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绕口令说起
有一种民间文艺形式叫绕口令,又叫急口令,古时候叫急说酒令。例如,(1)“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2)“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偏要板凳让扁担绑在板凳上”。这种话说快了准会说错字儿,比如把“葡萄皮儿”说成“皮条蒲儿”,把“扁担”说成“板担”,把“板凳”说成“扁凳”。这就叫绕口。绕口令为什么会绕口呢?因为这里头有双声、叠韵的字。
什么叫做双声、叠韵?用现在的名词来解释,双声就是两个字的声母相同,叠韵就是两个字的韵母和声调都相同。(如果不是完全相同,而只是相近,就只能叫做准双声、准叠韵。也有人不加分别。)刚才那两个绕口令里的双声、叠韵关系,可以这样来表示:
上面用横线连接的字是双声,底下用横线连接的字是叠韵。双声和叠韵的字都是字音一部分相同,一部分不同。把许多这样的字安插在一句话里头,说快了就容易“串”。
古人很早就发现汉语字音极容易发生双声、叠韵的关系,因而在语言中加以利用。例如古代有大量的“联绵字”,或者是双声,或者是叠韵。双声的像“留连、流离、辗转、颠倒、踌躇、踟蹰、踯躅、嗫嚅、鸳鸯、蟋蟀”。叠韵的像“逍遥、猖狂、绸缪、优游、蹉跎、逡[qūn]巡、彷徨、徘徊”。现代的象声词也大都利用双声、叠韵关系,例如“丁当”是双声,“当啷”是叠韵,“丁零当啷”是又有双声又有叠韵。双声、叠韵的最广泛的用处是在诗歌方面,一会儿再谈。现在且说双声、叠韵在汉字注音方面的利用。
怎样给汉字注音
汉字不是表音的文字,不能看见字形就读出字音来,因此有注音的需要。最古的注音办法是“读如、读若”,用乙字比况甲字的音,就是现在所说直音法。直音法的缺点是很明显的:如果不认得乙字,也就读不出甲字;要是一个字没有同音字,那就根本无法注音。大约在魏晋时代,也就是一千七百年以前,产生了反切法。反切法用两个字切一个字,例如“光,姑汪切”。“姑”和“光”双声,“汪”和“光”叠韵,这就是所谓上字取其声、下字取其韵。反切法比直音法进步,所以一直应用了一千几百年。但是反切法还是有很大的缺点,主要是用来做反切上下字的总字数还是太多,一般字书里都在一千以上。也就是说,一个人必得先会读一千多字,才能利用它们来读其余的字。为什么要用到这么多字?这得先把汉语的字音解剖一番。
汉语里每个字的音,按传统的说法是由“声”和“韵”这两部分构成的。事实上,只有“声”是比较单纯,可以不再分析;“韵”却相当复杂,还可以进一步分析。首先应该提出来的是“声调”,就是字音的高低升降,古时候的“平、上、去、入”,现在普通话的“阴平(第一声)、阳平(第二声)、上声(第三声)、去声(第四声)”。把声调除开之后,“韵”还可以分成“韵头、韵腹、韵尾”三部分。换个说法,汉语里一个字是一个音节(只有极少数例外,如“瓩”念“千瓦”,“浬”念“海里”),一个音节包含声调、声母、韵头、韵腹、韵尾五个成分。这里面只有声调和韵腹是必不可少的,声母、韵头、韵尾不是必要的,有些音节里缺少这个,有些音节里缺少那个,有些音节里全都没有。用1,2,3,4代表声母、韵头、韵腹、韵尾,我们可以用下面这些字作各种音节结构的例子:
(1234) 敲qiāo (234) 腰iāo
黄huáng 王uáng
(134) 报bào (34) 傲ào
潘pān 安ān
(123) 家jiā (23) 鸦iā
瓜guā 蛙uā
(13) 苦kǔ (3) 五ǔ
河hé 鹅é
每个音节都可以有声调变化,例如“敲qiāo,瞧qiáo,巧qiǎo,窍qiào”。有些音节四声不全,某一声有音无字,例如“光guāng,○guáng,广guǎng,逛guàng”。这就是汉语字音结构的基本情况。
反切法为什么要用那么多不同的上下字呢?首先是因为反切下字要管韵头、韵腹、韵尾、声调四个成分,只要有一个成分跟被切字不同,就不适用,因此字数就不可能太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历代编纂的各种字书的反切用字,有因袭也有创新,很不一致。例如“东”字,《康熙字典》引《广韵》德红切,又引《集韵》都笼切;旧《辞海》又作都翁切。
我们现在用汉语拼音字母来注音,比反切法进步多了。声母、韵头、韵腹、韵尾、声调,都只要用少数符号来表示:
声母:b,p,m,f,d,t,n,l,g,k,h,j,q,x,zh,
ch,sh,r,z,c,s。
韵头:i(y),u(w),ü。
韵腹:a,o,e,i,u,ü。
韵尾:i,o,u,n,ng。
声调: “—”、“/”、“∨”、“\”
这样,25个字母加4个调号,就把注音问题全部解决了。
读者看到这里,大概会产生一些疑问:为什么有些韵头和韵腹,甚至韵尾,用相同的字母来表示(i,o,u,ü),为什么不用不同的字母来表示?还有n这个字母为什么又作声母,又作韵尾?还有r,只列在声母,不列在韵尾,那个代表“儿化”的r又算什么?要知道这是因为汉语拼音字母不是按声母、韵母来设计,而是按元音、辅音的分别来制订的。声母、韵母是音韵学的概念,元音、辅音是语音学的概念。元音、辅音都是音素,就是语音的最小单位,每一个这样的单位,不管它出现在字音的哪一部分,总是用一个符号来表示,这是最经济的办法。a,o,e,i,u,ü都是元音,元音主要用做韵腹,但是有的也可以出现在韵头、韵尾;n是辅音,普通话的辅音都只作声母,只有n也作韵尾,另外有一个辅音ng,只作韵尾,不做声母。至于末了的r,那不是韵尾,只表示发元音时舌头要有点儿卷起来。(zh,ch,sh,ng)用双字母表示一个音素,e有e和ê两个音,u有u和ü两个音,i既用来表示“低、基”等字里的元音,又用来表示“知、痴”等字里的元音,这都是受拉丁字母的限制,不过它们的发音都有规定,拼读的时候并无疑难。
字音的三要素:声、韵、调
“声、韵、调”是了解汉语字音的基本概念,必须弄清楚。尤其是因为“声”和“韵”都有不止一种意义。拼音方案里声母的“声”是一种意义,声调的“声”,平声、上声、去声、入声的“声”又是一种意义。古时候只说“四声”,现在为了跟声母区别,才说“声调”。
“韵”也有两种意义。拼音方案里韵母的“韵”包括韵头、韵腹、韵尾,可是不包括声调。诗韵的“韵”就加上声调的因素,“东”和“董”韵母相同,但不是一个韵;可是不计较韵头,例如“麻、霞、华”是一个韵。叠韵的“韵”一般也不计较韵头。
关于声调,常说“四声”,得区别古音的四声和现代普通话的四声。古音的四声是平、上、去、入,普通话的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古音的平声在普通话里分化成阴平和阳平,古音的入声在普通话里分别变成阴平、阳平、上声或去声。有的方言里,上声、去声、入声也有分阴阳的,因此能有八个声调,也有只有五个、六个、七个的。
声调是汉语字音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它的重要绝不在声母、韵母之下。有人以为声调好像是外加的,是可以拿掉的,这是一种误解。光写一个ma,不标声调,你不知道是“妈”,是“麻”,是“马”,还是“骂”,干脆就是读不出来。有了上下文当然可以解决,可要是有上下文,去掉个把声母也不碍事,比如看见“qí shangle tā dezǎohóng…ǎ”,准知道是“骑上了他的枣红马”。说实在的,从远处听人说话,首先分辨不清的是声母,其次是韵母,最后只剩下声调还能辨别。前两天,收音机里播送天气预报的时候,我在另一间屋子里,“最高气温摄氏”之后只听到一个“ 度”,可是我知道不是五度就是九度。有一位朋友曾经说过,有时一边刷牙,一边还能跟人搭话,这时候声母韵母都不清楚,传递信息主要靠声调。有人能用马头琴等乐器模仿唱戏,熟习那段戏词的人就能从那声调的高低升降上听出字眼来。墨西哥的马札特克人吹口哨吹出一句话的声调,用来传话。都是证明。
从前填词、作曲,很讲究四声的分别,为的是使字儿和谱子协调,传统的戏词、大鼓书等也还顾到这一点,新编的歌曲就往往不怎么照顾了。大概字儿文点儿,唱腔花点儿,听众也就不大意识到字的声调;唱词越近于说话,唱腔越质朴,四声走了样就越显得别扭——听不懂不好受,听懂了更难受。许多人不爱听用汉语演唱的西洋歌剧,特别是里边类似道白的部分,就是这个缘故。
声、韵、调在文学上的应用
弄清楚声、韵、调的概念,是了解古典文学中许多现象的必要条件。叠韵的关系首先被利用来在诗歌里押韵。上古诗歌押韵以元音和谐为主,似乎声调不同也可以押韵。六朝以后用韵渐严,要求分别四声,后世的诗韵一直遵守这个原则。宋朝人作词,渐渐有上、去不分甚至四声通押的情况,韵部也归并成较少的数目。到了元曲,四声通押成为通例。现代的京戏和曲艺用的是“十三辙”,可算是最宽的韵类了。
押韵可以是全篇用一个韵,也可以在当中换韵。律诗总是一韵到底,很长的“排律”也是如此。古体诗有一韵到底的,也有几句换一个韵的,例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开头和结尾都是八句一韵,中间多数是四句一韵,有几处是两句一韵。词的用韵较多变化,举一首比较复杂的作例子,温庭筠的《酒泉子》:
花映柳条,闲向绿萍池上。凭栏干,窥细浪,雨萧萧。
近来音信两疏索,洞房空寂寞。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
全首十句,除第三句和第八句不用韵外,其余八句花搭着押了三个韵:
这种用韵的格式在西洋诗里常见,汉语诗歌只有在词里才偶然见到。元曲用韵又归于简单,一般是一套曲子一韵到底。
作诗的人常常利用两字双声或叠韵作为修辞手段。例如杜甫的诗“吾徒自漂泊,世事各艰难”(《宴王使君宅》),“吾徒”、“艰难”叠韵,“漂泊”、“世事”双声。这种例子很多。又如韩愈的诗《听颖师弹琴》头上两句:“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按当时的语音,“昵女”双声,“儿尔汝”双声,这两组的声母以及“语”的声母在那个时代是同类(鼻音),此外“恩怨”也是双声。“女语汝”是叠韵,“儿尔”韵母相同,“昵”的韵母也大部分相同。这两句诗里边没有一个塞音或塞擦音的声母,并且除“恩”字外,韵母都有i介音,这样就产生一种跟这两句诗的内容配合得非常好的音乐效果。
利用双声、叠韵的极端的例子是全句甚至通首双声或者叠韵的诗。各举一例:
贵馆居金谷,关扃[jiōng]隔藁街。冀君见果顾,郊间光景佳。(庾信《示封中录》,通首双声) 【2】
红栊通东风,翠珥醉易坠。平明兵盈城,弃置遂至地。(陆龟蒙《吴宫词》,四句各叠韵)
这已经越出修辞的正轨,只能算是游戏笔墨了。
在汉语的诗律里,比双声、叠韵更重要的,占主导地位的语音因素,还得数四声。四声之中,音韵学家把平、上、去归为一类,跟入声对立,文学家却把上、去、入归为一类,跟平声对立,称之为仄声。平声和仄声的种种组合,一句之内的变化,两句之间的应和,构成汉语诗律的骨架。稍微接触过旧诗的人,都知道“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等等,这里就不谈了。
正如有双声诗、叠韵诗一样,也有一种四声诗。例如陆龟蒙的诗集里有《夏日闲居》四首,每一首的单句全用平声,双句则第一首平声,第二首上声,第三首去声,第四首入声。引全平声的一首为例:
荒池菰蒲深,闲阶莓苔平。江边松篁多,人家帘栊清。为书凌遗编,调弦夸新声。求欢虽殊途,探幽聊怡情。
本来是平仄相间,构成诗律,现在全句、全首一个声调,当然也只能算是语言游戏了。
不但是诗律以平仄对立为它的核心,散文作者也常常利用平声和仄声的配合,特别是在排偶句的末一字上,使语句在声音上更加谐和,便于诵读。
加○和△的是平声字,加●和▲的是仄声字,○和●是主要的,△和▲是次要的。以主要位置上的平仄而论,第一例是基本上用仄平平仄、平仄仄平的配列,节奏柔和,近于骈文和律诗。第二例四个排句的结尾是两个平声之后接着两个仄声,末句用平声字结。第三例的配列又不同,前面三个排句几乎全是仄声字,后面四个排句几乎全是平声字,结句的末尾用仄声,节奏十分挺拔,跟第一例形成显明的对比。
不必“谈音色变”
中国的音韵之学开始在六朝。那时候好像人人都对语音感兴趣似的。《洛阳伽蓝记》里记着一个故事:有一个陇西人李元谦爱说“双声语”,有一天打冠军将军郭文远家门口过,看见房子华美,说:“是谁第宅过佳?”郭家一个丫鬟叫春风的在门口,回答他说:“郭冠军家。”李元谦说:“凡婢双声。”春风说:“伫奴慢骂。”连一个丫鬟也懂得用双声说话,文人学士更不用说了。 【3】
不知道为什么语音现象后来变得越来越神秘起来。到了现在,连许多从事语文工作的人也“谈音色变”,甚至把那简单明了的汉语拼音方案也看成天书,不敢去碰它,查字典总希望有直音。可是小学生却一点不觉得困难,很快就学会了。一般认为最难办的是辨别四声,小孩儿学起来却毫不费力。我家里有个八岁的孩子,刚进小学一年级不久,有一天问我:“一夜”的“一”该标第一声还是第二声?原来“一”字单说是阴平即第一声,在去声字之前是阳平即第二声,“夜”是去声字,“一夜”的“一”实际发音是阳平,但教科书按一般惯例,凡“一”字都标阴平,所以小朋友有疑问。这不证明学会辨别声调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