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志德
编者按：薪火相传，是一种文化生生不息的最动人的画面。尽力挖掘和整理那些在今天已湮没无闻、但仍旧还闪耀着人文光芒的书籍，是我们出版“小书馆”丛书的一个重要内容。时间，并非衡量一本书价值的标准，历经岁月的沉淀，赋予了一本书独有的气质，如清洌之泉，山冈之风，更可以给我们心灵以人文的滋养。当我们为一本本小而可贵的书，出版后仍为许多读者，尤其是很多年轻的读者喜爱时，我们感到了这项工作最真实的价值。
我们读着这些书，自然要向那些在艰难岁月中默默耕耘的作者致敬，这也是文化传承的内容之一。记得看《梁思成与林徽因》的纪录片，其中的一个场景令人印象深刻。拍摄者到美国一所大学采访梁思成、林徽因年轻时求学的痕迹，档案馆人员戴着白手套，在一排排整齐的柜子里抽出资料，一张张地翻开、讲解。那是两人当时的成绩单等资料，至今虽已近百年，但保存得依然是那么清晰、完整，他们那种对文化的敬惜和尊重，令人感慨。而我们在编辑“小书馆”丛书前二辑的十几本书时，却有近一半的作者，已找不到他们完整的生平资料了，有的连只言片语也都无从找到，如同作者就没有存在过。相比之下，令人唏嘘。近代以来，中国不绝的战争、动荡、天灾人祸……使得中国文化的延续受到空前的挑战。代代相传的薪火，虽不绝，亦微弱。
以近代学术眼光、写下我国第一本介绍中国庭园美学著作的叶广度先生，也很难找到其生平的详细资料。感谢重庆江津地方志专家钟志德先生多年的穷搜博采，其《驴溪札记》一文虽是一篇地理札记，似与本书内容无关。但文章所记，蕴含了中国文人山水之韵味，与叶先生笔下之庭园美学有一脉相承的精神。此外，该文记载了包括叶先生在内的诸多文化先贤的行止，可能是目前叙述叶先生生平最全的、也是最生动的文字。现经钟志德先生同意，特节录该文刊于此。以此来追忆这位寂寂无闻的先贤，并感受中国庭园的流风余韵。或有读者对叶先生的生平有更多了解的，请发到本书勒口处的投稿邮箱，我们将在下次再版时一并补充。先行致谢！
一
江津师范旧址坐南面北，左有大江横过，右有驴溪映带，葱茏驴溪半岛，为沙城地理人文象征。驴溪发源于娄山余脉蓼叶湾，旧时两岸多梨子树，名梨子溪，土音讹转为驴子溪。明清旧地理志白沙有碓溪，又有碓溪里，碓溪或为驴溪本名。秋冬之季，水瘦山寒，驴溪一线清流，溪上卧一沧桑石桥，丝线桥也，沟通半岛与白沙。白沙以酿酒业闻名川江，参差十万人家，号称川江第一大镇，居民好饮，每出辄逢醉者。江津师范旧址，抗战时多安置文化名流，台静农、胡少石、唐圭璋、卢前诸公讲学于斯，时有“驴溪出书生，白沙出醉鬼”之谓。只恨吾辈晚降生六十年，无缘做诸公弟子。余1980年负笈求学于此，驴溪之意象，或将成为一生牵挂。一念其烟雨晨曦，逝去之青葱岁月，遂历历在目也。
二
驴溪自南面黑石山北流，在半岛尖沙嘴北缘入大江。黑石山以人文繁茂称蜀中名山，国学大师王利器联曰：“书声远送白沙外，诗冢长留黑石中。”诗冢，白屋诗人吴芳吉墓茔也，白屋诗中，咏驴溪之作，无不清奇瑰丽。驴溪入江处，一抹浅滩散漫，溪水浮光掠金，丝线桥横跨浅水，衔接津梁之石板路径镶嵌沙滩边缘，远望如线如缕，此桥得名，缘于此景。黄浊江水，缥碧溪流，交汇于斯，古桥浸染为苍黄色，三尊石砌桥墩，迎水面凸出，镌刻作牛头，六条大牯牛载浮载沉，从容吐纳。过桥东行沙滩，路径斜上土坡，近市井，有古黄葛树，三人方可环抱，此乃入白沙古镇地标。复东去，遂入板壁平房街道，有杨柳街，旧有碧柳院，吴芳吉故居也。求学驴溪，吾尝觅诗人旧迹而不得，聊仿前不见古人之叹，写有“驴溪缥碧，一泓秋水想伊人；古榕离披，满腹诗思怅往事”之句。
三
丝线桥西，有河滩铺展，面积逾百亩，俗称西河坝，位于白沙镇西故称。滨长江而起，自西而东走过，平沙卵石，景致单调，大江白帆紧，长河落日圆，陡增书生之意气。
西河坝南缘，驴溪半岛岬角出焉，有灰青色砖柱耸起，为水际线与岛际线分割坐标，是为津师校门标志。校门柱子起于土山之上，黄土青砖，相得益彰。余求学津师两载，尤爱此处乃观景妙高之台，是英雄铸造之地，为山川灵秀所钟，总是掀动书生衷肠。四围江山，若隐若现，奔来眼底。东望东海沱，古镇白沙临水摩崖，南望黑石山，则白屋吴生葬诗魂之处也，北望成渝铁路，通衢比邻庭院，则抗日名将夏仲石将军之故居也，西望半岛来龙，厂房掩映，则宋美龄兴办之新运纱厂也。山川炳灵，历史留痕，每一登临，令人油然而生思古之心。
四
师范校门之四尊砖柱，为战时简易乡村师范旧物。两两靠近，中间约七尺间距，侧外两根略小略低，勾勒明间与暗间对比。门框主体两柱高可丈余，顶层青砖，敷铺而出，成为柱檐，风化呈土色，苔藓点点，野草离离。穹窿门顶早颓，一凭断柱诉说沧桑。抗战时期，众多文化学术机构迁建于白沙，驴溪之畔遂成大后方四大文化区之一区，其时中国重量级文化人于斯进出，陈独秀、欧阳渐、台静农、方孝博、沈尹默诸公之讲座，肃穆学术殿堂。南京大学文学院长胡小石流寓驴溪半岛，有《白沙山居》诗云：“厌梦重重肺腑山，江流何日解连环？林花且伴潜夫住，溪月知径故国还。触雾浇胸宜白堕，趁墟帕首学乌蛮。羁栖未觉飘蓬远，喜见春田雉子斑。”
五
明朝堪舆家陈作龙云：白沙山水乃心肺连环，为蜀中二十四穴宝地之一。其山脉来自大娄山以远，黑石山圆润为心脏，以驴溪为血管，牵起两页肺腑，东有万家山，遛马岗，西矗人高山，逶迤出驴溪半岛。驴溪玉带水，系于大江，白沙东海沱乃硕大圆环。上引胡小石诗《白沙山居》，首联当做是解。小石先生为金陵大学、中央大学名师，籍浙江，其时南京沦陷于倭寇，故有明月故国之思。胸中块垒，武夫以剑浇之，文人以酒浇之。何以解忧？唯有驴溪槽坊白酒。趁墟，闽浙语，巴蜀赶场也。白沙周遭百余里内乡民，辐辏赶场。乡民多系白帕，夏擦汗趁凉，冬缠头保暖，此亦巴蜀乡土常景也。白沙扼川江要津，为巴蜀文化与云贵文化分野，乌蛮之谓，在乎两可矣也。
六
驴溪源出深山，泉水集成，水尤清洌。欧阳修有云：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驴溪当之，酿酒业勃兴于明清，驴溪东岸，鳞次槽坊，栉比酒肆，颠连直接白沙，为古镇槽坊街。驴溪白酒，俗名槽坊酒，注册红茅烧，入口润喉，香浸五脏，力透六腑，乃上世纪四十年代蜀中名酒。胡小石《红茅烧》诗云：“江村地僻足人烟，一饮红茅斗万钱，日日街头逢醉客，去年谁道是凶年。”江村当指津师比邻之马项垭，驴溪半岛迁入学院之前，寥寥几间板壁平房，为乡间幺店子。学院迁入，幺店子遂为街市。学因时兴，店因校旺，此之谓也。
七
抗战时期，白沙迁来国立编译馆、国民党党史研究馆、商务印书馆等著名机构，驴溪半岛安置国立大学先修班等院校，一时名师如云，俊彦星驰。有“江南才子”之称的卢前来此执教。卢前精通散曲，善吃嗜饮，流寓驴溪半岛两载，于此著有《白沙集》与《饮虹乐府》。余向恩师唐仁权学古典诗词，得见此二书，至今还能背诵数首短令。如“白沙游，溯江西上路悠悠。巴山烽火人来又，世外维舟。朝天古渡头，溜马花岗口，红豆孤村右。绸缪岁月，岁月绸缪”。白沙东海沱码头素有小朝天门之称，左上有山，名遛马岗。红豆孤村在津师之西五里处，有红豆树硕大无朋故名。其时卢前家于此。
八
驴溪半岛狭处仅宽百余米，地形酷似马项，故名马项垭。马项细处有古黄葛树，右上有土岗隆起，为半岛脊梁。右去石板短街，泥墙板壁住户相接，蜿蜒二三百米。抗战烽火起，白沙为文化机关迁建区域，荒村短街遂成文化名流流寓之所。时胡小石、卢前、叶广度、沈尹默、台静农等寓居于此，半岛荒村，竟成文章风流荟萃之地。台静农寓所，比邻古黄葛树。胡小石寓所，为马项垭居东首第一家。马项垭石板街道至胡先生门前，此处系驴溪半岛交通要冲，石板路径一分为二，一径平通津师校园，一径斜下西河坝江边，殊途同归白沙。遥想当年，一代名师胡小石卜居于斯，先生之门，门庭若市也。胡小石口有诗曰：“山村过雨净无尘，孤岛翻空白是银。明灭斜阳秋草外，全家二载住江津。”
九
马项垭石板街坑洼曲折，街宽丈许，板壁墙尘封旧时标语口号。街西去，止于古黄葛树树下，石板街分作两径。一路东下，入竹丛，跨驴溪二桥，沿驴溪东岸，过东山山麓，行经白沙。丝线桥为驴溪第一桥，驴溪二桥是抗战时搭建之便桥，经洪水即颓，屡次复修。余就学驴溪，二桥为钢管构建，锈迹斑斑，影入碧水，半溪斑斓。驴溪半岛葱茏秀出水之湄，虽云隔河相望，似乎举臂即揽入怀。三三两两罾渔船闲散溪边，偶有渔歌唱晚，炊烟平贴碧流漫入丝线桥外之长江，徘徊不去，良多趣味。树影黝黝，半岛东沿之龙眼树也；乐声袅袅，津师琴房之风琴鸣也。
十
马项垭古榕树西行三里余，至红豆树农场。红豆古树斜矗，老干虬枝，颇肖国槐，结籽红云染碧叶。王维《相思》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此乃才子佳人春思，抗战时期白沙红豆树，为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附中，执教者多有才子佳人。时文怀沙于斯教书，柳亚子有《次韵和文怀沙即寄白沙红豆树村》：“抱石怀沙黯涕零，白沙循迹岂初心。相思红豆江南种，棋局年来惯不平。”其时黄碧野就读于驴溪半岛国立大学先修班，于红豆树附中充一代课老师。高中语文教材之《天山景物记》，系碧野先生佳作，当其半工半读于驴溪半岛，仅为文学青年耳。吾就学驴溪，感染先贤事迹，有《驴溪感怀》：“美哉驴溪岛，明珠出碧涛，不负津师行，宏愿在今朝。”岁月蹉跎，一事无成，书生好作大言，此之谓也。
十一
津师女生院址，为耸起之圆润峦头，酷肖马头，旧时堪舆家有云：马项之上出马头，银沙风水一望收。银沙即白沙，长江汛期过后，沿江滩涂，水落沙积，触目银色，白沙故名。女生一院，独占半岛鳌头。置身此制高点，眺望大江北岸，山似游龙，拱俯来朝；俯视东去长江，孤帆远影。至若晨曦日入，则见大江波光粼粼，山影倒映，江天一色，几点渔舟，两行秋雁。前贤品评驴溪景观，有东海日出，江边晚霞，石笋奇峰，驴溪渔火，荷亭月色等名目。叶广度《自题驴溪憩影图》诗云：“老树盘根错，百年气势雄。烟云横岫北，风雨听江东。水落长桥阔，人来短棹通。孤亭天地大，陇上一声钟。”叶广度，川省遂永人，八年抗战中，羁旅白沙任江津简易师范生物教师，兼职于国立大学先修班。叶擅诗，执教津师期间，著有诗集，今轶。叶精风水之学，通庭院美学，著有《中国庭院概观》，为民国大学园林教材。广度先生诸公，开驴溪一代文风者也，教泽绵长，继者砥砺，津师所以为巴蜀师范之冠也。
十二
津师女生院东望，隔驴溪，葱茏跃出一山，名东山。东山之东，另出一低山，名白苍山。山岚散处，隐约可见旧时房舍，为国立女师院校本部旧址。其时女子师院聚集一批民国著名学者，如台静农、舒芜诸公。叶广度先生名以文章著，结缘诸贤，其作于驴溪半岛之诗集，由台静农先生作序。吾研究津沙抗战文化史，百计穷搜广度先生诗集而不得，却觅得台先生序言。见于舒芜《谈龙坡杂文——悼台静农先生》中，序全文云：“夫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固达士所深惜，而人情所难为。然而呵壁问天，日斜叩鹏，徜徉泽畔，歌哭无端，忧能伤人，意自难免。吾友叶君广度，少有奇节，壮历忧患，丧乱以来，憩影沙头，问樊迟之稼，学东陵之瓜，似乐放逸，与世相忘，而骨鲠横胸，芒角在喉，发为歌咏，多见慷慨，是岂如渊明所云人生实难，有弗获已之情乎！丙戌之夏，余困居旧院，槐阴蔽道，鼯鼠当阶，昨犹弦歌，今若败刹，环诵斯集，感喟不胜，恨无藻翰如吾广度，以抒愤懑于万一耳。”稽之纪年，“丙戌之夏”乃1946年夏，时女师院、先修班被民国政府解散，台静农、舒芜、叶广度诸贤，沦为失业。“余困居旧院”之下云云，即源于此。
十三
津师之元老建筑，均由叶广度先生设计，倚山峦，跨土丘，以低层平房为建筑主体，竭力凸显驴溪半岛之岛际线与水际线，是以营造出亲自然、兴人文之恬淡清幽环境。先生有《驴溪遣怀》诗曰：“行役银沙里，蜗居又六年。知音亲翠羽，养性喜流泉。欲雨蜻蜓扑，含晴粉蝶穿。还思风月好，独立看江天。”广度先生寓居津师八载，深得驴溪半岛风物精华。叶先生设计之“田”字形四间平房教室，独步蜀中学校，一时成为标本。以传统书院单间教室衍生，蹲踞半岛马鞍低部，弥补地理环境而不破坏地脉整体，与地物浑然融合。此处佳木扶疏，禽鸟相鸣，山形回抱，驴溪盈盈，一湾好水。吾在此平房北侧第一间教室度过两载中师时光，心境由浮躁而归笃定，人文环境之潜移默化作用，不可小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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