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三出)(共八幕)

人物:李如洁——河间名妓

吕阿黎——李的知心婢

章伟民——李的情人

三烈士——国民党人

袁世凯——民国总统及大罪人

小甲、小乙——袁的弄人

中西医生、袁的姬妾、文人、官吏、孔庙赞礼官、兵士,上六项各若干人

(有音乐队更好)

时间:民国五年

地点:北京

第一出

第一幕

一间极繁丽的西式客厅。布景:花园夜景,景中有许多房屋及各处均有兵士站岗。幕开时,人见。

李如洁 古式极美丽的宫装打扮,坐在桌旁,手执书,并无看,如有深思梦想之状,只视吕。

吕阿黎 极美旗袍,正在添香。有相当的年纪。

李: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那老贼竟然“井落在吊桶里”!

我今不想逃走了,定要与他拼一死。

他说:“民国就是我。”我说:“总统不是你。”

他想做皇帝,我不想做贵妃,只想他试试老娘的洗脚水。

阿黎,香添好未?那人敢待来呢?

吕: 这正是时候了,

(闻紧紧叩门声。)

他手打得如他心一样碎!

(往剧台底一小门,问)

来者谁?——是情瘟使——是你,请进来。(吕开门。)

章伟民 军官装束,腰旁有手枪袋装手枪,甚威武俏丽,与李如洁同是廿余岁人,从小门进来,李起迎,两人深吻了五分钟。

章: 一切俱备,只待今夜一点钟,我们就脱离了这个总统府化的牢狱。

李: 请缓。容我先告诉你一件奇事:他昨夜在此睡,梦中口喃喃吐沫:“皇帝真好,真好,皇帝,让我试一试,试……试。”

(她极悲伤又极恨说)

我爱,我的生命!你知爱情有大有小,小的是我们百年偕老。大的是什么?

章: 是我们死后的情爱一直同天长地久。

李: 不错!但要我们的情爱与天地同长久。不是我爱你,你爱我便可以。推广我们的爱情去爱中华民国,民国长存,我们的爱情就算永久不死矣。

(她指厅上所挂的袁世凯相,狠狠地说)

这厮于国于家,不忠不信,背誓反盟,不若猪狗。我们与他拼一死,为国为民,就是为我为你!

章: 呵!但是……

李: 但是你心爱我,我心爱你,心心相印,就是天长地久。若是物质而言,百年如一瞬,死后也何有?如今逃走呵,又安知我们爱情到中途不变易?

章: 我的心肝!我的生命!说什么我们爱情中途变易!你尚不能深信我吗?如此不如天诛地灭!请把我心血打出你看吧!(当他向手枪袋取枪时,即被李与吕将其手制住。)

吕: 有话缓缓说吧,又何必这样性急!

章: (流泪。)嗳!除此,无以表白我心迹。

李: (流泪,甚感动。)我岂敢疑你对我不诚实?但我此时别有念头。此生已休,待来世再图绸缪。你愿为我而死,不如留此为国报仇。

章: 我愿为你而死,也愿为国报仇。私情公谊在我心头好似缢鬼的索子此推彼挽两下里都不得开交。几月来,我总想将老贼打倒。忽又转思,他的忠伪尚未证实,或者他好好做总统为民国吐气扬眉。又想及我们柔情难舍。到今日,这贼逆志已现,这层公仇已够要他一命。又况你被他摧残那层私仇更使我怒发飞腾。(他握枪柄状。)他血在我枪口,只待你命令,我就将他射击。

李: 我爱!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你也知我自那日被他狗党从河间驱迫上道时,已拚却一死报你!又想你英武盖世定能将我打开罗网,一任我们如蝴蝶双双自由到天涯翱翔游冶。到此来后,又改变了先前意志。(她指花园景中那些房屋。)你看多少油头粉面,供他兽欲。说什么女权人权,他强奸了女身,又要强奸了民意。筹安会是他所包办,兵权财权由他脚挥与手指。滥借外债,国权消灭。人民膏脂全在他鸦片灯上燃作残烟和灰烬。到现在,我想吸他血比我们亲吻时所尝的津液更趣味了千万倍。不但不想逃走了,只望更与他亲近。

章: 好好!你既有此心,我便有此意。可是他近来非常警备,怎样使他上钩饵?

李: 这有两个方法,一个急攻,一个缓进。缓进由我,急攻由你。你在外与周、秦诸志士商量,炸弹、手枪均可应付。我这里又有一法使他缓缓消灭。他嗜鸦片烟如命,吸烟后,又想食糖改改口味。他患糖尿病,连糖物,天也罚他无福消受。我想及矿质中提出一种叫做“萨加怜儿”,含有甜味,但无糖气,西医用来供患糖尿病者驱驱牙舌。今请由你请他试用,由我这里安排甜品,多多暗放进去。此物刺激神经,妨碍消化。他久用了,必死于此。

章: 好;这样做,就这样做去。(作情眼乜视她。)我已忍耐了好久了,他的艳福,未知消受到何日?

李: (面作红羞。)我们心心相印,不强如异床同梦?那厮重烟不重色,烟吸饱了,昏昏睡去如猪豕,你何必妒忌这个“兽人”,在美色上连嗅嗅味也不曾够。

(章李彼此好久各作沉思不语个。)

章: 牺牲我们为民国,未免为了虚名失实利。最好是求一个两全之法,将老贼结果,把我们重聚。

李: 那更好了,不过天下事无这样便宜。最好如你说,我们长存,他死去。其次大家一齐死。最下是我们死了他未死!

(忽闻哨声。)

吕: 莫非他又来了?

(作开窗看状。)

确实老贼来了,还有两粒睾丸!

袁世凯 六十许岁人,穿大锦袍,戴西瓜帽,御长靴,烟容可掬,但眼神甚凶猛。左右有小甲、小乙。

小甲、小乙 作丑装打扮。腰左右各背手枪两枝。

(小甲,小乙打门报说)总统驾到。

(吕开门,李、章到门外欢迎状,又同入坐状。)

袁: (作鬼脸笑。)哈哈!伟民,不,必达,你竟先我来了。

章: 因为李夫人头痛,打电话叫我带药来呢。

袁: (视李)面子红红,不是头痛,便是伤风,真是多病的崔莺莺。

(向章作骄傲状。)

必达,哧!你不快活吗?来不上几时,就升为我卫队的团副,前途正未可限量呢。你何必叫做伟民,民又什么可伟,真是不通之极。我偏要改名必达。哧!靠我,你必定必定能必达呢。(必达二字用力说出。)

(又改向李说。)

你表兄,真实好人。诸事勤慎,待人谦恭,卫队里,无一人不敬仰他。他对我格外忠爱。记得一次我肚痛时,一碗苦苦的药正放在桌上,他进来闻知就拿去尝。这尚不算。我有糖尿病,你所知道的。有一日,他将我的尿盆中的尿用指沾去尝尝,尝后极喜乐向我说:“总统的尿,糖味不甚浓,养养些似不足关重要。”这次使我真感动。眼见自己亲生儿子尚无这样孝道呢。哧!世风不古,如先前那样为亲尝粪的事尚能见吗?我不愧说,自己养的总不如他人养的为好,所以我想将必达过继呢。我看唐史,像安禄山对唐明皇能够这样忠诚就好了。(此时李、章二人眼光勾得更乱。)我说错了,安禄山是杂种养的。既认杨贵妃为母,又与她有暧昧,这还算得上孝道吗?我想中国如出这样混账儿子,必定将他剿灭十族呢。

(又转向章说,章此时甚形惭愧。)

岂不是吗?你做得极自然,毫无矜色与一点夸功,这更使我爱惜你呢。

章: 但愿总统康健,为民造福,我辈勤苦何足计较。

袁: 这就好了,我想不久就升你为团长呢。

(李举腰身衣作目势给章个。)

章: 谢谢总统。我近买得一枝最精致的西洋手枪,愿献总统作孝敬物,让我将此中精妙的机关解开总统看一看吧。(他说时正向手枪袋解纽,袁见其手颤动,疑有变故,即大声叱止。)

袁: (极严厉)不必!在此闲居私地,不必解开危险的利器。

(即用眼色向小甲、小乙说。)

你们将他的手枪袋及手枪一气接收了。

(小甲、小乙将章的手枪袋取过。)

袁: (用命令式向章。)时候不早了,你可退出,让我们休息休息。(章出,幕下。)

第二幕

花园布景。

章: (独自一人甚兴奋)这老贼真狡猾,甚灵敏。怎样知道我这个尝尿试药的孝子便是要他饮弹的仇雠!黄帝呵!中华民国之祖呵,你竟比他不灵敏了!你不能庇佑我多一秒钟,将那枝手枪显一好身手?我又太不灵敏了,未执枪已先心动手震。这心与手平时何等镇静,如今你们竟一齐侮弄我了。莫非是老贼的命运尚未告终,且让他再享几日的兽福。可是我怎样能忍受多一刻的羞辱呢?他今在我可爱的床里吐雾吹云,温香软玉,我则须无明无夜一秒一秒去算时刻。天呵!我愿即时将这双猪狗打死,将这臭尸放在野外任那狐狸枭鸠撕裂啄啜。再努力吧。此击不中,再有他遭。缓进急攻,双方并进,他纵能逃勇士的枪,总难通过美人阵。我待去各方面进行奔走。(下,幕闭。)

第二出

第一幕

一间会议厅。

穿中衣的奇形怪状中医生三人,穿西装的西医三人,各分坐桌一旁。

中医甲: 诸位请了。承总统吩咐,将“洋糖”审查一番,诸位各有高见,应请从长讨论。

中医乙: 我想这糖断不能用。什么“散家怜儿”,这个名已不通,又不好听。既名散家,家散了,真不祥气,一个人总食得有效力,也不好用呢。我们知道糖尿病乃是肝火不服脾土,此乃火克土以致下体衰弱之所致。故最要是用补剂,人参、高丽、天冬、熟地,煮得又老又硬的鸡蛋,日日食去,夜夜又不要到婊子处去,包管元气充足,百邪回避。所谓洋糖也者,在本草中并无此味,显系西药。西药全用霸道,诸位应请留意。

西医甲: 这位所说,令人摸不着头脑。什么火呵,土呵,牛头对不着马屄。五行之说完全不是科学字。我们学西医者,脚踏实地,即一个字,苟不是科学的,也终身闭口不敢出气。

中医丙: 那么,先生开口闭口,甚么科学科学,愿闻大教以开茅塞。

西医甲: “萨加怜儿”,西名为saccharine,乃从拉丁文saccharum变来,意义是含有糖味,同样重量,比糖甜过有三百倍。本草虽无,西书有载起,洋糖比中糖原来有力气。

西医乙: “萨加怜儿”乃一种炼制品,有糖味而无糖的利益。但用为患糖尿病者做甜品最可骗骗口味。然不可多用,多用则刺激神经与妨碍消化。

中医甲: 由此说来,可知此物是不能用了。

西医丙: 少少用就好,不是说不可用。

中医乙: 既然多不可用,少也不可用了,我们就主张不可用就是。

西医丙: 如此不免太武断了。

中医乙: 你晓得什么?凡西药西名的,一些些,就与中国人不相宜。因中国人的五行与西国人的五脏不相同呢。

西医三人同说: 如此真胡说了。

中医三人同说: 我们不胡说,你们才混账呢!

众西医: 你们竟骂起人了。

众中医: 难道让你们动起洋鬼子脾气,就不肯让我们升上肝火吗?

众西医: 如此胡闹,会开不成了。

众中医: 会开不成,乃是你们的过失,与洋鬼子终是开不成会的。

(他们一路散去,一路叫骂:洋鬼子……)

众西医: 程度真不够,真不够。

(他们一路散去一路摇头。)(幕下。)

第二幕

总统府办公厅。

袁: (独自一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宁可我负人,莫使人负我。昨夜,我看章某那样神气,似对我有暗害之意。幸得我掣肘得快。我想那婊子也是一路人呢。今日她又向我殷勤说什么洋糖可治我糖尿病。今据中医所说有毒,而据西医所说则少用不妨碍。我想,总信中医为好。西医不免有点洋鬼子气,自来我就预防他。现在更怕他们与恶党有相关系。至于这班穿长衣的中医们则断不敢有此大胆。现特暗饬密探侦察章某行动。我想做人真无趣味,连自家人与最信用的人都是眼底藏剑,腹中藏刀。若做了皇帝后,不知又要引起多少敌人。但皇帝名声大,作皇帝终比做人有趣味,所以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正在沉思个。)

(小甲、小乙如前打扮,鬼鬼祟祟出台。)

小甲、小乙: 祝望主上万岁万万岁。

袁: 小鬼头,你们要作什么把戏?

小甲: 我昨夜梦中,我做了乌龟,在我背上爬出一条真龙,转身一看,原来就是总统,这不是皇帝的见兆吗?

(袁首肯。)

小乙: 我梦得更稀奇。我见了牛母后头,牛母后头是牛屄,生出了一条蛟龙,出世时天上见了五彩云霓。那蛟龙力量好不伟大,一翻跳就将周围毁成一片大池。我被池水浸了好久,忽听蛟龙作您口气向我说,不必骇怕。他将我放在背上,我好不骇异,忽然醒来觉是一梦,但已经满身冷汗全裤潮流。这可见总统应运之时了。

袁: (首肯极感动。)静静吧,切勿向外间道及。如有风声,请看你们的头。

(一传令官入,手提许多名片向袁鞠躬说)

筹安会会员求见。

袁: (看片后)请。

(传令官出,引进许多奇怪的文人打扮。)

众人: 敝会办了好几个月,结果,全国民意佥同,均说我国不宜共和,应请总统早登帝位以慰众望。

袁: 我能浅德薄,怎敢僭越。

众人: 全国人心确实一致拥戴。

袁: 容我好好细思一下。

众人: 总统若不俯从众意,我们就要用强力将黄袍加身了。

袁: 凡事都要细思,况且这个易制,关系重大,不能草草。诸君请退,自当不负雅意。

(众人退出。)

袁: (向小甲、小乙说)你看这班猴子,叫他们说,他们就这样说,真学得肖,哈哈!你们的梦,不久要实现了。

(前传令官又进来说)

一班前遵命往闭议会的军士请见。

袁: 请!

军官甲: 托总统福庇,已将议院闭得不闹出事。

军官乙: 有一二议员不肯出去,被我吓打,他们就如鸟兽散了。

军官丙: 有几个议员乱叫“非法非法”,但我将总统那些汇票散给他们后,他们就同声说“应如此办,应如此办”了!

袁: 多谢诸位费心,容日当有奖赏。

诸军官: 岂敢岂敢,感谢总统向来提拔之恩。

(诸军官退出。)

袁: (向小甲、小乙)这班国民党议员,天生成是我的敌人。他们口口声声说根据某条宪法、某条律文。要将我向他们叩首屈膝戴德感恩。这可见他们思想拙昏,行为乖舛。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什么任命一个总长要求同意,费多少钱要请允准。请吧,众位议员们!如今好了,此间大屋已经出租了。请你们去别处胡闹吧。你们总要叩阍也已无门。从今后任我自作自主。民国就是我,帝国也是我,谁敢道个不字。反对我者,或用钱收买,或用兵打倒。赞成我者封官赐爵,身家长保。外国顾问已代替我向外国鼓吹。内地督军已帖服如走狗。所有百姓等于草蠹,拉起一把摧折一把。高兴起来拿他玩耍。(小甲此时给他一枝雪茄烟。)恰似这枝雪茄,要吸便吸,放下就熄灭。什么民意,简直是胡扯。民意如值得一交,我就不敢向他论价。那班筹安会们也是民意,几个钱就买开了千万口。算吧!国民党先生们,感谢你们为我造就这个天下!

(前传令官又入。)

总统,明早为祭孔之期,请定何时动驾?

袁: (沉思一下)就在七点吧,百官一齐六点先在圣庙伺候。

传令官: 知道了。(下。)

(袁与小甲、小乙退下。)

(幕下。)

第三幕

孔庙布景

赞礼官二三人,官吏若干人,均穿袁所制的古装宽服高帽。

官甲: 今日好冷,起得又早,有点伤风。(作打嚏个。)

官乙: 为什么不多穿些?

官甲: 老实说,敝教育部好久未发饷呢。

官丙: 我们陆军部近来尚好,不免偏点了。

官丁: 这是当然的,现在重武,武官应得优待。文官饿些也不算什么紧要。

官甲: 这是什么话!(忽开喇叭声。)

众官: 总统驾到了。(众人向袁鞠躬,袁答如仪。)

袁,大服装,跟随小甲、小乙(如旧装束)及许多军官兵士们。

袁: 一切俱已齐备?

赞礼官们: 齐备。

袁: 如此就好行礼。

赞礼官: (唱)主祭就位。(袁中立,余官各就列。)

赞礼官: (唱)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再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三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礼毕,请总统训话。

袁: 诸位,今日祭圣,行三跪九叩礼,甚对。试想孔子那样大圣人,不配我们多多跪拜吗?今日有一班新青年,专学习外人皮毛,主张不要祭孔,主张废去跪拜之礼。这是夷狄之教,不肯敬重君父师了。我不但想祭孔用跪拜礼,就是下属对上司,还是要如此的。

(百官面面相觑,无言而退。)

袁: (向小甲、小乙及兵士一切人们)你们请在门外等待吧。

袁: (独自一人向孔子像)素王,让我说句不客气话——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岂不好吗?你让我为中国皇帝,我推你为天上太尊。我又要假借你名,推行我的新五伦。就是君命臣,臣当服事君。父不负教养之责,子则要孝敬亲。妻敬夫,夫可不必爱妻,妾媵愈多愈耀门楣。朋友有利益的可以交与;无利益的勿相来往。我若得天下当把这些伦理实行。大成至圣先师呵!我们同辱同荣,同盛同衰。“洪宪”若兴,圣朝有祭。帝国若亡,谁来管你。话说不尽,暂止于此。我今日来的,是专诚请神给予一个启示。(他在袋内摸出了一个“袁世凯”银币一元,丢落地下后,拾起一看,觉得满意。幕同时下。)

第三出

第一幕

在北京,中央公园的大柏下,夜景,甚黑暗。国民党人三位,均学生装束。

国民党人甲: 那老贼实在想做皇帝了。这个奸贼把前尽忠民国的宣誓竟忘记了。

国民党人乙: 宣誓在他不过等于放屁!他自少以来,不知宣誓了几多次。除杀却他,别无良策。

国民党人丙: 除杀却他,别无良策,为民国流血,虽死犹值。

三人同声说: 为民国流血,虽死犹值。(章从黑暗中来。)

三人同声说: 那个魔影就是他的催命使!

(章到,互相握手。)

章: 诸事已经妥当筹备,待后天,他往天坛祭天时,便是老贼魂归地狱的日子!

三人同声附和说: 待他往天坛祭天时,便是老贼魂归地狱的日子!

章: 在此夜深人静之际,细声吧,恐有暗探侦视,那边树中恍惚有人影呢。

(远远地有人影在动。)

三人同声说: 不错,恐是侦探,我们去看吧,如是,便杀却也,不好犹豫。

(四人往视,侦探假醉在地下梦呓。)

侦探: (作咻声。)这个草地比我发妻,更为温柔!抱得紧紧不让她走。

(又装作呕吐。)

四人同说: 这是一个醉鬼,放他吧。请往那边商议我们的事吧。

(四人一路行,一路说笑。)

章: 后天八点钟前,他从前门过时,你们从城顶放下炸弹,包管他变成灰尘。我在他车前算是记号。你们好好放落,勿顾及我。我已将身卖给民国了。

三人同声说: 我们已将身卖给民国了!

由天安排,由地葬埋,我们四人,一同成灰。

同心共志,努力杀贼,壮士一去,誓不复回!

(四人握手共下。)

侦探: 且喜草上有耳,听得更明白清楚。(下。)(幕下。)

第二幕

在监狱中

李如洁、章伟民、吕阿黎、国民党三人均上手钳。许多兵士,监狱官。袁世凯军装打扮。小甲、小乙,如旧状。

袁: (向章伟民)真是妙计。我的小孩,你也如此!

(向李如洁)真是妙计。我的爱姬,你也如此!

李: (向袁怒视)你以为一切女人都是奴隶?都是你的泄欲便器!不要瞎眼,不必乱吠!我生来就恨你。恨你这个不要民国的总统,不要人民的皇帝。

(指章个)

我生来就爱伊,爱伊是诚实的男儿不怕死的烈士。

(说时,她靠近章,深深吻他,两人抱得极紧。)

(袁极怒视,又羞愧又妒忌。)

李: 他是我独一的爱人,我的灵魂已经好久嫁给伊。你能杀却我们身体,但不能刬灭的是我们爱的真挚。(她说时,频频亲吻章的嘴。)

章: (向袁怒视)你的侦探固极灵敏,但你安能将全国人一网打尽?只要有一个烈士存在,你便不能好好安枕!我们牺牲,正偿夙愿。你的生存,良心蠹朽,比死犹惨。你以我先前谄媚,有爱于你?错了,老贼,凡媚你者都要杀你。你除自己外别无同气。不信,待将灯点在你脐上,然后始知你是孤檠,那时未免太迟。

国民党三人同说: 你这奸恶的老贼,骗了我们的民国。我们是民国的小孩,杀贼不死,我们死得也应该。待我们死后,变作厉鬼来与你算账,那时才知我们厉害。

袁: (极沉思痛苦。)若将你们一齐放出,你们将何以报俺?我让你们生命,你们肯让我做皇帝?

李、章、吕、国民党三人同说: 不肯!不肯!

袁: (命兵士及狱官)那么,今夜十二点,便将他们一齐在此地枪毙。(骄视下。)

李、章: 好!我们爱情如此天长地久!

不愿生分离,但愿死在一块!

民国万岁!我们六人万岁!

(彼此相亲吻,互抱得极紧。)

国民党三人、吕阿黎: 好!你们爱情如此天长地久!

不羡老贼生存,只羡和你们死在一块!

民国万岁!我们六人万岁!

(幕闭。)

第三幕

一大睡厅,前装的中西医生,兵士官吏,小甲、小乙,及盛装的姬妾用人等。

袁: (面死白色,睡在床中作梦呓。)皇帝做不成了;云南反了!各省又响应。亲近的将领又反了!反了!反了!(作哭泣状。)可怜老袁,不好好做总统,竟想做皇帝,而今连总统也做不成了!(呜咽不止。)

众人齐说: 请总统好好放心吧,各省都平安呢。

袁: (作癫狂不懂状。)平安吗?我肚子实在不平安呢。这里(手指腹)全是屎尿,别无物件。我真无法子,皇帝作不成了!我也不得活了!

西医三人互相说: 肠胃拥塞,神经错乱,应先泻一泻。

中医乙: (作鄙视状。)西医动不动就大泻特泻不止,我们中医是极端反对的。须知病人最重元气。一泻,元气也就泻去了。元气一去,百邪交攻,现在总统如此失统,正见元气不存,以致诸邪敢来捣乱,故我主张保存元气为主。

中医甲与丙附和说: 这是根本之策,去百邪当先扶元气,还请阁下坚决主张。

中医乙: 依鄙人意见,总统几日来不能好好食饭,以致元气空虚而成今日病症。所以攻贼上法应先充实自家军械。故宜使总统照常食他素所喜欢的煮得又热又硬的鸡蛋八枚,然后又将我们特制的熟地一碗送下,如此保管元气充足,好似家内军实充足一样,盗贼自然不敢来侵犯了。

中医甲与丙: 赞成!赞成!

西医三人同说: 这真怪论,如此食下,定不消化,岂不速死呢!

中医三人: 你们学洋鬼子的,哪有我们世世祖传的经验对呢?听我们主张吧。

西医三人: 不可能!不可能!

中医三人: 你们嚷什么?还是我们去取决于总统吧。包管你们又如前时什么“散家怜儿”那样不见用了。

(中医三人前就袁的病床问)

总统,还是喜欢中医或西医的话?

袁: (作蒙懵状。)是是,还是你们,你们中医说得对!

(中医同身向西医说)

岂不是吗?先让我们奏功吧。

(于是他们将八枚鸡蛋,一枚一枚整个地塞进袁的嘴内,袁作不能受状。但他们一人压着袁左手,一人压着袁右手,一人硬将箸深深塞进到喉咙去。塞后,又将一大碗一块一块的熟地塞进去。袁目凝,手抓腹作难过状。)

中医三人: 好了,如此元气一足,百邪就回避了。

(西医作暗笑状。)

袁: (手抓腹,口要吐又吐不出状。)好了,元气充足了。但这腹屎尿如何安置呢?

(又手抓腹作极痛苦状。忽然大叫大嚷)

李如洁!你来此什么!呀!吓死我了!他们一身都是血,血腥怪难嗅的!呀!他们都来扼住我喉了!(喉咙作咯咯声。)要我命了!要我命了。(目暂变色,手继续抓腹。)(又极力振作,要起身,但又放下状。)我要死了!抵挡不住了!他们硬要拿我去。(又手附耳作听状。)去吧去吧!不错不错!

(袁目视庭中众人后向他们说)

请你们千万不要忘记在我墓碑上,别的均不可写,只写“民国大罪人袁世凯之墓”就好了。(说到此,脚已挺直,气已停止。)

(诸人一齐伏下。众姬妾均靠死床旁作假哭状。)(幕闭。)

(但在台后,远远闻得许多民众欢呼“民国大罪人袁世凯已死了!民国大罪人袁世凯已死了!”之声,及许多唱国歌之声。台下同时奏中华民国国歌。)——完

《袁世凯》后记

《袁世凯》一剧,自构意至写竣,经过时间仅十余点钟,所以草率,当然缺点甚多,但作者正要借此给读者一个新文学——烂熳派文学——的一些大观念,使于其中见到其突兀滑脱、随意创造、随手拈来,特意在写袁的心理不是在写其历史也。人情剧(广义作“人情文学”)的长处诚如嚣俄所说,在能将人性怪恶与伟大及各种矛盾与复杂的性格尽量写出。至于作者又望在此剧中将怪恶变成伟大。此点当然极难达到;时间、才能及经验,均不容作者轻易达到呢。但作者并不由此灰心。在此“处女作”上,已具端倪了;后有机会当再来试一试。

民国十八年五月巴黎近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