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总论

文心雕龙·时序篇》云:“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帝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拓集浅陋;故扬赐号为兜,蔡邕比之俳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官于青土,公幹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漉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徵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稽阮应缪,并驰文路矣。”刘师培谓此篇述东汉三国文学变迁,至为明晰,诚学者所宜参考也。

刘师培云:“东汉之文,均尚和缓,其奋笔直书,以气运词,实自祢衡始。《鹦鹉赋序》谓衡因为赋,笔不停辍,文不加点,知他文亦然。是以汉魏文士,多尚聘辞,或慷慨高厉,或溢气坌涌,(孔融《荐祢衡疏》语)此皆衡文开之先也。”(孔融引重衡文即以此启。故融之所作多范伯喈,惟荐衡表则效衡体与他篇文气不同)刘说固是。然亦本于《文心雕龙》。《神思篇》云:“相如含笔而腐豪,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制,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召而成赋,子建援椟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鞍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彦和所举捷速诸人,多属建安者,可见西汉迟缓之文,至汉末而一变矣。

又云:“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专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见杨赐蔡邕等传)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

又云:“《文心雕龙》诸书,或以魏代文学,与汉不异,不知文学变迁,因自然之势,魏文与汉不同者盖有四焉。书檄之文,骋词以张势,一也;论说之文,渐事校练名理,二也;奏疏之文,质直而屏华,三也;诗赋之文,益事华靡,多慷慨之音,四也。凡此四者,概与建安以前有异,此则研究者所当知也。”(《中古文学史》)刘氏此论最精。盖文章之体,各有所宜,至此时而辨别始严。魏文帝典论》文云:“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

两汉之世,专欲为文人者惟辞赋家耳,若著散文者则以奏疏为最工,此则以政教为本,而非专欲为文者也。故两汉之世,尚未至于为文学而文学时代。迄乎曹魏,则文学之风始大盛,故论文之篇,子桓子建,均有佳制,非崇尚文学,曷克臻此?以是之故,诗赋之外,宜文宜质,亦极有体裁矣。

第二节 三曹之散文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云:“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三祖者武帝操、文帝丕、明帝睿也。陈王者,陈思王植也。四人之中,以操、丕及植为优。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人,举孝廉为郎,黄巾起拜骑都尉,历官至丞相,由魏国公晋封王,谥曰武,子丕受汉碑禅,尊为太祖武皇帝。《魏志》曰:“汉末天下大乱,豪雄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士矣。”申商韩白二语,可以见魏武之学术,即可以见魏武之文章,亦足以观汉魏之际之文风矣。魏武之四言诗,既笼罩一切,于三百篇外独树一帜,非汉人步趋三百篇者所能及:其散文亦雄伟悲壮,虎步百代。《一百三家集》有《魏武帝集》一卷。

让县自明本志令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憯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擒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荆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以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入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植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已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思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赏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擒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贵也。

曹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仕汉为五官中郎将,操殁,嗣为丞相,魏王受汉禅,改元黄初,薨谥曰文。《魏志》云:“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传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又曰:“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一百三家集》有《魏文帝集》一卷。

自叙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西都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并。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建安十年,始定冀州,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后军南征,次曲,尚书令荀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余曰:埒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夫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彧拊手曰善。余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因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甘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剿,正截其颡。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晓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盾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告曰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之赋。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

子桓文修饬安闲,与乃父之愤笔疾书,作风大别矣。他如《典论·论文》、《与吴质书》,尤为清丽卓约,吾尝以谓魏文帝之诗文,与王右军之书法,可同类共赏。

曹植字子建,丕弟,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黄初三年进侯为鄄城王,徙封东阿,又封陈,谥曰思。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印明活字《曹子建集》十卷。

籍田说

春耕于籍田,郎中令侍寡人焉。顾而谓之曰:“昔者神农氏始尝万草,教民种植。今寡人之兴此田,将欲以拟乎治国,非徒娱耳目而已也。夫营畴万亩,厥田上下,经以大陌,带以横阡,奇柳夹路,名果被园,宰农实掌,是谓公田,此亦寡人之封疆也。日殄没而归馆,晨未昕而即野,此亦寡人之先下也。菽雚特畴,禾黍异田,此亦寡人之理政也。及其息泉涌,庇重阴,怀有虞,抚素琴,此亦寡人之所习乐也。兰、蕙、荃、蘅,植之近畴,此亦寡人之所亲贤也。刺藜、臭蔚,弃之乎远疆,此亦寡人之所远佞也。若年丰岁登,果茂莱滋,则臣仆小大,咸取验焉。”

封人有能以轻凿修钩,去树之蝎者,树得以茂繁。中舍人曰:“不识治天下者亦有蝎者乎?”寡人告之曰:“昔三苗、共工、鲧、兜,非尧之蝎欤?”问曰:“诸侯之国,亦有蝎乎?”寡人告之曰:“齐之诸田,晋之六卿,鲁之三桓,非诸侯之蝎欤?然三国无轻凿修钩之任,终于齐篡鲁弱,晋国以分,不亦痛乎?”曰:“不识为君子者亦有蝎乎?”寡人告之曰:“固有之也。富而慢,贵而骄,残仁贼义,甘财悦色,此亦君子之蝎也。天子勤耘,以牧一国。大夫勤耘,以收世禄;君子勤耘,以显令德。夫农者始于种,终于获,泽既时矣,苗既美矣。弃而不耘,则改为荒畴。盖丰年者期于必收,譬修道亦期于殁身也。”

夫凡人之为圃,各植其所好焉。好甘者植乎荠,好苦者植乎荼,好香者植乎兰,好辛者植乎蓼。至于寡人之圃,无不植也。

此寓言之文,上承庄列,而秦汉已少见之;后世古文家,韩柳亦尝为之,柳宗元所为,尤与子建为近。

第三节 建安七子之散文

魏文帝《典论·论文》云:“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又云:“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又《与吴质书》云:“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意典雅,足传于后,比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曹植《与杨德祖书》亦曰:“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纲以该之,顿八弦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观此三篇所论,则七子之作风可知矣。七子者,《典论》所列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后人所号为建安七子者也。

孔融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少有俊才,献帝时为北海相,立学校,表儒术,寻拜大中大夫。性宽容少忘,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融闻人之善若出诸己,言有可采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称所长;荐贤达士,多所奖进;知而未言,以为己过。故海内英俊,皆信服之。为曹操所忌,被诛。《一百三家集》有《孔少府集》一卷。

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履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粲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一百三家集》有《王侍中集》一卷。

徐幹字伟长,北海人,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

陈琳字孔璋,广陵人,前为何进主簿;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袁氏败,归太祖。《一百三家集》有《陈记室集》一卷。

阮瑀字元瑜,陈留人。少受学于蔡邕。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不为屈。太祖并以琳瑀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一百三家集》有《阮元瑜集》一卷。

应玚字德琏,汝南人。《一百三家集》有《应德琏集》一卷。

刘桢字公幹,东平人。玚桢被太祖辟为丞相掾属。玚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一百三家集》有《刘公集》一卷。

七子之散文,自以孔融为最高,魏文称为气体高妙,诚可当之而无愧;王粲次之;陈琳又次之;余则难以伯仲矣。

汝颍优劣论

孔融

汝南戴子高亲止千乘万骑,与光武皇帝共揖于道中;颍川士虽抗节;未有颉颃天子者也。汝南许子伯,与其友人共说世俗将坏,因夜起,举声号哭;颍川士虽颇忧时,未有能哭世者也。汝南许掾教太守邓晨图开稻陂,灌数万顷,累世获其功,夜有火光之瑞;韩元长虽好地理,未有成功见效如许掾者也。汝南张元伯身死之后,见梦范巨卿;颍川士虽有奇异,未有鬼神能灵者也。汝南应世叔读书五行俱下;颍川士虽多聪明,未有能离娄并照者也。汝南李洪为太尉掾,弟杀人当死,洪自劾,诣阁乞代弟命,便饮鸩而死,弟用得全;颍川士虽尚节义,未有能杀身成仁如洪者也。汝南翟文仲为东郡太守,始举义兵以讨王莽;颍川士虽疾恶未有能破家为国者也。汝南袁公著为甲科郎中,上书欲治梁冀;颍川士虽慕忠谠,未有能投命直言者也。

为刘荆州与袁谭书

王粲

天降灾害,祸难殷流。初交殊族,卒成同盟,使三室震荡,彝伦攸。是以智达之士,莫不痛心入骨,伤时人不能相忍也。然孤与太公,志同愿等,虽楚魏绝邈,山河迥远,戮力乃心,共奖王室。使非族不干吾盟,异类不绝吾好,此孤与太公无贰之所致也。功绩未卒,太公殂陨,贤胤承统,以继洪业。宣奕世之德,履丕显之祚;摧严敌于邺都,扬休烈于朔土。顾定疆宇,虎视河外;凡我同盟,莫不景附。何悟青蝇飞于竿旌,无忌游于二垒;使股肱分成二体,胸绝为异身。初闻此问,尚谓不然。定闻信未,乃知阏伯实沈之忿已成,弃亲即仇之计已决。旃旆交于中原,暴尸累于城下,闻之哽咽,若存若亡。昔三王五伯,下及战国,君臣相弑,父子相杀,兄弟相残,亲戚相灭,盖时有之。然或欲以成王业,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谓逆取顺守,而徼富强于一世也,未有弃亲即异、兀其根本、而能全躯长世者也。昔齐襄公报九世之仇,土丐卒荀偃之事,故《春秋》美其义,君子称其信。夫伯游之恨于齐,未若太公之忿于曹也;宣子之臣承业,未若仁君之继统也。且君子违难不适仇国,交绝不出恶声,泥忘先人之仇,弃亲戚之好,而为万世之戒,遗同盟之耻哉!蛮夷戎狄,将有诮让之言,况我族类,而不痛心邪?夫欲立竹帛于当时,全宗祀于一世,岂宜同生分谤,争校得失乎,若冀州有不弟之傲,无惭顺之节,仁君当降志辱身以济事为务,事定之后,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为高义邪?今仁君见憎于夫人,未若郑庄之于姜氏;昆弟之嫌,未若重华之于象傲。然庄公卒从大隧之乐,象傲终受有鼻之封,愿捐弃百疴,追摄旧义,复为母子昆弟如初。今整勒士马,瞻望鹄立。

谏何进召外兵

陈琳

《易》称既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无异于鼓洪炉以燎毛发,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而反释其利器,更徵于他,大兵合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必不成功,只为乱阶。

谏曹植书

刘桢

家丞刑颙,北士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

要而论之,魏代散文,约分两派。一曰:悲壮派,此派自魏武开之,陈思继之,益以富丽;凡王粲、陈琳、吴质之属随之,而皆望尘不及者也;凡六朝陆机、徐庾等尚气势者均自此出。二曰:清丽派,此派魏文倡之;凡阮籍、繁钦之徒随之;凡六朝之潜气内转,尚气韵一派,均从此出。

第四节 吴蜀之散文

吴蜀文学,远不及魏。然蜀之诸葛亮,有前后《出师表》,实千古最有名之文字,吴文之为人传诵者,则几于无有。唯有韦曜之《博奕论》,与诸葛恪《与丞相陆逊书》等不过数篇而已。

诸葛亮字孔明,琅琊阳都人,蜀汉丞相,封武乡侯。《蜀志》云:“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推衍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教言书奏多可观,别为一集。”《一百三家集》有《诸葛亮丞相集》三卷。

诸葛恪字元逊,瑾长子也。孙权尝问恪曰:卿父与叔父(诸葛亮)孰贤?对曰:臣父为优。权问其故。对曰:臣父知所事,叔父不知。为吴抚越将军领丹阳太守,拜太傅。

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待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矢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必能使行陈和睦,优劣得所也。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袆、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与丞相陆逊书

惕敬叔传清论,以为方今人物凋尽,守德业者不能复几,宜相左右,更为辅车,上熙国事,下相珍惜;又疾世俗好相谤毁,使已成之器,中有损累,将进之徒,意不欢笑。闻此喟然,诚独击节。愚以为君子不求备于一人。自孔氏门徒,大数三千,其见异者七十二人。至于子张、子路、子贡等,七十之徒,亚圣之德,然犹各有所短。师辟由喭,赐不受命。岂况下此而无所阙?且仲尼不以数子之不备而引以为友,不以人所短弃其所长也。加以当今取士,宜宽于往古。何者?时务从横,而善人单少。国家职司,常苦不克。苟令性不邪恶,志在陈力,便可奖就,聘其所任。若于小小宜适,私行不足,皆宜阔略,不足缕责。且士诚不可纤论苛克,苛克则彼圣贤犹将不全,况其出入者邪?故曰以道望人则难,以人望人则易,贤愚可知。自汉末以来,中国士大夫如许子将辈,所以更相谤讪,或至于祸。原其本起,非为大仇,惟坐克己不能尽如礼,而责人专以正义。夫已不如礼则人不服,贵人以正义则人不堪。内不服其行,外不堪其责,则不得不相怨。相怨一生,则小人得容其间,得容其间则三至之言。浸润之谮,纷错交至,虽使至明至亲者处之,犹难以自定,况己为隙、且未能明者乎?是故张陈至于血刃,萧朱不终其好,本由于此而已。夫不舍小过,纤微相责,久乃至于家户为怨,一国无复全行之士也。

《石遗室论文》云:“《前出师表》中段的是三国时文字,上变汉京之朴茂,下开六朝之隽爽。其气韵少能辨之者。此表云:‘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至‘此臣之新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悲壮苍凉,所谓声情激越矣。《三国志注》引《魏武故事》,载建安十五年曹操《令》云:‘孤始举孝廉,年少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走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后孤讨擒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荆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设使国家无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然欲使孤便尔委捐新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新祸,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老横中又时有慷慨悲歌之意。下至孙权,其《与曹公笺》,亦有‘春水方生,公宜速去。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等语,见《吴历》。可见当时文章风气大同小异如此。”

林传甲云:“蜀汉昭烈帝备,当汉祚已移,拥梁益一隅,称尊号,规模未备,文物无足称。后世史臣,每尊蜀汉为正统者,则因武侯《出师表》而重也。亲贤臣,远小人,谘诹善道,察纳雅言,皆儒者纯粹之精语。《后出师表》所谓汉赋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害,非所逆睹,非社稷之臣而能若是乎?武侯自知才弱敌强,惟不安于坐以待亡,故冒险进取,光明磊落,可揭以告万世。孔明将没,自表后主,言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下。呜呼,此其所以为孔明欤?魏臣华歆、王朗、陈群、诸葛璋各有书与孔明,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孔明不报书,作正议,其大义昭于天日矣。”

又云:“江左六朝,建国金陵,阻长江为天堑,自孙氏始。孙坚盖孙武之后,其子策始有江左,皆转战无前,骁健尚武。策始用文士张纮,为书绝袁术。孙权袭父兄之业,称帝号,其文笔古雅,《责诸葛瑾之诏》,《让孙皎之书》,所见皆卓尔不群。其子孙休继立为景帝,其《答张布诏》曰:孤之涉学,群书略备,所见不少也。由此观之,南朝天子好读书,孙氏实启之矣。虞翻《谏猎书》之简要,骆统《理张温表》之详畅,诸葛恪《与丞相陆逊书》、《上孙奋笺》之明敏条达,吴人文之可传者也。吴楚多才,如严峻之好说文,阚泽陆续之善历数,薛综滑稽,出口成文,亦西蜀秦宓之流亚也。《周瑜传》中《谏以荆州资刘备疏》、《荐鲁肃疏》,皆非完璧,而雄直之气,略可见也。吴之末造,贺邵《谏孙皓书》、韦曜之《博奕论》、华核《请救蜀表》,渐近偶俪,亦皆质而不俚,足以自竞于汉魏之间。孰谓南朝文士柔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