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称:“遯之时义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尧称则天,而不屈 阳之高;武尽美矣,终全孤竹之絜。自兹以降,风流弥繁,长往之轨未殊,而感致之数匪一。或隐居以求其志,或迴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槩,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介性所至而已。故蒙耻之宾,屡黜不去其国;蹈海之节,千乘莫移其情。适使矫易去就,则不能相为矣。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然而蝉蜕嚣埃之中,自致寰区之外,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也。

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扬雄曰:“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言其违患之远也。光武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车之所徵贲,相望于岩中矣。若薛方、逄萌聘而不肯至,严光、周党、王霸至而不能屈。群方咸遂,志士怀仁,斯固所谓举逸人则天下归心者乎?肃宗亦礼郑均而徵高凤,以成其节。自后帝德稍衰,邪孽当朝,处子耿介,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而不顾,多失其中行焉。盖录其绝尘不及,同夫作者,列之此篇。

文选》卷第五十“史论下”载范晔 [1] 《逸民传论》。

避世,西洋隐士与中国隐士在此点上相同。既曰避世,当然是个人的。唯西洋之避世是宗教的,故要为人类做一点事;中国的避世是无所为的,且狂妄自傲、自以为高。西洋之隐士是吃苦的;中国之隐士是享福的,林间月下,看花饮酒。而伯夷、叔齐饿死首阳,不食周食,也颇有宗教的精神; [2] 清之逸民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此种遗老谁也愿意作。 [3]

隐士是避世的,是个人主义,以《易》所称“遯之时义大矣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而论。王侯者,一国之主,领袖元首,人民应从其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人民既为其臣,便应侍奉王者。我们有时没有个人之人格,个人不能成立,国家令我们死战不敢偷生存。古之国家以王侯、帝为代表,故效死而不去,此爱国也。忠、孝并列,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孝与忠既并列,且忠亦是天之经、地之义也,故古有云“求忠臣于孝子门”,可见忠孝一体,君亲一体。上古之人是如此看、如此想、如此说。一个人若不事王侯,往消极上说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也”(《战国策•齐策•赵威后问齐使》)。古代圣明之君主往往降礼而推崇隐逸之臣,何故?此王侯之政策。王、帝尊隐者,皆天下太平之时。若在干戈之际,天下扰扰,兵荒马乱之时不及推崇隐者,因乃用人之际也。“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元杂剧《赚蒯通》)宁可我负人,勿人负我。太平之时,不要臣下做人才,而须做奴才。一般奴才,在用人之际是奴才。奴才,无本事者也,只会花言巧语以悦人。太平时,人前有几个奴才很舒服,而有人才在前未必舒服;有事时,人才必定与之辩理反驳,若不听则拂袖而去。由此可知,古之皇帝都喜欢奴才而杀人才。一般庸主昏君是喜欢奴才的,晕天黑地,什么也不明白。亡国之君手下皆有几个奴才,此亡国之由也。然一般大有为之君,也杀了功臣,纵不见得喜奴才,然杀功臣自然是不喜人才了。当国家太平之际,为君者只希望为臣者舞蹈扬尘,山呼万岁,此亦是望其做奴才也。隐士虽不服从,然绝不反对;虽未为之做事,然亦未坏事,故推重隐士也。清入关后,希望明人为之做事,不然,做遗老去可也。八年沦陷,日人对中国亦如此。有名气者出来为之做事是一等人,如王克敏、王荫堂,在日人眼中,王克敏曾为国民政府代表,王荫堂以前亦是国民政府之人。第二,未替日人做事,然老实待着。第三是杀无赦(地下工作者)。

首段:

“遯之时义大矣哉”,“遯”、“遁”通,即避世也。“时义”,《易经》上常连用成一名词,“时义”仿佛夏葛而冬裘。孰对孰不对?孰好孰劣?这很难说。然好坏有客观条件,有时间性,今之所谓“合时宜”与“时义”意近,义者,时之宜也。天下无一定不变之道理。商鞅之法,统一中国。商鞅之法是第一个改变上古政策的,上古统民讲仁义,商鞅讲功利。汤武变揖让为征伐,商鞅变仁义为功利,皆有其“时义”在也。遯,并不好,然在某一时,有其好处在。

“高尚其事”,“尚”,“上”通。

“自兹以降”,“兹”,指上古三代而言。许由指上古,伯夷指三代。

“风流弥繁”,“风流”,犹言流风、风气,与文采风流之意不同,与风流蕴藉亦不同。文采风流、风流蕴藉,指人之品性。

“长往之轨未殊”,“长往”,一去不回。

“而感致之数匪一”,“感致”,有感于中而致如此。“致”,使也。“数”,方式也。

五臣注:“自兹以降,谓许由、伯夷以下也。风流,谓隐居之流也。……不殊,言隐逸同也。感致匪一,谓以下事。”

接下文章一连六个“或……”,有层次先后,不仅求字句整齐,音节高亢。不仅文章美,亦有思想:

(一)“或隐居以求其志。”“志”,意志,本意志而做事不易,往往因受环境人事之影响而打折扣,“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刘琨《寄赠别驾卢谌》)。

两个朋友在一起,必须此一人为彼一人之奴隶,或自觉或不自觉。人连自由意志都没有(人没有完全、没有自由),两人需彼此将就,始可过两人以上之生活。要团结须服从,此岂非为他人之奴隶?人在党中如运轮然,没有个人之意志。

有感觉、有思想之人感到人生之艰难,以渊明之冲淡尚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陶渊明《自祭文》)一个天才或一个有思想、有感觉之人,不愿受羁勒,要求有个人自由,求意志完全,如此便不能处世或为人,故“隐居以求其志”,爱求怎样求怎样。

中国人不是舒服是麻木,西洋人说话如针刺:

你死,死以后我还诅咒你,我连死都死不起,有这些孩子……

在法律上、道德上,都不允许自杀。人有时死都死不起。

(二)“或迴避以全其道。”“道”,“道”言行;“志”言心,在心为志。“道之将行也与?命也。”(《论语•宪问》)此句“或迴避以全其道”与上句“或隐居以求其志”,无甚大区别。

(三)“或静己以镇其躁。”人若无火性便苟安,不求上进,萎靡不振。“静己以镇其躁”,可真正做一点事,要去火性留血气。范蔚宗之言,或是消极的,谓如此可以不在社会上奔走也。不论消极地为善或积极地为我,总要“静己以镇其躁”。

(四)“或去危以图其安。”此就利害言。

(五)“或垢俗以动其槩。”李善注:“或垢秽时俗以动其槩,槩,犹操也。”操,节操、操守、操行、操持。五臣注:“垢,秽也。槩,节槩也。”

(六)“或疵物以激其清。”“疵”,骂;“激”,激发。“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楚辞《渔父》),即“疵物以激其清”。

“垢俗”即老子所谓之混俗也,外圆而内方。“疵物以激其清”,根本就不改也。传说一国有狂泉,只有一人未喝而未疯。然一群疯子说他是疯子,无法,此人也喝了。

看事情最难窥见全圆。“凝视人生,窥见全圆”(厨川白村语)。如此思想可透彻,思想才不至偏激。

“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五臣本无“观”字。“甘心”,至死不悔。

“憔悴江海之上”,“憔悴”,生活甚艰。

“亦云介性所至而已”,“介性”,五臣注:“耿介之性。”因光明坚固,故不能改变。然或有他义:介,古通“个”,此或误。(犹如汩与汨,古抄书易错。)如:一介之使=一个之使;一介不取、一介不与=一个不取、一个不与。

前言“长往之轨未殊”,此云“介性所至而已”,“长往之轨”与“介性所至”以图示:

“适使矫易去就”,“适”,五臣注:“向也。”嚮、向通。方向、方嚮,此就空间上言;就时间上说,亦通,皆言过去。嚮者、向者、昔者、古者,古者最长;昔者较古者短;嚮者,三天前亦可谓之嚮,很古则不可。“适”,方才、刚(过去)。“适见之不知何往”,亦是过去式。“矫易”,改变。

“则不能相为矣”,干不了。

“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硁硁”,不变通。五臣注:“坚劲貌。”即今俗言“死心眼儿”。阿力士多德(Aristotle) [4] 对亚历山大(Alexander)言:“我还不至于无聊得非说你的坏话而没有话说。”此亦硁硁之言也。

“自致寰区之外”,“致”(vt,及物动词);至(vi,不及物动词),弄到、摆到。“寰区之外”,世外。

“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者乎”,“异”(v,动词),不同。“夫”(that),那个。

“志意修则骄富贵”,“志意修”,意志坚强。

学道之人心非狠不可,否则意志不坚便被世俗所诱。作文做事,亦皆如此。若只狠了心,瞧不起人,而己一无所能,那只是狂妄 无知。意志修而骄富贵,还需内守充实,真有本事,有仗恃,然后才能瞧不起人。只是瞧不起人或求人怜,皆不可。

次段:

“士之蕴藉义愤甚矣”,“蕴藉”,五臣注:宽和貌。李善注:宽博有余。二说俱不通。蕴藉,含也。含蓄,怀、抱。“义愤”,恨也,不平也。“蕴藉义愤”,即怀恨、抱不平。

“是时裂冠毁冕”,“裂冠毁冕”,欲避世也。冠冕,象征,非写实。

“盖不可胜数”,“盖”,推原其故之辞。

“弋者何篡焉”,“弋者”,射人也,“篡”,取也。

巢父、许由 [5] ,太平时代之隐士。如以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太平时代之隐士,消极的就是藏拙;还有一种积极的,是嫉妒——不合作。此种心理最不好,若不嫉妒而至羡慕,往往成为谄媚。遇到比我们高的人(物质、精神),既不谄媚也不嫉妒,即中庸之道。然谈何容易!太平时代之隐士,不见得是真高真洁。乱世之隐士,一为避患,此是消极的,避敌人之患且敌人占据不能长久;一为义愤,此是积极的。藏拙与避患是无为,嫉妒与义愤是不平。

“光武侧席幽人”,“侧”,犹特也。“侧席”,特席(特席与联席相对)。中国上古之时进屋就脱鞋,所以“跪”很平常。“侧席幽人”,为幽人特设一席,待之有礼,尊重之也。“侧席”,动词。“光武侧席幽人”,五臣注:“光武侧席是忧幽人不至矣。”《礼记》云:“有忧者,侧席而坐。”(《曲礼上》)礼,不看成印版规矩,而看成有生命之艺术。先王之礼,皆合人情。“有忧者,侧席而坐”,既不打扰人,人亦不扰我,井水不犯河水。

“旌帛蒲车之所徵贲”,李善注:“言招士或旌以帛也。”五臣注:“招贤之表识(识,ㄓ [6] ,记号也)。帛,束帛。蒲车,招隐之车也。徵,求。贲,饰也。”“旌”有二义:(一)旌旗(n),(二)旌表(v)。《诗经•干旄》招贤士也,旄亦旌之类。“帛”,招贤之聘礼。“蒲车”,五臣谓招隐之车也,非,应从李善注。蒲车,蒲轮之车也。“贲”,卦名,贲者文明之象(文,文章,明光彩。其实文章就是光彩。彣、彰互训)。“徵”,承蒲车,“贲”,承旌帛,此句二主语、二述语,即旌帛之所贲,蒲车之所徵。“所”下之字必为动词。“谁”、“孰”、“何”,有时亦用于动词之前。如“谁欺”、“孰与”、“何知”,《论语•颜渊》:“君孰与足?”“所见者何?”

“相望于岩中矣”,“相望”,不断也。

“……至而不能屈”,“不能屈”,不能曲以臣节。

“群方咸遂”,“方”:(一)方向,(二)类。“群方”,各处也。或从二讲,群方,各类。“遂”,顺也,安生。

“斯固所谓举逸人则天下归心者乎”,“逸人”,五臣本作“逸民”,是。

孔子所谓“举逸民”是积极的。(“遗民”,遗,剩下之意,前朝遗民,改朝换帝而后之民曰遗民。“逸民”,逸,逃掉之意,漏网之鱼曰逸。唯逸民是好的意思。)皇帝用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每一个人都要为君主国家负责,但结果成了君令臣死,不敢不死,暴戾之君亦称之为圣明之君。若不为君为国效劳,而隐于远山之中,此颇似一逃债者。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隐士亦逃债,此之谓逸民。孔子之所谓“逸民”,言其有本事有能耐而不肯做事,此时皇帝“举逸民则天下归心”。何故?逸民想逃脱,而皇帝以礼徵之,非令其一露本事,但不是命令,不是强迫,而是请求。天下人见此情况,则觉其君真乃圣明之君,人只要有本事,不愁无官可做。逸民想逃尚逃不了,可见皇帝之圣明。

在旧日专制时代,皇帝最怕人造反,消灭之方有数种,如秦始皇之愚民、汉高祖杀戮功臣,乃消极之办法、糊涂之办法。故一个暴君摧残其臣民,不思其幸福。等其臣民被摧残至最后程度,就是他从皇座上倒颠下来之时,不及其身,便在子孙。故秦二世而亡,乃天理使然,亦是罪有应得。汉高祖杀功臣,晚年“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歌》) [7] ——都杀了,哪有猛士?故汉历代受外之压迫也。

没本事之人,乐得无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本事之人,一是不能安然无事,二是不平,唯恐天下一日无事,闲不住,待不起,此时最好给以很好之报酬、十足之面子,使其做一件合适之事。(大臣篡位,不也是给其事做了?参活句,不参死句。)在上者用人,需有用人之本事;在下者为人所用,此亦需有能耐。用人需能支配人。曹操如生于汉之高祖时,就是韩信、萧何之流;汉高祖能用人、汉献帝本身衰弱,而国势微弱,欲振亦不可。总之,大有为之君,举逸民而天下归心。

史记•留侯世家》记,汉高祖为帝后,其手下大将沙中偶语。 [8] (非良好现象,出力叩头是我们的,而享福者是他。)汉高祖见之,问张良,良曰给以官位,又曰先封雍齿为侯。雍齿,高祖最不喜者,封之,别人云,安心了。此亦心理学。本文中所言“斯固所谓举逸人则天下归心者乎”,方法很近似此。

“志士怀仁”,志士怀念皇帝之仁,不可造反。

皇帝与逸民相互利用,皇帝利用逸民使天下归心,逸民利用皇帝装门面。竞争、互助,古人不讲此二点,只讲利用、互相利用。(有钱者与做官者彼此利用。)在上位者,利用隐士而使人觉其仁心;在下位之隐士,利用皇帝以表其高节。

意识,有时自怪自己之思想会突如其来。其实此意识是早已有了,不过以前不清楚,如种子经过日光、雨露而生枝长叶,经过了此因缘,而种子发生——长叶、开花、结果。

自己求知,自己爱好。此二点,互为因果。

余近来常谈阿Q正传》,二十余岁时即看到鲁迅欲揭示中国民族之传统上的毛病:麻木、不认真、糊涂……《阿Q正传》但挑这些,如大夫之割疮,实是大夫之慈悲。否则,虽有皮包着,里面就烂了,甚至于传布全身。

中国究竟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中国有国粹否?第一,应分清国粹与非国粹(国渣),不论从历史上看来(看事情)、哲学上看来(看道理)或文学上看来,觉得中国多少年来之…… [9] 余自谓有感觉而无思想。近来,思想似乎有进步,尤其三十四年 [10] 起,要发掘中国的旧东西,要看看什么是国粹、国渣,应留的或应抛的……讲《逸民传论》,觉得有话可说,然究非搞思想之人,而苦于脑子没有条理。思想与语言,由思想变成语言,中间需经过一番周折。(余作散文及翻译皆学鲁迅,翻译用直译,保存原来之音节。no go,即不行、搞不通之意。余译此句非常高兴。余欲将莎士比亚[Shakespeare]之戏剧翻成曲子。《大笑》阳历年后发表于《益世报》“君子一言”。)把思想翻译成语言,真不容易。对讲功课,余自谓:(一)预备不充分,(二)思想不成熟,现正在用功期间,心中万马奔腾,不是想人生、人世,就是想自己,观察、欣赏、分析……总觉得以前不成,一年讲得比一年好些。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然只尽于此,没法子。今年便觉得去年所讲的不成,盖思想不成熟,永远由此一点往前转,而不能固定于一点,故也不能安生。

传统、遗传真可怕,好的、坏的都承袭了。没有一个祖先不希望其子孙强业胜祖,子孙应发挥祖上之美点,而抛其毛病。天下之法律,没有推之四海而皆准——不变的。孔子是圣人,孟子推为“圣人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或骂孔子投机主义,摇身而变。)《易》称“遯之时义大矣哉”,“时义”,在这儿是合适,如夏葛而冬裘。

发现什么是国粹、非国粹,是以“时”为标准。吾人生于大时代,已非闭关自守,人为夷狄、我为上种之时……现在,五大强国之一……这些金字招牌,不必提了,看外国人如何对我们!把我们还看成人吗?如果不想把国家送给别人,唯有自强。

所谓国粹者,适合于此大时代之生存条件者即国粹。此岂非武断?是的,虽武断,然非如此不可。

善恶、道德、仁义、是非……现在谈不到。反正饿了得吃饭,无饭吃得想法找饭吃;不找,就得饿死。我们不是不讲是非、道德……但现在非讲道德、仁义之时,饿了找饭吃要紧。如日本来侵略,或抗战,或投降、叩头、灭亡,用不到讲是非、善恶。《礼记•礼运•大同》篇所言:“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诗之道理、境界……真的过那种生活是诗的生活,但成吗?不可不高处着眼、低处着手,先承认了事实,然后一步步走近理想,但必须有理想。

祖先为我们留下道理,是要其子孙本此哲学而生活,不是使其本此而灭亡。所以,改革哲理是我们之责任……(今人坐汽车、住大楼、吃西餐……这些吃、住、行都改了,而哲理不肯改。)

逸民,唯中国有之,中国隐士清高,清高的是什么?隐士,如绣花枕头、象牙饭桶,装样子。

本篇结尾曰:

肃宗亦礼郑均而徵高凤,以成其节。自后帝德稍衰,邪孽当朝,处子耿介,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不顾,多失其中行焉。盖录其绝尘不反,同夫作者,列之此篇。

此段非常好。范蔚宗有史学、史识。

“处子”,“处”,不出之意。“与卿相等列”,“与”字上,五臣本有“羞”字。肃宗以后,卿相=邪孽。“抗”,高抗。“愤”,愤慨。“中行”,中道之行,中庸之道。

此段指东汉党锢之祸,此时隐士有反抗精神。汉之隐士,在王莽时代,消极的不合作;在光武时代,积极的合作;肃宗以后,积极的不合作,故结果成了党锢之祸,都被杀了,惨极了。汉之党锢、唐之清流、宋之太学上书、明之东林、民国之五四运动……实非好现象——此就利害言之,非就事实而言之。

结句“盖录其绝尘不及,同夫作者,列之此篇”。“及”,五臣本作“反”,好。

* * *

[1]  范晔(398—445):南北朝宋史学家、文学家,字蔚宗,顺阳(今河南南阳淅川)人。范晔删取各家《后汉书》,著为一家之作,成《后汉书》十纪、八十列传。

[2]  《吕氏春秋•诚廉》:“昔周之将兴也,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偏伯焉,似将有道者,今吾奚为处乎此哉?’二子西行如周,至于岐阳,则文王已殁矣。武王即位,观周德,则王使叔旦就胶鬲于次四内,而与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为三书,同辞,血之以牲,埋一于四内,皆以一归。又使保召公就微子开于共头之下,而与之盟曰:‘世为长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诸。’为三书,同辞,血之以牲,埋一于共头之下,皆以一归。伯夷、叔齐闻之,相视而笑曰:‘嘻!异乎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氏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福也;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正与为正,乐治与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庳自高也。今周见殷之僻乱也,而遽为之正与治,上谋而行货,阻丘而保威也。割牲而盟以为信,因四内与共头以明行,扬梦以说众,杀伐以要利,以此绍殷,是以乱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乎治世,不避其任;遭乎乱世,不为苟在。今天下闇,周德衰矣。与其并乎周以漫吾身也,不若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行,至首阳之下而饿焉。”《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3]  祝穆《事文类聚》引殷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4]  阿力士多德(前384—前322):今译为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

[5]  巢父:传说中尧时之高士,因筑巢而居,故称巢父。许由:传说中尧时之高士,隐于箕山。《庄子•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皇甫谧高士传》:“尧让天下于许由。……由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无轻天下色。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髙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牵犊上流饮之。”

[6]  ㄓ:注音符号,对应汉语拼音zhi。

[7]  《大风歌》全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8]  《史记•留侯世家》:“(汉)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偶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已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

[9]  原笔记此处即为省略号,当是漏记当时的讲述。

[10]  三十四年:指民国三十四年,即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