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未(1901—1970),名之济,号谦斋。上海陈行镇人。早年就读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为江南名医、著名中医教育家丁甘仁先生高足。治学勤谨,精思博采,学验俱富。1928年参与创办上海中国医学院,1932年创立中医指导社,编写《中医指导丛书》,1938年主办中医疗养院。新中国成立后,热烈拥护中国共产党和党的中医政策,历任上海第十一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卫生部中医顾问、中华医学会副会长等职,是我国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秦老生平著作等身,他所编撰刊行的中医论著近60种,其中如《秦氏内经学》、《内经类证》、《内经知要浅解》、《金匮要略浅解》、《清代名医医案精华》、《中医入门》、《中医临证备要》、《谦斋医学讲稿》等书,均具有广泛的影响,为发展中医事业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今年1月27日,是先师秦伯未先生逝世15周年纪念日,我以崇敬的心情,缅怀老师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对我在学习方面的亲切关注和谆谆教导。记得在1955年冬,我参加全国第一届西医学习中医研究班学习,当时秦老为我们主讲部分《内经知要》。1956年10月,经先父余无言(是年春从上海应聘到中医研究院工作)提议,秦老欣然允诺我拜其为师。从此我在学习、工作之暇,经常向秦老请教有关学习中医的途径和方法。他从不吝惜时间传授他的学医和治学经验。今将我随师学习期间所得到的教诲,择其要者忆述于下,供同志们参考。
一、学好中医,必当热爱这个专业
热爱中医专业,是我们学好中医的思想基础。这个思想基础应在刚学中医阶段,就予以牢固地树立。因此,秦老认为:“对担任前期课程的教师,应该让学术经验较丰富的同志担任主讲,着力培养学生热爱这个专业。只有热爱,才能真正学好。现在有一些中医学院的学生,由于缺乏这个思想基础,在学习中医理论和临床阶段,对中医学科的科学性、实践性产生怀疑,从而不安心学习,甚至想改行学西医,这种思想倾向,不能完全归咎于学生,当教师的也应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有些教师没有认识到灌输热爱中医专业思想的重要性,或在授课时讲不出多少‘干货’,使学生认识不到学习和挖掘中医宝库的重大意义。”秦老的这段话,对当前的中医教学仍有其现实的参考价值。
二、学习·钻研·积累·探索
秦老指出:学问的增长,学术经验的丰富,主要靠“学习、钻研、积累、探索”这8个字。他说:“一个临床医生不加强学习是十分可惜的。当医生和其他学科一样,有的在相当年轻时就在学术或临床方面取得了成就,成为名医;有的当了一辈子医生,经治的病人也很多,但效验就是提不高,学术上也缺乏长进。这是为什么?首先是重视学习不够,基础没有打好。不具备勤奋学习的基础,也就谈不上钻研。有些医生平时也比较注意学习,甚至从古书中抄录大量的资料,也就是说,他注意到学术的积累;但由于缺乏探索精神,没有掌握如何在临床中将这些学术资料加以分析、鉴别和应用,也就难以取得更多的收获……这里须予强调的是,要打好中医理论基础,即学好《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著作,还要加上文学和医古文方面的修养。因此,这个基础就须打得比较深广,应有计划、持之以恒进行艰苦的学习,钻研其义理所在,如果让提一个较高的要求,就是要学得深透一些。这样你再学习晋唐以降的各家著述,就会感到源流清晰,易学易用。”
三、医籍的选读和读法
中医文献的浩瀚是闻名于世的。那么在习读时首先遇到的是选取什么书的问题。在中医学院求学的学生,当然主要是学习教材课本。大学规定课程学完后,仍有一个继续选读哪些书的问题。秦老认为明代王肯堂所辑《古今医统正脉全书》(简称《医统正脉》)共选了44种著作,这些名著基本上反映了明以前医学体系的正统脉络。其中除《素问》、《灵枢经》、《难经》、《金匮要略》、《伤寒论》这几种最重要的典籍外,秦老指出求取精进的医生,尚须选学《甲乙经》、《脉经》、《中藏经》、《伤寒明理论》、《宣明论方》、《儒门事亲》、《脾胃论》、《内外伤辨惑论》、《格致余论》、《局方发挥》、《丹溪心法》、《外科精义》、《医学发明》、《证治要诀》等书。但仍嫌不够,因为王肯堂未将《肘后备急方》、《诸病源候论》、《备急千金要方》、《外台秘要》、《妇人大全良方》、《小儿药证直诀》等名著辑入。这些著作同样能反映医学系统之“正脉”。至于王肯堂以后应选读哪些书?秦老强调应根据各人的专业而定。他举例说,如从事内科临床的同志,宜选学《赤水玄珠》、《医宗必读》、《张氏医通》、《医宗金鉴·杂病心法要诀》、《证治汇补》、《金匮翼》、《杂病源流犀烛》、《医学衷中参西录》、《温病条辨》、《温热经纬》等书,以及现代名医的有关著述。
至于医籍的读法,秦老认为:一个优秀的青年中医,至少有两方面的书必当精读。其一,打基础的书(经典名著及有关诊法、方药的必读书);其二,属于本专业的教材和代表性著作(如小儿科医生当精读《小儿药证直诀》,喉科医生宜深入学习《重楼玉钥》等)。大量的医籍是属于略读的范畴。当时我提问:“应怎样‘略读’可以事半功倍?”秦老答称:“这里有一个善于选择的问题。所读的大量书籍应与自己的专业有关,只要‘有关’,虽然不是医著也要阅习。我比较主张有目的地各取所需、分门类地看书,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陆世仪在《思辨录》中说:‘凡读书分类,不唯有益,且兼省心目。’亦即根据书的不同名目,结合你所需要的有关内容,按门类或专题规定要求予以有选择地阅习。但是我们一般博览和略读的书,往往是在精读、熟读书籍之外,为了开阔视野,逐步掌握学科全貌而予广泛涉猎。诚如汉代著名思想家王充在《论衡》中所说:‘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古今有重大成就的学者,几乎无一不是勤学博览者,说明‘博览’在学习、提高方面的突出重要性。此外,有些价值不大的书,也属于略读的范围,这些书只要了解其梗概即可。另有一点也很重要,即读书不能尽信书,我们应该运用正确的思想方法和思维逻辑,要善于识辨精华与糟粕,当然这里又有一个慎重和科学态度的问题。要反对泥学不化,提倡学以致用’”。
秦老的读书经验,我听得较多,学得并不好,但从学习的实践中,确实尝到了甜头。如能将所读书中的精论、治疗、方药,适当地分类摘记(笔记或资料卡),便于检索,收获将会更大。
四、处方勿泥于大经大法,要学习前贤独特的医疗经验
秦老对我提出,应深切注意前贤独特的医疗经验。1959年仲夏某日,在秦老住处,一位中央某部负责同志因缠腰火丹(西医诊断名“带状疱疹”)前来诊治。他说3天前发病,已吃过中药,但左侧胁下腰部疱疹继续增多,局部疼痛殊甚。秦师问我,当用何法?我答以可考虑用龙胆泻肝汤加减。秦师索阅前医处方,大致属于清肝解毒的治法,与龙胆泻肝法比较接进。老师略予思考后,为疏一方,总共才3味药,“大瓜蒌一枚(约100g),连皮捣烂,红花一钱半,生甘草三钱”。过了几天,接到患者电话告称:服药后当天晚上胁腰部疱疹部疼痛即见缓轻,可以安眠。共服4剂,病证向愈。
这个病案给我不少启发。秦师临证早期受丁甘仁的影响颇多,长于内、妇科,素以大经大法、强调理法方药契合著称。而对这缠腰火丹之治,颇类单秘验方。后来我问秦老何以用此方?他答称:“此方非我所创用,系明代医学家黄古潭的经验方。我过去治此病也习惯在中医外科专著中寻求治法,但效果不太满意。后来我从《赤水玄珠》中看到此方并在临床加以运用,效验超出外科专著所载治方。因此,作为一个临床医生,要丰富个人的治疗手段,应适当在阅习本专业的优秀论著之外,看一些其他科别的著作。比如《外科全生集》是一部外科名著,而书中对某些内科病证的治法也相当可取……黄古潭是汪机的学生,又是孙一奎(《赤水玄珠》作者)的师友。他的名望虽不如汪、孙,但对缠腰火丹的治法和经验有其独到之处。我们后学者就是要抓住这一点以充实自己。”后来我在临证中遇到困难,也经常向老师请教治法,常能得到启发和关键性的帮助。秦师教勉我们应以张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并让我们在熟悉“常法”治疗的同时,要学会掌握一些变法以提高临床疗效。他还着重指出:“有的医生疗效较差,诚如汪讱庵所说,是因为‘脉证未辨,药性未明。惑于似而反失其真,知有方而不知方之解故也’(《医方解·自序》)。因此,作为一个临床医生,必当在辨脉证和明药性方面狠下工夫。”
五、如何学写中医著述,正确对待师门所学
秦师指出:“要学会写中医学术论文,首先要多看别人所写的中医论文,不仅要看名流所写,学习其撰文的构思、布局、学术见解及笔叙表达的技巧;也要选看年资低于你的同志所写的文章。须知这些文章,大多也是花费了很大精力,或是对所论专题进行较广泛涉猎以后加以归纳编写的。我们业医者不可能有那么大精力对众多的专题都有较深入的研究,读了人家的文章,也能从中获益。当老师的固然是传道、释疑、解惑者,但是学生编写的东西,老师看一看,往往也会有些收获。如在看后能指点一下学生或后学者的某些不足,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最好的帮助,这种帮助有时是读几本书也不能替代的。这也是师生之间有效的学习交流方式。”
关于拜师以后的中医教学问题,秦老主张学生应学习老师的主要学术经验,但又反对泥学师门,提倡博采诸家之长。秦师是丁甘仁先生的高足,他在内科杂病方面,最初接触到的就是师传的理法,但秦师在青年时代,又向曹颖甫、谢观等名家请益,并博览了众多的先贤名著,然后在临床上予以变化运用,故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早已在临证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到了晚年,秦老对若干病的辨证治疗,尤为精审独到;将其中的一些传统治法,进行了适当的归纳发挥,便于后学者掌握应用。他教导学生在学习师承学术经验的基础上,要敢于突破创新。秦师对待不同程度、不同专业的学生,讲究因材施教,在学术上提携后学更是不遗余力。这些都是我们做学生所永志难忘的。今后在继承和发扬祖国医学遗产的事业中,进一步认真学习秦师治学治医的经验,做好本职工作,并为培养后继人才尽到责任。
[余瀛鳌.中医杂志,1985,(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