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有力的文学,有韵的文学。老杜可为力文学的代表,义山可为韵文学的代表。今日即以力的文学与韵的文学说杜工部与玉谿生之诗。

老杜七绝,可为其力文学的代表。老杜七绝以《江南逢李龟年》流传最广,时人多举之。其实,这真是不知老杜。此首若非老杜有意为之,便是偶尔懈弛,偶尔失足,坠堑落坑,掉入了时人滥调的泥淖,陷入了传统的窠臼。《江南逢李龟年》一首,不能代表老杜的绝句。

现在先说一段题外文章。生活中,我们看盆景、看园林、看山水。盆景,看起来是精致,但是太小(并非恶劣,并非凡俗);园林较盆景大,其中太湖石、石笋布置极好,但又总嫌匠气。只有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我们才能真觉其“大”,且能发现其“高尚的情趣”与“伟大的力量”。平常人用“雅”打倒恶劣与凡俗,但“雅”终觉太弱,我们要用“力量”来打到恶劣与凡俗。

老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有苍苍莽莽之气,就如大自然的山水脱出于尘埃之外,一尘不染,有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绝句四首》其三)

平常只知杜诗有力量,而未曾注意到其高尚的情趣。从全首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二句,有高尚的情趣;“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二句,既有高尚的情趣,又有伟大的力量。诗中一、二句无人,三、四句看似仍无人而实已有人,“窗含西岭千秋雪”,象征人心胸之阔大,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是伟大的力量。常人看船不过蠢然呆死之一物,无灵性;老杜看它是有生命,能自西蜀到东吴,自东吴到西蜀,不限于现在眼前之一物,不局限于现在眼前的小天地。诗人的心扉(heart's door)是打开的,诗人从大自然得到了高尚的情趣与伟大的力量。这一小首诗,真是老杜伟大人格的表现。

再看老杜“二月已破”一首: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漫兴九首》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是“破”,不是“去”。若说“二月已去”,真没力量;“二月已破三月来”,念念多有力量。“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之“杯”,是苦酒之杯。这两句真是有力量。耶稣死前说:“你们的意思若要我喝这杯苦酒,我就喝下去。”此即因为有受苦的力量。老杜对苦有担荷。

晚唐韩偓诗中有几句值得一提:“菊露 凄罗幕 ,梨霜恻锦衾 。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别绪》)韩偓,字致尧,有《香奁集》。李义山为其老世伯,其诗当受义山影响。人评致尧《香奁集》,其一:曰轻薄;其二:曰含蓄(如“佯佯脉脉是深机”[《不见》])。韩偓诗之轻薄是很难为讳的,但看《别绪》中这四句(不必看其是恋爱,看其是理想),他不轻薄。可惜太少,若皆如此,敢不顶礼?义山集中尚无此等诗。为情感所压倒、所炸裂不成,要有情操。而只有情操是作茧自缚 ,还要有理想、有力量,打破这小天地,就是化蛾破壁飞去。诗,心之声。韩偓“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就是打破了小天地,就是化而破壁飞去。还有《惜花》中的“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荫”,念一念,多有力量!这是向上的,他非轻薄。

老杜“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与韩偓《别绪》与《惜花》诗句虽看似迥异,精神实在一样。切莫把韩偓诗看作恋爱,切莫把老杜诗看成耽酒。文学上我们根本不承认写实。科学的眼光看,花是红的,柳是绿的,这是传统的。文学上不能如此看,要看出花与柳内在的生命力来,这样也就可以懂得老杜的诗了。

老杜又有《戏为六绝句》论诗: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二)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四)

次首作得真好,有力量。“翡翠”,小鸟羽色,金碧辉煌,鸣声清越;“兰苕”,雅净;“翡翠兰苕”,此景真是干净、美丽、精神,但无力量。唯至下句“掣鲸鱼碧海中”,是真有力量。

老杜是侧重力的方面的,其力是生之力,不是横(去声)的,不是散漫的,不是盲目的,不是浪费的。(老杜诗有时是横力,那是失败之作。)他有生之力,写的是“生之色彩”。色彩是外表,但这外表是与内容为一的。柳之绿、花之红,是从里面透出来的,是生之力的表现,是活色。若以色染纸,其色彩是自外涂上的,是死色。老杜的诗便如柳之绿、花之红,是活色。

由此数首,可窥老杜创作之路径,亦可得见老杜批评之标准。

曾国藩 [1] 编纂《十八家诗钞》,选唐诗多而好,见其心胸阔大。早其一百余年的沈德潜 [2] 之《唐诗别裁》,太偏重于“韵”的方面,不及曾气象大。吾人学诗,可从《十八家诗钞》中老杜绝句入手,先得些印象;再本此读其七律、五律,七古、五古自然迎刃而解。即便不能达此迎刃而解之境,也总有些路径,不至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读杜诗,需要注意以下四方面。

其一,感觉。

或曰:杜诗粗。莫看“他粗”,实在是感觉锐敏之极——敏、细。如其: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

“细细开”,还罢了;“商量”,二字真妙!人与花“商量”,花与花“商量”,其感觉之锐敏、之纤细真了不得,何尝粗?别人或能这样细,但一定落于小气;老杜则写小事亦绝不小气,这或许是人格的缘故吧。

再看老杜的《三绝句》: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老杜诗有时没讲儿,他堆上这些字,让你自己生出一个感觉来。

其二,情绪。

老杜情绪热诚。“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即如此,情绪热烈、真诚。

金圣叹批《水浒》形容鲁达“郁勃”,即以此二字赠老杜诗也,其热烈、真诚之郁勃,为他人所不及。此可以“两个黄鹂”一首看出,“鲸鱼碧海”亦然。

其三,新鲜。

凡一时代之大作家,皆是一时代之革新者,老杜取材、造句以及识见,皆是新鲜的。

老杜自来爱用险,其七绝尤易见出每每避熟就生,“险中弄险显奇能”(《空城计》) [3] 。未知其有意抑无意。韩退之亦说“唯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但退之“陈言务去”是仅限于文字的,若观其取材、内容、思想(意象)并不新,只是修辞、字句上的改进,取材既不好,思想亦不高。老杜则不然,连题目都是新鲜的,如《觅果栽》《觅松树子栽》《乞大邑瓷碗》。且看其《乞大邑瓷碗》一首: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老杜写大邑瓷碗,“扣如哀玉”,音脆而长;“扣如哀玉锦城传”(锦城,成都),粗中有细。他人未必不能以此题写诗,但写来必不如此。老杜此诗,就写实而说,不是找古人中对于此物的意象,而是从物的本身上找出来,再用合宜的字句表达出来。唯“大邑瓷碗”方可“扣如哀玉”,唯“扣如哀玉”方可“锦城传”。(余从前觉得古人生我辈于先,有优先权写出好诗来,后人再有此等好诗便成抄袭。其实,吾人看法总与古人有不同处,总能见出古人见不到处。)再者,读他人诗,音调是纤细的,不是宏大的;唯老杜诗成功作品是宏大的,一个瓷碗,“扣”其之音声亦能如“哀玉锦城传”。其七古当然更能如此,即是七绝亦然,如前举三绝句之“楸树馨香倚钓矶”一首。老杜未必没有梦般的幻想、锐敏的感觉——优美的,如诗中之“花蕊”“斩新”“馨香”且“未飞”;而《大邑瓷碗》一首可算是壮美的。

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他开醒眼要写事物的真相,不似李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义山之梦的朦胧美,容后再叙),但其所写真相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即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哀玉”之“哀”与魏文帝“哀筝顺耳”(《与吴质书》)之“哀”意同——非通常所言之哀婉,乃悠长和婉,这岂非他的理想?

老杜用醒眼看到事物的真相,得到真实的感觉;他愿读者也得到真实的感觉、事物的真相,这是作者良心上负责。再说,老杜的诗本就是新鲜的。诗人多半是梦游者,老杜变而反之。但不似义山之朦胧美,因为义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睁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李义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锦瑟》),以“珠玉”象征生活,更加之“沧海月明”、“蓝田日暖”、“珠有泪”、“玉生烟”,有多少彩绘,真是观之不尽。老杜的诗如茅屋,虽非无诗意,但有时不免嫌其一览无遗,大嚼无余味——真实了反而无余味;义山诗则如雕梁画栋,其诗未必真,却有美在。(要在矛盾中得调和。)总而言之:真实——事物本相,无病亦无余韵;新鲜——文字表现,虽不免幼稚、孩子气,但总之是新鲜。

老杜于遣词造句,亦好避熟就生,表现之一便是倒平仄——使用拗句。如: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三绝句》其三)

前所举“楸树”三首尚未倒平仄,此二句则平仄不合:—∣∣—∣∣∣,∣∣—∣— — —,后一句使用“三平落脚”(指七言句末三字皆平声)。三平落脚的句子特别稳,如磐石之安、泰山之重。(老杜七古每用此法,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卷我屋上三重茅,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之“三重茅”、“长林梢”、“沉塘坳”。)常人的诗所以见不出其创造力者,盖不知此诀窍,避生就熟,只用人家说过的字词句拼凑起来。老杜则避熟就生,新鲜且有力。

老杜写诗又常利用方言,用适之先生的话说即是口语写诗。老杜何以如此?盖老杜不愿使诗与读者之间产生文字的障碍。吾人读古诗而难解、不亲切,或是时代的关系,作者本不能负责。千百年前的作品与千百年后的读者之间发生了文字的障碍,这是历史造成的,彼此都不负责,不过靠着读得多了,可以减轻这种障碍。老杜不愿有此障碍,故好用方言俗语,如前文提及《三绝句》中的“斩新”、“会须”、“上番”、“从嗔”,使人读后觉得亲切、真实。“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柴门密掩”,想是为春笋所遮,非闭门也。(“会须”,唐时方言,将来之意[future perfect]。诗会□ [4] 归矣。)“会须”、“从嗔”,读后觉得亲切、真实,无障碍。

再看老杜《春水生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其二)

此二首好处是新鲜,不好的是一览无遗,虽非劣作,亦算不得老杜好诗。此种诗是幼稚的,其坏处在于不深、不厚;其好处在于新鲜,为前所未有。此种诗写时是抱了儿童的心情去想,用儿童的眼光去看。“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真是儿童的眼光,儿童的心情,所以能如此新鲜。成人为传统的思想、习惯所沾染,早已泯没了儿童的心情、眼光,所以是陈腐的。然此种诗,亦并非老杜最好的诗,好诗还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一首,因为那诗有理想在。老杜之理想乃是没有意识到的,不似西洋人每每是意识的,是抱三W主义的:what、how、why(什么、怎样、为什么)。吾国人则常是出于自然的,此诗中老杜理想的流露是自然的、无意的。

其四,气象。

老杜的诗之好,还须注意其气象——伟大。

《春水生二绝》看不出其气象的伟大来,这要看他的咏武侯祠堂一首: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夔州歌十首》其九)

此首较《春水生二绝》便好,“春水生”二首只是新鲜,此首除了新鲜还伟大。以武侯伟大的人格、武侯祠堂庄严的建筑,若有一个字弱了、瘪了,便不成。余此时说这话是意识了的,而老杜作时是没有意识了的,是直觉的,但既说武侯、既说武侯祠堂,便非如此不可。“武侯祠堂不可忘”,“不可忘”,三个字平常得很,可若改为“系人思”就糟了,音太细;“不可忘”三个字音壮,“祠堂不可忘”、“松柏参天长”,伟大、壮丽,衬得住。此诗平仄亦不调(亦用三平落脚):

哪个作七绝敢用这般格式?然而也有用得好的,老杜敢用,故不可太迷信格律,打破格律,也可以有意外收获。如老杜之七古亦然:“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桑麻田”、“南山边”、“终残年”,多用三平落脚,板虽板,可真沉重有力。

近世文艺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描写越不明白。文章最要紧的是要经济的描写,要以一当十,以一当千,以一当万。看老杜写武侯祠堂,不写其建筑如何壮丽、武侯的人格如何伟大,只一句“松柏参天长”便都托出。“干戈满地客愁破”,“破”字用得绝。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如烹调五味一般,香止于香,咸止于咸,便不好。喝香油、嚼盐粒,有什么意思?“干戈满地客愁”与“破”,“云日如火炎天”与“凉”,是矛盾的调和。面对武侯祠堂,客愁自破,松柏参天,炎天自凉,真是矛盾的调和。

人在世间,又逢乱世,奔波流离,困苦艰难,只剩得烦恼悲哀。怎样能解脱这辗转流离、困苦艰难和剩下的这烦恼悲哀呢?便好好承受那烦恼悲哀吗?承受是不得已,消极;最好是消灭了它,不成便脱离。虽仍有烦恼困苦,但是我脱离了。若不成,便承受吧!——受不了,怎么办?——忘记。人,真是可怜虫!既不能消灭,又不能脱离;既不能欢迎,又不能忍受,只好是忘记——就是麻醉。老杜便不如此。他不要忘记,他清醒地看着苦恼。他虽无消灭那苦恼的神力,也决不临阵脱逃,也不会忘记,他只是忍受、担荷——是战士。进一步说,他也消灭、也脱离、也忘记、也担荷。如此,才是老杜;如此看,才能读杜诗。

老杜的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如好戏,不是单一的欢喜、凄凉、安慰,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这才是好戏,而特复杂不易表演,故杜诗亦不好讲。

余先讲老杜,再讲义山,盖以老杜为“力”的代表,以义山为“韵”的代表。从《二月二日》说到《锦瑟》,再说到“韵”,今天便是这个关目。并非节外生枝,另起炉灶。

李义山的诗,最早到余之心上、入余之眼中的是《二月二日》与《锦瑟》两首。当然,《二月二日》不能与《锦瑟》比,《锦瑟》乃绝唱,但即便没人注意的《二月二日》也甚好,很平凡的题目,但是写得好: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读了便觉得暖,并非为其说“暖”就暖,而是为诗人的“吹笙鼓簧”(《诗经•小雅•鹿鸣》)的格物本领。吹笙鼓簧,比吹笛子好,笛子是空的,笙中有簧,簧是颤动的。冬日吹笙,簧会冻住,是涩的,吹不响。周清真 [5] 词中有句“夜深簧暖笙清”(《庆宫春》),竟是写冬夜吹笙——“笙清”是写夜,“簧暖”是吹笙。吹笙即是暖的象征,故义山“东风日暖闻吹笙”,初次读之即有暖气扑面,暖意上了心头。此是义山格物。杜牧之 [6] 亦有诗云: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帘”与“雨”自上而下,“一笛风”横着过来。“一笛风”,必是笛。牧之的“一笛风”恰与义山的“吹笙”形成对比,一写冷,一写暖。“落日楼台”必是“一笛风”,有笙也不许说,此是诗中无情无理,也是诗中至情至理。再看一诗: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既是“沙似雪”,既是“月如霜”,必须是塞外,必须是芦管(芦管即胡笳),绝不是笛、是笙。塞外胡笳,听了如何能不望乡?

客家俗谚云:“二月清明初开罢,三月清明未见花。”《二月二日》后两句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有情”二字不可轻轻放过。义山写出“有情”二字,未辜负大自然;我们轻轻放过,是辜负义山。看“紫”、看“黄”、看“俱”,数字写来,绝不轻薄,是沉着的,真是“有情”。“花须柳眼各无赖”,这“无赖”也是“有情”,可爱!慈父慈母的爱儿娇女,常常在父母面前淘气、撒无赖,这不是可气,而是charming(日本译为爱娇,正好)。这样的诗句含义丰富,即是日常生活、日常事物写出来的美的事物、美的作品。

严格地说,余不承认文学有写实的,且文学中必有梦的色彩。(写实与切实不同,如果“写实”二字另有说法,且不论。)将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是诗人的天职。(既曰天职,便不能推诿,不能卸责。)如果是在浪漫或者传奇的作品中,容易加上梦的色彩,但在日常生活上则不容易,因为浪漫、传奇中本有新鲜的趣味,故容易有朦胧美。新鲜是富于刺激性最要紧的条件。辣的富于刺激性,但如果天天吃、顿顿吃,再吃也就不新鲜了,也就失了刺激性。传奇是新鲜的,故易加上梦的色彩,此种传奇性叫做演义。故罗贯中三国演义》较陈寿三国志》新鲜,关公的大刀八十二斤,刘备的双手过膝,当然是演义,传奇中自然不乏此种性质。梦的朦胧美加在事物上,即是演义,即是附会。但日常生活是平凡的,与梦的朦胧美虽非水火不相容,却也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明明是矛盾,但如李义山,一流的大诗人,能将日常生活、平凡事物加以梦化(当然非噩梦、非幻梦),产生梦的朦胧美。

一个诗人多是能白日做梦的,是day­dreamer,与梦游人不同:梦游是下意识的、半意识的,day­dreamer是非半意识的、是意识的;非梦游,是切实;非噩梦,是美的;非缥缈的幻梦,幻梦有时是美的,但不切实,是空虚;诗人之梦非空虚、缥缈,是现实。

义山能将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其《锦瑟》诗真是不得了,不但是义山的代表作,简直可以称为绝唱,义山之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若有西人问余中国诗有何特色,试举一小诗为代表,则余毫无异议地举出《锦瑟》诗来。不知此诗之好处,则上不会了解《离骚》、“诗三百”,下也不会了解以后的诗。

或说《锦瑟》是悼亡诗,文字自明,无须细说。

诗中前四句忆往伤悼,五六两句写得最好。“沧海月明珠有泪”,泪是当年快乐之泪,非悲哀之泪。“珠泪”是中国的idiom,珠是本体,泪作譬喻,珠泪、泪珠,珠的泪即珠之光。为什么“沧海月明”?因沧海而月益明,月明而珠之泪益美,非悲的泪,是美的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如烟、如雾、如云,真是梦,真是美。然而,虽如烟、如雾、如云,结果却是幻灭,最终消灭无踪——不但其后有幻灭的悲哀,即在当时,已有把握不住的苦痛。而诗人的诗则不然,虽其美如烟、如雾、如云,但是能保留下来,是切实的,是不灭的。写下来了,保留下来了。结二句义山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惘然”——真好,是梦的朦胧美。这种感情不是兴奋、不是刺激、不是悲哀、不是欢喜,只是“惘然”,真能沉入诗的美、真能享受、真能欣赏,把握得住。

古人言“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庄子•大宗师》),余尚嫌他多此“相视之笑”,须是“妙哉,我心受之”(蒲松岭《聊斋志异•司文郎》)方好。举一例,春天到公园里去,花明柳暗,小孩子欢呼雀跃,中年人或老年人经了许多事故,坐于水边石上,对了夕阳,水色山光中,默默无语,落在了“惘然”之中。这两种,哪个比较有味?哪个是诗?恐怕还是后者。诗与生活合二为一,不但外表有诗的色彩,简直本身就是诗。幼子自外归家,母亲见了眼光一扫,即此便是好诗。义山悼亡,不痛哭,不流涕,不失眠,不吐血,只是“惘然”。诗人落在“惘然”中,犹如小儿归来落在慈母的眼光中。(在小孩子,正是“妙哉,我心受之”;在慈母,则是“惘然”。)

日常生活加以梦的朦胧美,就是将平凡的美化了,将日常生活升华了。因此方说义山这位大诗人极似西洋的“唯美派”。不必说更深的含义,深话浅说,“唯美派”即是要创造出美的事物来。以“唯美派”奉赠与晚唐李义山并无不当,他作诗不为表现他的思想,不为给读者一个教训,虽然未必没有,但其天职、良心非出于此,而是“为艺术而艺术”(L'art pour l'art),只是为了美、要创造美而已。此是义山与西方“唯美派”之共同点。但中西之“唯美派”有不同者,即西洋“唯美派”是不满于日常的、平凡的而别生枝叶,另起炉灶,要自创出美;而我们的李义山则是将日常生活美化升华(乔妆)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写男女两性生活。高楼大厦、锦衣玉食固然美满,然而即使是蓬屋茅檐、粗茶淡饭也仍是美满,只要二人生活是统一的、调和的。义山是寒士,假定所悼为其妻,当然过的是粗茶淡饭的生活。写的是日常的、平凡的,然而却能如此美。西洋“唯美派”不要日常的、平凡的事物,而另创造其他新奇的事物。法国诗人波特来尔(Baudelaire)有诗集《恶之花》(Flowers of Evils ),人称之恶魔派诗人(这当然是恶意的),然不如说他是唯美派诗人,他不满意于日常的,故自己创造些新奇的、古古怪怪的事物,创造些世俗外的美。义山不然。义山更富于人情味,即用平凡的事物予以美化。他把平常变为美,我们可以用化学的方法将其还原,不要为其美所眩,便能见出本来。

李义山可说是中国唯美派诗人中最能将日常生活加以梦的色彩者。他不但会享受生活,而且会欣赏生活。小孩儿吃糖捡大块儿,咯吱咯吱嚼着吃,不但不会欣赏,也不会享受。知此,读义山诗方觉真已沉入梦中,诗化了。

自义山诗集中看来,义山很受李贺(字长吉,有《李贺歌诗集》《昌谷集》)的影响,如其《燕台诗》谜一般之难解即受长吉影响。此种诗,非起义山于九泉之下无人能解。此处义山失败了,因为长吉根本即未成功,抑或是中国文字不适于写此种诗?

义山诗真是韵的文学。钱起 [7]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湘灵鼓瑟》)、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亦是韵文学,与义山《锦瑟》相较,其为韵文学则一,其所以为韵文学则不一:钱、孟诗歌咏大自然,只是对大自然的表现;而义山诗中虽也借重大自然,但是人生色彩浓厚,如“沧海月明”一联,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真是美——韵的美。

义山用了怎样的技法写出这样的诗来?

中国诗人含感伤气氛者甚多。乾隆时代黄仲则 [8] 的诗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都门秋思》)、“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绮怀十六首》其十六),其人生味比义山更厚,但以韵文学论,却远不及义山。这并非一眼看高一眼看低、重古轻今的话,举黄氏诗是为的更易明白,其诗伤感重而韵薄。陆放翁“万事从初聊复尔,百年强半欲何之”(《感秋》),纯是伤感,反而减去了韵的美,还不如黄仲则的成功,虽然仲则诗与此同出一途也。

此外又有愤慨牢骚、生气发脾气的诗人,这即是自暴自弃。吾国此种人甚多。自暴、自弃似非一事,但实即一事,犹之武断、盲从似是抵牾,其实未有武断而不盲从,亦未有盲从而不武断者,总之是头脑简单、不清楚。放翁有时亦如此,如其“阨穷苏武餐氊久,忧愤张巡嚼齿空”(《书愤二首》其一)。苏武餐氊恐是附会之辞,饿是饿,氊怎么吞下去是问题,能否消化的了又是问题,除非是铁人,还要是活铁人。但“餐氊”、“嚼齿”二词音形俱佳,“久”、“空”最糟,“阨穷”、“忧愤”也不好。放翁这两句笔画多 [9] ,写出来,表现得极不平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十个字写出来,多疏朗,盖表现心气之平和也。

伤感、愤慨,自暴、自弃,写不出韵的诗来。虽然义山也未尝无伤感的事,但有他了不起的地方,即是能在日常生活、日常事物中加入梦的朦胧美。再看义山的悼亡诗: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这真比仲则、放翁高得远了。这虽然也是伤感,但不仅有对于逝者的怀念,而且更有他自己的悲哀。一切的事没人做要自己做,“簟竟床”三字连衰老的悲哀都写出来了,“欲拂尘时簟竟床”,字面中何尝有“聊复尔”、“欲何之”,更何尝有“阨穷”、“忧愤”,然而味道深厚得多了,更有韵,更富于诗的美。因为虽则原质或者同样,而这是升华了的。(硫磺的结晶比未升华的当然美。)可以说,仲则的诗是从情绪中冒出来的,故出而不入;义山的诗是沉淀出来的,既出又落下去,是升华了的,用厨川白村的话即是观照或即欣赏。一个诗人过着观照的生活,他是欢喜是烦恼,他自己要看看,把他自己分为二者:一个在喜欢、烦恼,一个在那里观、在那里欣赏,所以他专以自持 。并非无喜怒,但不为喜怒所压倒,不为自己的感情所炸裂 。像放翁那样的诗,岂不是炸裂了?以此论之,是不成其为诗的。义山绝句有云:“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花下醉》)真是凄凉、空虚,欢喜从哪里来?红烛残花还有几时?这何尝不是伤感,但是酝藉(蕴藉)——温厚和平。这是情操、是自持,诗人总要有此套功夫。

观照、欣赏的生活得到了情操自持的结果,而成为韵的文学,此余所以举义山。虽然古今中外的诗人都要有此套功夫,但却非即此已足;若以此自足,便是作茧自缚,是没出息,不会有发展。所以晚唐到了李义山、韦端己 [10] ,要革新。西昆体要灭亡,亦是如此。自足、自缚,没有发展,诗人万万不可陷在这小天地里。世上之诗人沾沾自喜,拿糖作醋,亦是此途。

旧俄朵思退夫斯基(Dostoyevsky) [11] 说:“一个人受许多苦,就因为他有堪受 这许多苦的力量。”看老杜诗中所写的苦,就因为他受得了。义山就不成,不但体力上受不了,就是神经上也受不了。(如用刀刮玻璃的声音、木匠挫锯的声音,不好听,受不了。)所以这般诗人不能写丑恶,只能写美的东西。但老杜有此胆量,并非残忍,乃是能够担荷、分担别人的痛苦。法国腓力普在壁上写着朵思退夫斯基那两句话,又说:“这句话其实不确,不过拿来骗骗自己是很不错的。”法国人真聪明,聪明得如透明的空气、玲珑的水晶一般。他不信什么宗教,但却有宗教的精神。人总要抓住些东西才能活下去,就如落水的人,便是草根、树皮也抓住一点好,所以虽知做不了什么,骗骗自己也好。

义山这样的诗人,当然高于黄仲则那样被感情炸裂的伤感诗人。他能成为诗人,能作出美的诗,唯其具有观照、反省——情操,但嫌他太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太过于沾沾自喜,缺乏理想和力量。西班牙作家阿佐林(Azorin) [12] 说:“工作——没有它,没有生活;理想——没有它,生活就没有意义。”理想,是向前向上的根源;有力量,才能担荷现实的苦恼。义山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在义山集中寻不出向前向上、能担荷苦恼的诗来。所以说老杜在唐朝确乎是特殊人物,有其理想与力量。(大人物每每是特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为当世所了解。)

以上所言乃是老杜与义山——力的文学与韵的文学。若以文艺作品从根本“为人生的艺术”来看,无论“力”与“韵”,其对人生的态度可总结为三类——欣赏、记录、理想,仍主要以老杜与义山为例。

一 欣赏

如果一个诗人完全抛弃了欣赏的态度和心情,则大可怀疑其是否能成为一个诗人,虽然只欣赏是不能够成为一个好诗人的。不管是“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亦或是“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湘夫人》),中国的文艺对于大自然的欣赏皆是很重要的部分。

一个诗人如果专欣赏他自己的生活,便难以打出自我的范围,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并且自满于自己的小天地,即老夫子所说“今女画”(《论语•雍也》) [13] 。这样的诗人可以成一“唯美派”的诗人,可以写出很精致的诗来。如李义山的《锦瑟》,其技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人严格地说,不满意于他者即是他太满足于他的小天地,无论其小天地为悲哀、为困苦、为烦恼,他都能欣赏,他都能因以得到满足。即如《二月二日》一首,何尝是快乐,那是思乡、是悲哀、是痛苦,所以末二句是“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这五六两句不见得是写实。)由末两句,可见出其在何种心情下写的诗。滩水,流得急,不平和,此“游人”自道。观此,心情之悲苦可知。“风檐夜雨声”,似是“警告”,觉悟之故也。心境不平和,在此心情下能写出“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这般美丽的诗来,真是观照、欣赏得到的“情操”的功夫。于诗人有此般修养功夫,实当予以重视,表示敬意,诚非常人所能及者;唯病在“今女画”,不能向前,不能向上,即写人生只限于他自己,推不开,故可说是没有发展——亦即俗所说“没出息”。

二 记录

“记录”二字太机械,但一时寻不到合适字眼。

诗人所写的人生不是其小天地中的个人生活,而应是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生,范围是扩大的。如老杜诗中所写上而至于帝王将相,下而至于田父村夫,范围相当广大,虽曰“记录”,却并非是机械的记录,而是诗人抱了“同情”的记录。更弯曲点说,是诗人重新感觉了别人生活的感觉,重新度过了别人度过的生活。例如老杜的五古《无家别》,此诗真悲惨!老杜此诗主人公是一老翁,写前是“观察”,写时是“描写”,但其观察、其描写不是客观的、冷静的、照相似的,乃是将自己的灵魂钻入主人公的躯壳中去,亲切地体味他的人生,所以是热烈的、同情的、诗的观与写。

老杜《无家别》写实,与世所谓写实派不同。世所谓写实派,用科学的方法、冷静的头脑去写;但老杜之写诗非如此也,也可以说是《无家别》的主人公的灵魂钻入老杜的躯壳,自己写自己的痛苦,所以感受亲切,能感动人,因为写的是切肤之痛。故余深恨黄山谷“看人秧稻午风凉”(《新喻道中寄元明》)之毫无心肝,这也是写实,也是描写自己以外的人生。老杜不然,所以伟大、有力量,虽然有时失于粗糙(粗)。西洋写实之客观态度描写人生,犹摄影技师;而老杜是演员,唱谁就是谁,所以读之感到切肤之痛。如若责备贤者,则是缺少理想。

三 理想

理想即合理之想,非梦想、幻想。梦想、幻想也许是美的、新鲜的,但最终是空虚;理想在今日纵非现实的,但合理之想将来总能成为人们的实际生活。

“记录”诗人是伟大的人生记录者,已算是尽了其最大责任,惜乎缺乏理想。人能够即止于此吗?没有好一点的将来吗?西谚谓:“诗人是最好的预言家。”若然,当然应该有理想。

“欣赏”者说到自己的生活为止,“记录”者虽范围扩大,说到形形色色的生活为止,但仍然不能向前、向上。中国向来偏于此,故易保守。屈原有理想,但不清楚他究竟追求的是什么。老杜诗中有理想者,虽少,尚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人能静、能动:“两个黄鹂”是静,“一行白鹭”是动;“窗含西岭”、“门泊东吴”是静,而“千秋”之雪、“万里”之船就是动了。前二句静是点,动是线;后二句静是一片,动是无限。前有言,老杜此诗是表现了他的理想。若不知此,未免辜负老杜诗心。孤零零二十八个字,他并非在说梦话。

讲到这里,想到《人间世》有一篇文章《人物与批评》(1933年出版),作者为英国散文家列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 [14] 。其中有一段对于中国诗的批评,亦多谈及老杜与义山,索性于此述说一番。

西洋人对东方并不甚了解,总以为东方神秘,尤其以为中国思想及中国语言文字神秘。而S氏虽并不曾将中国诗与希腊诗置于同等地位,而确曾以所见之中国诗与希腊诗相比较(其实S氏所见亦不过仅为翟理斯(Herbert A. Giles) [15] 所译之一部分),可见其对中国诗之重视,且其见解甚好,值得参考。

S氏先说希腊抒情诗都是些警句。他所言之警句,非好句之意,乃是说出后读者须想想,不可滑口读过。鲁迅先生有一时期颇喜翻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Petofi Sandor) [16] 之诗,中有句曰:“希望如同娼妓,在毁灭了你的青春之后,就弃你而去。”人在青年时多有美的希望,而老年时所得多是幻灭,如此之句即是警句。警句中有作者的智慧、哲学,虽亦有感情、感觉,而皆经理智之洗礼,然后写出。希腊诗中多有此种需要读后好好想一想的警句,如“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这样的句子,读了真如兜头一瓢凉水。人不可没有希望,希望是黑夜中一点光明,生于暗夜,若无此光明,人将失去前行的勇气。鲁迅先生所译裴多菲的诗真是“凉天”,而如雪莱(Shelley) [17] 之《西风颂》是给人以希望。他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两句真好。(依雪莱诗句,余曾谱成两句词:“耐它风雪耐它寒,纵寒已是春寒了。”至今未足成阕。)裴多菲与雪莱,一个消极,一个积极;一个诅咒希望,一个赞美希望,而皆是用警句的写法。

说此一大段,尚非今日堂上本题。

S氏批评中国诗,说中国诗是与警句相反的,他以为中国诗乃在于引起印象。S氏此言是对的。

前所举老杜咏武侯祠之“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似警句而非警句,即S氏所言只给人一种印象。老杜诗有的病在和盘托出,令人发生“够”的感觉。老杜是打破中国诗之传统者,老杜诗尚非中国传统诗。最好还是举义山,看其咏蝉诗: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蝉》)

蝉日中叫,夜中亦叫,尤其月明时,而至五更其音为露所湿,则声不响矣。“五更”一句是蝉,“一树”一句似不是蝉而是蝉,且是“禅”。“—树碧无情”,无蝉实有蝉,尤其“碧”,必是无情的碧(“寒山一带伤心碧”,出自于相传为李白所作《菩萨蛮》),才是蝉的热烈且欲断的叫声。再看义山之: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暮秋独游曲江》)

并未言“恨”如何“生”,如何“成”,“叶生”、“叶枯”与“恨”何干?而吾人自可由诗句得一印象。荷叶生时尚有生气,枯时真是憔悴可怜,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山花子》),可为“秋恨成”之注解。(相信余之所说,不是信余之话语,而是信义山的诗、中主的词。)再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意义,而能给人一种印象。若读了之后找不到印象,便是不懂中国诗。

中国诗尚非止得一印象便完了,还要进一步。这即是S氏又言及者:“此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做一开端,引起读者情思。”

这说法真好。

平常说诗,皆举渔洋之“神韵”、沧浪之“兴趣”、静安之“境界”,余之说诗又好用“禅”,这都太靠不住。虽然对,可是太玄,太神秘。人若能了解,则不用说;若不了解,则说也不懂。所以S氏的话说得好,只需记住中国诗是“引起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做一开端”。如义山曰“春恨生”、“秋恨成”,不言如何生、如何成,只是开端,虽神秘而非谜语。后之诗人浅薄者浅薄,艰深晦涩者即成谜语,都不是诗。又如义山《锦瑟》之“蓝田日暖玉生烟”,亦是“引起印象”。若人们奉为名句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此二句即所谓“和盘托出”,实在不好,实即《诗经》“爱而不见”(《邶风•静女》)四字而已。参义山诗,若参“身无彩凤”两句,参到驴年、猫年也不“会”。还是“一树碧无情”,真好,这可是一触即来的。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湘灵鼓瑟》)比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行》)如何?《琵琶行》虽好,而有点像外国的。(翻译《琵琶行》较“一树碧无情”好译。“一树碧无情”,你怎么译?)

中国诗是简单而又神秘。如“一”字,“一”之后数目无限,而“一”字甚简单。S氏只读过少数中国诗,而有此批评(见解),其感觉真锐敏,岂外人理智之发达?

《人间世》又有一段“补白”举杨万里 [18] 诗:

小寺深门一径斜,绕身萦面总烟霞。

低低檐入低低树,小小盆盛小小花。

经藏中间看佛画,竹林外面是人家。

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实客来例瀹茶。

(《题水月寺寒秀轩》)

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比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盘”如何?《琵琶行》虽好,而有点像外国的。图为明朝仇英《浔阳送别图》(局部)。

补白者举此诗,盖以为非常活泼,其所谓活泼,盖指“低低檐入低低树,小小盆盛小小花”二句。补白者又谓末二句“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实客来例瀹茶”尤好,实则与前二句皆为和盘托出,多么浅薄,给我们留得什么印象?唐人写庙者有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有曰“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则是给我们以印象。

刚才说,参李义山“身无彩凤”二句,越参越钝,参到驴年、猫年也不“会”,结果“木”而已;然若参诚斋“低低”二句,不但不能成佛,简直入魔,比“木”还不如。诚斋此诗,绝不可参。若要“参”,还得是“一树碧无情”。

上次说到中国诗不是给予我们一个印象,而是引起一个印象,它只是个开端。上次特别说到义山之“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中国诗都是这样。

引起与给予不同。“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夭》),“依依”,杨柳之貌;“霏霏”,雨雪之貌;“夭夭”,少好之貌;“灼灼”,盛貌,皆是引起印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即清人诗所谓“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徐兰《出居庸关》)。不但抒情如此,写景亦然。曹子建“明月照高楼”(《七哀》)、大谢 [19] “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好。怎么好?传统的写法,引起印象。江淹《别赋》写道:“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六朝以后文人写送别每用“春草”、“南浦”,可见其影响之大。其实,“春草”、“春水”,与“送”何干?又“伤”什么?无理由。然“春草碧色,春水渌波”下面一定是“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若是想,是哲学的事;文学是用感觉,感——生。读了他十六字,自然生出送别;觉得感伤,盖是引起来的事。

中国诗不是和盘托出,而要你从感觉中生出东西来。

这里再说说“缩”字诀。“缩”字诀是书法上的事,古人说,写字用笔要“无垂不缩”。垂者向外,缩者向内;垂者表现,缩者含蓄。太白的诗,读了痛快,但嫌其大嚼无余味,便是少“缩”字诀。

中国艺术得“缩”字诀,是含蓄,非发泄。一日余独登北海白塔,眺见东西两侧故宫与西什库教堂,二建筑截然不同:故宫平和充实,教堂西洋建筑新俏好玩。王维 [20] 有诗写帝城:“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中国建筑都是平平的,当然亦是静穆的、伟大的,但更好的是蕴藉——观之不尽,视之无穷。(好像有好多东西要告诉你,但又不说出来,即蕴藉。王维此句亦蕴藉。)

由初唐、盛唐、晚唐都是走的“缩”,李杜“垂而不缩”,太白飞扬跋扈,老杜痛快淋漓,都有点发泄过甚。说老杜“垂而不缩”,是比较说法,他也有“缩”在。如其“荡胸生层云”(《望岳》),他没说什么,但能引起我们一个印象。一“荡”一“生”两个动词,活泼泼地出来,写出了他的浩气。诚斋“绕身”、“萦面”,死在那儿了。正如糖好吃,不只为它甜,还有别的味。糖止于甜、盐止于咸,我们不能满足,虽然我们并不反对,而要求甜、咸之外的味。诚斋“小小盆盛小小花”,花“盛”在盆里,花与盆是两回事;说“栽”还好点,一“栽”,花与盆便合而为一。补白者认为诚斋诗中“尤好”的末两句“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实客来例瀹茶”,这只是机智。机智可能有点趣,但不可入文学。机智无有“缩”只有“垂”。

下面说说,余之近作一首《雨晴出游口占长句四韵》 [21] :

夜来一雨净朝晖,此际先生忍掩扉。

临水绿杨还濯濯,掠风紫燕正飞飞。

满川芳草交加绿,几处夭桃取次稀。

一任余寒砭肌骨,缊袍准拟换春衣。

这诗“此际”一句,写得不好,“忍”、“掩”两上声。作诗最好用音色表现出来,不看字义已先得之。如“临水”二句,读之便有新鲜活泼意,音色好。“濯濯”,非《孟子》“牛山濯濯”之“濯濯”,乃用《世说新语》“濯濯如春月柳”之“濯濯”,新鲜之意。“紫燕正飞飞”,燕来不过三月三,燕去不过九月九。“紫燕”比“双燕”好。“临水绿杨还濯濯,掠风紫燕正飞飞”,鲜明活泼。唯“绿杨”与“交加绿”重“绿”字,“绿”字不好改,“垂杨”、“嫩杨”俱不好。

这一首并非成功作品,尤其末一句使不上劲。余学作诗到三十几岁,只是“作”而已;到四十,有点长进;自四十到现在,用点功又有点长进。不敢作五绝,七律最怕首尾四句。此首末四句原作:

甲兵未洗天汉远,兕虎真嗟吾道非。

对此茫茫成苦住,杜鹃莫道不如归。

“甲兵”句平仄:∣—∣∣ —∣∣,第六字“汉”字拗。“甲兵”、“兕虎”,皆用典,杜诗对《史记》。“苦住”,即住山苦修。禅师参禅学道:行脚―→住山苦修―→结死关(所谓结死关,生死关头,生活程度最低),得道后开堂说法,通曰出世。“对此茫茫”句之“茫茫”二字无着落,虽则较后改者好。“茫茫”、“杜鹃”,皆是古人的字句,“茫茫”,用《世说新语》及元遗山“市声浩浩如欲沸,世路茫茫殊未涯”(《出东平》)。归结是再现。这还好,尚有用典用成猜谜的诗。

余又有《共仰》 [22] 一首:

莫信蛟寒已可罾,飞飞斥 笑鲲鹏。

花开燕市仍三月,人在蓬山第几层。

共仰挥戈回落日,愁闻放胆履春冰。

龙沙百战勋名烈,醉尉凭教喝灞陵。

结构似较上一首整齐。此首诗以黄山谷法“参”义山。

[1]  卷三《唐宋诗》所讲内容,与《中国古典诗词感发》有部分近同之处,但它自成体系,自有特点,正可与《中国古典诗词感发》相关部分相参看,故成此卷,以飨读者。

* * *

[1]  曾国藩(1811—1872):晚清重臣,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今湖南双峰)人。文学上继承桐城派而自立风格,创立晚清古文的“湘乡派”,编著有《求阙斋文集》《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等。

[2]  沈德潜(1673—1769):清朝诗人,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论诗主“格调”,提倡温柔敦厚之诗教,著有《说诗晬语》《古诗源》等。

[3]  京剧《空城计》诸葛亮唱词:“人言司马用兵能,依我看来是虚名。他道我平生不设险,险中弄险显奇能。”

[4]  按:原笔记“会”字下缺一字。

[5]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婉约词集大成者,南宋婉约词开山者,著作有《清真词》。

[6]  杜牧(803—853):唐朝诗人,字牧之,号樊川,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曾任司勋员外郎,故又称杜司勋。

[7]  钱起(722?—785?):唐朝诗人,字仲文,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与李端、卢纶、韩翃等号称“大历十才子”。

[8]  黄仲则(1749—1783):清朝诗人,黄景仁,字仲则,号鹿菲子,武进(今江苏常州)人。《绮怀十六首》为其代表作。

[9]  按:此就繁体字而言。

[10]  韦庄(836—910):唐朝诗人,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花间词派重要作家,词风清丽。有《浣花词》。

[11]  朵思退夫斯基(1821—1881):今译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代表作为长篇小说《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

[12]  阿左林(1875?—1966):今译为阿索林,西班牙散文家、文学评论家,西班牙九八运动代表人物,开西班牙现代文学的先河。

[13]  《论语•雍也》:“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14]  列顿•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传记作家、文学评论家。

[15]  翟理斯(1845—1935):英国汉学家,剑桥大学中文教授。1884年出版《古文珍选》(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1898年出版《古今诗选》(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 ),1901年出版《中国文学史》(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

[16]  裴多菲(1823—1849):匈牙利诗人,匈牙利民族文学奠基者。

[17]  雪莱(1792—1822):英国诗人,代表作品有《致云雀》《西风颂》《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就是他的长诗《西风颂》中的结束句。

[18]  杨万里(1127—1206):宋朝诗人,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江西吉水)人。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合称南宋“中兴四大家”。

[19]  谢灵运(385—433),南北朝诗人,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与谢朓合称“大小谢”、“二谢”。

[20]  王维(701—761):唐朝诗人,字摩诘,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后徙居蒲州(今山西永济)。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

[21]  《雨晴出游口占长句四韵》(1944):原作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56页。

[22]  《共仰》(1944):原作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