。則穿鑿支離,失之遠矣!
近有淮陰吳鞠通先生,著《溫病條辨》一書,其《下焦篇》有一條云,秋濕內伏,冬寒外加,脈緊無汗,惡寒身痛,喘咳稀痰,胸滿,舌白滑,惡水不欲飲,甚則倚息不得臥,腹中微脹,小青龍湯主之。其自注曰:此條以《內經》有「秋傷於濕,冬生咳嗽」之明文,故略示門徑。《經》謂秋傷於濕者,以長夏濕土之氣,介在夏秋之間,七月大火西流,月建申。申者,陽氣畢伸也。濕無陽氣不發,陽伸極,則濕發重。人感此,至冬寒濕相搏而病矣。雖古經脫落《燥論》,喻氏補之誠是,但不應擅改經文,謂「濕」曰「燥」,是不明六氣運行之道也。蓋《經》所言,乃秋之前半截,喻氏所指,秋之後半截也。
余按此說,大乖義理。而評者反讚美之,以為新奇,眩惑後學,不容不辨。夫《經》言「秋傷於濕,冬生咳嗽」兩句,註疏家或解作濕鬱成熱,熱傷肺而冬咳嗽者,猶為似是而非。今鞠通作外寒內飲解,則相去更遠。所云脈緊無汗,惡寒身痛者,即仲景《傷寒論》之文也;喘咳稀痰等者,即仲景敘小青龍湯證也。小青龍湯,仲景原為傷寒挾內飲者設,義詳本論,毋庸重贅。乃鞠通特欲引證《內經》之文,而敘仲景之論,加以「秋濕內伏,冬寒外加」二語。殊不思仲景但云,傷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氣。其水或因暴傷,或系久蓄,皆未可知,仲景並無明文。且水系有形之飲,濕為無形之邪,迥然不同。以其水蓄於中,肺氣逆不能降,故或咳或喘。因肺不能通調水通,三焦氣化不宣,故或腹脹,而小便不利也。若濕邪為病,雖亦小便不利,而體重發黃,肢節痠疼等類,亦皆仲景明文,未嘗見有咳嗽者。奈何以飲作濕,將仲景治傷寒挾飲之法,以證《內經》秋傷於濕,冬生咳嗽之文,可謂張冠李戴矣!此其一也。
夫言陰陽進退者,不出乎大《易》。子月冬至,一陽來復,則陽進陰退,至巳月而陽極,以象乾卦;午月夏至,一陰來姤,則陰進陽退,至未月,陽雖退,而氣尚盛,故與陰爭。爭則有勝負,陽勝則熱,陰勝則濕,濕熱蒸騰,乃名為「暑」。故《經》曰,先夏至為病溫,後夏至為病暑也。暑者,陽盛於外,陰長於內,如姤卦而至遁至否,陰進之象也。譬如火烈水沸,則濕氣橫流。故長夏未月,為濕土主令也。至立秋後,陽漸衰,若否卦之象。不能與陰爭,如火力微,則水不能沸,而濕氣遂收。然火力雖弱,陽焰猶存,則反化燥,故秋為燥金主令也。此陰陽進退,氣化因而變遷,皆出自然之理,非有所造作於其間者。月建申,是陰氣漸伸也。今雲陽氣畢伸,豈有陽已退位,其氣反伸之理。若謂秋令陽氣方伸,則春令陽氣當退,何以發生萬物,恐無此理,此其二也。
由是言之,則春風夏暑,秋燥冬寒,為四時之正令。《經》舉四時之氣所傷,以明過時發病之理,豈可將秋分作兩截乎!且如所云,古經脫落《燥論》,其所指為秋初之濕,然則應言秋初傷濕,不應言秋傷於濕。既謂秋傷於濕無訛,若補《燥論》,又當言何時傷燥乎?未免自相矛盾。就如所言,秋初傷濕,冬生咳嗽,然則秋末傷燥,又當何時發病,應作何病乎?再四推敲,實無義理可通,此其三也。
當秋初時,以長夏余濕未盡,容或有之,若即謂《經》指此而言,試思歲運有太過不及,客氣有遷移不常,或冬多溫而春多寒者,亦常有之。《經》何不言冬傷於溫,春傷於寒乎!奈何不顧上文,此其四也。
今即以上文證之。岐伯曰:冬傷於寒,春必溫病;春傷於風,夏為食泄;夏傷於暑,秋為痎瘧。皆言傷正令之邪,而過時發病之理。惟秋為燥金主令,而獨言傷濕。夫濕土旺於四季,而令主長夏,非秋之氣,則訛誤顯然。但從來諸家,不得其解,而曲為之說,各執己見,卒無定論。獨嘉言喻先生,直斷「濕」為「燥」字之訛,誠為千古卓知矣。但又謂經文脫落「傷濕」一節,予則以為不然。何也?蓋風、寒、暑、濕、燥、火,原有六氣,若謂脫落「傷濕」一節,則火之一氣仍無著落。良以經文簡質,舉四氣以配四時,義已包括無遺。何則?緣君相二火,正當夏令,火盛濕動則名暑。今言夏傷於暑,則火濕二氣在其中矣。其所以歷舉四時者,蓋示人當知凡病不獨時邪,又有伏氣發病之理,勢有必至者。假如夏傷於暑,至秋涼風外束,其邪淺在經膜間者,則發為痎瘧;或內入於腑者,則為腸澼滯下等病,皆可類推而知矣。此《經》之辭簡而義廣者也。
至於咳嗽,不離肺病,而致咳之由,火燥居多。即感風寒而咳者,亦邪束內燥之故。試觀仲景之麻黃湯,中用杏仁,以潤肺燥,理可見矣。若濕邪為病,證狀雖多,少有咳嗽者。以濕為陰邪,下先受之,脾土所主,病在肌肉,即使久延,必致腫滿麻痹,身重痠疼,皆脾家之證,與肺無干,焉得有咳嗽乎。可知濕之一氣,既非肺臟之病,又非秋令所主,其非「秋傷於濕,冬生咳嗽」之謂矣。若感燥氣,則無不咳。何也?以肺為燥金,秋為燥令,二燥相合,肺液日耗。至冬外寒驟加,水冰地裂,風燥益甚,燥極化火,火必剋金,欲求不咳得乎?此所以應言「秋傷於燥,冬生咳嗽」,理勢之所必然者。《經》之訛誤顯然,而喻氏卓知,非同臆見,胡可輕訾哉!
又考《生氣通天論》曰:秋傷於濕,上逆而咳,發為痿厥。此「濕」字,疑亦「燥」字之訛。蓋痿證之因不一,其因於燥者屬肺,因於濕者屬脾。今言上逆而咳,明是肺病燥邪,不應言傷於濕。非敢臆度,以《經》證《經》,其理自明。按本論之前曰:因於濕,首如裹,濕熱不攘,大筋軟短,小筋弛長,軟短為拘,弛長為痿。此論痿之因於濕者。以濕蒙清陽,頭目昏重,如被裹之狀;濕淫筋脈,則軟短馳長,為拘為痿;濕屬於脾,與肺無干,故不咳也。又按《痿論》曰:五臟因肺熱葉焦,發為痿躄。此論痿之因於燥者。夫肺熱而至葉焦,其燥極矣,必致於咳。《經》不言咳,蓋省文,以專論痿故也。昔賢謂有聲無痰名咳,可見咳者,燥氣也。由是觀之,《通天論》言上逆而咳發為痿厥者,與此條之肺熱葉焦,發為痿躄,豈非同為肺臟之燥病乎。若果傷濕,則如前條所云,為筋病之痿,而無咳逆可知矣。況秋為燥令,其「濕」字之訛,更可見也,茲附及以質高明何如。
又有吳門薛生白先生,節張氏《類經》為《醫經原旨》,頗有正誤之處。惟言《靈》《素》之文,似秦漢人所作。中有以酒為漿之語,而儀狄造酒,在大禹時,可知非軒岐之書也。余按此說,雖為高見,但讀書當信其理,不可泥其文。上古結繩而治,刻竹為書,流傳典誥,義奧字奇,必經後人翻繹編輯而潤色之,或有後人評註贊翼,攙混於中,則多不類之處。若謂非軒岐之書,斷不可也。試觀其論陰陽五行生化之道,八風六氣疾病之變,臟腑經脈腧穴之詳,針砭藥餌治療之法,以及天時地理,風土人情,莫不詳盡而明其至理。真所謂造化生心,宇宙在手者也。非天生神聖,其孰能之。夫理,本也;文,末也。安可泥其末而昧其本哉!知道者,或不以余言為河漢乎。
論景岳書
是稿甫就,有同道者見之。才寓目,即勃然大怒曰:才學如景岳,前古罕有,後世無及者,誠醫門之柱石,子何人而敢妄議!有頃,余徐謂之曰:君少安無躁,試細閱終篇,如果余言為妄,不妨一一指駁。余最虛心,不敢自負,若承指示至理,必當終身師事於君。乃翻閱終篇,不發一語,逡巡而去。倘蒙當世明賢,指余疵謬而教誨之,誠斯道之幸,不獨余之幸也。
竊觀景岳先生,才宏學博,平生著作數十萬言。如《傳忠錄》中,發明頗多,有功醫學。惜乎自矜博洽,少反約之功,率憑臆見,逞筆武斷,不覺毫釐千里之差。雖懷濟世之心,不免功過相半。跡其《醫易》《大寶論》等篇,皆似是而非之說,全書之病,實原於此。以至理未明,故不識陰陽六氣變化、人生稟賦源流。不識六氣之變,故論外邪證治,不切於理,而偏涉於補;不明稟賦源流,故論先天后天皆錯,而內傷證治,偏執扶陽。雖有發明之處,不過《內經》一節之旨,其陰悖《經》義者實多,余故謂其功過相半也。特以議論風生,滔滔不絕,淺學讀之,目眩心驚,無不歎服,奉為圭臬。且如景岳之論虛損,猶有似損非損之辨,戒勿誤補。乃今之誦景岳者,不分內傷外感,但云補正,即可去邪,遺人殃禍,又為景岳之罪人也。猥余淺陋,何敢妄議先輩,因見流弊日深,莫可底止,略舉數則以表之。俾誦景岳者,取其長而舍其短,則其道益彰,而流澤無盡,自亦先生濟世之本懷也。
即如其論瘟疫云:《經》曰,冬傷於寒,春必病溫,是溫病即傷寒也。然傷寒有四時不同,如冬感寒邪而即病者,為真傷寒。其有寒毒內侵,而未至即病者,必待春溫氣動,真陰外越,再觸寒邪,其病則發。故至春犯寒,則發為溫病;至夏犯寒,剛發為熱病。亦猶傷氣者,遇氣則病;傷食者,遇食則發,其義一也。
夫冬傷於寒,春必病溫,此言伏邪內發,與瘟疫之由時氣穢惡釀成者迥異。余於溫暑提綱分析已明,豈可混論。其伏邪化熱,乘春夏陽升,自然病發,豈待感寒而後發哉。且夏令焉有如冬之寒氣乎。乃比之以傷氣、傷食,不切於理,且未知六氣變化之道也。
又云:瘟疫本即傷寒,無非外邪之病。但染時氣,而病無少長率相似者,是即瘟疫之謂。
既名傷寒,則非瘟疫。雖同為外邪,有陰陽六氣之分,氣殊病異,治法迥別。若時氣者,春風、夏暑、秋燥、冬寒。暑病、風病、燥邪、寒邪,各有本名。豈可概指為瘟疫,使牽混誤治,害難言盡。
又曰:傷寒瘟疫,俱外侮之證,惟內實者能拒之。即有所感,而邪不勝正,雖病無害。最畏者,惟內虛之人,正不勝邪,邪必乘虛深入,害莫大矣。且今人虛弱者多,強實者少,設遇挾虛傷寒,而不知速救根本,則百無一生。故《傷寒》書曰,陽證得陰脈者死,正以陰脈即虛證也。
傷寒邪在軀殼,虛者原有補托散邪之法,然仲聖辨析,已極精詳,毋庸再贅。今云傷寒瘟疫,俱屬外侮,而不思瘟疫邪結膜原,補之則殺人矣,奈何混而不別乎。
又曰:此欲辨之,惟脈為主。脈見微弱浮空,舉按無力者,即是虛證。最不易解,最不宜攻。然治虛之法,須察虛實之微甚,若半虛者,必用補為主,而兼散其邪。若大虛者,則全然不可治邪,而單顧其本。元氣一勝,邪將不攻自潰。
凡六氣外邪之病,其脈有可憑、不可憑者。即如暑濕、瘟疫等證,氣血為濁邪壅蔽,脈道不清,或濡軟、或芤滯,鼓動無力。若認為虛而用補,使邪與氣血膠結,則輕病致重,重病必死矣。
又曰:凡治傷寒瘟疫,宜溫補者,為其寒邪凝滯,陽不勝陰。非溫不能行,非溫不能復也。
竟將傷寒、瘟疫,同作一病而用補法。無怪世俗之不分邪正,但云補正即可去邪也。即此數則觀之,可知景岳先生,不明六氣變化之理,辨證論治,豈能善哉!不識六氣變化,由不明陰陽至理故也。即如《醫易》一篇中雲:
神莫神於易,易莫易於醫,欲該醫易,理只陰陽。故天下之萬聲,出於一闢一闔;天下之萬數,出於一耦一奇;天下之萬理,出於一動一靜;天下之萬象,出於一方一圓。又曰:天地形也,其交也以乾坤。乾坤不用,其交也以坎離。坎離之道,曰陰曰陽而盡之。
按此言天下事物之理,不出陰陽,則陰陽二氣,固不可偏重而偏舉也。乃下文忽然流於偏見。而曰:
合而言之,則陰以陽為主,而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生也者,陽也、奇也、一也、丹也。易有萬象,而欲以一字統之者,曰陽而已矣。生死事大,而欲以一字蔽之者,亦曰陽而已矣。
先生總要一心重陽,故偏從陽邊說去,不知毫釐千里之差。夫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地之大德曰生者,得中和之道也。中和者,陰陽兩平,不偏不倚。故《易》曰:一陰一陽之為道。若是一陰二陽、一陽二陰。皆偏倚一邊,失中和而非道矣。今曰生也者,陽而已矣,則偏重夫陽,豈生生之道哉。天地者,陰陽之父母也。若資生惟陽,而無須乎陰,則但言天之大德曰生可矣,何必曰地乎!夫萬物之形,莫不由陰陽五行之氣以成,當形未成以先,要必有所以成形之理。理在形先,幽深玄遠,莫可端倪,名之曰道。故曰,形而上者,謂之道也。氣化成形,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物,若材之成器。故曰,形而下者,謂之器也。易者表陰陽生成變化之象,以明所以然之道,則是統易者,道而已矣。若曰統易者惟陽,是不揣其本,反乖經義,流於偏執也。
所以軒岐之論陰陽也,千變萬化,無不歸於中和。此醫經與《易經》,用雖不同,而同出陰陽太極之源。可謂之醫即易、易即醫也。若不明其旨,而牽強穿鑿,則反悖經失道矣。生死事大,亦豈外乎道哉。
又曰:雖曰陽為陰偶,而乾陽健運,陰為陽基,而坤靜常寧,然坤之所以得寧者,何莫非乾陽之所為(何以見之)。故曰,如艮其止。止是靜,所以止之便是動(難解)。
陽動陰靜,自然之性也。艮卦,陽自下升,極上而止,有止其所而不動之象。此戒人妄動,言當如艮卦之止靜也。為因吉凶悔吝生乎動,吉,一而已。故君子戒動,取法乎艮。今云所以止之便是動,不知何解?
是以陰性雖狡(坤道柔順,未聞其狡,狡乃論人,非陰陽理),未嘗不聽命乎陽,而因其強弱,以為進退也。所以元貫四德、春貫四時,而大地之道,陽常盈,陰常虧,以為萬物生生之本,此先天造化之自然也。
陽倡陰隨,陽施陰受,陽生陰長,陽殺陰藏。此陰陽體用,相資相成,出於自然。良由太極之一動一靜,二氣流行,進退升降,自有次序,而分春夏秋冬,以成造化之功。元雖首列,而乾之元陽,實孕乎坤之至陰。故春雖首季,而春之發生實根於冬之歸藏。若無歸藏,但有生髮,其氣不早竭乎!如以春陽為重,冬陰為輕,何異見子而忘母,非為知道矣。天地之道,陰陽自平,方能生化不息,何有盈虧?若常盈虧,則日積月累,盈必更盈,虧必更虧,陰氣早經偏絕,至今何有世界?惟二氣往來進退,亦如水之迴環,勢有緩急,故有六氣變化,主客參差,而致災病。然其進退節候,自有一定,故可測識其變。若謂因強弱以為進退,則強者進多,弱者退多,必雜亂無序,焉能分四季六氣之節候哉。可見無強弱之異也。
惟是陽如君子,陰如小人。君子,則光明正大,獨立不倚,而留之難。小人則乘釁伺隙,無所不為,而進之易。安得春光長不去,君子長不死。惜乎哉,陽盛必變,逝者如斯。
陽若長在不退,譬如煮飯,熟不退火,成焦炭矣。所以成功者退,一定之理。若但有春而無秋,萬物何以成實乎。今願陽常留,是但貪其生,不願其成也。貪生不得,反以戕生,此後世之妄用桂附,冀其助陽延生,反致傷生者,皆出於此言。迷者至死不悟,可慨而已。
故曰:日中則昃,月盈則虧,亦象夫陽一陰二,反覺陰多於陽。
日昃月虧,則陰陽皆有不足之時矣,何以見陰多於陽乎。且上言陽常盈,陰常虧,為先天造化。今又忽覺陰多於陽,卻從何處覺來。豈先天造化,又不足為憑乎!若以奇象為一,耦象為二,遂謂陰多於陽。則奇即乾陽,乾為天;耦即坤陰,坤為地。是地果多於天乎,可發一笑。
所以治世少而亂世多,君子少而小人多,期頤少而夭折多,此後天人慾之日滋也。
治少亂多,君子少小人多,壽少夭多,皆由人慾日滋。人慾日滋,卻因陰多陽少。所以必須桂附助陽,使陽多陰少,則人慾少,而壽多夭少,君子多而小人少,治世多而亂世少矣。可發一笑。
是以持滿捧盈,君子懼之,故聖人作《易》,至於消長之際,淑慝之分,則未嘗不致其扶陽抑陰之意。
消長淑慝三句,朱子解坤卦爻辭,為治世之術而言,非陰陽之理,固有淑慝而當扶抑也。聖人作《易》,有象無辭,扶抑之意安在哉。若謂人身陰多陽少,必當扶抑,始能生存,則人稟天地陰陽之氣而生,天人非二理也。天地之陰陽,固生化不息,誰為扶抑而能然耶?何不思之甚乎!
非故惡夫陰也,亦畏其敗陽德,而戕伐乎乾坤之生意耳。
乾為陽,坤為陰。陰敗陽德,乃又自戕其坤陰之生意乎?
以故一陰之生,譬如一賊(奇談,夏至一陰生,可名一賊生也)。履霜堅冰至,貴在謹乎微。此誠醫學之綱領,生命之樞機也(一味助陽,恐樞機偏絕奈何)。是以《易》之為書,一言一字,皆藏醫學之指南,一象一爻,咸寓尊生之心鑑。雖不言醫,而義盡其中矣(以扶陽抑陰為醫學綱領,故義盡其中)。又曰:易天地之易誠難,易身心之易還易(不知天地,焉識身心,何有難易),豈不可燮理陰陽(扶陽抑陰,即謂之燮理乎)?故以易之變化參乎醫,則有象莫非醫,醫盡迴天之造化。以醫之運用贊乎易,則一身都是易,《易》真系我之安危。故曰:易具醫之理,醫得易之用。
此數語,教學醫者,走入黑暗窟中,摸索一生,不知頭南頭北,未見一點光明,於是嘆景岳先生道高,非後學能領其旨。或有見解者,將卦象爻辭,寫在藥方上,自謂深明醫易,持以傲物。嗟乎!學醫人廢,豈不信哉。甚矣,先生昧於易也。昧於易,斯昧於醫矣。昔人言學道最怕理障,理障者,幽微難明,似理非理,認其影而昧其體也。愈聰明則障愈重,蓋由博而不約,詳而不精,自負聰明博洽,終身不悟其非也。欲論陰陽變化之理,千百言足以盡之。乃泛騖廣喻,葛蔓至六千言之多,俗學見之,驚心動魄,嘆為希有。其實只有陽少陰多、扶陽抑陰,八字而已。扶陽抑陰,《內經》論病變治法之一端,今以為醫學綱領,名為尊經,實則悸經。若粗淺之文,是非易辨,害道尚輕。今以博洽之才,出之以韓蘇之筆,引經據典,浩瀚其文,雖精通文墨者,讀之莫不深信歎服,此害道所以為甚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彰。為其似是而非,紫之亂朱也。若景岳者,豈不為醫門之楊墨乎。余之不避罪愆而為是言也,實痛夫軒岐之道,將墜於地,非敢自鳴以爭勝也。知我罪我,其在斯乎!
夫醫者,必宗軒岐。軒岐論陰陽常變之理,原與羲聖一揆。但羲聖止有卦象以表理,並無文字語言。儒者取象,以陰陽進退消長,喻世道治亂盛衰,而治世之術,莫先於進賢退不肖。乃又以陽喻君子,陰喻小人,故曰扶陽抑陰。設或當時以陰喻君子,陽喻小人,則勢必曰扶陰抑陽矣。乃不明此義,而以喻言,會作實理,已失《易經》本旨。而更以扶陽抑陰,為醫學綱領,非但認影昧體,不啻千里之差。尤恐人不之信,多方引證以實其說,盡皆似理非理,不慮流弊之害,積重難返。此所以不患無書,而患多書也。既昧陰陽至理,故亦不識人生稟賦源流,先天后天之辨也。即如
《大寶論》中有云,《內經》於陰陽之理,惟恐人之不明,而切切諄諄,言之再四,奈何後學,猶未能明(皆為似是而非之說以障之也)。余請先言其二,而後言其一。夫二者,陰也,後天之形也(將耦作二,已為非理。後天之形,豈止孤陰而無陽乎);一者,陽也,先天之氣也(將奇作一,已為謬矣,先天之氣,豈止孤陽而無陰乎)。神由氣化,而氣本乎天,所以生髮吾身者,即真陽之氣也(神由氣化,則神從氣生矣。發生吾身者,即真陽之氣,其生神之氣,豈為假陽之氣耶)。形以精成,而精生於氣,所以成立吾身者,即真陰之氣也(成立吾身者,即真陰之氣,生精之氣,又為假陰之氣耶)。
既高談易理,何反舍《易經》精蘊,而取丹書精化氣、氣化神之臆說作藍本,而論先天后天,無怪乎支離顛倒也。豈不聞易有太極,而生兩儀,兩儀即天地。卦象為乾坤,乾坤即陰陽,故又言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也。當天地未分以先,渾然之體名太極,故稱先天,天地既分以後,生化萬物,故名後天。是故先天者,陰陽未判也;後天者,陰陽已分也。男女構精,妙合而凝,始成一珠,有氣無質,即太極渾然之體,故名先天。既而分形,象如兩儀,名為陰陽,遂生兩腎,百骸次第而成,均名後天也。夫陽即乾、陰即坤,今以陽為先天,陰為後天,則是以乾為先天,坤為後天矣,豈非大錯耶!乾為天,坤為地,「先」字之義安在哉?
太極者,渾然一氣,所以能生陰陽五行萬物者,蓋有主宰存乎其先,即易所謂「妙」,萬物之神也。若神由氣化,焉能主宰太極乎。陰陽不測之謂神,即人之靈明也,亦名為性。今言神由氣化,而氣本乎天,則是先有氣,而後有神也。然則《中庸》當言天命之謂氣,率氣之謂性矣,豈有是理哉。可見先生本未明易,乃強不知以為知耳。既不自悟,而猶肆詆前賢,貽誤後學。嗚呼!其過深矣。
又曰:何謂一,一即陽也。陽之為義大矣,姑舉其最重要者,有三義焉:一曰,形氣之辨;二曰,寒熱之辨,三曰,水火之辨。夫形氣者,陽化氣,陰成形。是形本屬陰,而凡通體之溫者,陽氣也;一生之活者,陽氣也;五官五臟之神明不測者,陽氣也。及其既死,則身冷如冰,靈覺盡滅,形固存,而氣則去。此以陽脫在前,而陰留在後,非陰多於陽乎。
夫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則凡有形之物,莫非陰陽五行之氣所成,豈可以形屬於陰乎。蓋氣凝而成質形者,氣之結也。質消還為氣。氣者形之通也。是故形象本為一物,總由陰陽五行凝結而成。所以形毀,則氣散而死,如殺傷之類也;氣消則形敗而死,如老病之類也。夫一靈主於太極,太極生陰陽五行以成形,則謂之生。五行陰陽消散,而太極毀,則靈去而謂之死。消散者,陰陽五行之清氣;遺留者,陰陽五行之濁滓也。濁滓亦終歸於盡而隨氣化矣。既不明稟賦源流,先天后天之理,遂有似理非理之說,以證陰多陽少之僻見,所以惑人者深也。
二曰:寒熱者,熱為陽、寒為陰。春夏之暖為陽,秋冬之冷為陰(若言陰多陽少,莫非秋冬多於春夏乎)。當長夏之暑,萬國如爐,其時也,凡草木昆蟲,鹹苦煎炙。然愈熱則愈繁,不熱則不盛。及乎一夕風霜,即僵枯遍野(冬蟲夏草,冷反活而變蟲,熱反死而變草,又何也?不明陰陽至理,安可以淺見臆度乎)。是熱能生物,而過熱者惟病(南方中熱邪而暴死者,常多於北方中寒者矣)。寒無生意,而過寒則伐盡,然則熱無傷(是何言與?《內經》論熱病致死者,常多於他病,豈《經》言非乎),而寒可畏,非寒強於熱乎。
《內經》列六氣,火居其二,寒風濕燥,各居其一。今言寒強於熱,是顯悖經旨也。且言熱無傷,寒可畏。果如此說,則仲景之白虎、黃芩、瀉心、承氣等湯,皆為無用;而天下之藥,但須薑桂附子足矣。世俗之見熱病不用涼藥,非寒而妄投桂附致死者,皆出於此言也。
三曰:水火者,水為陰,火為陽也。造化之權,全在水火。而水火之象有四,則日為太陽、火為少陽、水為太陰、月為少陰。此四象之真形,而人所未達也。有聞而異之者曰:月本太陰、火豈少陽,何據云然。曰:陽主乎外,陰主乎內,此陰陽之定位也。陽中無太陰,陰中無太陽,此陰陽之專主也。日麗乎天,此陽中之陽也,非太陽乎。月之在天,陽中之陰也,非少陰乎。水行於地,陰中之陰也,非太陰乎。火之在地,陰中之陽也,非少陽乎。
陰陽之道,互根互用,變化無方。今曰專主、曰定位,變成死物矣。然用雖變化,而理則一定,如坤與乾配,離與坎配。則日與月配,如乾坤,故稱太陽太陰;水與火配如坎離,故稱少陰少陽。今反以月為少陰,則是以坤配離也。不明陰陽卦象,猶欲談易理乎。且火從日生,故稱少陽;水從月生,乃反稱太陰,是又以子為母矣,何顛倒若是耶。
此等大義,誠丹溪所未知(杜撰創論,誰人能知)。故引日月盈虧,以證虛實,亦焉知水大於日,獨不慮陽之不足,陰之太過乎。
丹溪言陽常有餘,原為一偏淺見,而非至理。今以水大於日,為陽之不足,又何異村夫村婦之見哉。
客曰:陰陽太少之說,固若有理(昧者必惑)。至於水大於日,更謂陰之有餘。凡天下之火,不少也,陽豈獨在日乎(癡人說夢)?曰,是更有妙理存焉(沉迷魔界而不悟,反謂自得妙理,即所謂理障也)。夫陰陽之性,太者氣剛,故日不可滅(既氣剛不可滅,何慮其不足乎),水不可竭。此日為火之本,水為月之根也(月中可取水,則水從月生。今反言水是月之根,豈父從子生乎,可發一笑)。少者氣柔,故火有時而息,月有時而缺。此火是日之餘,月是水之餘也。
發火息火皆由人,豈關於火。以火有時息而為柔,則晚間日落,亦如火息,又安得為剛,真如癡人說夢也。火從日生,故火是日之餘;水從月生,何故反以月為水之餘,豈非自語顛倒乎。
或曰,《靈樞·陰陽系日月篇》云,月生於水,故景岳以水為月之根,原有所本,豈可非乎?
答曰:景岳之謬,正由不明經旨之故。按本篇,言人身腰以上為天,腰以下為地。天為陽,地為陰,故足之十二經脈,以應十二月。月生於水,故在下者為陰。手之十指,以應十日,日主火,故在上者為陽。此以人身比天地陰陽之象,非論陰陽生化之理也。其言月生於水之「生」字,必是「主」字之誤,觀下文日主火句,其理顯然可見。且《經》中明言天為陽,地為陰;日為陽,月為陰。又言水火者,陰陽之徵兆也。蓋天地日月,周流不息,為陰陽之體;水火生化,為陰陽之用。而用從體出,故日中可取火,月中可取水,此其明徵也。所以水火為陰陽之徵兆。若謂月從水生,試問水中果可取月否乎,何不思之甚耶。是故不明至理者,斷不可解經。正恐其不識全經之理,但執一二死句,穿鑿附會,遂謂本於經語,乖僻自用,而不知害道之深也。
惟其不滅,方為真火,而時作時止者,豈即元陽。故惟真陽之火,乃能生物,未聞有以烘炙而生物者,是安可以火喻也。客曰,若如此言,則水誠太陰矣(可惜一般見解)。
上言火在於地為少陽,世間萬物,豈非皆從地生乎。則時作時止之火,固已能生物者。今又云,時作時止者,非元陽,惟真陽之火,乃能生物。然其生物真陽之火,又作何狀耶,得非謂太陽之火乎。試問從太陽取出之火,與擊石取出之火,同一火耶?有不同耶?請先生細細分之,何者為真陽之火,何者為假陽之火?奈何沉迷魔界,反謂自悟妙理,誠可憫也。地出之火,可用烘炙,從太陽取出之火,不可烘炙乎?烘炙不能生物,如以枯木曬於日下,能生枝葉否乎?況如雞卵之類,人有用火溫養而出雛者,是烘炙亦有能生物者也。而不思天地日月水火,皆陰陽之形氣。不明至理,徒執形象之末,妄論有餘不足,誰假誰真,無異癡人說夢也。
又曰:陽主生,陰主殺(《經》言陽殺陰藏,是陽又主殺矣。則必扶陰抑陽,方為善乎)。凡陽氣不充,則生意不廣,而況於無陽乎。陽來則生,陽去則死矣。試以太陽證之,可得其象,夫日行南陸,在時為冬。斯時也,非無日也,第稍遠耳,便見嚴寒難御之若此,萬物凋零之若此。然則天地之和者,惟此日也;萬物之生者,亦惟此日也。設無此日,豈非六合盡冰壺,乾坤皆地獄乎。人是小乾坤,得陽則生,失陽則死。陽衰者,亡陽之漸也。恃強者,致衰之兆也。可不畏哉。
冬則大寒凝冰,夏則大熱如火。南陸北陸,相去無幾,何寒熱不同之甚哉。且如六月之夜,日沉九淵,豈不更遠,何以不似冬之嚴寒,而猶如火爐耶。殊不知塞乎六合者,惟陰陽二氣而已。日月水火,皆陰陽之形象,未可泥象執形,而昧其理也。
夫寒暑往來者,陰陽升降進退也。但一日,則有一日之升降;一歲,則有一歲之升降。自子時陽升,至巳而極;午時陰升,至亥而極。故《內經》曰,日中而陽隴(同隆)為重陽(陽極陰生),日西而陽衰(陽降陰出)日入陽盡,而陰受氣矣(陽入陰升);夜半而陰隴為重陰(陰極陽生),夜半後陰衰(陰降陽出),平旦陰盡,而陽受氣矣(陰入陽升)。此一日之升降也。或曰,此《內經》論人身營衛之氣升降,非論天地之氣也。答曰,人稟天地之氣以生,與天地同一橐籥。知天地之氣,即可知人身之氣;知人身之氣,正可驗天地之氣也。景岳未明至理,且言人是小乾坤,若岐視天人,則不知三才一貫之大道矣。
又如子月冬至,一陽升於九淵之下,為復卦,至巳月而陽極,為乾卦;午月夏至,一陰下升,為垢卦,至亥月而陰極,為坤卦。故夏至後,陰氣自下而升,則井中甚冷,陽氣自上而降,故地上甚熱;冬至後,陽氣自下而升,則井中甚暖,陰氣自上面降,故地上甚寒。此一歲之升降也。蓋二氣升降,即陰陽相交,其所以然者,陰陽互根於太極。太極動靜,循環無端,故二氣往來,相交不已,其輕清者,為陰陽之氣,重濁者,為陰陽之滓。輕清包外而上浮名天,重濁凝中而下止名地。其氣既包地外,又貫地中。太極動靜有常,故氣升降有序。其外包之氣,又多轉旋,與地中升降之氣,參差變異。故《內經》以升降者為主氣,轉旋者為客氣,以客加主,則變化出矣。又言日月為陰陽之精氣,水火為陰陽之徵兆。可知日月水火,皆陰陽之形象也。但日月隨轉旋之氣行地外,水火隨升降之氣行地中,迴環往復,無非渾元太極之一氣而已。是故積陽為天,冬至後,陽漸升,則天體漸廣,而日行地上漸久,晝漸長,夜漸短;夏至後,陽漸降,則反是也。春秋二分,陰陽適平,故日行自東而西,則晝夜均;冬夏二至,陰陽極至,故日偏行南北,而晝夜有長短矣。皆為轉旋升降,互交互變,歲序既周,仍復其常。二氣相交不已,則生化之道不息。故主氣升降有常,則春溫夏熱、秋涼冬寒,序有一定。其或春夏忽涼,秋冬反熱者,客氣加臨變化也。一歲之常變如是,則一日之涼燠陰睛亦如是,推之一時一刻皆然。則陰陽變化之道,安可窮盡哉。夫升降之氣行地中,如人身之營行脈中也;水火,如營中之血氣也。轉旋之氣行地外,如人身之衛行脈外也;日月,如衛外之陰陽也。故人衛氣,晝行於陽,應日之升也;夜行於陰,應日之沉也。天地陰陽一日之升降,如人之呼吸也。一歲之升降,如營衛之循環也。良由天地人身同出陰陽太極之造化。故《內經》論天人合一之理,莫不互舉互證,不能分析者也。明乎此,則天地陰陽不可偏,偏則災害立至;人身陰陽有偏,則病生矣。豈可以扶陽抑陰,為醫學綱領,反使其偏勝乎。景岳既注《內經》,又談易理,何故不遵經義,乃謂日遠天寒,以證陽少陰多之偏見。試思日之遠近,相去幾何,而寒熱懸殊,乃至若是乎。且既日遠為寒,其井中反熱何也。由是觀之,自可灼見其非矣。
蓋陰陽變化,莫測其端,現象於日月水火。聖人觀象知理,因日以定月,因月以定歲,因歲以測升降之氣而分節序。因日月運行有遲速,乃勻以大建小建,而定朔望。節氣遷流,與日月又有參差。則以小建之餘,積為閏月。其歲時節序,始能相合,而循環無愆也。是以日月隨轉旋之氣而行,寒熱隨升降之氣而變。陰陽升降之極,則寒熱若冰炭之殊。此一歲之寒熱,因乾坤大氣之升降也。晝夜有溫涼,因日之偏正出沒也。乾坤大氣,若水之進退;日月流行,如瀾之迴環。源流本末非二體也。但升降之氣有常,轉旋之氣多變。東南木火之方,則多熱,西北金水之方,則多寒。中州以北,寒熱有常者,得升降之氣多也;梅嶺以南,溫涼靡定者,得轉旋之氣多也。以是見天時地理,氣化民風之錯雜萬殊者,不出陰陽之變化,而二氣流行,豈非充塞乎六合哉。不明乎此,而泥象執形,以昧至理,安可論陰陽乎。
景岳如不明經旨,則不當注經。若明經旨,而故為僻說,以愚後學,則尤非理。世有遵信其說者,惑之甚矣。其後篇《真陰論》,亦言陽以陰為根,陰既為陽之根,豈可反重枝葉而輕根本乎。則扶陽抑陰之說,又見其自相矛盾也。總而言之,陰陽互根於太極,必不可稍偏,偏勝則偏絕,而太極亦毀矣。故《易》言一陰一陽之為道,《內經》言陰平陽秘,精神乃治。夫言平者,不使偏勝也;秘者,勿使發越也。以陽性動而發泄,發泄太過,真元傷耗,故特用一「秘」字。嗚呼!可知聖人之意深矣。此之謂致中和、位天地、育萬物也。今言扶陽,是更助其發泄也。抑陰,則不使其平和也。非但不解聖人深意,而反顯悖經旨矣。豈不為醫門之異端,後學之魔障哉。
醫為性命所繫,雖明中和之道,而臨證之時,猶必細察天地六氣之變,風土剛柔之殊,人稟強弱之異,外感內傷之別,權衡補瀉之宜。必使藥病相當,而無一毫偏執,庶幾求合軒岐仲聖之道。此之謂醫學綱領。嗟乎!豈固陋剛愎者所能領會哉。
或問仲景非醫門之聖歟?答曰,猶儒門之孔子,豈不以為聖乎。然則孟子願學孔子,而實傳孔子之道。若景岳,生平師範仲景,故號景岳,以表仰慕之意。仲景曰:陰證見陽脈者生,陽證見陰脈者死,豈非以陽為重乎。故景岳以扶陽抑陰為主,猶孟子之願學孔子也。今子以景岳為醫門異端,得非謗之太甚乎。
答曰,孟子學孔子,實傳孔子之道。若景岳,雖慕仲景,實未知仲景之道,或反有以悖之者,豈仲景之徒哉。
曰,何以見之。
答曰,仲景辨傷寒脈證之陰陽,以決生死。脈大浮數動滑為陽;沉澀弱弦微為陰。陰證者,邪在陰經也,陽脈者,正氣未虧也;陽證者,邪在陽經也,陰脈者,正氣不振也。邪在陰經病為重,正氣不虧則生,其在陽經者,更無虞矣。邪在陽經病為輕,正氣不振則死,其在陰經者,更難治矣。此論邪正勝負以辨吉凶,何嘗有扶陽抑陰之義耶。仲景垂法,惟辨脈證,溫涼補瀉,隨宜而施,故為時中之聖,豈同後人一隅之說哉。且景岳言丹溪之左金丸,黃連吳茱,寒熱並用為非。則仲景之瀉心法,芩連二姜,大黃附子,豈非寒熱並用乎。瀉心所以保金,左金所以平木。名義雖殊理則一也。乃不敢非仲景而非丹溪,既以左金為非,安得以瀉心為是。以仲景稱聖,故不敢非之耳。余故言景岳未知仲景之道,或反有以悖之者,不其然乎。
且天下通理,一而已矣。醫理即易理,儒道即醫道,惜景岳辨別不真耳。夫道即理,理即道,異名而一體也。在體名理,在用名術;在體名道,在用名權。權即術,術即權,異名而一用也。術者,應變無方,恰當其可,而不出乎理,所以能恰當也。權者,因事裁製,無不得宜,而仍合乎道,所以能得宜也。故道理有一定之是非,必辨之精而後是非見。權術應無窮之變化,必不可執而後用之靈。然必體立,則用行。道理不明,權術豈能施哉。故天下有明其理,而不能善其術者;未有不明其理,而能善其術者也。有明其道,而不能行其權者,未有不明其道,而能行權者也。故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知常易,通變難也。
夫致中和,育萬物,為儒者之道,即醫者之道也。而和之育之,必本乎陰陽造化之理,此醫易之所同也。故不知儒理,不可談易。不解易義,豈可輕論陰陽之理乎。儒者格致誠正,治人心病;醫者制度藥石,治人身病。此權術之用異也。藥石治身,身與藥石,皆陰陽五行之氣所成。故必洞曉天地人身陰陽五行之理,而後方能善其術。誠正治心,心中誠正,出於天理之自然,故必克己,復其天理之常,而後方能行其權。是故伊尹放太甲,乃行權之一事。若執為儒道綱領,豈不大謬乎哉。扶陽抑陰,為治病之一法,若舉為醫學綱領,豈不大謬乎哉。
且夫軒岐大旨,猶似易明,仲景之法,實難領會。蓋軒岐論陰陽五行病變之理,為道之體,然明體而不達用者多矣。所謂有明其理,而不能善其術者也。仲景辨經絡臟腑、病邪淺深、陰陽虛實;參藥性氣味、溫涼補瀉,以立治法。窮盡變化,仍合軒岐之旨。為道之用,用不可執,應變無方,故難領會。景岳未明軒岐之道體,焉能達仲景之用,所謂未有不明其理,而能善其術者也。由是觀之,則景岳非仲景之徒也。千百年來,繼仲聖者,實難其人。
曰,嘗聞河間論溫熱,丹溪主滋陰,東垣扶脾胃,皆補仲景所未備,故合為四大家,則是繼仲聖者矣。
答曰,此後世之膚見,可哂也。夫仲景之書,無法不備,其旨合乎軒岐,而窮變化,為萬世規則,與聖道一脈相承。書雖殘缺,理法自全,豈待後人補之哉。若三子,雖有發明,各舉一隅以立言,執之則偏,皆未達中和之道,尚不足為仲景之徒。顧並而尊之,不倫極矣。
曰,然則子反以近時葉氏,為傳仲聖之心印,豈真賢於三子乎,得毋阿其所好耶?
答曰,道者,天下古今之公器,余豈得而私之。朱子敘道統,以濂溪周子接孟子,豈漢唐之盛,竟無人物可取乎。正如孔門三千之多,自顏子早逝後,傳心印者,惟曾子一人,非箇中人,誰能領略此意也。葉氏辨證設方,無不參乎陰陽五行之理,則合軒岐之道矣。取古方之善者,因宜裁製,變化隨時,歸於恰當,則達仲景之用矣。明體達用,庶幾可傳心印乎。自非諸子舉一隅之見可同論也,然非箇中人則又難言耳。
曰,然則三子之說,執之則偏,而景岳亦有一節之長,何故子獨以景岳為異端乎。
答曰,三子一隅之說易辨,故昔人謂其補古未備,而非全書。其偏易辨,則惑人少而害道輕,其發明處,則有功焉。若景岳者,以東垣論補同於己,則褒之;劉朱異於己,則貶之。三子本皆各舉《內經》一節之旨,無所軒輊。景岳偏見而有褒貶,又以道統自任,名為《全書》,妄稱「典謨」。更引易理聖言,曲證其扶陽抑陰,陰多陽少之偏見,強辭雄辯。雖知醫學者,不敢輕議其非,或更稱頌而讚揚之,所以惑人深而害道大。余竊窺軒岐之旨,傷俗弊之害,輒不自揣,思以補救將來。聊陳其概,非敢以訐為直也。
夫醫家治病,莫不欲其速愈,斷無害人之心。但醫理幽微,學識難到,則必虛心謹慎,而不剛愎自是,或可寡過。其患病之人,不知醫理,焉能辨別醫之優劣,惟隨聲而趨。人情皆然,古今一轍。世之誦景岳者,不分內傷外感,但云補正即可去邪,偏執己見,傷人而不自覺,良由篤信景岳之說,不明至理故也。若是見篇,而能悔悟,痛改舊轍,研究軒岐仲景之旨,歸於中和,庶可補過從前。如不虛懷體察,而剛愎自是,則有心為惡,雖無殺人之刀,已蘊殺人之念。則必受報於冥冥中也。上天鑑臨,可不畏哉。
以上數語不但明貶景岳,而後世好尚景岳者並貶在內。
或曰,嘗見誦景岳者,其門如市。昔人言良醫之門多病人,則其醫之良可知,何有傷人之失乎。
答曰,病者若知醫理,則自治矣,何來就醫。不知醫理,豈能辨醫之庸良。一如蛾之赴燈,見光而投,斃者斃,來者來。燈不自知所以傷蛾,蛾亦不識為燈所傷。仁者觀之,未有不惻然心動者也。或有外邪得補而暫伏,病似小愈以為功,不知暗傷而後更重,則歸咎於病,不咎於醫。或有病合於藥而幸愈者,人皆稱誦不已,則醫自信益堅。稱誦漸傳,則虛名漸盛,名盛而赴者益多,醫更自負,偏執愈深,而傷人愈眾。必至如蛾赴燈,俱在夢夢之中。使在天之軒岐仲聖,不禁痛哭流涕而長太息,此余之不容不辨也。
乙酉歲,余遊吳門,遇嘉興汪孝廉,平日博覽醫書,尤謂景岳辨論勝而篤信之。余初識,未便深道其弊,但與言六氣外邪,誤補甚害。彼亦不以為意,旋即回去。嗣於秋仲,又至蘇城,其令兄明府(印世樟),忽遣人邀余,言孝廉病重。余診視,見其面黑晦,反側不安,連呼救命。按脈已無,舌苔灰黃厚滯。乃詢病由,其令兄代云,本患瘧疾,自服補中益氣湯,瘧止數日。後復發,改服景岳何人飲,不效。又服熟地理陰煎,忽沉重如此。余曰,本因伏暑發瘧,邪欲外出,得補中益氣,邪遂暫伏,故旋即復發。更進熟地等膩補,將邪斂裹膠結,一身氣血不行,經脈盡閉,故無脈而成悶痧之證。急使人挑之,血亦不出,遍請醫者,竟無法可施,至晚而卒。嗟乎!景岳不明六氣陰陽之理,論瘟疫傷寒,混作一病。有教人用人參熟地理陰煎等藥,凡病必言其虛當補,故篤信其說者,傷人不自覺其非。若暑濕之證,脈濡澀無力,頭痛或作或止,倦怠惡食,乍寒乍熱,小便黃,手心熱。酷似東垣所論勞倦內傷。既不明六氣外邪證治,則必誤補。非但害世,或至自戕。誦景岳而不究心六氣之病者,可為前車之鑑矣。余於《虛損論》後,有辨內傷外感證治之概,幸望明者察之。
或又曰,歷家亦有言日遠近為寒熱者,何獨以景岳之說為非乎。
答曰,歷家推步盈虛,但精算法,其理氣未能甚明。
曰,何以見之?
答曰,即如《天元歷理》一書,自謂考覈精詳,乃反以古來月借日光之說為非,而不自知見識未到也。余向有辨,今附後,請明者鑑政何如。
附辨日月體象
朱丹溪嘗言日無虧,故陽常有餘;月有虧,故陰常不足。後世偏執其說,害與偏從景岳同。夫陰陽二氣,變化流行,互有偏駁之時,故有偏陰偏陽之病。豈可謂陰陽之理,固有偏勝之異哉。且日為陽,故有光。月為陰,本無光,因其借日映照而現光,光從日轉,則有背面側面。故人見有盈虧,其月體豈有盈虧哉。丹溪不明陰陽至理,且亦不識日月體象也。而《天元歷理》一書,亦不明日月體象。乃云:
昔人謂月無光,借日之光以為光,非也。日月皆為天之精氣,何一有光,而一無光乎。
《經》曰,日月者,陰陽之精氣也。雖同行於天,其陰陽體象,自然不同。陽氣有光,陰精無光,亦一定之理,何以見月必有光乎。
特陰光不勝陽光,故日出而暗,日入而明。若曰借光,則晝當並明,何以晦暗。
既言月自有光,日入而明,則凡有月之時,必當如日之圓,不應有缺。因其借日顯光,故向日半邊明,背日半邊暗,遂有圓缺之異。若晝時同行,亦必向日半邊有白光,背日半邊則無跡。若行度相近,則日高在上,月低在下,其光向上對日,人在下,故不見其形。今反言借光晝當並明,何也?如月自體有光,方能並明於晝,縱不能如日之明,其白光必圓。今或無跡,或向日半邊有白色,則其本體無光,更可知矣。
蓋陽精積火,故內朗;陰精積水,故外瑩。內朗,故通體皆明;外瑩,故半明半魄。
半明半魄者,必謂通體之光不能透澈也。斷非截然中分之半明半暗也。若截然中分,明暗各半,豈非變成死物,必無是理矣。謹按聖人設卦,以火屬離,水屬坎。夫火生於日,水生於月,驗水火之明暗,足知日月之體象也。故昔人按坎、離二卦論水火,最為確當。離卦外陽內陰,故火外明內暗。坎卦外陰內陽,故水外暗內明。火之內暗,人猶難見。若水之內明,入水者靡不親見,黑夜不見水色,則外暗又可知矣。蓋陰陽之道,互根互交,互藏互用。日陽而涵陰體,月陰而藏陽精。故日外明內暗,月外暗內明。以其中有所藏,故陽能生陰,陰能生陽,而生生不息也。月與天同色,故人不見其體,如以白布一圓,置大幅白綢上,近睹可辨綢布,遠觀則不能辨,惟見白色而已。月之在天,亦如是。夜中天象黑,月體亦黑,如缸水置暗室,則不見水色。將燈照之,水光即現,但光淡,不及燈光之紅。月借日光亦如是,良以水火從月日而生,故相感之理無異也。今反謂火內朗,水外瑩,則將坎離二卦顛倒矣。既非聖人設卦之理,尤可不辨而知為謬也。
水火陰陽,相勝而相濟,故明則相向,魄則相背。日明與月明,必相對而轉,故向背從遠近而增損,於是有上弦下弦,若借光則圓體漸進,不當有弦。有弦者,半體之漸轉也。
此更自相矛盾也。既言日明與月明,必相對而轉,又如何辨其為自光,為非借光乎?且云明相向、魄相背,向背從遠近而增損,於是有上弦下弦。果如此說,自必相近,則向多增明;相遠,則背多損明。如天圓鏡相對,斷無相近,而反背多損明之理。然則初三四,日從西落,月即從西現,則甚相近,必定向多,應當增明,乃反損明,何也?十五六日從西落,月從東上,則甚相遠,必定背多,應當損明,乃反增明,何也?殊不知明相向者,正如燈之照水而現光,故向日半邊明,背日半邊暗。人見其背面則暗,見其側面則半明,何故又不當有弦乎。自弦而望,豈非圓體漸進乎。又言有弦者,半體之漸轉也。正因借光,故從半體而轉,若其自體之光,必當常圓,何反謂其非借光耶。豈真截然中分,明暗各半如死物乎,何不思之甚也。
夫日月隨轉旋之氣而行,如雙丸隨流水而旋轉,有高低遲速,日陽而氣高行速,月陰而氣低行遲,乃自然之理。因有高低遲速,故光從十方相照,人居下一方觀之,必兩丸對分左右,始能一見其圓光。余皆見其背面側面,故有晦朔弦望之異。因其借日顯光,故有背面。若月自體之光,其丸雖轉,其光自圓,何有背面乎?若其自體之光有背面,則必截然中分如死物,其半邊之光,隨自體而轉,不能與日相照不移也。光如照日不移,則自體又不能轉矣。可知斷非明暗各半之死物也。既非明暗各半之死物,而兩丸同轉,光又與日相照不移,實同水之對火而有光,則仍借日之光以為光,乃陰陽交感之妙理也。即如日食月食,有幾省見,有幾省不見;或見食多,或見食少。此因地有高下,所見即不同。則可知日月本無食,偶因轉旋偏傾之故耳。歷家以日食為臣蔽君明,月食為臣干君明。果爾,則見食處為君所主,不見食處獨非王土乎?可見非至理也。天象變異,垂示炯戒,感格之事,亦固有之,但不可拘泥以乖至理耳。夫晦者日月同宮,若初一猶行同道,日高月低,故月遮日光為日食。日食必在朔也。旋即兩丸斜去,故初三四,日落後,月即微露其光。漸轉為上弦而至望,若兩丸又有傾側,則為月食,故月食必在望也。當其偏傾,人見其食,而兩光本無缺也。少時歸度,則人見如舊。望後兩丸又斜轉去,人見微露黑體,漸轉為下弦而至晦。故聖人因日以定月,月轉十二回,則乾坤升降之氣一周,乃為一歲。乾坤之氣一升一降,即太極之一動一靜也。
或問兩丸同轉,如水滾球,何以知其然耶?
答曰,理固如是,豈難解耶。體圓如球,隨轉旋之氣而行,焉得不轉。試觀流水浮物,凡長方者,始能橫直而行。若四方者,已有旋轉,何況圓物。日月隨氣而行,無異物隨流水而走。天地萬物同出一氣,故理無二致,窮理即可格物。若必眼見方信,則天下事物無限,又豈能盡見哉。不知隅反,更難與言窮理格物矣。
在晝則晦,在夜則明,猶之朔夜星多,望夜星少。蓋星月皆自有光,而精氣厚薄不同,有勝有不勝,非借之謂也。
既言星月皆自有光,而晝晦夜明,是謂無日,則月光顯也。朔夜星多,是謂無月,是星光顯也。然則凡有月之夜,其光當圓,不當有缺。而朔夜星光全顯,月光有缺,何也?豈非又相矛盾乎。
譬如火在日下,則無光,置暗室,則光滿室,火光豈亦借日乎。
暗中火光滿室,月既自體有光,夜必常圓,更不當有缺矣。夫日中取火,火從日生,小光在大光中,自然不顯。猶父在,子不得自專也。火為陽,外明內暗;水為陰,外暗內明。火生於日,置暗室則明,水生於月,置暗室能明否耶?以火比月,將陽作陰,可乎否耶?夫水火生於月日,故水火可驗日月之體象,是因流溯源,為一定之理。今以火比月,又以星比月,是不明陰陽至理,徒以臆見揣度,無怪乎將坎離卦理顛倒也。
是以月食雖盡,而紅光隱隱在上必不盡,光自在體,轉而向上也。若借日為光,食盡則掩盡,內映之光,何從而得。且月無光,則星亦無光,何以星明,不因日之遠近而變?
月食而光本無缺,故有見其不食之地,足徵其光非缺也。見其食而內映有光,更可知其內明外暗之體矣。內明外暗,非得日照其光不顯,又可見陰陽精氣互相交感,如磁引鐵之妙也。月為陰精,故體黑無光,借日之光,故隨日轉而有變。星乃五行之氣所結,其自體有光,不隨日轉,則光不變矣。月是月,星是星,迥乎不同。月無光,何故星亦應當無光耶?何不通若是乎。就如上節所言,星月皆自有光,然星光無圓缺,月有圓缺。豈非因借日光,隨日而轉之故乎,何不思之甚也。月之所以借日顯光者,陰陽交感之理也。人間夫婦,婦因夫貴,猶之月借日光也。故曰天地之道,造端乎夫婦,天人非二理也。歷家乃以月之對日,如臣避君,故有圓缺。因有圓缺,謂之轉避。殊不思人居下一方而觀有圓缺,其光豈有圓缺哉。如果轉避,陰陽否隔,豈能相交,何穿鑿之甚耶。日月並明而不相悖,以其相交,故並明不相悖,何轉避之有。由是言之,則星斷不能交日,不能交日,而自明其光,則不隨日轉,其光不變矣。月無光,而借日顯光,故隨日轉。人居一方觀之,遂有偏正背面之殊,乃見光之圓缺時變也,豈不明白易曉哉。
是故乾坤定位。而後有陰陽;陰陽相交,而後有水火;水火既濟,而後有五行。合之則一本,分之則萬殊。體雖同而用各異,用各異,則日月星辰,體象迥殊矣。故羲聖之卦表其體,文王之卦明其用。夫乾為天,天本在上;坤為地,地本在下。乃反名否,何也。蓋謂陰陽各居本位,則二氣否隔不交,今以月對日為轉避,豈非否隔乎。陰陽否隔,何以生萬物。可知斷無是理,而為揣度之臆見也。故坤上乾下,則為泰。泰者,陰陽交而生水火也。乾陽涵坤陰,則為離火。坤陰育乾陽,則為坎水。陰陽互藏互交,以故生化不息。以其陽中有陰,故陽極則陰生,而乾變為姤。陰中有陽,故陰極則陽生,而坤變為復。乾坤姤復,表陰陽進退衰旺也。氣有衰旺,則又有變化。此日月星辰,風雷水火,土石草木,飛走動植,體象紛紜,莫可數計。要不出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變化。雖變化無窮,而陰陽五行之理,條貫不紊。故月是月,星是星,而水火土石,一切物類,亦各有體象,不可混論者也。日月昭象於天,而人未明其體,以其能生水火,故以水火體象驗之,是為至理。外此,更不足為據矣,斷非臆見所可強定也。
是故《天元歷理》之論日月,無異景岳之論陰陽,皆似是而非,不明至理,徒以臆說惑人而已。
論易理
或曰,治病不可偏陰偏陽。景岳以扶陽抑陰論醫,自謂原本《易經》,實則誤人不淺,而子駁之,是也。若謂易象本無此理,則未必然。試思夫子贊《易》,於乾之象曰:大哉乾元。又曰;乃統天。坤之象曰:至哉坤元,又曰:乃順承天。夫坤何以不復言大,何以便言承天。坤之文言,並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以地道而等之妻道、臣道,明乎地陰不敵天陽也。
答曰,大哉至哉,皆讚美之辭,無所軒輊。夫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極則靜,靜極復動,循環無間。而原其所始,則陽先陰後,陽倡陰隨,陽施陰受,為造化自然之理。即以先後、倡隨、施受,而觀其性能功用。則乾陽為統天,而萬物資始。坤陰為順承,而萬物資生。既以順承為用,而比之人情世事,則如妻道臣道也。故以乾比君德,而曰陽尊。坤比母儀,而曰陰卑。此尊卑二字,原從人情世事上立名,非陰陽之理,固有尊卑。所以言一陰一陽之謂道,見得二氣流行,生化萬物,其性能不同,其功用則一。故曰大哉至哉,皆極贊之辭,何有尊卑哉。益可知伏聖卦象,止表陰陽流行生化,進退消長之理。並無文字語言,更從何處見其有尊卑扶抑之理耶。則尊卑扶抑之說,全是儒家為治世之道設喻而已。
其於地天泰卦曰:小往大來。天地否卦曰:大往小來。是明言陽大陰小也。
既是陽大,何故更要扶之。陰小,何故更要抑之。此扶抑二字,尤覺無謂。
至復卦則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不單曰見天心,而合言曰,見天地之心。可見天地同賴此陽以為主宰,天地間所重,惟陽可知矣。縱不言扶陽,而扶陽之意,隱含言外。
此說更會意錯矣,何異景岳之言「統易者,惟陽」之謬見哉。夫太極未判,本無陰陽之名,陰陽歸根,仍是太極之體。故易初之一畫即是太極之象。太極既判,則以⚊奇表陽象,⚋耦表陰象。⚎合璧,仍是易初一畫之太極。其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錯綜變化,以表陰陽進退升降之理也。爻象表陰陽為太極之用,太極為陰陽之體,而用從體出。是故坤卦純陰之象,即是太極靜極之時。靜極則復動,故坤卦變復,即是太極初動之際。所以言「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豈非太極渾元之體乎。是觀其用之初動,見其體之所在也。世多不識,故聖人明白教諭,特言天地之心,教人領會此意。由是可知心為一身之主宰,則主宰天地者太極也。太極渾元未判,尚無陰陽之名。陽者,天也。今言主宰天地者為陽,何不竟言主宰天地者為天可乎?豈非舉其末而昧其本哉。景岳謬誤在此,故論先天后地之理皆錯。先生得毋仍其謬乎!更云扶陽之意,隱含言外,尤為臆見而非理也。
故此扶陽抑陰四字,雖出朱注,實本孔子,如雲為治世而言,則何不筆之於《詩》、《書》、《春秋》,而獨見於《易》乎。
《詩》、《書》、《春秋》,論世間事蹟,褒君子,貶小人,以明治亂之所由,原非論陰陽之理者,《易》象表明陰陽進退消長之理,儒者用喻世事治亂之道,《傳》曰,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是以陽卦比君子,陰卦比小人,故朱子言扶陽抑陰者,欲使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則世常治而無亂,所以上文有「淑慝之分」四字,豈非指君子小人而言,不然,陰陽流行,化生萬物,安有所謂淑慝哉,若以喻言作實理,則錯解《易經》,刻舟求劍,失之遠矣,
故《易》象為大道之源,醫理儒理俱在其中,《易》辭為儒者之言,可用治世不可治病也,若謂扶抑二字,不為治世而設,試問天地陰陽,流行生化,誰能扶之抑之乎,若果能之,亙古以來,可無災患矣。盍再思之。
就使為治世而言,亦必爻象確有此理,而後聖人言之。否則空言,早落邊際,非四大聖人共成天地間第一部言道之書矣。世儒操筆,多落邊際,賢人或有之,聖人則四通八達,面面俱圓,必無是也。
上節既云扶陽抑陰四字,雖出朱注,實本孔子,是硬坐聖人有此意。此節言確有此理,而後聖人言之,是又硬坐聖人有此言。余實不解先生是何意見也。若爻象確有此理,定可明白指示,卻從何處見之,斷不能含糊籠統而泛說也。聖人之言,既面面俱圓,而無邊際,則扶陽抑陰四字,已偏倚一邊,豈反不落邊際乎?何不思之甚邪。乃硬坐為聖人之言,不幾於誣聖乎。且與上節雖出朱注四字,又相矛盾矣。
試即天地論。天體陽,包乎地外,地體陰,處乎地中。非陽大陰小確證乎?
陽既大矣,而又扶之,豈非更大。陰既小矣,而又抑之,豈非更小。夫一陰一陽之謂道,偏陰偏陽之謂災。而扶之抑之,反使其偏,豈不害道而致災乎。可見爻象斷無此理,聖人斷無此言,不亦顯然哉。究實而論,天不過清氣,地不過濁滓。形雖大小,而陰陽之氣,何有大小哉。若有大小,豈能生化萬物乎。乃泥其形而昧其理,不可以論陰陽,即不可以談易也。
體天地之陰陽者,日月也。日陽月陰,日大月小,日萬古光明,月晦朔生死。且日行晝,月行夜,同運並行,而定晝夜四時寒暑,以日不以月,非陽為主,陰為輔乎。
此節無所深義,聖人因日以定月,因月以定歲,因歲分氣候節令。拙集《論景岳篇》末,及《辨日月體象篇》,均暢發其義矣。日行速而高,月行遲而低。世人觀之,以為高者其形必小,低者其形必大。殊不知月借日光以為光,故其形之大小等耳。月之本體無光,焉能知其大小哉。以其借光於日,光隨日轉,人居下一方觀之,故有晦朔弦望之異,其月體豈有盈虧生死乎。總因世人,只能見形論形,不知理之所在,請觀拙集各篇自明,可毋贅矣。
又即生人言之,男子陽,女人陰;男帥女,女從男。夫為妻綱,敵也云乎哉。
陽先陰後,陽倡陰隨,陽施陰受,造化自然之理。故《易》言乾統天,坤順承,諸義上已詳明矣。且陽性既能帥陰,何故又要扶之;陰性既能承陽,何故又要抑之。更可見扶抑二字,斷非聖人之意,亦非爻象之理也。
且孩提陽盛,生氣日進,自幼而長而壯而強,步步生旺。五十以後,陰氣主事,便衰而病而老而死,步步死機。陽之關係生命也如是,扶陽抑陰,安可盡非乎。
若據此說,則必扶陽抑陰,為醫學綱領矣。正是景岳似理非理之說,明明迴護景岳也。開首既云余駁景岳為是,乃又迴護之,殊不可解也。夫陰陽進退消長,而萬物生長化收藏,出於造化自然之理。人為萬物之靈,稟陰陽太極之氣,而同其機括。試問少年生長之時,豈止陽旺而陰不旺乎?老年衰敗之際,莫非止有陽衰而陰不衰乎?何以見少年為陽主事,老年為陰主事?果爾,則少年者,皆當用涼藥助陰,老年者皆當用熱藥助陽乎?惟陽生命所關,世之虛勞傷陰者,多不可治,莫非不關生命乎?可見仍是景岳之說,豈非迴護景岳哉。
又曰,前已明言,子駁景岳為是,豈又左袒哉,今與子論易,非論醫也。
答曰,醫理且置,請問論易何如?
曰,醫、易俱作自聖人,作醫聖人,未嘗不能作易,作易聖人,未嘗不能作醫。但醫為療病說法,著重在人身一邊,從先天順講到後天。就教人順承後天,陰平陽秘,足以治病便止。於易中逆追先天道理,不盡泄也。
醫為療病說法固然,但《靈》《素》之言,從天地說到人身,從人身說到天地,互舉互證,文如連環,三才一貫之道,暢發無餘。先天后天道理,原已包括於中,在人自去領會。先生將順承逆追,打作兩橛,還欠參悟。請細觀《靈》《素》,返究《易經》,再論何如。
易則全為發明大道,必盡究先天后天如何,由後天而逆追先天。原其所始,要其所終,前無古,後無今,包括二氏,牽籠百家。聖人儘性至命實學,實在於此。
此亦老生之常談也。夫原始要終,知生死之說,人皆熟聞。然其所以為始,所以為終者,又誰能知之。故曰,不知生,焉知死。既不能知,徒執空言,正如盲者之摸象,摸著足者,言象如柱;摸著尾者,言象如帚。紛爭不決,明眼旁觀,未免失笑。是故雖為聖人之實學,實為吾輩所茫然,不過作老生常談而已。
醫家聖人所不盡泄者,易聖人都盡發之矣。
聖人都已盡發,何故世間猶無明易之人乎。蓋所謂盡發者,文字語言也。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意不能盡理也。故曰善易者不言易,良以易理,不在語言文字故也。世人但知文字語言,所以仍不能明易也。
蓋醫明大道之一截,易明大道之全體,醫書豈真與易書比哉。
醫經與《易》經,體同而用異,拙集屢申其義矣。既將先天后天,打作兩橛,遂有一截全體之見,而不識其體用所在也。
聖人韋編談《易》,不聞讀醫。假年學易,不聞學醫,蓋以此也。
聖人為治世之大道,不為治病之小道。故言「某未達,不敢嘗」。然道之用有大小,而其體一也。其所繫之重,猶先於大道,何故?蓋有性命而後有道德功業。保性命者,醫道也。其理,則與《易經》同出陰陽太極之源,故體同而用異也。
若僅以為治世說法,淺之乎讀《易》,實淺之乎窺聖人矣。
聖人一生心事只為治世。若不為治世,實無一事,連《易》也不作也。且自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何往非為治世之道乎。六合以內,除治世事外,更有何事。六合以外,存而不論者也。正是先生淺視治世之道,非余淺之乎讀《易》,淺之乎窺聖人也。豈不聞博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博施濟眾,非治世之事乎。可知治世之道,聖人猶曰難周,而先生反淺視之。則是先生之淺窺聖人,因而淺之乎讀《易》矣。
子之學有根柢,能靠實《內經》「陰平陽秘」四字,所以剪裁諸醫家得失,抑其太過,補其不及,悉有規矩,不出準繩,得力乎此也。然惟其單靠實此四字,所以於易家聖人,從後天逆反先天功夫道理,轉不理會。據朱子「象上會得者深,言上會得者淺」兩語,作論易丹頭。
讀經先須明理,若靠實字句,即執一不通。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況可靠實字句哉。若拘執陰平陽秘四字,而不悟其理,即不能知扶陽抑陰之為害矣。所以景岳嘗誦陰平陽秘,而反以扶陽抑陰,為醫學綱領。正因不悟陰平陽秘之理故也。是故得力在於悟理,醫理如是,易理如是,天下萬事,自古及今之理,莫不如是,即所謂頭頭是道也。悟一陰一陽之謂道,所以知陰平陽秘,精神乃治也。是故醫理,即易理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先天也;形而下者謂之器,後天也。恬淡虛無者,先天也;陰平陽秘者,後天也。形上形下者,逆追順承之旨也。《靈》《素》固已備論,拙集《太極發揮》等篇,頗詳其義,先生或未之察耶。然卻非扶陽抑陰之功夫,此宗功夫實非《易經》道理也。
夫陰陽變化無方之謂易,故聖人精蘊在卦象,而非語言可形容。一涉語言文字,便落方隅,即非變化無方之妙理矣。所以朱子云,讀《易》於象上會得者深,言上會得者淺。此真論易之丹頭,讀《易》之妙訣。非箇中人,誠不足以語此。今先生之意,豈以朱子為非,反以拘執扶陽抑陰,硬作易理為是乎。或者,未曾理會得《易經》道理,將錯用其功夫也。
其實朱子本意,以人執泥爻彖,但從言上探索,不復進求其所以然,故以二語喚醒之,猶佛家以見月忘指提醒人,一般意思。
可見朱子,正恐人執泥文字語言,欲以二語喚醒人。無奈世人,仍不能醒。非但執泥爻彖,並將扶陽抑陰之譬語,硬作易理解會,而云爻象確有此理。正如執指作月,而實未曾見月,豈不辜負朱子之婆心哉。
羲聖畫卦,原包全部《易經》道理。
卦象,月也。《易》辭,指也。指固在月外,非包在月內也。世之讀《易》者,多執指作月,鮮能因指見月者。苟能見月,自然忘指,何至拘執文字語言,而費唇舌哉。
但人苦無門悟入,故文王作彖詞,開示大段;周公作爻詞,發明隱細;孔子申文王周公之意,從後天兜轉先天。如子之書,謂一線穿成,豈四聖人不一線穿成乎。
兜轉先天者,想是謂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意也。拙集出餘一手,故一意貫串。四聖之《易》,理則一貫,而意義不同。若謂文王即伏聖之意,周公即文王之意,孔子即周公之意,豈不為複詞贅語哉,不成其為聖矣。箇中人,自能領略也。
如雲,卦彖爻系,各自為《易》,則《易》書當分四部,不當合為一經矣。
扶陽抑陰四字,原是後儒為治世設喻,本非卦彖爻系之理。四聖皆發明陰陽進退消長之理,則共成一經。雖為一經,而四聖各有意義不同。故朱子云,文王之詞,早不是伏羲之意。今先生之言,是駁朱子也。或者先生高見,出於朱子,則非余小子所敢饒舌矣。
六十四卦,先儒或云定自伏聖,非始文王,此不必論。但文王作彖,已有大過小過、大畜小畜、大壯大有等卦名。凡言大者皆指陽,小皆指陰。可見陽大陰小,天地間至理。古聖人皆如此說,非出後人杜撰明矣。
天地間至理,既然陽大陰小,古聖皆有此說,則扶陽抑陰,斷非聖人之語,必非易理,更可見矣。何故?一陰一陽之謂道,偏陰偏陽之謂災。陽既大矣,而又扶之,豈不更大;陰既小矣,而又抑之,豈不更小。則偏勝甚矣,斷非道也,《易經》豈有非道之理哉。偏勝為災,聖人豈有致災之言哉。乃云爻象確有此理,而後聖人言之,得非昧經理,而誣聖人乎。《圓覺經》云,圓覺之性,如牟尼珠映於五色,迷者謂珠體實有五色。世之論易者,執文言作易理,猶認珠體實有五色耳。
再就太極圖言之,自古圖式不一。有易太極圖,有古太極圖,有周子太極圖,有來氏之圖,有道家太極圖。
圖式縱多,理無二致,總不出陰陽未判名太極,太極動靜生陰陽;陰陽為太極之用,太極為陰陽之體而已。拙集已暢發其義,譬如風雨晦明,變態萬狀,總不出天地陰陽氣化流行之理。若泥其形而昧其理,則惑於多岐,莫知道之所在矣。
試就此圖觀之:,上白者陽,天也;下黑者陰,地也。皆後天也,惟中宮為先天。
此圖為太極動靜而生陰陽之初象,若據此圖,則陰陽固無大小。而先生言陽大陰小,天地間至理,則又自相矛盾矣。奈何。而況圖象猶不能盡其理者。如天氣下降為雨,下降者,陰也;地氣上升為云,上升者,陽也。陰陽變化無方,只可意會,莫能言宣。言不能宣,圖象焉能盡其理哉。故曰,赤水元珠,得之象罔,則泥象者猶失之,何況執泥文字語言,去理更遠矣。
以後天言,則天地分列陰陽。自先天言,即天,亦陰也。惟先天一點,乃真陽耳。
觀先生之言,自丹書中來,或者未曾理會得《易經》道理,故被丹書所迷也。丹書稱先天為陽,後天為陰,每每牽引《易經》,似是而非,反乖易理。夫易有太極,而生兩儀,兩儀為天地,天地即陰陽,故又言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太極在天地未分以先,故名先天。天地未分尚無陰陽之名,豈可鑿稱先天為陽乎。如可稱陽,何以名太極哉。天地既分以後,陰陽五行俱全,豈可鑿稱後天為陰乎。如可稱陰,何以名陰陽五行哉。豈不將名目理義,全然紊亂乎。凡事有名有義,而理在其中,所以顧名必當思義。名義且不識,無怪辨理舛謬矣。可見丹書為臆說,實非易理也。景岳既迷丹書之言,而以世儒扶陽抑陰治世之喻言,硬作易理,又以之論醫,牽引《內經》陰平陽秘之文,而不辨其理。先生又承景岳之謬,惜哉。且如先天為真陽,豈後天為假陽耶。以其為假陽,故自先天言,即天亦陰也。天可稱陰,世間男子,亦可稱為女人也,故有巾幗丈夫之名乎!可發一笑。天既稱陰,將以何字稱地乎!敢問。
此陽胚胎天地,包含萬象,仙佛聖賢,均從此出。道得之而仙,釋得之而佛,儒得之而聖人。
天命之謂性,朱子曰,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此天字,正指先天而言。蓋一靈之性,賦於太極。太極生陰陽五行之氣以成形,則謂之生,若命令之自上而下也。氣化既盡,則五行陰陽消散,而太極毀,則靈去而謂之死。所以言原始要終知死生之說。是故萬物之生,莫不稟有先天之氣,若草木無情,則但有氣而無靈耳。今曰,道得之而仙,釋得之而佛,儒得之而聖。豈止仙佛聖人方得此氣,其餘眾生所未有者乎。且先天尚無陰陽之名,故稱太極。今言此陽胚胎天地,此陽究為何陽乎。如此見解,恐少參悟功夫,或未可以談易也。
三教同歸,大易秘旨,儘性至命功夫,全在乎此。歷聖心傳,未便明說,故以扶陽抑陰,指示門徑。扶陽者,扶此先天之陽也。抑陰者,抑此後天之陰也。
以治世之喻言,作《易經》之實理,又以丹書先天為陽附會其說。此陽既能胚胎天地,尤必賴人扶之。此人者,何人耶?得非超出盤古、女媧者乎。觀道門中書,自老氏以下,惟魏伯陽《參同契》,張紫陽《悟真篇》,猶不乖經旨,與儒理異用同歸。其後丹書,如《唱道真言》、《性命圭旨》等,尚皆正宗,不失老氏之意。余則支離穿鑿,臆說橫陳,每必牽引《易經》作門面,竊祖師名目為標幟。甚至千奇百怪,流於邪僻,未曾潛心參悟者,無不為其所惑。是以旁門左道,邪教繁興,流毒於世,實堪太息。如景岳之大言煌煌,不外丹書作藍本,將《易經》、《靈》《素》之文,牽合附會,眩惑於人,良可悼也。
夫歷聖心傳指示者,止有「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八字而已,未聞有扶陽抑陰之說也。精一者,即至誠無息之旨也。執中者,即致中和,位天地,育萬物之道也。是故《中庸》為歷聖相傳之心,《大學》為歷聖相傳之道。道不出乎心,心不離乎道。而其源,皆出於伏聖之易象也。既曰執中,又曰中和,更曰中庸,再曰君子而時中,則無論先天后天,陰陽氣化流行,生成萬物,斷無偏倚一邊之理;既為聖人,斷無偏倚一邊之言。扶陽抑陰四字,偏倚已權,原是後人為君子小人設喻,豈可硬作易理,誣為聖人之說乎。若不為治世設喻,試向先天后天,陰陽生化自然之道,人將何法以扶之抑之乎。於此亦可省悟其理矣。
猶之佛家,教外密傳,凡夫安得知之。若云為治世而言,抑何談之容易。靜讀《繫辭》上下傳,自然見得耳。
余固凡夫,雖靜讀《辭》傳至終身,實亦一無見得也。若有一毫見得,即有一毫執著,即不可論易理也。先生此言,必有見得儒家之教外別傳乎。教外別傳,是在易理之外,更非余所能領略矣。佛家稱教外別傳,為釋迦秘旨,自達摩始傳中國,以非語言所能指授,故稱教外別傳。而以棒喝、豎指、擎乂、滾球等點化人,並非密傳也。想先生亦系平日所誤聞耳。
且夫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則聖人治國平天下,正是儘性至命功夫。所以言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是體用一貫之理也。明德為體,親民為用。止於至善,則體用完全。然明體尚易,達用尤難。體者,道也;用者,權也。故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又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今將體用打作兩橛,以難者,反視為淺易,看得儘性至命四字,如買古董者。但見其希奇寶重,不知其用處。嗚呼!如斯談儒理者,訓詁之學也。不知儒理,焉能知易理哉。
嗟乎,道之不明也久矣。景岳昧於易理,執迷丹書先天為陽,後天為陰之言,又要穿鑿扶陽抑陰四字,遂臆造陰多陽少陽弱陰強等似是而非之說,使人難辨。大壞軒岐宗旨,為醫門魔障,遺害不淺。余故辨之,以明軒岐之正道也。今先生拘執《易辭》,言陽大陰小,為天地間至理。陽既大矣,又要扶陽,陰既小矣,又要抑陰。自覺剌謬,不得已去丹書中尋出先天為陽,後天為陰二語來。言扶陽者,扶先天之陽;抑陰者,抑後天之陰。觀起首言乾坤、言泰否、言天地日月、男女老少、陽大陰小,原說後天之陽。辯論到理屈難申,忽改言先天之陽。先天既不可稱陽,而前後自相牴牾,此所謂遁辭也。先生之言,雖與景岳小異,而病則同也。試思先天為根本,後天為枝葉,若云扶先天根本,理上還講得去。若云抑後天,則難解矣。譬如種樹,根本固宜培,豈枝葉必當伐乎。如此粗淺意義尚且講不過去,還說是歷聖相傳,指示之門徑。如此門徑,則為旁門曲徑,必使人走入魔道,斷非歷聖之所指示者。若不急急省悟,恐為害非淺矣。
且觀先生之言,假名論易,陰為迴護景岳,明眼自見,不可欺也。何故?若先生之言為是,則余之駁景岳為非。易象若為扶陽抑陰之理,即為造化自然之道。則治病必當扶陽抑陰為綱領,是景岳為是,而余為非。則陰平陽秘,不可為醫學綱領矣。乃言不曾迴護景岳,真欺人之談哉。然而拙集卻最喜人批駁。何故?蓋凡至理。多難解會,愈辨駁,則愈明顯。拙集中多入理之談,而博洽聰明之人猶且疑惑不解,況其下者乎。或至後世,橫生謗議,則余不及登答,遂成千古疑團,豈非憾事。況余以一得之愚,亦不敢自信為是。若有當世高明,不吝賜教者,實為余之幸也。尤跂余望之耳。
平心論
覽醫籍中,言景岳之偏者,不一而足。但略而不詳,仍不能救流俗之弊。余考其致偏之由而備論之,世之喜景岳者,猶不省悟,與余駁詰。嗚呼!是誠何心哉。余豈故為高論,以訾議先輩乎。余之言,雖異於景岳,而心則同也。
夫景岳之心,原欲壽斯民於萬世,未嘗非美意也。無如限於學識,見道未真,而又自用太過。因見劉河間,偏主涼瀉,朱丹溪言陽常有餘。欲矯二家之偏,只宜指出病端,申明軒岐宗旨則盡善矣。乃不出此,而又臆造陽常不足之論,不自覺其流弊甚於劉朱,何故?蓋劉朱各本《內經》一節之義以立言,不過發其未發,原非全經之理,稍通醫學者,即知其義。則不蹈其偏,而不為害矣。景岳既造陽常不足之論,乃多方引證,以實其說。將《易》注扶陽抑陰,與《內經》陰平陽秘,牽引附會,而云出自文王、周公、孔子、軒岐諸聖之旨,非為一己私言,以聳人耳目。所以不獨淺學被愚,雖通文墨,而自謂知醫明易者,猶篤信其言,如與余駁詰諸人是也。此其為害,故甚於劉朱矣。試思《內經》,不曰陰平陽和,而曰陽秘者,何也。緣陽性動而發泄,發泄太過,真元傷耗,故特用一「秘」字,此聖人之意深矣。若曰扶陽,則必更使動泄。抑陰,則必使其不平。此扶抑與平秘,理義相去,不啻天壤。而景岳牽合混說,以張大門面,故使信服者眾,若《醫易》、《大寶論》等篇是也。以陰陽至理不明,論治內傷,則偏於助陽。六氣之邪不辨,則傷寒、瘟疫混論,其弊實難枚舉。又以博洽之才,逞其筆勢,議論縱橫,易於動人。故遂家傳戶誦,大行其書,其信奉劉朱二家者,未有若是之多也。故余不得不徹底窮源,抉其病根,以當曉鍾一擊,使人知軒岐、仲景宗旨所在,而劉朱各家之偏亦可因之以見。是故區區之心,未嘗異於景岳,不知義理所在者,不能諒余之心矣。
夫陽倡陰隨,為造化自然之道,故陽能帥陰,而陰賴陽之煦通以生長。陰能和陽,而陽藉陰之翕闔以固密。此陰陽自然之性能。所以《經》言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陰平陽秘,精神乃治也。若病變不常,或當扶陽,或當抑陰,惟應隨宜而施,安可執為一定之法乎。後學之不明聖道者,實由歷來諸家駁雜之說,有以障之。雜說愈多,則聖道愈晦,而生民之厄愈重。稍具知識者,能不為之痛心哉。且《靈》《素》十餘萬言,而三才生化之道,疾病傳變之由,詳晰備論。而治法,則多針砭,而少方藥,以上古所宜也。迨夫仲景,紹聖軒岐,論傷寒雜病,綱舉目張,必詳辨脈證,而後始立一方。又反覆辨其疑似異同,則方藥隨宜變換。其精詳若是,而慎重若是。蓋治病制方固難,而辨證為尤難也。以後諸家著書,則大不然,不詳脈證,但題病名。如雲傷寒者用某方,傷暑者用某方,兼某病者,用某方。復辭贅語,千篇一律。後學讀之,既不知辨證,記誦許多方頭。每臨一病,遍試其方,幸而合者鮮矣。故有不藥為中醫之說,良可慨也。既以諸家之書,辭義淺近而易讀,則反以聖經為宜古不宜今,終身不曾寓目,而亦終身稱為醫者。譬如舉業家,不讀四書五經,但誦時文數百首,每遇一題,即以相似語言湊集成文,不知義理所在,其可乎否耶?嗟乎!醫道如斯,亦可謂掃地矣。
是故學者,必先參究《靈》《素》、仲景之文,通達其義理,一若吾心之所欲言者。然後博覽諸家,如執衡鑑,妍媸純駁,莫能逃吾心目,披沙揀金,資益學識。每臨一病,胸無成竹,惟審其虛實陰陽,表裡寒熱,設法制方,求其合病而止。藥雖不同古方,法度自然合古。如《葉氏醫案》之所以為傳仲景心印者,正因其善能變化而無絲毫執滯,仍不出聖道法度故也。學者必由是而學也,方為醫道正宗,否則盡是旁門左道,甚則流於邪僻。不獨害世,或至自戕者有之,可不畏哉!可不慎哉!雖然,景岳所論陰證似陽,戴陽格陽等證,誠有發古未發之功,學者必當參悟其理。悟理方能辨之真,自不可因其所短,而沒其所長也,是為平心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