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政治思想史之起点
吾国历史,世推悠久。溯其远源,可至四千年以上。然研究政治思想史者,不能不断自晚周为始。此实势有必然,非敢数典忘祖。三代以前,社会浅演,书契无征,固不待论。即夏商之世,文物制度尚在草创之中,学术思想殆亦方见萌芽,未能具体。况文献不足,记载阙失,纵有学说,已难考见。孔子生春秋之时已叹二礼无征。 [1] 《洪范》九畴虽或为夏禹政治之大法,而文辞简短。《商书》虽多为信史,而记载疏略。 [2] 至于殷墟甲骨贞卜契券之文字,虽可据以推想古代之制度, [3] 而究非学术思想之纪录。凡此皆历史家与考古家之重要资料,而就政治学之观点论,殊觉其鲜裨实用。故吾人今日欲取中国政治思想作较有统系之研究,至早只能以周代为起点。盖吾国古代文化至周而盛。吾人虽不必从夏曾佑之说,谓“中国一切宗教、典礼、政治、文艺皆周人所创” [4] ,然学术思想之为周人所创,则为至明显之事实。
周代学术之大兴,不在西周盛世,而在东迁以后之春秋末叶与战国时代。 [5] 政治思想亦于此时突然发展,盖自孔子以师儒立教,诸子之学继之以起。“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 [6] ,持故成理之政治学说乃风起云涌,蔚为大观。吾人今日虽不能依据史实确断其骤盛之原因,然就当时历史环境之大势,与乎文化进步之通则,尚可作大致不差之推论。政治思想兴于晚周之主因有二。简言之,即社会组织之迅速变迁,与伟大思想家之适生其会而已。周室自平王之末,已趋微弱。诸侯强大,“秦、晋、齐、楚代兴” [7] ,遂酿成春秋之局势。封建制度既就崩溃,贵族之社会组织与生活亦同时发生变化。士族与庶人间之界限逐渐消失, [8] 贵族原有从政掌学之特权亦普及于平民。 [9] 史家所谓王官失守者,殆非虚构。且列国并存,相争雄长。同文壹教之术犹未用世。思想自由,学无拘禁。处士得以横议,“邪说”亦可大行。而国君图强,每重才士。魏之文侯(前445—前396年在位),田齐之稷下, [10] 尤为战国时代之著例。当此“天下无道”(语见《论语》),社会蜕化之际,不仅争乱频仍,民生困苦,而旧日所以维系人心保持秩序之风俗制度皆动摇崩坏,失其原有之效用。深思远虑之士,对此巨变之原因与影响,自不免加以疑问批评,而提出抗议或补救之方。政治思想,于是勃兴。上述种种情形,春秋已见其端,至战国而更甚。 [11] 故思想之发展亦至战国而始极。然社会环境仅为思想萌育之条件。苟无天资卓绝之思想家如孔、孟、庄、韩诸人适生此特殊之环境中,何能造成吾国学术史上此重要之“黄金时代”。故政治思想起于晚周,由于千载一时之机会。而吾人即以此时期为研究之起点,诚亦有其自然之理由也。 [12]
二 中国政治思想史之分期——按思想演变之大势
西人论吾国文化者每谓其偏于守旧。学者遂或疑吾国之政治思想亦历久顿滞,古今不变。其实中国政论变化之剧烈迅速,虽未足与欧洲相比, [13] 然吾人略加探索,即知其确经显著之重要变化,且可循其变化起伏之迹,而将此二千余年之思想史分为下列之四大段落:
(一)创造时期 自孔子降生(前551)至始皇统一(前221)为时约三百年,包括春秋晚期及战国时代,学者通称之为先秦时代。
(二)因袭时期 自秦汉至宋元(前221—1367)为时约一千六百年。
(三)转变时期 自明初至清末(1368—1898)为时约五百年。
(四)成熟时期 自三民主义之成立以迄于今。(三民主义之讲演在民国十三年。其最初完成则在孙中山先生伦敦被难以后居英之两年中,即1896年与1898年之间。)
先秦为创造时期,其事显明,无待赘说。然孔子自谓“述而不作” [14] ,门人复称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15] 。墨子“用夏政” [16] ,而其言每兼称尧、舜、禹、汤、文、武。 [17] 道法二家,推尊黄帝。法家立言,且或以诸国刑书为依据。 [18] 是诸子之学,悉有渊源,非尽出心裁,凭空立说。创造之名疑有未妥。吾人请释之曰:创造者非无中生有之谓。春秋以前之人既有政治生活,岂无政治观念?古籍如《诗》、《书》所载天命、民本、礼乐、兵刑诸说皆经先秦各家所采用,而成为中国政治思想中之要旨。然此等旧说,原来既乏系统,含义亦较简单。必分别经先秦大家之发挥董理,然后斐然成章,蕴蓄深远,进为一家之学说。此融旧铸新之工作,实无愧于创造。譬如工师建屋,木石砖瓦皆仰给于成品,固无碍于堂构一新也。复次,《汉书·艺文志》有诸子出于王官之说。 [19] 孔子从周,其教人之诗书六艺于诸子中殆最近官学。故章学诚谓“六经皆先王之政典” [20] ,“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 [21] 。以此类推,则先秦政治思想已具体于春秋战国之前,儒、墨、道、法之学乃因袭而非创造。 [22] 此论虽能成理,然不必与吾人之说相悖。请以儒家明之。孔子之政治思想虽以成王周公之制度为根据,然非墨守成规,举先王之政以为后生之教。必于旧政之中,发明新义而自成一家之言,然后七十子乃心悦诚服,奉为宗师。若其仅传周公之政典,“符节匢合”,毫无损益,则诗书六艺,当时既为官书,文武方策之政未经秦火,周鲁所藏,得观者岂仅孔子? [23] 《左传》所载春秋士夫言谈中能称引《诗》、《书》之文者不乏其例,何以儒家之学必以孔子为宗乎?吾人如谓孔子就文武之成规,加以自得之创造,而以之为设教立言之资,似较近情理而易通也。虽然,吾人认先秦时期为创造,尚有一最重要之理由,为上文所未道及而应注意者,则无论诸子学说之来源如何,其本身实“自我作古”,开后学之宗派。秦汉以至宋元之政治思想虽不乏新意义、新内容,而其主要之观点与基本之原理,终不能完全越出先秦之范围。必俟明清海通以后,外学输入,然后思想为之丕变。故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者,春秋以前可以存而不论,先秦时期则不能不认为全部工作之起点。其所占地位之重要,可以不言而喻。总之,先秦思想,对春秋以前为融旧铸新,对秦汉以后为开宗立范,创造之名,由此而立,或不至于大误。
先秦之创造,不由凭空杜撰。秦汉以迄宋元之为因袭,亦非悉出模仿,步趋古学,而绝无进展与改易。始皇并吞六国,封建之天下一变而为郡县,创二千年专制一统之政体。社会之环境既殊,则先秦百家竞起,各创新学之盛况,自亦难于继续维持。同时正以环境不同之故,秦汉以后之思想家虽因袭前人之观念与名词,而政治之对象既已迥异,则其所持观念之内容,与所用名词之含义,亦势不能与古人悉合。故严格言之,秦汉以后之政治思想不必有变古之名,而每有变古之实。吾人以此期之思想远不如先秦之富于创造精神,而思想家亦多无意于创造,因以“因袭”称之,非谓此千六百年之政论悉守晚周之旧也。抑吾人更须注意,先秦诸子,各立门户,辩生末学,相攻尤烈。如孟拒杨墨 [24] ,荀非十二子 [25] ,墨氏讥儒 [26] ,庄生评骘诸家道术 [27] ,此皆最著之例。当时虽意在尊师说,息异端,然不过入主出奴,各有是非,交相胜负。正如群雄角逐,未知鹿死谁手。及至秦汉各家后学相攻已久,接触已多,于是互相折衷调和,而浸有学术混同之趋势。放弃门户之见者遂成杂家之学, [28] 坚持门户之别者亦参采异端,以与师说相糅合。参合之限度不同,故学说之纯驳不一。因此周末及秦汉学术每呈下述之二态。一为学派之名号犹昔,而思想之内容有异。二为一派之中间有分支,而数派之间反相混合。 [29] 自此以后,先秦学派之能继续存在者,虽尚壁垒森严,而所守者不过旧学之主旨。其变易之尤甚者或至体貌不殊,而精神迥别。然既仍互相争辩排斥,则其求胜之心,无异于古人。政治统一之后,专制君主每欲致思想之统一。始皇“以吏为师”,武帝推尊儒术。此种“别黑白而定一尊”之办法,未必遂能消减诸家争胜之心,使其相攻,趋于和缓。故秦汉以后为学术内容调和之时期,亦为学术派别决战之时期。秦亡后之千余年中,各派相争雄长,随历史环境之转变而相代起伏。或先盛而后衰, [30] 或既废而复兴, [31] 或一时熄灭而不再起, [32] 或取得独尊之地位而不能垄断全局, [33] 或失去显学之势力而仍与主潮相抗拒。 [34] 思想之内容虽随时代而屡变,其大体则先秦之旧。绝对新创之成分,极为罕见。
因袭时期政治思想潮流冲击之大势,简言之,乃中国学术上之长期内战。其交战之团体为中土固有之学派,其争斗之利器为先秦旧创之学说。千六百年中仅南北朝时代佛道二教关于致敬君父,分别夷夏等问题之争辩为异域思想参加战争之例外事实。然为期甚短,对思想进展之趋势,未有显明之重要影响。学术内战之结果,虽非政治思想之全部停滞,然中国君主专制之政体,自秦汉开端,此后殊少改变。先秦思想既以社会环境之剧变而骤兴,秦汉以后之思想亦以社会环境之变动较少而缺乏创造之成分,此诚一极自然之现象,毫不足异。苟非明清时代西洋之武力与文化藉海通而相继不断侵入中土,恐政治思想之因袭时期或不能至宋元而终止,其转变时期亦未必至明清而到来也。
吾国政治思想转变之直接原因为外力之刺激。佛教东来,开异族文化侵入之端。五胡乱华,露异族入主中国之兆。然二者虽促成政治、社会、宗教、哲学各方面之骚动与进步,而未曾引起政治思想之转变。盖佛教为宗教而非政治思想,其消极出世之人生观又适与老庄思想有相近之处。其不能对政治思想有所贡献,亦意中事。至于晋代乱华之诸胡,其文化均低。占据中原以后,文化则自动“用夏变夷” [35] ,政治亦不能越出建号称王之故智,尤不易有促动思想转变之能力。必俟明清时代海通之后,欧洲之高度文化随传教士而播于中土。加以闭关自守之局既破,昔日大一统之“天下”突然变为世界上列国之一。而积弱之余,更屡为外国所侵侮。如此空前巨变,自不免激起思想上之革命。此殆为转变时期见于明清之主要原因。再则蒙古入主中国,约一百年。人民备受异族之欺凌荼毒,儒家之仁义礼乐,法家之尊君重国,明法饬令,道家之知白守黑,任天无为,以及一切中国固有之政理治术,均经历史之事实证明,不足以保民族之自存,则穷极生变,明清政治思想自不得不另辟途径,向新方面以前进矣。
转变时期虽包括明清两朝之五百年,然明代以至清初不过略见转变之端。除旧更新之大转变,直至晚清,然后发动。盖明清之初,遗民志士以反抗异类政权而发挥种族思想,一变传统思想中之大同主义。中明以后阳明学派以反对宋明理学之桎梏而发挥自由思想,亦图冲决网罗,肃清尊古守旧之结习。凡此虽具重大之意义,明示转变之方向,然其本身所据观点与所含内容,仍自旧学中蜕化而来,终不脱前人之窠臼。虽知革故,未逮鼎新。及至太平天国崛起,始本基督教义,参以民族思想而产生吾国空前之思想转变。此后则戊戌维新,辛亥革命,无论其所持之主义为何,其受西洋思想之直接影响,而与二千余年传统思想相对抗,则不谋而合。吾人断不可因新思想中每接受旧学说之一部分,遂疑其仍与先秦以来之“道统”完全一贯,良以清季维新及革命思想家之采用旧说,皆按自立之标准。其采用一家之言,非以其为古圣先贤之说,而以其适于现代国家之用。权衡在我,取舍从心 [36] 。思想自主之风气,殆为先秦以后所创见。
辛亥革命,思想为转变时期之结局,亦为成熟时期之起点。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五权学说融会古今,贯通中外,运独到之特见,集一代之大成,不仅树革命之理论基础,而立国之根本大道,亦于是完成。二千余年之政治思想,至此乃臻成熟之境。
三 中国政治思想史之分期——按思想之历史背景
上文就二千余年中思想演变之大势,而分为四期,虽不尽妥,或无大误。吾人又可就思想之历史背景而划分为下列之三时期:
(一)封建天下之思想 包括春秋及战国时代,与上述之“创造时期”相当。
(二)专制天下之思想 包括秦汉至明清之二千年,与“因袭时期”及“转变时期”之前大部分相当。
(三)近代国家之思想 包括清末戊戌维新时代及辛亥革命以迄今日,与“转变时期”之后部及“成熟时期”相当。
政治思想与政治制度相推移,以故政治思想史亦可按制度演变之大势而分期。吾国政制自商周以来,凡经三变。商周之际,部落社会 [37] 渐进而成封建天下, [38] 此为一变。始皇并吞六国,划天下为郡县,定君主专制之制,此为二变。晚清失政,民国开基,二千年之君制遂告终止,此为三变。段落分明,早为人所共喻。吾人若按此政治制度史之段落以划分政治思想史之时期,诚极自然之事。
封建天下之政治思想不发生于周代极盛之时,而兴起于就衰之后,上文已略述及。故先秦之思想均以封建天下为其背景,而不必悉以之为对象或理想。试举诸家之著者言之,如孔子“从周” [39] ,其思想以封建天下为背景而兼理想者也。孟子百里可王,天下定一 [40] 之说虽不尊周,而亦未否认封建之理想。墨子“非攻”实为对战国侵伐兼并之抗议,其“尚同”之说明揭“国君”、“家君” [41] 壹义之事,则亦纯然为封建天下之思想。道法二家,与此相异。老子近乎放任主义,庄子近乎无政府主义,二者皆消极对晚周政治作激烈之批评,而提出缺乏历史根据之自由社会为理想。法家如商鞅韩非诸人则承认战国七雄争长之实际情形而发为富国、强兵、尊君、重令之学说。其思想之背景既非盛周之封建,其理想又倾向于嬴秦之专制。故诸子之中儒墨拥护已就崩溃之封建天下,法家预想行将出现之君权一统,道家则否定历史上之一切制度。
专制天下之政治思想以秦汉至明清之制度为背景。先秦诸家各视其本身能否适应此历史之新环境而决其宗派之盛衰,儒家适应之力最强, [42] 故其道统最长远,实力最雄厚,非任何宗派所能及。法家思想虽倾向于专制,且事实上为嬴秦统一之基础,似应大盛于专制之天下。然申韩之学自李斯致用之后,其法令名实诸旨渐已成为实用之治术,终止学理上之发展,而其君臣守法,“令尊于君” [43] 之要义则与君主专制政体之精神根本冲突,尤难为人所接受。故秦汉以后,虽间有法家之言,终不能预于显学之列,足与儒家相抗衡。专制政体得先秦法家之助而长成,乃旋即弃之不顾,使归于微弱,纵非枭食其母,亦似得鱼忘筌(语见《庄子》)。专制天下之乱多治少,恐此为原因之一。墨家本与儒家同为封建天下之思想,而不能如儒之善变。加以“其道大觳” [44] ,“若烧若焦” [45] ,又不似儒家具有诗书礼乐、五行三统诸术,上足以“合文通治” [46] ,下亦可粉饰太平。故秦汉以后,宗风顿息,终专制天下二千年中遂成绝学。 [47] 道家思想之时间性,较诸家为最少。其消极之态度始终大体一贯,未曾因封建天下之改为郡县而有根本之改易。故除在极短之时间,曾为朝廷所采用,取得独尊之地位 [48] 以外,老庄政治思想为专制天下时期反对专制最彻底之抗议,与儒家思想对立,略如野党之于朝党。每值盛世承平或方衰而未乱之际,则儒胜而道微。纪纲崩坏,生民困苦,则无为无君之思想乘机兴起。直至宋元以后,专制政体之发育达于极点,然后此抗议之声始趋消息,而政治思想之中不复有独立之道家宗派。综上所述,足见专制天下时期政治思想之主要趋势有三:(1)儒家思想由拥护封建制度一变而拥护专制政体,成为二千年中之正统学派。 [49] (2)儒家势盛,而法墨同归失败。(3)儒道二家随社会之治乱,互为消长。 [50]
封建与专制两时期之思想有一共同之特点,无论其内容如何,均以“天下”为对象。其所异者封建天下为合法之分割,专制天下为绝对之一统而已。天下观念之含义略近欧洲中世初期之世界帝国。其理想之范围,至为广大。古人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51] 者,最能表示此点。故严格言之,“天下”时期之一切政治关系皆为内政,而无国际间之外交。至封建改为专制,则并春秋时代,形似外交关系之聘吊盟约,亦完全归于消灭。周秦以后,四夷时与中国为敌,甚至侵占中原,僭窃神器,事实上否定天下之观念。然而自汉以来,论治夷政策者,仍多袭“四海一家”、“安内柔远”一类之传统思想。 [52] 其尤荒谬可笑者,如清乾隆五十八年英国使臣马加特尼 [53] 之来,所乘舟车皆令悬英吉利朝贡之旗。觐见皇帝,强之行跪拜礼。高宗与英王之敕书复有“倾心向化”、“航海来庭”等语。此皆明白表现国人根本缺乏国际观念之事实,而推原此政治唯我论 [54] 之由来,天下本位之思想殆应负一部分之责任。复次,专制天下之思想,颇有大同主义之倾向。忽略族类之区分,重视文化之同异。 [55] 其结果遂致二千年间,中国势盛,则高唱“用夏变夷”之理论,外族入主,则迁就政治屈服之事实。只须征服者行中国“先王之道”,同化于我,则北面称臣,承认异类之政权,亦毫不愧恨。民族思想发育不良,此为专制天下思想之又一结果。
综上所举各端,一言以蔽之曰:缺乏近代国家之观念而已。近代国家之品性为何,虽无绝对之标准以资判断。然按世界各国政治经验之通例言,则所谓近代国家,至少具有下列之数特点:(1)树立民族自主之政权。(2)承认列国并存,彼此交互之关系。(3)尊法律、重制度,而不偏赖人伦道德以为治。上述三端欧洲主要之国家在15世纪以后已粗具轮廓,迅速发展,至16、17世纪而大体成熟。吾人若就18世纪以后之情形论,则(4)扩充人民参政权利一端亦可认为近代国家特点之一。 [56] 此四种品性,吾国当专制天下之时期固完全缺乏,即在封建天下之分割时期亦仅略有痕迹,似是而非。二千年政治思想之酝酿冲激不能产生近代国家之观念,此实历史环境之所限,不足以为前贤病。亦犹欧洲古代思想家之注目于市府,中世之醉心于帝国,必至近代,然后有民族国家之理论也。
欧洲近代国家之发生与长成,先于中国者数百年。以开国之迟早论,则我老大而彼少壮,以政治演化之程度论,则彼先进而我晚成。两者相值,强弱立判。明季清初,西洋教士虽已东来,国人尚狃于专制天下之结习,对其所传来之西学,未发生普遍之影响。必经辛丑、庚申、甲午、庚子诸役丧师辱国,然后朝野人士始渐觉专制天下之旧制度旧思想不足以图存。于是效法西人,维新变法之议大起。欧美近代国家观念乃传入中国,与传统思想互相争斗,局部调和。离陆璀璨,蔚为大观。先之以戊戌维新,继之以辛亥革命。至孙中山先生集全局之大成,而吾国政治思想之第三期于是正式开始。
吾人就不同之观点,试拟两种之分期,其结果竟大体相符合。足见所拟虽未必尽善,而大致不误,则可断言。本书下文即按此分期,将二千余年之政治思想史,次第作扼要之叙述。
* * *
[1] 《论语·八佾第三》。
[2] 王国维《古史新证》认《商书》除《汤誓》外皆真,《周书·洪范》可疑。
[3] 参周传儒《甲骨文字与殷商制度》,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
[4] 《中国古代史》页29,孔子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谓:“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是不以周为新创。
[5] 平王元年迁都洛邑(前770)。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平王四十九年,前722),终于哀公十四年(前481),战国时代之起迄尚无定说,姑以春秋终止以后,始皇统一以前之259年当之,即敬王四十年至始皇二十六年(前480—前221)。
[6]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诗教上”。
[7] 《国语》卷十六“郑语”。《史记》卷四“周本纪”亦有同样之记载。
[8] 如《左传·昭公三年》载晋国“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又如宁戚饭牛而见用于齐桓公,百里奚贫贱而事秦穆公。
[9] 孔子“有教无类”以诗书六艺授人,首开学术普及之风。
[10] 魏文侯立于周贞定王二十四年(前445),齐威王立稷下宫,设禄招士,当在其即位之初(前356)。宣王时(前319—前301)稷下复盛,达“数百千人”(《史记·田齐世家》),“喜议政事”(《新序》),至湣王时(前300—前284)乃解散。
[11] 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三“周末风俗”条谓:“春秋时犹敬重礼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尊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此述春秋战国之变颇为明晰。刘向《战国策·序》亦谓:“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损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王侯,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仿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可见周末社会之大概。
[12]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及《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二篇一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一章二节,均论先秦学术之起因,可参阅。
[13] 作者所编《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绪论》第一节中略论中西政治思想之异同,可参阅。(见本书附录)
[14] 《论语·述而第七》。
[15] 《中庸》三十章。
[16] 《淮南子·要略训》。
[18] 《晋书·艺文志》谓:“律文起自李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中略)商君受之以相秦。”
[19] 诸子学说来源,此后于分述各家时当略论之,兹不赘及。
[20] 《文史通义》卷一“易教上”。
[21] 同书卷二“原道上”。
[22] 例如江瑔《读子卮言》卷二页28谓:“墨子之学出于史佚。(中略)史佚有书二篇,汉志列于墨家之首,且谓周臣在成康时,则由史佚历数百岁而后至墨子。未有墨子之前已有墨家之学。”
[23] 《左传·昭公二年》载晋韩宣子观书于太史氏,谓“周礼尽在鲁矣”。
[24] 《孟子·滕文公》上、下。
[25] 《荀子·非十二子》。
[26] 《墨子》“兼爱”、“节用”、“节葬”、“天志”、“明鬼”等篇。
[27] 《庄子·天下》。
[28] 《吕氏春秋》为最重要之代表。(杂家为门派之一,非诸家之杂,见《汉书·儒林传》)。
[29] 姚舜钦《秦汉哲学史》第二章谓秦汉哲学乃混成,颇有见地。
[30] 如法家之在秦汉,儒家之在汉魏。
[31] 如道家之在魏晋。
[32] 如墨家之在汉代。
[33] 如儒家之在汉代。
[34] 如道家之在汉代,儒家之在魏晋。
[35] 《晋书》卷一〇五“载记”五“石勒传下”。
[36] 维新思想家中康有为似为例外。盖其主张变法,每托《春秋》三世之义,称孔子为万世制宪,确不免守旧之嫌疑。然《孔子改制考》谓先秦百家之学悉出新创,孔子亦改制托古著为“六经”。或康氏本人亦窃取改制托古之义。又《大同书》之理想虽出于《礼运》,实多与西洋学说相合。
[37] 徐协贞《殷契通释序》据甲骨文推定殷前半纪为“混乱部落社会”,后半纪为“王朝部落社会”,可参阅。
[38] 周代封建概况可参阅《史记》卷四“周本纪”。
[39] 《论语·八佾第三》,《中庸》第二十八章。
[40] 《孟子·梁惠王上》。
[41] 《墨子·尚同》中、下。
[42] 《荀子·儒效》篇谓儒者“持险应变典当,与时迁移,与世偃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
[43] 《管子·法法》。
[44] 《庄子·天下》。
[45] 《荀子·富国》。
[46] 同书“非十二子”。
[47] 清末谭嗣同《仁学·自序》谓墨学乃其思想来源之一,然未尝认为复兴之独立宗派。
[48] 西汉初年迄文帝之世,黄老曾一时大行。
[49] 夏曾佑《中国古代史》页256,论专制君主之心理曰:“综(秦皇汉武)两君生平而论之,其行事皆可分为三大端。一曰尊儒术,二曰信方士,三曰好用兵。(中略)盖皆专制之一念所发现而已。其尊儒术者,非有契于仁义恭俭,实视儒术为最便于专制之教耳。开边之意,则不欲己之外别有君长,必使天下归于一人而后快意,非今日之国际竞争也。至于求仙,则因富贵已极,他无可希,惟望不死以长享此乐。”于儒术与专制之关系,言之至确。
[50] 儒家孟子一派注重民本之旨,与秦汉以后传统儒学之关系,略有似道之与儒。每当君国暗危之际,孟子一夫可诛,保民而王等说,辄起与无为无君之思想相呼应。
[51] 《诗·小雅·北山》。
[52] 公羊家最能代表此种态度。如成公十六年钟离之会,《传》文云:“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53] Macartney,参《清朝续文献通考》卷三〇〇,《四裔考》六“英吉利”。
[54] “Political Solipsism”此名虽作者杜撰,似尚能显示天下观念一方面之精神。参阅本书此处注[49] 引夏曾佑秦皇汉武开边之意。
[55] 此亦公羊家开其端。其进退褒贬之标准为夷狄用中国之道则进之于“中国”,中国有夷狄之行则贬之为“夷狄”。哀公十三年黄池之会,《传》曰:“吴,夷狄之国也,祝发文身,欲因鲁之礼,因晋之权,而请冠,端而袭,其藉于成周以尊天王。吴进矣。”此前者之例。僖公三十二年秦袭郑,《传》云:“其谓之秦何。夷狄之也。”此后者之例。秦汉以来有意或无意间承其绪者如王通以元魏“受先王之道”而帝之(《元经·述史》),许衡为蒙古立纲常制度(《鲁斋遗书》),凌廷堪为侵华之外族辩护(《校礼堂文集·诗集》),康有为为满洲进维新保国之计,皆其著者。清世宗《大义觉迷录》亦利用其说,以折吕留良、曾静之民族思想。
[56] 梁启超谓中国二千年之政论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意即指此。参阅《少年中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