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自然神话
(一)太阳神话
人类周围的自然界,为神话发生的根本动机之一;又气象界 的现象,使神话的发生有力,也是事实。所以太阳神话,为自然 界神话的重要分子。
我国的旧记,有关于黄帝与蚩尤的争斗的记载,在比较神话 学上,可以作为天然神话的解释,使这个解释具有可能性,则赖 于下列的元素。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气。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兵士皆迷。
蛮尤幻变多方,征风召雨;吹烟喷雾,黄帝师众大迷。帝归息大 山之间,昏然忧寝。王母遣使者被玄狐之裘,以符授帝。佩符既毕, 王母乃命九天玄女,授帝以三宫五音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令应龙攻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 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 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
蚩尤是什么呢?因为证据不完全,不能精密的推定。但曾说 他征风召雨,吐烟喷雾,纵大风雨,由这点下观察,则他和风雨 有因缘,是不用说的。风伯雨师就是风神雨神。率风神雨神以起 大暴风雨,即是把暴风雨人格化,因此以蚩尤为暴风雨的神,在 神话学上,并非判断的错误。在其他民族神话里,也可求得同样 的自然现象的人格化。蚩尤在这里是阻害社会之进步的恶神。故 蚩尤(暴风雨神)是破坏和平,降害于人的暴风雨之人格化。
黄帝立在与蛮尤正反对的地位,有人文的英雄神的性质。关 于他的人文的事业,记载于古史者颇多。他与蚩尤战争时,王母 遣玄女授以兵法,给予神符咒力,助他灭蚩尤,后为垂髯之龙迎 接,白日升天。如以蚩尤为人文阻害的恶神,则黄帝当然是人文 拥护的善神。在中国古代的传承里,国家最初的元首,大概由名 字以表示性格,如天皇、地皇、人皇、有巢、燧人、庖牺,无不 皆然。炎帝神农,正如其名所示,为农业的保护神。农业非得太 阳的恩惠,不能生存发达,炎帝在这一点,应该是太阳神。黄O帝次于炎帝,宰治天下,他的性质,也可从他的名称想象出来“黄”字可解为太阳或田土之色。在蚩尤战争的故事里,是暴风 雨神的反对,有太阳神的性质。他得了旱魃便杀了蚩尤,在这一点也可以想象。
若以黄帝与蚩尤之争为太阳神话,即太阳与暴风雨的争斗, 这说明在根据上甚为薄弱。黄帝为暴风雨神,有较有力的根据, 可以这样说,如以黄帝为太阳神,未免是一个臆断。但是这个故 事在别一方面,使太阳神话的解释有可能,也不必一 •定要确定黄 帝是太阳神。蚩尤的势力,在纵大风雨这一点,黄帝降魃以止大 风雨,蚩尤失了力,便被杀。魃是旱魃,旱是太阳的作用,即是 说,由太阳的威力以征服蚩尤,自然神话(太阳神话)的解释, 于此可以求得根据,而且这根据是不能动的。此神话在别方面可 以作人事神话的解释,但不妨碍自然神话的解释。或者经古代史 研究的结果,有纯历史解释的可能,但是也一点不碍自然神话的 解释。
希腊神话里有怪物名叫麦妥查的,相貌丑陋,见之可怖,化 而为石。英雄伯尔梭斯用智谋征服他,斩其头携归,献于女神亚 典那。女神的胸甲上的怪物的脸,就是此物,称曰耶基斯。女神 以甲临战,所向无不胜,天下皆畏服。正如黄帝以蚩尤的画像威 服天下一样,他以怪兽“夔”作鼓;二者正是同样的笔法,这可 称为偶然的类似。
曰本神话里有天照大神与素盏鸣尊轧轹的一段,其中有国家 的分子、宗教的分子、社会的分子,所含自然的分子更是显明, 可作太阳神话的解释。
天照大神的称号,已示此神为太阳神。古史中也屡称此神为 日神。“天照”即照耀天空之意,照耀天空的自然是太阳。此神又称为大日灵尊,日灵即日女,有太阳女神之义。关于此神的产 生,有如下的记载:伊奘诺,伊奘册二尊议曰,“吾已生大八洲 及山川草木,何不生天下之主宰。”乃先生日神,此子光华明彩, 照彻六合之内。二神喜曰,“吾子虽多,未有如此子之灵异者, 不宜久留此国,亟送之于天,授以天上之事。”次生月神,其光 彩亚于日,以之配日而治,亦送之于天。日神是自然的基础的太 阳,由此神话可以明白。
古史神话(《古事记》)里,在日、月、素盏鸣尊三神出现 一条下,曾说素盏鸣尊的性质——此神勇而悍,常哭泣使国中人 民夭折,又使青山变为枯山,使河海悉干涸。由此记载,可知他 是一个有强暴性质的神;哭泣是他的根本性质,因为他的哭,使 青山枯,河海涸,万妖发,他的哭泣的状态或结果,是十分可怖 的。如此伟大的神格,且有自然的基础,则以他为暴风雨神,未 尝不可。又素盏鸣尊得父母的许可,将与姊神天照大神相会,升 天时,溟渤为之翻腾,山岳为之响震,山川国土皆轰动,这明明 是记载海岛国的暴风雨神来的状况。我们认此神话为一个空中神 话,或太阳神话,并非没有根据。
(二)天地开辟神话
天地开辟神话,就它的本来的性质说,不可称为自然神话, 现在说到它,是借它作例证,说明四围的自然,对于民族神话, 有多少影响。
我国的天地开辟,见“盘古”神话,其中可分为两个形式: 一是尸体化生神话,一是天地分离神话。现就《五运历年记》《述异记》《三五历记》中举出三个泉源。
元气濛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 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 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 为地里,饥肉为田土,发髭为晨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 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昔盘古氏之死也, 头为四岳,目为曰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 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泣为江河, 气为风,声为雷,目睫为电。古说,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 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里。俗云,后人 追葬盘古之魂也。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 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 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 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八,处于 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上三种泉源,第一第二两种的形式完全相同,可名之曰尸体 化生说,或“巨人尸体化生说”。此为世界大扩布的传说之一, 大陆国民的天地开辟神话,多有此例。第三种为天地分离神话, 天地开辟之初,盘古生长其中,一日一丈,如此者一万八千岁,结果天地的距离九万里,这便是天地的分离。
第二节人文神话
社会的进步与人文的发达的意义,是说人类的历史,可分为 无数的时期,如果社会不断的发达,人文永久的进步,则各时期 与其前的时期比较,更为完全;但与后来的时期比较,则更为不 完全。所谓发达,所谓进步,不过是比较之意,绝对的完全,到 底不能实现,在这意义上,一切时代,都可说是不完全的。因为 不完全,所以进步、发达。不完全即是走向完全的原因,简言 之,不完全生完全;缺如生出圆满。绝对的完全圆满,就是进步 的极点;发达的极致,即人文的终极,但社会不能发达到超过 这地步;人文不能再越此前进,其结果为社会的终灭;人文的 死灭;人类的绝灭,亦即世界的最后,一切皆归乌有。不完全或 缺陷,从某点看起来,是社会的不调和之意,是人间的罪过罪恶 之意。苟社会发达,人文不断地进步发展,社会便不能免除不调 和,人间的罪过罪恶,便也不能断绝。不调和与罪过罪恶成为动 机,成为原因,成为因果的连锁似的维系不断,乃能进步发达, 这乃是真正的调和,从某点看来,不调和即是调和;缺如就是圆 满,充言之,罪恶乃是人文开展的动机。
希腊神话的神统论,关于此点,供给吾人以很有兴趣的例 证。在以宙斯(Zeus)为首的俄林普斯山(Olympus)顶,诸神 均有神座,他们是当时希腊国民的社会神或人文神,是国家的主 宰者,社会的拥护者,那山上的神界,在希腊当时的国民,乃是 人间社会的理想。然试考察宙斯神界发达的历史。据神话所记, 达到最后的这种完全的社会组织,凡经三个阶段。其间有几次激 烈的争斗,有流血残酷的事件。固然,自希腊神话的性质说,神 话的记事之中,可以看见许多天然的分子,所以可以下自然的神 话的解释。若完全解释它为人事神话,是不可能的;然而从他方 面观察起来,其神话的根底,实有一种社会观隐伏着。当此神话 形式存在时代的希腊国民,无意识的从经验中得到一种社会观, 有了“完全的产自不完全”的观念。所以在希腊神话里面,有一 种社会观存在,那社会观,就是社会的发达,是不和、冲突与争 斗的结果。
希腊神话里的人文神话,由下面所述的一例可以说明。希腊 第一次的主宰神是天神乌拉洛斯,第二次的主宰神是天神克洛罗 斯;俄林普斯神界之主,亚典那之父——天神宙斯是第三次的主 宰神。克洛罗斯是乌拉洛斯的末子,宙斯也是克洛罗斯的末子。 乌拉洛斯的宇宙主权倒了以后,主权便移到克洛罗斯的手中,克 洛罗斯的世界政治颠覆以后,主权又归诸宙斯的手里,这非如寻 常一样继承相续的结果,不过是纯然的一种革命的结果。乌拉洛 斯被末子克洛罗斯所杀,克洛罗斯的末子宙斯又用他独特的武 器——电光霹雳,以灭其父之军,都是无上的大罪恶,无比的不 样。犯了大罪恶的宙斯,遂掌握第三次——即最后的宇宙政治的 主权,他做了宇宙之主、世界之首、神与人的父、受无上的尊 崇,尊为最高的人文神。宙斯的罪恶,到了后来成为宗教上的问 题,以一个犯大罪恶的神来做国家的最高神,似无理由。但此不 过偏狭的道德上的议论,其实是太古的纯朴自然的思想观念,此 种观念为神话的根底。
父子的冲突,即前代与后代的冲突,乃是不样的事件,但此 不样,有时是为大目的的牺牲,不得不忍耐的。如果儿子不能出 父的思想范围以外,则人间便无进步可言;后代若墨守前代的思 想习惯,一步也不敢脱出,则社会的发达便没有。如其人类进 步,社会发达,父子的冲突,新旧思想的冲突,终于不免。冲突 的结果,发生了不祥的事件,是不得已的。因为要达到人文的进 步,社会的发达这样的大目的,所以有不样也只好忍受,如杀人 流血,不过是对于进步的一种牺牲。乌拉洛斯被杀,克洛罗斯被 灭,都是对于进步的牺牲。至于常以主权归之末子,不过是表示 凡物到最后最完全,社会经过若干时代,愈近于圆满的思想,这 种思想便在神话里表现出来。
但是人类的罪恶是什么呢?关于此点,希腊神话所说与犹太 宗教所说的,颇相类似。犹太的旧记里面,关于人间罪恶起源, 有明晰的说明。如《创世记》第三章神话的说明便是。
耶和华所造诸生物,莫狡于蛇。蛇谓妇曰,“尔勿偏食园中诸树之 果,非神所命乎?”,妇谓蛇曰“园树诸果,我侪得食之:惟园之中, 有一树果,神云,勿食,毋扪,免致死亡。”蛇谓妇曰,“尔未必死, 神知尔食之日,尔目即明,致尔似神,能别善恶/’于是妇视其树,可 食,可观,又可慕,以其能益智慧也,遂摘果食之。并给其夫,夫亦 食之,二人目即明,始觉身裸,乃编无花果树叶为裳。日昃凉风至, 耶和华神游于园,亚当与妇闻其声,匿身园树间,以避耶和华神之面。 耶和华神召亚当云,“尔何在?”曰,“在园中。我闻尔声,以裸故,懼 而自匿。”曰,“谁告尔裸乎?我禁尔勿食之树,尔食之乎?”曰,“尔 所赐我之妇,以树果给我,我食之。”耶和华谓妇曰,“尔何为也! ”妇 曰,“蛇诱惑我,我故食之。”耶和华神谓蛇曰,“尔既为之,尔必见 诅,甚于诸畜百兽,尔必腹行,毕生食尘。我将使尔与妇为仇,尔裔 与妇裔亦为仇:妇裔将击尔首,尔将击其踵/’谓妇曰,“我必以胎孕 之苦,重加于尔,产子维艰。尔必恋夫,夫必治尔。”谓亚当曰,“尔 既听妇言,食我所禁之树,地缘尔而见诅,尔毕生劳苦,由之得食, 必为尔生荆棘。尔将食田之蔬,必汗流浃面,始可糊口,迨尔归土, 盖尔由土出,尔乃尘也,必复归于尘。”(据《旧约》文言本译文)
亚当吃了禁树的果实,即人间罪恶的始源。为什么吃了果实 便是罪恶呢,同经第二章神谕亚当曰“任尔意食之,惟别善恶之 树,不可食,食之必死。”别善恶之树,就是以善恶的分别教人 的树子。是如蛇教妇说的,使目明的树子。是给智慧与人之树, 给死于人之树。吃了果实以前的亚当夫妇,完全与禽兽同,其目 不明,不知善恶的区别,裸体也不知道羞愧。更无觅食的困难、 无病、无死。自吃了果实之后,目既明,智慧生,遂知善恶的 差别,知裸体的耻。是比较从前,不可不说是很进步了。而此进 步,即他们二人的罪恶,因此后世子孙,不得不尝劳动之苦;不 能不忍分娩之痛。在痛苦以后,为死神所夺,不得不离开人世。 二人的罪恶是不灭的,神的诅咒是永久的,人类遂非永远受罚不 可了。
可是反过来说,人之所以为人,在动物之中所以居长;非 如其他动物的永久不见进步发达,能够日日进步,不外是智慧 之力。社会的发展,与人文的进步,均依赖智慧力。亚当的罪 恶,就是在得智慧,智慧是他的罪恶的结果。若以人智的发达, 为社会发达的原因,则罪恶不能不为人文进步的动机。着亚当不 犯那罪恶,人类终于不能自禽兽的位置进步了。若无劳动,则无 发明;无生死,则无新陈代谢;人文便不能萌芽了。这是决不许 人乐观的。在这意义上,亚当的罪恶,是使人间界的人文萌芽的 原因,他的永世不灭的罪恶,可以解作人文开展的动机,所以不 绝的存在于社会里面。犹太旧记富于宗教的思想,为犹太民族的 古代的遗传,所含宗教分子之多,是不用说的,惟前面所引的一 节,是纯粹的神话,故可从神话学上加以诠释。
以下再引数例,以示“说明罪恶的神话”。
希腊神话里面有一个最勇敢的英雄,名叫赫拉克尔斯 (Heracles),关于他的神话的传说,是与希腊国民的意识,紧相 结合着的。他的事业,永留于国民的记忆之中。从一方面看,他 是纯然的神,从别一方面看,他是纯然的人,可以说他是一个半 神半人的英雄神。关于他的神话,大概如下:他的父是大神宙 斯,母是耶勒克特里昂(火神伯尔梭斯之子)的女儿阿尔克麦。 他因受了宙斯的正妻希拉的憎怨,结果招了种种的不幸。他在母 亲身旁时,某日因愤怒杀了音乐师,这是他的第一罪。因此罪被 谪到牧羊者的群里,他此时做了两桩功业,最初是杀了狮子,为 地方人民除害;后反抗米里亚王的压迫,使台伯国得自由。他所 得到的报赏,就是以王女麦加拉给他,因希拉的憎怨,不以家庭 的快乐给他,他因为狂乱的结果,连自己的儿子也把他投进火里 了。这虽是狂乱的结果,但是杀害的罪是不容易灭的。他恢复本 性后,欲求一赎罪的方法,遂赴德尔弗以求教于神。阿波洛神的 司祭(或神托)告诉他,叫他到米克契去,承国王俄里司妥斯之命,成就十二件事业。此十二事业,即十二冒险。--、杀勒麦亚的狮子;二、征伐亚果司的水蛇;三、捕获栖于耶尼满妥斯 山上的凶恶的野猪;四、捕获金角铜足的鹿;五、杀害用铁嘴与 爪翼食人的毒鸟(名司柿姆法洛斯);扫除马厩,为第六难事; 搬运牡牛,为第七苦业;捕以人肉为食的马(德俄麦底斯)是 第八命令;得亚马森王的腹带,是第九命令。此外第十、十一、 十二件功业,是赴地球的末端;或赴他界远征。
又因他杀了俄里司妥斯,这是第三罪恶,结果服苦役三年, 苦役满后赴特落战争,曾救王女赫昔娥勒;诛怪物;远征耶尼 斯、比洛斯、拉哥尼亚等地。后因第四罪恶,再受痛苦。最后在 耶特那山上,于雷鸣之中升天。这一位国民的恩人、困穷苦难的 救助者、诛戮毒蛇、猛兽、盗贼、暴君、平国乱,在国民人文的 进步发达上,立大功绩的赫拉克尔斯的生涯,便于此告终了。直 到后来,他被尊为旅行者、牧畜i•、农夫之间的保护神。即日常 的感叹词,也用他的名字。在神话里看来,这位英雄神的事业, 几于全是罪恶的结果,但人文的进步,反因他的罪恶而食其赐了。
第三节洪水神话
鲧受尧帝的命,当治水的事业,到了九年,还没有成绩。降 及舜帝时,代父治水的大禹,他是中国洪水神话中的一个英雄。 这位治九年的洪水的英雄,到了后来,尧舜尊他为圣人。因为经 过了若干岁月,有许多的传说分子,附聚在他的身上,究竟他是 一个真正的历史上的人物,抑是一个神话的英雄,是不可知的。
禹的父鲧,是失败者。鲧受了尧的命,不能完成大任,失败 而亡。然而他是大英雄的父亲,因为他是禹的父亲;是成就空前 大业者的父,所以鲧也被附带在后世传说的洪水神话里面。禹的 名与失败者之父的名一样,永久不朽。《述异记》与《拾遗记》 中有如次的记载。
尧使鲧治水,不胜其任,遂诛鲧于羽山,化为黄能,入于羽泉。 黄能即黄熊也,陆居曰熊,水居曰能。
归藏云,鲧死三岁不朽,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
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扬须振鱗, 横修波之上,见者谓为河精,羽渊与河通源也。海民于羽山之中,修 立鲧庙,四时以致祭祀,常见玄鱼与蛟龙跳跃而出,观者惊而畏矣。 至舜命禹疏川奠岳,济巨海则鼋鼍而为梁,逾翠岑则神龙而为驭,行 遍日月之墟,惟不践羽山之地。
这传说是国民固有的龙神信仰与洪水传说的英雄之父结合而 成的。鲧之失败被诛是当然的,然鲧是禹的父亲,是国民的大恩 人,是成功者的父亲。杀了父,在正史之笔,无有什么不可:但 在国民的感谢的情分,则有所不忍。假设是杀了的,则不免与国 民的感情或国民的感谢之情,有点冲突。所以说鲧自坠羽渊,不 是被杀的。或说沉于羽渊后化为玄鱼;或说被杀三年后尸体不 朽,化为黄能;或又说化为黄龙,这都是鲧死后造出来的种种传 说。海民为鲧立庙,四时祭祀,舜周游天下,独不践羽山,这在 国民的感谢之情,是当然如此的。鲧化为玄鱼、黄能、黄龙,均 与水有关系,究竟是与治水的事业有关系呢,抑是从“鲧”字的 “鱼旁”产出来的传说,实难下判断。
各种民族关于豪杰的出身,故有种种奇怪的传述,尤其是在 中国。试改大禹的出身及他的事业,据几种书的记载,可以举出 下面的传说。
禹娶于莘氏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 意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家西羌地,曰石纽。
父鲧妻修,已见流星贯昂,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折而生 禹于石坳,虎鼻大口,两耳参漏,首戴勾钤,胸有玉斗,足文履己, 故名文,命字高密,身长九尺,长于西羌。
古有大禹,女娲十九代孙,寿三百六十岁,入九嶷山,升仙飞去。 后三千六百岁,尧理天下,洪水既甚,人民垫溺,大禹念之,乃化生 于石纽山。泉女狄暮汲水,得石子,如珠,爱而吞之,有娠,十四月生子,及长,能知泉源。
禹凿龙关之山,亦谓之龙门。至一空岩,深数十里,幽暗不可复 行,禹负火而进,有兽状如豕,衔夜明之珠,其光如烛。又有青色犬, 行吠于前,禹计行十余里,迷于昼夜,既觉渐明,见向来豕犬,变为 人形,皆着玄衣。又见一神人,人面蛇身,禹因与之语,仙即示禹八 卦之图,列于金板之上•。又有八神侍侧。禹曰,“华胥生圣人,是汝 耶? ”答曰,“华胥是九河神女,以生佘也。”乃探玉简以授禹。简长一 尺二寸,以合十二时之数,使度量天地。禹即执持此简,以平定水土。 授简披图,蛇身之神,即羲皇也。
上第三段说及洪水传说中的禹,乃古大禹的再生,最后一段 则说羲皇与禹在龙门山洞中相会。蛇身的神即是羲皇,《帝王世 纪》说,“太昊庖牺氏,风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华胥以足 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蛇身人首,有成德。”这些记载,都 是说明国民的英雄,他们的生死是不同常人一样的。
洪水的神话是世界的,在各民族里可以发现。其中最有名而 传播最广的,要算是希伯来的洛亚洪水传说、《创世纪》说。
人始加多于地。亦有生女者,神子辈见人之女为美,随其所欲而 娶之。耶和华曰,我灵必不因人有过恒争之,盖其为肉体,姑弛期 一百二十年。当时有伟丈夫在世,其后神子辈与人之女同室,生子, 亦为英雄,即古有声名之人。耶和华见世人之恶贯盈,凡其心念之所 图维者,恒惟作匿,故耶和华悔己造人于地,而心忧之。耶和华曰, 我所造之人我将翦灭于地,自人及兽、昆虫、飞鸟,盖我悔造之矣<^ 惟洛亚获恩耶和华前,举世自坏于神前,强暴遍于地,神鉴观下土, 见其自坏,因在地兆民尽坏其所行。神谓洛亚曰,兆民之末期,近及 我前矣。盖强暴遍于地,我将并其他而灭之。
七日后,洪潮泛溢于地,适洛亚在世六百年二月十七日,是日大 渊之源溃,天破其隙,雨注于地,四旬昼夜,水溢于地,历一百五十 日。(录文言本《旧约》原文)
这是犹太旧记关于洪水的传说,其他民族的洪水神话,有与 此相同者。如希腊洪水神话,也是起因于人类的堕落。北欧日耳 曼神话也有类似之点,印度的洪水神话与犹太的也相类似。
第四节英雄神话
日本《古事记》中所载大国主命(即大穴牟迟神)®的神话, 可以当作英雄成功,及最幼者成功传说的模型,现引用这段神话 于下。
大国主命是出云国的神,他的年纪最幼,他有许多阿哥,总 称为八十神。他比他们聪明伶俐,其余的人都恨他,嫉妒他。 八十神们听说因幡国有一个美女,名叫八上姬,他们想娶她为
①大国主命有五个名字,即大国主命、大穴牟迟神、苇原色许男神、八千矛 神、宇部志国玉神。
妻。有一天,他们叫大国主命到面前来,向他道,“我们要往因 幡国去了,你替我们担着行李,跟在后面来吧。”大国主命,只 好答应,便随着他们上路了。
八十神们来到因幡国的气多海岸,看见草里有一匹脱了毛的 白兔在哭,他们便赴近兔的身旁,问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兔便答道:“我是隐岐岛的白兔,我想渡海回去,我骗鳄鱼,叫 它们的同族浮在海上,我便从鳄鱼的背上渡过海去,后来鳄鱼怒 我欺骗它们,便咬伤了我,请你们救我的命呀!”
八十神听了,心中便想捉弄兔子,故意说道:“原来如此, 那是真可惋惜了,快莫哭泣,我们教你即时止痛的方法。你快些 到海水里锪浴,再到石岩上让风吹干,你的痛便可止住,皮肤也 可复原了。”兔子想他们的话是真的,连声称谢。他到了海水旁 洗了身体,再到石岩上去吹风。他却不晓得海水是咸的,被水吹 干了,皮肤裂开,血便沁沁地流出来,比从前更加痛苦了,他不 能忍耐,哭得在地上打滚。这时大国主命走过那里,看见兔子的 模样,他就问他为什么身体红到如此。兔子一五一十地将前后的 事告诉他,大国主命听了,觉得兔子十分可怜,他教他快到河里 去用清水洗净身体,再把河岸旁生长着的蒲草的穗,取来敷在身 上,一刻工夫,痛止住了,毛也生了,兔子的身体便复原了。兔 子大喜,走到大国主命的面前,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他跳着进森 林去了。
八十神们到了八上姬那里,他们向八上姬道:“请你在我们 之中,挑选一人,做你的夫婿。”八上姬见了他们,知道他们的 为人,拒绝了这个要求。他们不觉发怒,大家商议道:“她不愿 嫁给我们,是因为有那不洁的大国主命跟了来的缘故,这厮好不 讨厌!让我们来惩治他。”有的说,不必如此,等我们回转出云 国后,把他杀了完事。后来大家回到出云国,他们便商量杀害大 国主命的方法。
他们把郊外的一棵杉树劈开,加了楔子,骗大国主命同到野 外去游玩,到了野外,有一个说道:“好宽阔的原野啊!什么地 方是止境呢?”有的答道:“不登到高的地方去看,是难于知道 的,你们看那边有一棵大杉树,大国主!你快点爬上那棵树去, 看原野有几何广阔。”大国主命答应一声,便到树下,慢慢爬上 树去,爬到劈开的地方,众人乘他不留心,便将夹住的楔子取 去,大国主命就被夹住了,他的生命危殆了,八十神见了,哈哈 大笑,各人走散。大国主命的母亲在家里见儿子许久没有回来, 出来寻他,寻了许久,在杉树里寻着了,取他下来,才被救活。 八十神们听着他还没有死,又想用大石头烧红,烙死他。他们之 中有五六个,到山里去,用火去烧一块大石,烧得红了,遣别的 神走去告诉大国主命道:“对面山上有一只红猪,我们从山上赶 它下来,你可在山脚将它抱住,要是你放它逃了,我们就要杀 你。”大国主命只得答应了,跟在八十神们的后面走去。走到山 下,他一人在山脚等那红猪下来,后来红猪从山上滚下来了,他 急忙抱住,这一来他就被石头烙死了。八十神们见自己的计策已 经成功,大家一哄散了。大国主命的母亲见儿子又没有回来,她 出外寻觅,走到山脚,见自己的儿子烙死了,这次她没有可以救 他生还了。她想除了去求救于高天原的诸神外,没法术有人能帮 助她的。到了高天原,她哭诉八十神们害死她的儿子的情形,神 们听了觉得惋惜,就差了蛤姬、贝姬二位神女下界去救大国主 命。她们到了山下,贝姬烧了贝壳,捣成粉末;蛤姬从水中吐出 水沬,将贝壳粉替他敷治,后来大国主命就活转来了。他的母亲 大喜,教训儿子道:“你做人过于正直了,如仍住在这里,终有 一天被他们害死,不能复生的,你快些逃到素盏鸣尊住的根坚洲 国去吧! ”他乘八十神们没有察觉的时机,悄然的离了出云国, 到根坚洲去了。
大国主命到了根坚洲,就住在素盏鸣尊的宫里,素盏鸣尊有 一个女儿,名叫须势理姬,她见了大国主命,在她父亲面前极口 称赞大国主命的美貌。素盏鸣尊知道大国主命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便想将女儿嫁给他;既而他想到一个人只是诚实没有什么用, 必须要用勇气,所以他故意先使大国主命受些苦楚。有一天,他 叫大国主命来,对他说:“你今晚须去睡在有蛇的屋里。”大国主 命遵他的吩咐,便向有蛇的屋子走去,须势理姬在旁忧急着,乘 他父亲没有看见的当儿,她跟在大国主命的后面,她问他:“不 怕蛇么?”他说一点也不怕,说时就要走进屋子去。须势理姬急 忙止住他道:“屋里的蛇不是普通的,是大而毒的蛇,进去的人 从来没有生还的,我给你这样东西,蛇来时你向它拂三下,便不 来伤害你了。”大国主命接了避蛇的东西,就走进屋里去,果然 有许多蛇围了拢来,他用“避蛇”拂了三下,蛇并不来害他,到 了翌日,他安然的出了屋子。素盏鸣尊为之惊异,这一次他又叫 大国主命进那有毒蜂与蜈蚣的屋子里去,须势理姬又拿避毒物的 东西给大国主命,才得平安无事。素盏鸣尊更是惊讶,他另想了 一个计策,野外有一丛茂林,他射了一支箭到林中,叫大国主命 去拾了回来。林中的草,比人身还高,大国主命听他的吩咐走进 去寻那支箭。素盏鸣尊见他走进林中,叫人四面放火。大国主命 见大火围住他,便呆立不动。这时有一只老鼠走来,向他说道: “里面宽,外面窄。”他听了老鼠的话,料想这里有藏躲的地方, 便用脚蹬踏地上,地面被他一踏,泥土松了,现出了一个洞,他 便逃在洞里躲着,火烧过了,他才从洞里出来,不料先前走过的 那只老鼠。衔了一支箭来,放在他面前,一看那箭,说是素盏 鸣尊的,他大喜,拿着箭走回来了。这时须势理姬正在忧心流 泪,见了他拿着回来,才转忧为喜,素盏鸣尊的心里,也暗暗称 奇。可是他还想再苦大国主命--次,当他在屋里睡觉的时候,他 叫大国主命来,他说:“我的头上很痒,怕是有了虫吧,你为我 取了下来。”大国主命一看素盏鸣尊的头发上,有许多蜈蚣,他 便束手无策,须势理姬在旁,暗中将椋实和红土给他,低声说 道:“放在口中,吐了出来。”他将椋实和红土从口中一点一点地 吐出,素盏鸣尊见了,以为他有胆量,能嚼了蜈蚣吐出,他便没 有话说了。须势理姬乘她父亲熟睡之后,她叫大国主命逃走,因 为以后还有危险。大国主命想了一会,他将素盏鸣尊的头发系在 柱头上,走出屋外,运了大石塞住房门,须势理姬叫他拿了她父 亲的刀、弓矢,和琴一起走;可是他不肯。须势理姬说这几样东 西,她父亲从前说过,想送给他的。他刚拿好了这几样东西,正 要逃走,那琴触着树子,发出响声,将素盏鸣尊惊醒了,因为头 发被系在柱上,等到解了头发,他已经逃远了。后来素盏鸣尊一 直追他到黄泉比良坡,立在坡上叫大国主命,叫他不必逃,他并 无杀害之意,不过想试探他的勇气;并且说明将女儿嫁给他,叫 他带了刀、弓矢,回转出云国,打服那些恶人,于是大国主命便 与须势理姬配合了。素盏鸣尊回到出云国,把为恶的八十神们铲 除了,后来他同有智慧的神少彦名命结为弟兄。
日本神话里,英雄神话虽多,但完全具备英雄的性质的,只 有大国主命。大国主命为幼子,先受诸兄的磨难,到了后来,终 于排除一切困难,达到顺境,为国家生民,发展他的伟大的性 质。这种形式,在希腊神话里的阿波洛(Apollo),赫拉克尔斯 (Heracles)也有相似之点。
大国主命的神话,可以作下列的分析。
(一) 弟兄的轧轹的故事
(二) 争妻子的故事
(三) 英雄神的成功谈
其中又插入下列的两个故事。
(一) 动物的故事(兔与鳄鱼的故事)
(二) 大国主命到根坚国的故事
在英雄神话中,尚有勇者求婚的一种形式,是很普遍的。这 种形式的主要点,可分述如下。
青年英雄赴敌人处。
敌人为可畏的动物:或为巨人,或为怪物,或为敌国的长
者,敌国可解作外国或他界。
敌人叫青年做种种困难的业务。
其目的在招致青年之死。
当青年服务时,敌人的女儿来搭救青年,因能免死。
最后青年英雄,与女子偕逃,离开敌国。
敌人来追,多方防御。
防御的方法,或投以物,此物变成障碍敌人之物。
逃亡的结果,常为二人幸福以终。
英雄神话中,又有退妖降魔的一种形式,如日本神话里的素 盏鸣尊杀八岐大蛇;克尔特人的漂吴夫(Beowulf)斩妖屠龙之 类,皆属此型。
(结论)神话的比较研究,因种类甚多,形式不一,仅略述 上列四例。此外如神婚神话、天鹅处女神话、仙乡淹留神话、游 龙宫神话等型,它们的传播区域,极为广泛,本书为篇幅所限, 均不能一一详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