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脉颂(仿陈子昂语意)

上得接古人,下得接来者,

共天地之悠悠,独怡然而乐在!

儒家圣脉抉微

中华文化,以儒道二家学术思想为主流,迄后佛家学术思想髙度发展,深入朝野,便成三家鼎峙之势。唯就整个传统历史文化,及陶铸中华民族精神之最大主流力量而言,则仍推儒家为正统为重心,且有一贯之道统圣脉可寻。道家辅翼之,相辅相成,表里为用,而构成我中华民族传统历史文化之中心。佛家则仅是一种以出世为主之宗教思想而已!以其理论深邃,思想玄远,且复体系严密,人生境界玄远,故参究与崇信者,比比皆是。骤视之,三家门庭互异,唯深入而细考之,则其本体与最上一乘境界,及其借修道以髙尚其人生,圣化其人生,而完成其人生为初旨者,则并无二致。即所谓“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者是!就其同者而言之,则三家莫不以圣人境界为其人生之理想境界。唯就其异者而言之,则又“肝胆楚越”,互如水火之不相容矣。

道佛二家,在透入“圣人境界”以后,虽尚大有事在,然究极言之,儒家于“超凡入圣”以后,亦仍大有事在!参天地,并日月,赞化育;此种“同天境界”,如不只作文字囫囵过去,要在功夫上确实证到,又岂易言哉!子贡不云乎:“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性道与天道,全须由功夫行证上体得,非言语文字之所以及,故夫子罕言之!不但此也,于“命学”亦然。儒门中千圣不传之道与修道之心法,存于易学与散在经籍中者,不知凡几,惜乎二千余年来,历代大儒,未能如道佛二家然,在内养内炼功夫上,深切修持锻炼之,而有所体证,并厘订一入圣之圣修方法与体系,以为后世人修持之本据;俾有一定之途径可循,方法可守。自汉唐宋明以来历代大儒,只是教人要做圣人,对于如何完成其为圣人之内修功夫,与内证境界及其圣脉诀法,则未能如道佛二家然,有其具体而严密的修证方法,可资循率。致使道统圣脉,即不得其传,良深浩叹!间有传其一二者,亦仅圣学中自尧舜而后之德目而已矣!

三家圣人对完成其人生最高境界之修养方法,均以“致静”为原则,而以“静坐”为基本功夫。动所以成物也,静所以成圣也。人生天地间,不动则无以成物,不静则无以成圣。动所以事诸外而成诸外,静所以养诸内而成诸内。内圣外王之“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一脉心传,均以内静为础石为枢机。动生于静,无静则无以成其动;动之原力与潜能,皆藏于静而亦生于静也。就人生心性之修养言,则尤以静学为圣脉。故静定之学,为三家之所共学,不但成佛成仙与作圣人之道如此,即欲成功一个顶天立地之大英雄豪杰,以及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大发明家,与乎各种各类之大事业家,欲其所大者能发挥至于极致,至于无可以加之最髙境界,均非内有其最高最大之静定修养,则无以致之。世间人常言“静坐”,实只是一个“静”字,坐则为一切求其能静之方式中易于“致静”之方式而已!至于在静中修圣成圣与乎修道证道以及修佛成佛之方法,三家均各有其修炼功夫之道;在此,道家最高明而最严密,佛家次之,儒家更次之。然就理论言之,则以儒家最博大,且不陷于虚玄,而又切于伦常日用,此其所以为难能也。儒家静坐法无专籍,历代大儒,多兼采道佛二家之方法而行之,以为其修心养性与超凡入圣之功夫。至其心法,则散在诸家典籍中者,比比皆是;唯自古迄今,群皆弃而不用,更无人为之阐微发隐,进而厘订其体系,以为儒门中人作“圣修功夫”者之共法,此亦深堪痛惜者也!

世间不少人认为从事静坐之目的,仅在却病延年与健康长寿,实则此只是其附带效果与消极意义,道家对仅以此为目的者,称之为“安乐延年法门”,在三乘九品中列为小乘中品功法。其积极意义与主要目的,在使人能藉内静内养功夫,以涵融其心性神气品德,由兹而提持向上,以充实其人生,高尚其人生,直超圣境,而与天合一,与道合真,而证入人生之最高境界。此种境界,亦可称之为圣人境界,佛陀境界,真人(神仙境界);名虽异而实则亦可统称之曰圣人境界。故道佛门庭,恒称静坐为静修、修道、修真、修圣、修佛,禅宗又常称静坐为坐禅、参禅,道家亦多称静坐为坐丹、炼丹,直至证入最高境界,亦即是证入仙佛圣人境界,方能视为人生之完成。并由焉而不受时间性与空间性之限制,而可与天地永存!

修内静功夫,为修内圣功夫之不二法门;不由此入,别无他途。习静有得者,在中途即能使人大开慧悟,变化气质,豁然会通,则其心性之潜能,洞然突发,虚灵独耀,聪明睿智,远非旧比!如能透过最后关头,则自然得一了万,圆通无碍;因道为用,神化无方。人之心性潜能,广大无边,不可思议,及其直超神化,灵光普发,则可弥纶天地,而无所不至,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无所不通!唯“心性能”之变化,只能于静极定笃中可以得之。此所以三家圣人教人,概主从静定功夫中入,而亦从静定功夫中出;其中多千圣不传之诀法;不传者,以其非言语文字所可得而传也!总之,儒门中人,如欲求“圣化其人生”,则此实为“入圣”之门,由之,自可升堂入室矣。

人之心性,能时时以静养而涵融之,使其不为外物所动,外境所夺,常惺惺,常寂寂,常存而常无,常无而常存;则自能虚明灵觉,神光独耀,而与道合矣!良以静则虚,虚则明,明则灵,灵则觉,觉则智,智则慧,慧则悟,悟则通,通则化,化则圣,圣则神!此一功夫历程,过来人皆可证得,并非虚语。三家圣脉与主静派哲学之产生,其思想根源,即基于此理。

儒家中人,常谈“天人合一”,并以“天人合一”为其人生之最高目标与最高理想境界;历圣相传,亦以此为圣炬圣脉,然而如何能“天人相合”,如何修“天人相通”,如何契入“天人合一”境界?与如何真能证得“天人合一”?及进而至于“天人同冥”?于此,不得仅在理上参究,不得仅在纸上空谈,亦不得徒说:“天人本合一”与“天人不待合而自合”;此一修持功夫之圣脉心法,千圣不传!两千余年来,无人道出!以儒家中人,大都重学问而不重德性,重义理而不重功夫,重知解而不重行证!故自汉唐以来,师门授受,只传圣门知识,而不传圣门功夫!道家丹鼎派中,虽有实际修道功夫与炼圣诀法,然多敝帚自珍,秘而不泄,本门师徒授受,心口相传,信誓旦旦,其郑重有甚于佛家密宗;是故历代大儒,咸不得其门而入焉!即间有入者,亦仅入门而已,距升堂入室远矣!能历炼九层丹程,透三乘、五极,而证神化境地者,更寥寥焉。故丹家常讥儒门之圣功诀法失传,而圣脉不绝如缕也。

夫修内圣功夫,全在从心性起修。心性之修持炼养,二者功夫只是一个,举心则性在,举性则心在;修一得二,修二得三,综三合一,复归于无;守一生三,复妙及万;其化无穷。夫善修其心,在虚极静笃中,声臭俱寂,体相两无,内外双泯,乾坤共合;由全体打成一片,而至纤毫不立,一点也无。至此则自可透出宇宙之外,而契得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体,无我无人无物无象,亦无天无地无念无心。在此混沌中,只是一气流行,此一气流行,亦即是一道流行。在此流行中,便可证见心光普发,而性光普照,了然无遗,无尽无边。而此心与天心,亦浑然无别矣。此即所谓可由修而得之“人应于天”“人通于天”之天人合一境界。

夫纳天地于吾心,则全天地尽在吾心之内,而天地不外吾心矣。普吾心于天地,则尽吾心可包天地之大,而吾心不外天地矣。此即圣人心“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万物合其体,与众生合其性,与神明合其吉凶”之圣脉所在也。人而到此境界,亦即天地境界、宇宙境界矣!故曰:“能超天地外,脱出五行中。

圣人境界与圣人气象简述

儒家既标举圣人境界,为完成其人生之最高境界,则绝非一举手一投足即可得而几者。且一提境界,便须实修实证,尤须自修自证;亦不可能于谈笑微中,顿超直入。道可顿悟,圣须渐修,理可顿明,德须渐进。学无而德,有德而不能积功累行,勇猛精进,如天行之健,久而无息,亦不可望其能登圣人境界。故欲为圣人,则必学圣人

之学,行圣人之行,存圣人之心,修圣人之道;朝于斯,夕于斯,无瞬息之间违道,方可庶几有成!是故《中庸》曰:“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作人作圣人,作字是功夫。欲上超圣人境界,必须从事圣人修养;修字养字是功夫;圣人德行须修,圣人气象须养。故口诵圣人之言,而行盗跖之行,固不可以谓之圣人;即有圣人之学,具圣人之知,禀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德行,亦不可谓之圣人!必有圣人之学知才性,而兼具圣人之德行气养,方可以谓之圣人。德非行不立,气非养不化;能立其圣德,养其气化,而与道合;默而行之,行而契之,契而存之,存而养之,存养不息,则自能与天同化,而有一种圣人气象矣。此种圣人气象,亦即天地气象。

言乎人生境界,则登高必自卑,涉远必自迩,其作始也当应自凡夫境界起步;凡夫以下,置而勿论。大凡只驰心于功名富贵利禄,或醉心于声色犬马物欲而不脱尘俗气者,类皆为凡夫境界中人。由凡夫而上之,则入于君子境界;由君子而上之,则入于贤人境界;二者以其均能以道德是修,圣人自期,故亦可概视之为道德境界中人。至若纯以功利主义为人生观,一心以创大事立大业为天下国家担当大任为主旨者,则可概视之为功利境界或英雄境界中人。圣人境界,则系由道德境界直超而上之。功利境界中人,则不可与言圣人事业。圣人事业,乃是由致内圣,而参天地、赞化育、绝时空之宇宙事业!其所养所务者,在内而不在外也。

由上可知为圣人之难,儒家中人,虽然不以“超凡入圣”自勉,然得彻入圣人境界者,究属不多。以孔子之至圣,犹自谦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等而下之,谁可自我作圣?孟子谓“人皆可以为尧舜”,然不能说人人皆是尧舜。阳明直承孟子之说,并受佛家与禅宗之影响,力倡“满街都是圣人”之说;其主旨虽在勉励人人去学作圣人,殊不知初易之,反易使人中途而废,古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即此之意。故不若初难之,反能多得“超凡入圣”之士。就学理上言之,如谓人人皆可成佛,人人皆可成圣人则可,谓人人皆是佛,人人皆是圣人则不可。“众生即佛,佛即众生”,与“凡夫即圣,圣即凡夫”之说,就本体上言,确属无可非议,唯就境界上言,则又天壤悬殊矣!吾人不愿勉人以易,而愿勉人以难者,以难之则易,易之则难,且圣人犹难之也。

《中庸》有言曰:“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此即是为圣人条件作说明。唯由凡入圣,在存养陶炼上,却不外“尊德性”一法门;“道问学”一途,乃所以辅其尊德性之功也。由书之“克明峻德”,与《大学》之首“明明德”,即可证之。其下之广大精微高明中庸,则所以明其由尊德性而得极圣功之效也。仅有道问学功夫,而不以尊德性功夫为头脑,充其极也,只能成智成慧,而不能成圣证道。千古来,大学问家大思想家之著作等身而名亦不朽者,多如过江之鲫,然而类不能入圣门者,即以此也。

至若道德之士,慎言谨行;终身由道德行而不逾轨,由仁义行而不喻利;直养而无失,则气质便可不期化而自化。在气质变化中,即可由博地凡夫而养见其君子风度,由君子风度而养见其贤人气局,由贤人气局而养见其圣人气象;贤人犹为格局所限,圣人则无格无局无限,纯是一片天地气象。至于在英雄境界中之英雄豪杰侠义之士,即使能叱咤风云,则天地变色,然亦只能见其人之气概气势与气魄气度而已,究无圣人气象之可言,以其仍为天地所限隔也。圣人则虽在天地境界中,而能透出天地之外,不为天地所限隔!直超六合而入于宇宙境界中。天地境界犹有形象可见可言,宇宙境界则无形象之可见可言,此乃是一种无境界之境界,只可以默会,而不可以言语形容也。

人之所以秉受于天之气质,尽人皆同;而其心性之本来善根,亦复人人具有;存而充之,即可日与道化。孟子所谓“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者,去者去此,存者存此也。禅宗主“顿悟成佛”,儒家教人作圣人,则主积德累行,重死前一步,而不以“顿悟成圣”欺人。对于圣人之道,明也明得,悟也悟得,说也说得,会也会得;不能践履笃实,步步落地,念兹在兹,行兹在兹,则即使能默诵二藏,倒背四库,依然落在凡夫境地。夫圣人气象,全须自“存养不息”来;在静定中养出个端倪,像十月怀胎一样,逐渐养成。这种不见其变而变,不见其长而长,不见其化而化之现象,道家丹鼎派称之为修真中之“胎化”,为“胎息”以上功夫;它包含有精化、质化、气化、形化、神化等“五化功夫”,五化以气化为本,其余四化配四象,四象和合五行,而得“生丹”之基要。天地万物,完全是一气化成;故儒道二家与中医家,均重气化,即此理也。天地密移(列子语),宇宙密运,万物密化,乾坤密旋,而其枢机无莫非为“一气密行”。孟子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即天地之气,不养其天地之气,则无以成其圣人气象也。此种养气功夫,全如鸡孵卵,如龙养珠,非静无以致之也。

天地两间,万事万物,就其一时之现象观之,无时不在动中,故不少学人主在“动”中完成其人生,此亦即为“动的哲学”(行的哲学)。唯就其永恒之本体观之,则无时不在静中;故另一派学人主在“静”中完成其人生,此亦即为“静的哲学”。前者吾人可称之为“动的宇宙观”,应用于人生哲学上,则为“动的人生观”(行的人生观)。后者吾人可称之为“静的宇宙观”,应用于人生哲学上,则为“静的人生观”。就事功上言,人生一切事业,须在动(行)中和不断的动(行)中方能完成;然须知静是动的原动力,不静便无以生动。故诸葛亮之名言有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不淡泊无以明志(此系孔子“志于道”之志),不宁静无以致远。历史上之大圣大智与先知先觉者,其先知先见及其灵感与神慧,与乎道佛门中之五通、五遁、五解等各种神通变化方术,无一莫非从锻炼静定功夫中产生而来。此种由心力(亦即精神力)之集中、统一、冥极,而产生之神化无方等一切现象,其原理实可用《易经》中“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一语证释之。一个人如能从静坐中,将万缘放下,用“定性冥观,凝神寂照”功夫,而至一念不生、一尘不染,直与先天冥合,则其感通之效立验;不但可感通于事,感通于物,感通于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且亦可感通于天,感通于神;而使人与天接,人与神接。道门中除修“天人合一”之功夫外,尚修“神人合一”之功夫,且绝非忘诞之事。同时,不但感通之力,神奇莫测;且尚有“寂然不动,感而遂化”,与“寂然不动,感而遂生”之玄妙境地。先圣所谓“天地位,万物育”者,其所以能位育之功,亦全自此中来。

儒家内圣修养心法

儒释道三家静坐法,均以心性修养为主要对象,其全体大用,均以心性为本。下手在此,了手亦在此。佛家以“明心见性”为功夫为头脑,道家以“炼心炼性”为功夫为头脑,儒家以“存心养性”为功夫为头脑。《大学》提正心诚意,《中庸》提率性尽性,孟子除提存心养性外,又提尽心。然此数者,以单提“存心养性”四字较为浅明妥切易入。存心者,存其本心也;养性者,养其本性也,亦即养其天心天性也。人与天倶来之本来心性,无不纯乎至善;故只须存养之勿失,勿为后天境地与乎物欲意念所转,便自可人于圣地而与天合。故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存心为尽心之本,养性为尽性之本。《中庸》除开宗明义标题“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外,其言至诚尽性时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明示人以如能修其率性尽性功夫,扩而充之,即可与天地参;这全是一套最简要明白的“天人合一”功夫。

存心养性,不但为尽心尽性之本;且亦为炼心炼性与明心见性之不可欠缺的功夫。道家之炼心炼性,固须从存养下手;即佛家之明心见性亦然,不存之何以得明,不养之何以得见,且也,明之之后,犹须存之;见之之后,犹须养之;存养勿失,久而弥光。不然,修证功夫,于证得明见之后,固可立地成佛!然于明见之后,亦可立地失之。夫心性之存养,即于成圣成道成佛以后,仍不可有一时之失,不可有一念之动!稍一懈怠,此心一放,即尔败之,故必须守而勿失,死而后已方可。历来儒家中人,好剽袭佛家明心见性之旨以为用,庶不知儒门更有最上乘家珍在也!

心性原只是一件,分而言之,所以为方便说教也。举心即性见,举性即心存,即心即性,即性即心。不但此也,天与命与心与性与理与道,要皆是一体,亦可以说,皆统于道,分于道而具异名,名异而体同也。“天地与我同体,万物与我为一。”言理如是,论功夫则尤然,由静极定笃中,自家心上,自可证到。大程子曾云:“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又云:“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又云:“性与天道,非自得之则不知;故曰:不可得而闻。”盖只能默而识之,契而会之也。又程子论及心性时亦云:“自理言之谓之天,自禀受言之谓之性,自存诸人言之谓之心。”又云:“性之本者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一也。圣人因事以制名,故不同若此。”嗣又倡“性即静”“性即理”说。其实不但天、命、性、心、理,可打成一片,而统归之于一道;即天下万事万物,均无不可打成一片,而统之以道。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曰:“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故修圣,以修道为第一。

夫修圣人之道,贵先立乎其本!本立而道生。本者何?心是也,心为人之主宰,亦为宇宙天地万物之主宰。故象山与阳明继程朱二子倡“性即理”说之后,力倡“心即理”。象山之“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及儒门“天地万物人我一体”,与明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之说,较之佛家“即心即佛,即佛即心”与“佛即众生,众生即佛”等心佛一体、佛与众生一体之说,实深为高远矣!唯欲真能达到宇宙与吾心一体,及天地万物人我一体之无上境界,不能说以会得此理说得此理即能达到,须从心地上性地上切实作功夫,脚跟确实踏到;且能在功夫上契得:心与物冥、理与事冥、性与道冥、道与天冥之神圣境界,浑然一片性光流行、心光流行;无内外,无将迎,无物我,无动静;此则已至由太极而无极境界矣!(按:非由无极而太极境界)。

夫人之求其成己成人成物成务者,外求其道于天下万事万物,永世而不可得;反求之于吾心,便即得之矣。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故求其道于吾心,自可普万事而无或遗。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经曰:“道在尔躬”,“道在尔心”,岂远乎哉?余故常谓:“道外无心,心外无道。”用佛家语意说:则“即心是道,即道是心”。故反求自求,当体即得。是故与其倡“心即理”、“性即理”,远不若倡:“心即道”、“性即道”也。理者,道之理也,一道备赅万理,万理皆归一道。自伏羲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至孔子而迄孟轲止,圣圣相传,皆言道而不言理,传道而不传理;所以然者,以举道而理自在其中矣!宋儒之特举理字,以立理学,除标新立异别开蹊径而外,岂有他哉?韩愈力倡道统之说,宋儒意欲创“理统”以继“道统”,并求之于禅释;且复分裂道术,各执一端,而有程朱陆王之千古公案,纷争不息,延及各家门人,亦复互相攻讦,又何其小哉?夫天下,本来无一物,本来无一事,一经各立门庭,互逞口舌,反使道愈辩而理愈纷,理愈争而道愈晦矣!此正所谓“无事生事”、“无心生心”者也。

夫道,寂然无物,无形、无名、无体、无象,远存于先天之上,近存于一心之内,广被万物而无或遗,中应万事而无不当。故天下万变万化,要皆备于吾心,一心不动,肆应咸宜。孟子曰:“自求即得。”自求者,自求于吾心也。举心,则性自在其中矣;举性,则道自在其中矣;举道,则天地万物自在其中矣!故言儒家之道统圣脉,一是以存心养性为功夫为头脑。

或问:心性存养之道及其下手方法如何?曰:“要亦静而已矣。心之体本静,性体亦然;感于物而动,缘于欲而动,动则失其本,而远于道矣。道不可须臾离,故心不可须臾动,天地万物,生于静而长于静,失于动而亡于动。余故曰:“静罔不吉,动罔不凶。”此古哲之所以谓“一动不如一静”也。《大易》所谓“寂然不动”者,所以存其本心,养其性体也。所谓“感而遂通”者,在其寂然不动,则湛然无物;湛然无物,则洞然虚明;洞然虚明,则有感即应,应而遂通矣。其所以能应而遂通者,盖洞然虚明,则灵觉不昧,则一神独耀;一神独耀,则无知而知,无得而得,不能而能,不神而神;故能有感斯应,而应无不通也。

兹为世人修圣人之道与成圣人之道之方便起见,特再将历代圣哲所述圣人修养之圣脉心法,无论其言道言德言学言理,凡可应用于静坐中,以之为内修功夫炼养者,择要简述之,并明其条理体系,用为儒家中人修养内圣功夫之准绳与典则,并免徒让道佛二家圣哲专美于前也!故就散见于往古经籍中之圣言圣法,归纳之共为十二条目,以为儒家中人修持“超凡入圣”功夫之心法,且此十二条目,不必——全修,择其性之所近者,任修一条或二、三条,均可几于圣地。亦非谓除所举条目外,便无修持之法,唯大体说来,此即为内圣修养之最重要纲目。至其静坐中之诀法,亦当尽量择要简为指出,以供学者有所取法焉!其须自契自证,并言语文字之所得可传者,亦唯有略之矣。良以——大道常存文字外,真诠不在语言中。凡所述者,要亦不外古人之陈迹与糟粕耳!兹分别著录之如下:

一、守中法要

中为道体,尧舜禹汤文武孔曾思孟等历圣相传之大道,只此一中字,亦即是中道。此中道不但为中华文化道统之所系,且亦系圣圣相传之心法所系。《论语》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是以大禹谟载舜命之言曰:“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此即是历史上有名之十六字心传。在此,人心与道心,只是一心,切不可作二心会,由其下句之唯精唯一,即可证之。

其功夫头脑在教人以人心合道心,道心即天心,故亦即是以人心合天心功夫。以人合道,以人合天;此为最高之综合原理,与最高之相应原理,最吃紧处即在此。在求其合之以前,先须修应字功夫;以人应道,以人应天,也就是以道率人以天率人之意。本天道以立人道,本天德以立人德,本天心以率人心,本天性以率人性。人则体而应之,修而合之;合与不合,再印而证之;印证不二,即得中道矣!一般人恒言“天人合一”,究竟如何修?如何合?如何一?千圣不传!实则全在吾人心地上入手,从心上起修,从心上求应,从心上求合;合则同,同则一,一即所谓绝对本体,唯一不二,不二即中;中则至善,至善即道。《大学》之“止于至善”,即止于中、止于道也。仲虺之诰曰:“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心,以礼制心。”《大学》之明明德新民止至善,与此诰若合符节,其为道一也。

其次如舜命皋陶曰:“民协于中。”《中庸》记孔子赞舜,亦称其“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孟子称汤曰:“汤执中,立贤无方。”箕子陈洪范于武王其所言“皇极”,亦即建立中道于天下也。故曰:“会有其极,归有其极。”子思之中庸,即中道也。执中之执,即“择善固执”之执,执而守之,守而行之,行而成之,成而勿失,则证道矣。是故执中即守中也。孔子不云乎:“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又曰:“回之为人,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拳拳服膺,即言守也。又曰:“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依乎中庸,即守乎中道而行之也。

颜子之于中道,能守而勿失,故孔子称之。夫所谓守者,守之于内,守之于心;而非守之于事,守之于物,守之于外也。故孔子自谦称:“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此所谓守者,如神龙养珠之守也。中体无声无臭,无形无相;守则存,存则化,化则着,着则成;化化不已,则生生不息,而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亦可与万物合其情,与万事通其理,而无适不善,无用不宜也。程子解中庸为“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与乎朱子解中庸为“无过无不及”。两具有失,未得道体,以其系求之于外,而非会之于内也。求中于外,不若求中于内;当吾心未与物接,未为欲动,一尘不染,一念不生,喜怒哀乐未发时,即得中体。如只照二子之言解,则孔子何至有“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之叹!子思明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已有正解在,何须再解?且夫,宇宙有宇宙之中,天地有天地之中,人心有人心之中;能体而明之,明而契之,存而守之,守而养之;则吾心之中,自可与天地之中及宇宙之中相合而为一矣。或问:究竟何所守?曰:此中自有虚无窍,直透鸿蒙未判前。

二、守一法要

一者至善之地,无对待之体。儒家以中为道体,道体虚无,难为言说,故立一以为用。尧舜心传曰:“唯精唯一,允执厥中。”此心能一,方能得中。唯一由中生,中由一立。由中而生一,是“无极而太极”也;由一而立中,是“太极本无极”也。言无极则为先天之学,言太极则为后天之学;用无极则为先天之功,用太极则为后天之功。言乎数,一则为数之始生;言乎道,一则为道之始生,二、三则败。一心不动,天地可格,而况于人乎?道家《洞玄经》谓:“万卷丹经,不如守一。”余亦尝云:“圣学大要,全在守一。”夫子自谓“吾道一以贯之。”所谓一以贯之者,即以一贯之也。

《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教,格者格此一也,致者致此一也,诚者诚此一也,正者正此一也。修者修此一也,治者治于一也,平者平于一也,岂有多哉?一者绝对体,在心为良知良能浑然未分之本体,一动心起念,即为二矣。二则有善恶是非之对待,而天下之纷争起矣。夫一,又为大易之元也。

《易》谓“元者,善之长也。”又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故一又为无虚无念无欲时之至善之体。伏羲画卦,以一画开天地;尧舜禹传心,以唯一开中道;老子以抱一为天下式,佛以一合相告须菩提,凡此皆绝对之一元论也。天地万物,莫不有“对”;合其“对”而为一,则不独“对”可合,万殊亦莫不可合。守一之极,则自可建立阴阳之统一观,心物之统一观,内外之统一观,人我之统一观,生死之统一观,时空之统一观。此为齐万不齐、同万不同、通万不通、化万不化之心法也。守一之法,有存心守一法,有系心守一法,有制心守一法,有寂心守一法。

《佛遗教经》谓:“制心一处,无事莫办。”制心一处,即制心守一也;然实不若“存、系、寂”三者功夫之较自然也。大程子力倡“主一”之说,谓“主一无适,敬以直内,便有浩然之气”。实不若以“守一”为内圣之功,更为明畅易晓。就圣功上言:寂心守一,凝神默照,集义养直,不摇不动;则天地气象与圣人气象,亦自油然而生。孔子告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六字实为圣道心传,虚字吃紧,最宜注意,端则中正,虚则窍存。守此一,即此窍也。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人得一以圣。”故曰:“得其一,万事毕。”何以得一?曰:守则得之,不守则不能得也。丹家教人“一念规中,可以入圣。”书言:“勿貳尔心”、“勿二、三其德”。凡此皆教人以守一为入圣之心传也。濂溪则认一为学圣人之要功。其言有曰:“或问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朱子释此谓:“一即所谓太极。”只无欲二字,不能尽该之也。或问何以守一?与一之方所,曰:此一非凡一,乾坤共合成。

三、守仁法要

仁为孔门修道之不二法门,亦为修圣之最要条件。孔子有言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并谓可“杀身以成仁”,而不可“求生以害仁”。门弟子问仁者多,而以答颜渊问为头脑功夫。《论语》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此四勿功夫,不但为克己复礼、守仁入圣之要道,且亦为放之天下万世而不易之规范。制四勿于外,则成一仁于内;此以礼制外,以仁养内之心法也。孔子不轻以圣与仁许人,以仁为圣德之首,万善之极也。为仁由己而不由人,则求仁于我,当体即得。

子思于《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继之进而明指曰:“仁,人心也。”唯人心易放,放则失之,求则得之;故继曰:“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故其“求放心”之教,即求仁之教也。求而得之,则须守而勿失。以“仁,人之安宅也。”故可以守仁为功夫。在静坐中,知得此心已放,则须求其所放而以收字为践履功夫,故又有“收放心”之教。收敛此心,勿使外驰;敬守此心,勿使动摇;四语最吃紧。凡作功夫,念头起处,即动心也。孟子以人心为仁,系指人之本心而言;故常戒人以“毋失其本心”。于人之本来心处,亦即未与物接之先天心处,方得即心是仁,且亦即仁是心。此时此际此心亦即是天理。故守其本来之心,守其天理之心,守其恻隐之心,守其不忍人之心,守其生生不息之心,守其天地万物一礼之心;守而勿失,存而充之,则仁不可以胜用矣。

故明道教人首须“识仁”,其《识仁篇》云:“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礼,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此以诚敬存之,即是守仁心法,即是功夫。余尝言:“一心之仁,即天地之仁。天地之仁,即一心之仁。”礼得此仁,存而守之,守而养之,养而充之,则此一心之仁,自可弥纶天地,包举宇宙,岂仅万物蒙其仁哉!唯此存养功夫,于反身而仁之后,必须切实注意孟子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之功夫。此“勿忘勿助”,为静坐时治心养心之四字教。能使此心湛然盎然,方能求仁得仁。仁有生意,天地之大德,即在此生生不息之生意,人心虚灵不昧之礼,其中亦孕育着无限生意;此无限生意即是仁。

伊川有言“心譬如种谷,生之意便是仁,阳气发处乃为情。”谢上蔡则认为心即是仁,仁即是生。故曾云:“心者何?仁是已,仁者何?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守仁者,即守此以使生意盎然,切忌佛家之寂灭相。夫心,放之则失,收之则存。夫仁,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故明道只言识仁不足,识得此体,须存而守之,使与天地之仁相合方可。孔子极称颜回曰:“回也,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由此可见求仁得仁者,须存而守之,不使失之。日月至焉者,只是偶至而不能长守也。颜回则能守之三月而不违仁。《中庸》复记孔子自谦之言曰:“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由此可证守仁确为治心圣法。仁既为心之所本有,故反心即得,而不远人。孔子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是故余不依明道提“识仁”,而特标“守仁法要”,以其系夫子心传之圣脉所在也。识而不守,其如仁何?或问守仁消息若何?曰:万绿丛中春意闹,一点消息落黄庭。

四、存诚法要

诚为孔门圣法,盖所以全其天真纯一无妄无伪之心礼也。《易》曰:“闲邪存其诚”。存其诚者,即存天地之诚与吾心本有之诚也。曾子于《大学》首以“诚意”为教,并以“毋自欺”为下手功夫。子思继之,于《中庸》除就人道说诚外,并就天道说诚。本天道以立人道,修人道以合天道,而一以诚为本。如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参天地之心法也。”步步向外扩展,步步向上扩展,并至“可以前知,可以如神”,要皆在存诚一着。存我心之诚(真),存天地之诚(真),日日存之,日日充之,日日养之,日日成之,未有不存而能充能养能成也。

故又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家以“全真”为圣修,全真者,亦即全此至诚无妄之真体也。万物与人原同体,天地与人共一真!此真即天地人物之最原始祖炁也。故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者非自成民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心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由此可知至诚之道,不仅为内圣事业之本,且亦为外王事业之本,与事神事天之本。俗谚常说“诚则灵”古哲宗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名言。盖至诚之极,可以格天地而动鬼神也,且其功效尤不止此。

《中庸》曾指出:“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由存诚无息而至于博厚髙明之境地,则其所存者自可德配天地矣。子思指出由“致曲”之功以人诚时有言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此对静存入化之程功次第,坦道无遗矣。唯“致曲”之功,应如何修?如何致?曲又为何物?千古未得其传。朱子训曲为一偏,致一偏何能有诚?且能有由形、着、明、动、变而至于化之六层境界?性命同修与夫圣功神化之道,原为儒家之所本有,唯数千年来久矣失传,得其传者,反秘存于道家。如孟子所谓:“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非明指命功之效而何?

《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者同条一贯,唯单修命之道,夫子罕言,故亦无从得传矣。穷理尽性可以至于命,则守仁存诚自亦可至于命。唯须自静养中来,动中则绝无此“化功”。孟子对“圣功神化”亦有具体之说明,其言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余尝谓儒家于入圣以后尚大有事在;此孟子最后一句,即为入圣以后应修之功夫与最后境界!唯此最后一着,千圣不传!非不传也,待汝自修自入自化自证耳。如功夫未至化境(非禅宗所言之化境),一切无从谈起;一俟化而后,方可与言化而后事。故存诚入化而后,尚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凡学习有本末,守其仁,存其诚,久而无息,此圣人修道之本也。

五、养气法要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且其于命与气,亦罕言之。夫子有关身心性命人道之学,与理气象数天道之学,欲事参究会取,唯有于《大易》中求之。子传心不传性,子思传性不传命,迄乎孟子,始传心传性传命与理气之学;并创养气之说,以为百世法。中华道统,自尧舜以来,由孔子集大成,孔门诸家之学,至孟子而复集其成。孟子而后,韩愈即有“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之叹!至若关于“养气”一脉之学,孟子以刖,无人传之;孟子以后,无人倡之!宋明诸大儒,虽无不畅谈理气,于文字上且复多所发明;唯能深入而得其窍要,又于功夫中有所体证,确能养得天地浩然之气者,则不易见矣;故无论谈理谈养,均只在学理上作纸上谈兵功夫,而未能从圣功上去切实做养气功夫。

孟子于养气之教,首先提示“孟施舍之守气,不如曾子之守约”。此约字,即“以反说约”之约,即夫子“博文约礼”之约。夫子有言:“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颜子亦云:“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故其所守之约,即约之以礼之礼也。此礼即孔子问礼于老子之礼,即颜子四勿之礼,即我心未发之礼;亦即圣圣相传之道也。曾子能约之以礼,反身循道而行,守此勿行,用能胜孟施舍之守气功夫,而能有“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大勇。夫约之极,则止于一,—即道也;以道为舍,以礼是守,故能万事无动于心。万事不动心,则其气也,不发则寂然若无,一发则反覆天地,岂仅千万人吾往矣之勇而已哉!故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守约乃孔门传授心法,此点最宜深入体取,徒在文字上求知解,无益也。

孟子继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毋暴其气”。此以志帅气之说,与道家以意帅气,以心炼气、以神御气、以丹养气之说,大旨相符。志至气次四字,朱子依字义解为:“志为至极,而气次之”,误矣。在此处,次当训为舍止之意;书泰誓“王次于河朔”,左傅庄三年“凡帅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即志之所至,气则舍之。如是方与下文“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符。孟子之养气心法,在“直养无害”一语。历圣静存动察功夫,其相传心法,简之又简,只在“直养”二字,此最宜玩索;惜乎!千古来鲜有得其密意正解而传之者。

孟子之言有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所谓直者,千古来解者,只解得其皮毛;若就其无上圣义言,则即为夫子“人之生也直”与《大易》“乾之动也直”之直也。天玄子曰:“天地之道,直行无息”。以直养直,犹以中养中,与丹道家之以阳养阳也。故能以直养之,即可得其浩然之气,并进而得其天地之气。前言圣人气象、英雄气慨、贤人气局、君子气度等等,皆由此养气功夫而来,气宜至大至刚,至高至纯,不由直养,且能勿忘勿助,则无由至也。

此养直诀法,切不可轻易放过。直在人心,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欲得此直也,不有仁精义熟、至诚无妄之功候,虚极静笃、内外同冥之境地,配乾阳刚健中正之元性,使隐乎肃肃,而发乎赫赫,便难期其可得而生与可得而养也!为道也,弥纶天地而不为大,退藏于无而不为小,贯串今古而不为久,光并日月而不为明!岂仅得天地浩然之气而已哉!养气一诀,不但具圣功在,且兼具命功在。配义与道,圣功也?直养无害,命功而兼圣功也。修直字法,兼具纯乾之元亨利贞四字诀,其诀不存于儒门,反存于丹道门庭;难言矣。养气之法,除上举诸大端外,尚有“存夜气”一诀。孟子曾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一曰“以其存心”,一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何以存心?曰以仁存心,以道存心,以礼存心,以义存心。斯何以存?曰毋失其夜气则存。故又曰:“夜气不足以存,则违禽兽不远矣。”夜气者,此心寂然,未与物接,则其气自清明纯如,无物无象,亦无喜怒哀乐之可见;此未发时之气机,能存之则自得与天地之祖气相合,而发皆中节,发皆中道矣。良心与天心,良知与良能,浩气与正气,其存养之道,皆须自夜气下手。正所谓“神清存夜气,心旷守虚无”者是。

六、格物法要

格物为入圣之门。养气之要端,性道之实功,与诚正修齐治平之大业,均以此为初基。历代解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要以程朱陆王之争为大。朱子承小程之说,谓“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是以即物而穷其理,进而穷极天下事事物物之理,以为《大学》始教功夫。此乃博物之学,理事之学,与圣人身心性命之圣脉圣学,毫无干涉。陆王则反之,不主即物穷理,而主即心穷理,即心即理;象山恒教人终日静坐以存其本心者,即此也。至阳明而大倡之,成心学一派,与程朱之理学相对峙,门庭各别。夫格之古义,本有来义(《书.舜典》“格、汝舜”),至义(《书.尧典》“格于上下”),正义、去义(《书》曰“格其非心”,《论语》曰“有耻且格”,孟子曰“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余义尚多,要以训去为正。

故陆王一派,主格物系指格去物欲言,物欲交炽于内,痼蔽其心,遂失良知,尘物不去,则心不得明,而知不得致。物欲不动其心,妄念不摇其神,心无所蔽,亦无染执,则本心之良知自见,如拨云雾则日月自见者是。故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也。余故曰:“格物者,格此心中之物也,非格天地之物也。”天地之物,为实在之物,故不可去;心中之物,相也,欲也,意所生也。故可格而去之。外物不入于心,内欲不生于心,则即是无物、无欲、无念、无动之本心。以此诚意,则其意不待诚而自诚;以此正心,则其心不待正而自正;以此复性,则其性不待复而自复;以此明明德,则其明德不待明而自明;以其本来如是,故即如是;无用修为也。圣人之道,彻上彻下,只在内存其本心一着。本心得存,寂然不动,一念不生,不尘不染,则自人欲净尽;人欲净尽,则自天理流行;天理流行,则自天道昭彰,而人心与道心,无二无别矣。

余故常言:“去人欲则天理存,死人心则道心生。”又曰:“心中无一物,天地自清宁。”“心中无一事,圣道自然成。”功名富贵,天下国家,皆物也,皆事也;能塞其兑,闭其门,使此心天清地宁,无物无欲,无念无意,则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有如反掌折枝之易矣。且其于道也,利害不能摇,毁誉不能动,生死不能变。处富贵而无富贵心,何淫之有?临威武而无威武相,何屈之有?居贫贱而无贫贱相,何移之有?遇得失而无得失心,何摇之有?适毁誉而无毁誉心,何动之有?当生死而无生死心,何变之有?其所以然者,以“心中无一物”“心中无一事”也。由此可知,格物之功,亦通克己之功;己不克则礼不得复,物不格则心不得存;礼不复,心不存,欲其得养天地浩然之气,得致万古常真之知,犹蒸沙而欲其成饭,不可得已!

七、修止法要

《大学》开端,即揭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世人皆曰三纲领,实则圣学只明明德一着,功夫只止至善一着。明明德者,明我之明德也,为内圣功夫。新民者,新民之明德也,为外王事业。正己以正人,立己以立人,圣己以圣人,化己以化人,要皆为推己及人以及天下之大道也。而此一内圣外王之道,一是以“止于至善”为本。传曰:“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言。”凡所举,皆所当止之德行,亦即所当止之地。其他如举仁、义、礼、智、信,如举、恭、宽、信、敏、惠,以及如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如智仁勇等一切日用伦常中之德行,要皆为当止之止,并以至善为极地。

《书•咸》有一德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克于一此其止至善之所本也。《易•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故至善是道体,止于至善,亦即止于道也。道散而为德,以为人生之行为标准;故道一而德行可万;万行万德,各有所立,名有所名,要皆以无过无不及,而协于至善为极则。故圣功心法,首贵知止。唯心之为物,易放难收,易驰难制,易动难伏,易纷难一;究竟应如何方能止于至善?应止于何处方合至善?应如何止与如何才能止?千古来无人得其真传,亦无人传其真义!夫道,一而已矣。故大学之道,即中庸之道;孔孟之道,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历圣一脉相传之道;立道统者,立于一也。一则中,中则一;即中得一,即一得中;二而一,一而二也。唯中唯一,则不二不三,无有对待,此一不二之绝对体,即为至善之地。故书曰:“德唯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曰“勿貳尔心”。勿貳尔心,即宜一其心也。

《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其为物不二者,究为何物?为何不二即能生物不测?此最宜仔细参详。不二即一,一即太极,太极即阴阳,阴阳即道,道生天、生地、生万物,道亦生一。故止于至善,即止于道,止于一,止于中也。何谓道?一阴一阳之谓道。何谓一?阴阳未判犹在太极境地之谓一。何谓中?在天为天地交泰、在人为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交而得泰、发而中节之谓至善,亦即谓和。明乎此,方能了然于“致中和”,即能“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理。若移之于《大学》,则可以说:“致至善,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功止焉;神化极焉。”是即合天道与人道于一炉,而皆反求诸心而自得之也。由上可知修止之要,在求其能止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与发而皆中节之和,此即为至善之地。斯中和系赅未发已发言,合其体而言则即为一也。先天一,后天一;亦即先天道,后天道;无二无别。故云其为物不二,而其生物不测。不原其交泰之道,何能有此?最后修止之法。一曰系心止法:系心一处,不使放失,一放即收,使勿散乱,久久自伏;此亦名系心守窍法。一曰克心止法:起念即克,有想即制。此为克念为圣,与克己复礼归仁之功。

佛名制心止,《遗教经》谓:“制心一处,无事莫办。”吾儒亦谓“以礼制心”,皆克心止法也。一曰静心止法:清静其心,使一念不生,生则静之,务勿动驰。清净其心,使一尘不染,染则净之,务无一物。静则天心自见,净则一灵独耀。此为根本法也。一曰定心止法:心定于一,则心自不动。神守于一,则神自得定。心定神凝,湛然寂照,则玄通妙化,上极于天矣。人当杂念交起,妄想纷飞时,能念念归一,而至念念归无,则自得定心。修此法,尤须自念头起处截去,务使不起不续,则自得无念定。《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由定而静,由静而定,一也。一曰道心止法:此为去人心以合道心,灭人心以存道心,修道心以正人心,本道心以率人心之大本大根法,亦即为天人合一止法。

八、修静法要

上文曾简提静心止法,兹再单提修静法要。静者圣人之本,修静者入圣之门。闲邪存其诚,所以斋戒其心也;寂念息其动,所以虚静其心也;外物不入于内,所以清净其心也;内蒙以养正,所以圣化其心也。盖心不能有物,心不能有事,心不能有欲,心不能有动;故《大学》谓:“心有所忿憤,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恶,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以斯四者,皆足以动心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黄帝《阴符经》曰:“自然之道静。”又曰:“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天地之道,恒动而恒静;自一时观之,无不动也;自永恒观之,无不静也。静为天道,亦为人道;为性道,亦为圣道。故濂溪倡“主静以立人极”之说。其言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自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盛言主静空极之功也。蕺山并谓“主静之学为性学。”

余亦常云:“主静之学为圣学。”以用圣学,可该身心性命道德事功之全体大用也。人心一静,无物于外,无物于内,无思无念,无动无为,则自可将宇宙、天地、万物、人我,打成一片,而合为一体矣。既为一体,则无不知、无不应、无不通、无不神矣!故曰:“圣人无一事,唯在静其心。”最后,修静之法。

一曰无欲静法:人心本静,其所以动者,欲致之也。欲富贵,则为富贵动其心;欲功名,则为功名动其心;欲财色,则为财色动其心;欲寿考,则为寿考动其心。无所不欲,则无所不动。检点病痛,全在有欲!及其无欲,何动心之有?故宋儒有去人欲存天理之教。

一曰无念静法:心之能在思,有思有虑,则念起矣;无思无虑,则念寂矣。圣人修得无欲易,修得无念难。心中无一念,自可契天心。每当念起,宜用觉照法截之,念起即觉,觉之即照,照得即截,截之即无。《大易》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无思无为,无欲无念,则此心自如目之无翳,镜之无垢,天之无云,而灵光普照,智量无穷矣。唯截念之法,上焉者,贵自念头未起处截;中焉者,贵自念头刚起处截;下焉者,则徒知自念尾去截;自念尾去截,前念已灭,后念又生,念念相续,无有已时,则截不胜截矣。

一曰泯物静法:人心之所以不静者,物牵之也,事扰之也,境挠之也。事之与境,均可以物该之。泯心中物,而心不生物,则心中无一物,心不随物转而能转物,则心亦自静,泯心中事。而心不生事,则心中无一事,心不随事转而能转事,则心亦自静。泯心中境,而心不生境,则心中无一境,心不随境转而能转境,则心亦自静。以物付物,以事付事,以境付境,与我心毫无干涉,则心体自寂然不动矣。

一曰泯意静法,意与念有别,意属思想与知见,念则无关思想知见,思想与知见,为人生圣功一大病痛,人心最难降伏者,亦即此意。夫子绝四,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而以毋意为头脑功夫。且必也、固也、我也,皆意为之也。意泯则一切皆泯,意无则一切皆无。天地万物,无一莫非唯意所造,意识不生,则一切是非善恶皆无由生,此《大学》所以以诚意为正心之本也。人之知见病,意识病,思想病,圣人亦难去,而况凡夫乎?

一曰慎独静法,《大学》诚意功夫,归之慎独;《中庸》亦以慎独为教。两诸谓“君子必慎其独。”默坐澄心,可以体认天理,亦可契得独中真消息。《中庸》并以“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为慎独下手方法。即于人所不睹不闻不知,而己独知之地;人所不睹不闻不知,而己独知之时,常存其戒慎恐惧之心,常持其敬畏谨严之心,以守其独,而闲其邪,以诚其意,而正其心。则此心自常住于虚极静笃境地而寂然不动,当寂然不动时,无感则在真静境界中,有感则应,应而无不当也,无不通也,无不神也,此为内圣之吃紧功夫。

明道主静,伊川主敬,谓“涵养须用敬”,久久敬守此心,自然独存而天理明矣;若放失其心,因物而迁,则独亡而天理灭矣!蕺山主慎独,其学以慎独为宗,认较主敬是进一层功夫,并谓“敬字只是死功夫”远不如求得独体而慎存之为上。倪元坦主慎独应由先天体认,从太极契入,而彻得中道;天地皆寂自得中,中则得和;此心自纯然一片至善矣。《易》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其所成所存者,全须于此独中求之。求独体于未发处,则此独便自为“乾坤共合成”矣。其余道佛两门中致静之方法与功夫,俯拾皆是,均可参而用之也。

九、修定法要

《大学》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等五步功夫,系于知止之后。定、静、安、虑、得五者,依次敷列,谨严有序。其意即圣学之要,在知事理当然且复至善之极地,能止而勿迁,则自心有定所而志有定归,心志一定,即能得静境,使心不妄动,便得心安之境,自此以下,均系言定静之功效。

就《大学》内圣外王一贯之旨趣言,其理实为天经地义而无可非议者。唯若全就心性内养功夫而言,亦即是就炼养心性以期超凡入圣之圣功内景而言,则应由修静以入定。即是应为“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且其“安而后能虑”之虑,亦应作无虑之虑解;此即所谓不虑而知,不思而得者是!与诚者天之道及从容中道之道合。其“虑而后能得”之得,尤应作无得之得解,此即所谓不有而有,无得而得者是!此与不勉而中及不思而得之道合。

须知:不知之知,方为大知;不虑之虑,方为圣虑。不有之有,方为大有;无得之得,方为神得;一无所虑,则无所不虑!一无所得,则无所不得。千古来解家,多只依文寻义,逐字求解,故始终未能“透出天地外,不落世尘中”也。心安性定,心定神闲;用能“曲肱而枕之,乐自在其中”矣。定于一,且系超动静之绝对定;于焉静则内外皆静,定则内外皆定;不随物化,不逐境迁,常惺惺,常寂寂;常寂寂,常惺惺;住混沌中,由内外两忘,而入于内外双泯境界中。当此时也,虚灵一耀,即易与先天相接通;因之而一通一切通,一化一切化,一悟一切悟,一得一切得矣。道家修先天道者,多从此处下手。

静中观万物,万物莫不静;定中观天地,天地莫不定。是故此心一定,便可与天心相应,并可神人相感!盖在真定境中,宇宙天地万物人我,豁然会通,而合为一体矣。经世治平等帝王事业,直草芥与粪土耳!何足道哉?修道人之所以能渺天子而贱王侯者,即个中别有天地在也。故孔子曰:“富贵于我如浮云”。能看开一切,方能放下一切;心不能定于内,而常动于外,则即一微尘,亦看不开,放不下,何况名利、死生、家国、天下之大哉?最后,再为简述修定法要。

一曰守窍入定法,亦即守一入定法,为三家治心通法。万念纷飞,我守其一;妄心散乱,我守其一。制心一窍,外不入内,内不缘外,一念不起,一意不生,即得定境。守窍之功,妙化万千,唯究守何窍,易得定心,则常因人而异授,随师而异指,不可一概而论也。

一曰制中入定法:制中入定法,亦即守中入定法。窍可随师而指,人身诸窍,莫不可守,中则只一,不可有二。此在道家丹道派中,谓之窍中窍,又称圣窍,即遇明师,亦非得其人不传也。孔子恒称中庸不可能也,即此之故。此“中”,须于阴阳动交中得之,须自证始知。《中庸》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即此中道之传也。历代解者,多只是解字解句而已!因此全系指天地万物大本天根之道而言,故可由一尘之微,而可至乎天地也。制此一“中”,即可得此心与天地悉皆定之神妙境地。

一曰敦艮定法:敦艮入定法,为儒门特有之定法。《大易.艮》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注曰:“艮,止也。一阳止于二阴之上;阳自下升,极而止也。”言修行人,当止其所当止,而止亦止,行亦止;静亦定,动亦定,斯为常止常定。故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又曰:“艮其止,止其所止。”“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止其所者,止于至善之极地也;故曰不出其位。迄乎上九则曰敦艮吉。注曰:以阳刚居止之极,敦厚于止者也。此诀首守之于下,元阳自生而上升,至其极位而止,再守之于上。阳刚至极,一阳在天,群阴自伏,定而勿失,自全其纯阳至善之境;是故最后曰:“敦艮之吉,以厚终也。”此为彻始彻终之动静行止皆定之不二定法。且远较佛家之四禅九次第定为殊胜。

一曰随缘定法:随缘定法,即随心定法,亦为儒家特有之定法。《大易•随卦》首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又曰:“随之时义大矣哉!随者,从也,顺也。使心住心位,境住境位,以物付物,以心付心;二六时中,行、住、坐、卧,皆得定心,故虽随而实止,虽随而实定。此心自有主宰,则天地悉皆归,万物纷纭,万事杂陈,何能动得分毫。因其来而与之俱来,因其往而与之倶往;上之下之,左之右之,无不宜之。此即孔子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之象也。人万尘而不染,处万变而不动,应万事而不乱,适万死而不惧,要皆由心中自有主宰,故能随万缘而自定也。随万缘而定,则自无所住而不安。正《中庸》所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也。”能无入而不自定,则自能无入而不自得矣。自定者,自定其天地之尊;自得者,自得其天地之大,故能“曲肱而枕之,乐自在其中矣”。此为孔颜之乐,亦即孔颜之定。宋儒常教人寻孔颜乐处,唯有于此中求之。定法尚多,举此以略示一二耳。

十、修观法要

修观之法,首见诸《易》。《易•观象》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颗若。下观而化也。”《系辞》曰:“圣人设卦观象。”又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伏羲氏之画卦,即用仰观、俯观、近取、远取而来。此为儒家最古修观之要义。道家除用观法外,尚有存想法、定观法、道观法。佛家止观法门修观法,有空观、假观、中观诸法。要不外为对治此心也。治心散乱用止,治心昏沉用观。或观法象,而得了然于万法归一,万象归一。或观理数,而得了然于万理归一,万数归一;或观此心生灭,而得了然于万生归一,万灭归一。最后,归一之一,复归于无。天地万物,自虚无中来,仍复归于虚无中去。观得了无一物,了无一法,了无一身,了无一心;觅物物不可得,觅法法不可得,觅身身不可得,觅心心不可得。不但想无其想,念无其念,且亦观无其观,心无其心,此为上乘观心法。

坐看云起时,可得赏境之乐;坐看心起时,则可得赏心之乐。故《易》两曰“观我生”,又曰“观其生”,生生之机,其中有妙义存焉!提撕此心,观念头起处,复观念头灭处,观念念相续,观念念相生;观念念迁流,观念念不住。于焉而用凝神寂照功夫,真心寂守功夫,久久纯熟,此心便自渐渐收束,照守双用,则妄心自然停止;妄念自然不生,内外两冥,能所倶泯,而入圣定境界,亦即《大易》中之“寂然不动”境界。此圣定境界,并非死灭境界,故能感而斯应,感而遂通。斯时之心,为无心之心;故斯时之应,为无应之应,而斯时之感,为无感之感。故曰:我一无心,自然通神。此为由观我心法即观自心法,再上一乘而入于无心观法也。心生境自生,心息念自息。以无心观万物,万物悉归无矣。最后,再简举一二修观法:

一曰观物法要。人生一世,总在境物中行。不能得观物之要妙,便将为物迷,随物转而不能转物,为境转而不能转境;境亦物也。邵子言观物法最精要,其《皇极经世》中《观物篇》有曰:“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者焉。”又曰:“以天地观万物,则万物为物,以道观天地,则天地亦万物。”邵子之所谓观,非常人之以目观,而系以心观也;非观之于外,而观之于内也。返观观自心,内观观自性;寂观观其神,冥观观其生;此为修观之妙要。尧夫又曰:“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无我无物,物我两冥。天地自运,万物自生,而我能以无我之心,行于其间,则随在皆有浴沂风雩咏归之乐矣。故《易》曰:“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一曰观中法要:观中法要,与守中法要有异;体同而法异,理一而功不同也。于守之中可见本体,于观之中可见气象;于守之中可见天地絪缊,于观之中可见天地生发。一身之生发,则其小焉者矣。陈北溪谓:“象山教人终日静坐以存本心,无用许多辩说劳扰。”余则间恒教人“静坐以观本心”。只是存本心,为圣学初法,必加观本心功夫,方为圣学活法。是故罗仲素、李延平师弟教人于静坐时“静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未发时作何气象。”后儒多宗之用以为参究功夫。此观中法,即观本心法与观天地法。他力主“学问之道无他,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而已;若是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不杂一毫私欲之心,即是本心,延平极崇《中庸》,尤重实修功夫,并以观未发之中为圣学头脑。曾云:“圣门之传《中庸》,其所以开悟后学无余策矣;然所谓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若徒记诵而已,则亦奚以为哉?必也体之于身,实见是理,若颜子之叹,卓然见其为一物,而不违乎心目之间也;然后扩充而往,无所不通,则庶乎其可以言中庸矣。”

做圣人,非徒在识字明理而已,尤须从功夫锻炼上去变化气质,从气质变化上去实证体会,方能期其能心与道合、形与神化,而直超圣域也。唯胡居仁对此独持异议,曾云:“罗仲素、李延平教学者静坐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此便差;既是未发,如何看得?只存养便是。”又云:“吕与叔苏季明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程子非之;朱子以为即已发之际,默识其未发之前者即可;愚谓若求未发之中,看未发气象,则动静乖违,反致理势危急,无从容涵泳意味。”此则为敬齐于静坐实证功夫,未到中程境界,故认未发气象,如何看得?却不知默坐澄心,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神;用神观功夫,久久功候到时,层层境界,关关各别,不少气象,可教你亲自体认得到。

未发时或未发前,一片清明,则确有一片清明气象;一片空灵,则确有一片空灵气象;在静坐中,当了无一物时,确有了无一物境界;当灵光独耀时,确有灵光独耀境界;当虚室生白时,确有虚室生白境界;当天地、万物、人我打成一片、浑然一体时,亦确有此一种浑然一体无可分别境界!凡此非功候到,便无能亲证;非亲证,便无法以言语文字教汝信得实也。譬如吾人坐看云起时,或坐看日出时,太空中确有云起时与日出时景象可看;且当云未起前与日未出前,亦确有一种未起未出前景象可看; 一片漆黑,便是一片漆;一片光明,便是一片光明;一片清虚湛澈,便是一片清虚湛澈;空空洞洞一尘莫有,便是空空洞洞一尘莫有。亦即所谓无物之物,无相之相者是!唯未发之中,全须在先天境界中方能体证;此种体证,亦可以说是无体之体,与无证之证;唯有默体默证,自体自证而已。在此有如哑子吃蟠桃, 只许自知,而不可言说矣。

因儒家中人,十九不重实做功夫,只求认字解句掉文说理;在躬行实践与气质心性之变化上,毫不注重,此所以千古来自孟子而后,圣人之所以不世出也?故特于此段,多赘数语,冀能有以挽颓风而敦圣学。

一曰观照法要:观者观窍,照者照窍。观心体时,则照心体;观神穴时,则照神穴;观黄中时,则照黄中;观命府时,则照命府。或先观而后照,或先照而后观,或观照同时。或观照错行,或双寂以为用,或双修以为功。至若用照,道家中人,恒多用凝神寂照法,与回光返照法,均为修证上之要紧功夫。

一曰冥观法要:冥观法要,为三家之共法,由神秘主义哲学而产生。凡形而上道体之修证,与形而上哲学之彻悟,均须由冥观法入手。在此儒家多用冥观太极法,冥观无极法;道家多用冥观黄庭法,冥观玄关法。人与天合一,人与神合一,心与道合一,心与万物合一,个人与天地同流,与宇宙同体等等,一切最上乘境界,及不可思议不可言说之神秘境界之成就,也即是三家圣人所标举之人生最高绝对境界与极限境界,均可用冥观法修证之。由忘我而至于无我,由无我而至于无物、无念、无境、无心;再进而至于我与物冥,心与境冥,神与道冥;天人同冥,斯为至极矣。

十一、修息法要

修息法要,为三家修行人之共法,而以道家之诀法,为最多门,且最殊胜。佛家最著之六妙法门所用者,为一数、二随、三止、四观、五还、六净等六种息法,初下手又称调息,调息法亦有多种。道家则胎息法一门,即有数十种修法之多。儒门修息所通用者,仅数种,余多取法道、佛两家息法。兹特列举四法于下:

一曰心息默数法:此法亦名数息法,数入不数出,数出不数入。修此法时,心是心,息是息;将心数息,将息收心。数息以使心不外驰,心不散乱,心不昏沉,心不粗暴。此道、佛两家亦多用之为入门法要。及其至数而无数,无数而数时,斯为得要。

一曰心息双依法:此在佛家为随息法,唯远不若此之精微;与道家之心息相依法,大同而小殊。其法心依于息,息依于心;心息双依,则心息一如。此心流注,亦即此息流注。进而至于依而不依,不依而依;由心息相依,而至于心息双泯;心无心相,息无息相,自得无上定境。

一曰心息双止法:此法较心息相依法又进一层。心与息相依而至细定境中,心无动摇,息无出入;心止、息止、脉止、神止,心无其心,息无其息;一切无有,亦无有一。至此,便可入于太上无极定境。

一曰心息双复法:儒门修复功法,亦犹道家之修返还功夫;道家之七返九还修持法,最为玄微。心息双复,系继上段之心息双止入于无极定境而来;止而不能复,便入于永恒之寂灭定中矣。大易当剥尽而为纯坤时,阳气必自生于下,即所谓一阳来复者是。由止而复,即复卦之“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道也。《易》称此为“天行”,即阴阳消息,盈虚消长,循环往复,极则必反,乃天运自然之象。故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盖积阴之下,自有一阳复生之象,此即天地生物无息之气机。邵子于此有诗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玄酒味方淡,太音声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庖羲。”故心息双止,止不可终止;止极必复,静极必动,定极必发,否极必泰,此自然之道也。入得止,尚须出得止;入得定,尚须出得定;于大死之后,须得有大生之机,不能得修复诀法,则微阳绝,而复生之气机亦绝,则失天地生生之意矣。此为不传之要妙!

十二、至命法要

儒家命学罕传,夫子于性与命与天道,均罕言之,自孟子而后,此学或几乎绝矣!唯儒家非无命学,且其起源甚早;如《易•说卦传》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即为孔门圣学对于性命之一贯心传。故下章紧接而详阐之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此即为合天道、地道、人道而一之;穷天地之理,尽人物之性,配天之道,极其功以至于命,方为圣学之极致。《乾卦》亦谓:“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良以性命不可离也。故曰:“不至命,圣道不神焉。”

后来儒者倡立命之学,袁了凡并以《立命篇》为书,即基于此一立字而来。唯须本诸天道、人道、地道合而立之,以至于命,方得立命极旨。《易》曰:“崇法天,卑法地。”老子《道德经》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皆为合天、地、人三才而贯之学也。何以贯之?曰以道贯之。此道亦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圣圣相传之一贯道统也。立命须先知命,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孔子又自言“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较知命又深入一层境地。上言穷理尽性至命之功,其中穷理之学,即知命之学。穷理而知之,知而修之,修而立之,立而圣之。余常言儒家主圣化生命,道家主神化生命;此立而圣之者,即命立之后,复进而扩充其生命,圣化其生命,而至于与天地同流与宇宙同住者是。

经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君子行法以俟命。”居易者,居于“圣人所崇德而广业”之易道中,非朱子所谓平地也。居圣人之道,存圣人之心,修圣人之德,行圣人之法,以俟圣人之命。所谓圣人之命者,即人生最髙完成之“圣命”、“正命”也。俟命者,俟此人生最髙境界之完成,非俟富贵功名也。由“行法以俟命”一语,可知儒家命学,尚有命法存焉!唯其失传者久矣。夫子于《易传》曰:“天地设立,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又曰:“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且也“生生之谓易”,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理,全备于易。是故居易者,居此行乎其中与立乎其中之易地与生地,故可以俟命,亦可以立命。此为圣道之权舆也!必如此解,方可广大尽天地,而性命亦确成乎其中!如只就字解字,不彻其根源,明其真诠,惑矣!

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俟命而须居易者,以其有圣人之道存焉!再证之以孔子于《易•传》曰:“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此为夫子之自道也。《易•传》又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成位乎其中者,成圣人之位于天地之中与易道之中也。守道而居,体道而修,本道而行,因道而化,此为圣人立其命而可与天地参之极功。由此更可证吾言之不诬也。宋元明清诸儒,于命学均鲜有发挥;其静坐多取法于禅佛与丹道家,唯修命功,则禅佛门庭,亦难有所得;故此一如悬丝之圣脉,唯有求之于丹道门庭矣。吾人今日而欲倡明儒家之命学,则唯有从《易经》中下手,舍此便无他途可循。且丹道家之人生哲学与性命哲学之原理原则,及其性功与命功之万金不换诀法,亦无不胚胎于《易经》中,而予以发扬光大之,方始构成其独立之学术思想与功夫锻炼之整个体系。唯欲于易道中建立我儒家之命学,与圣功炼养之道法,非此文所能及,故唯有俟之异日矣;有志参究者,可从《大易》原文下手,并多做静参功夫,默而契之,即当有得也。

结 论

综上所述,对于儒家道统圣脉之一贯心传,与孔门圣功神化之修养心法,作了一个勉可称为简要精微而有系统之叙述。对于羽翼经训,垂范方来,或不无小有补益。文虽系匆匆急就,然不少处,确能发二千余年来前人未发之微,抉二千余年来前人未抉之隐!且其非议先贤处,旨在维护道统,而上继圣脉,下开来者;即一字一句之辩证,亦无不本诸圣义,复综条贯,以期无失统绪。夫为学贵乎能有自得,而不贵得人之得,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曰:“性与天道,非自得之则不知。”余三十年来,凡求之于四库二藏中之先贤典籍而不可得者,间能于静坐澄心中无意得之;凡此等得,恒为独得,而非共得。自我得之,自我述之,其所得之是非毁誉,初非所计也。

夫圣人之学,不在博学多识,而在躬行践履功夫。故《论语》记:“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曾子谓夫子一贯之道,为忠恕而已矣;大误!故水心有“一贯之旨,因子贡而粗明,因曾子而大迷”之论,并非狂说也。夫为道不在多识前言往行,而贵本心之自觉、自悟、自明。在书本上求道,只是圣学与义理而已!必须在心性上、行为上去笃实修道,须臾不离,以求实证,方为作圣人之血脉与头脑功夫所在。故象山谓:“今日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颜习斋更坦说:“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人之道,而非圣人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人之道,而非圣人之道也。”

吾人今日提倡圣人之道,提倡作圣人,提倡如何作圣人之内养功夫,人或笑为迂!当今日人类正疯狂地向外发展,群相沉溺于“物质世界”、“功利世界”、“人欲世界”,而不能自拔;圣人事业,早已弃如草芥。吾人却来提倡人生应力求向内发展,应陶融于“精神世界”、“道德世界”、“人性世界”,以求人生之最高完成!非迂而何?唯富贵功名与帝王事业,绝非人人可自求而即可自成自得者,以其求在外者也,求在人者也。至若圣人事业,则人人皆可自求而即可自成自得者,以其求在内者也,求在我者也。此则万世以上如是,万世以下亦复如是!今当科学技术与物质文明一日千里之际,欲挽救世界人类免于物化、兽化,以及自我毁灭之厄运,亦唯有提倡注重身心性命道德修养之圣人事业一着,使人心之所向,能改途易辙,收拾向里,对身心能有一自觉而至善的安排,并能提持向上,自作主宰,不为物欲所奴役,不为机械所驱驰,则舍此别无他途可循矣!

孟子有言曰:“万物皆备于我。”修圣人事业,其心灵与性灵上,确有“万物皆备于我”之境界在。且由此而进之,则尚有“天地皆备于我”之境界在。再进而上之,极六合,一时空,复尚有《阴符》所谓“宇宙在乎手”之“宇宙皆备于我”之境界在。递转递高,至其极也,则我与天地宇宙浑然一体而同流矣!

本文次一重点,即在开示圣修心法与内养功夫一个具体纲要。圣功神化功夫,全在涵养与锻炼;只是进学明理,无益也。修圣人之道,多一分涵养与锻炼功夫,便多精进一分道;多十分涵养与锻炼功夫,便多精进十分道;日积月累而岁不同,期之三年五载,甚有可观。中间切忌间断,一日曝之,十日寒之,即修一百年,亦修等于无修也。一日间断一分功夫,便减一分道,日损月减,不但圣人道气日消,且道气久亏之结果,势必至与凡夫无异,甚且将去禽兽不远矣。理可顿悟,德须渐修;道可顿明,圣须渐进。禅宗认为“明心见性,立地成佛”。儒家则认为明见之后,成佛则可,成圣则尚未也!圣功神化之事,于明见成佛之后,尚大有事在。是以儒家修圣人之道,于“尊德性”与“道问学”二大纲领,须同条互贯。

次宜“于圣学则道顿悟,于圣功则尊渐修”;顿渐二大原则,亦须融为一炉,同体互用。当顿则顿,当渐则渐;当明心见性时则用顿;当积功累行时则用渐;二者相辅相成,相反相得,无所用其轩轾也。宗门中南顿北渐,各执知见,互为水火,其所以然者,不能大也。同不同之谓大,通不通之谓化;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吾儒圣人之道,在其能大而无极,化而无方;故能乘宇宙而合天地也!由此可证宋元明清诸儒之所以各立门户各执知见,而又争执不休,各不相容、各不相让者,要亦不能大也!不能化也!

最后,本文于功夫简立十二条目,以明圣修之内养体系;俾世之学人,知儒家之静坐修圣之心法,较之禅佛与丹道派所标举所建立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宋明以来诸大儒,鲜有不以静坐自修,复常以静坐教人者,谓此为圣人存心养性进学立德修业之门!然其静坐入圣之方法,则皆不取之于道家,即取之于禅佛;二千余年来,无人为儒家树立一规模与体系,实亦深堪叹惜者也!唯圣功之道,重在修证,知而不修,与不修等;修而不至者有之矣,未有不修而能至者也!愿共勉之。

(1969年9月28日至圣先师孔子诞生2519周年纪念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