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裁與諸同志論校書之難篇疏證

李 笠(1)

文見《經韻樓集》原刻本,及學海堂《經解》六百六十六卷選録本。作者段玉裁,字若膺,一字懋堂,金壇人,清乾隆庚辰舉人,官四川巫山縣知縣。受業戴震,與王念孫同門,學問亦極相似。自《經韻樓集》外,著《古文尚書撰異》三十二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周禮儀禮漢讀考》各六卷,《春秋左氏古經》十二卷附五十凡一卷,《戴東原年譜》一卷,並已刊入《經韻樓叢書》中。此外更有《説文解字注》並《六書音韻表》共三十二卷,單行本,《清經解》本;《詩經小學》四卷,《清經解》本。行略附見江藩《漢學師承記·戴震傳》、李元度《先正事略》三十五、《戴東原先生事略》下,可參。

校書(疏一)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説之是非。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後可定斷其立説之是非;二者不分,轇轕如治絲而棼,如算之淆其法實而瞀亂乃至不可理。何謂底本?著書者之稿本是也;何謂立説?著書者所言之義理是也。

《周禮·輪人》:“望而視其輪,欲其幎爾而下迆也。”(疏二)自唐石經以下各本,皆作“下迆”。唐賈氏作“不迆”,故疏曰:“不迆者,謂輻上至轂(疏三),兩兩相當,正直不旁迆,故曰不迆也。”文理甚明。今各本疏文皆作“下迆”,(下迆者,謂輻上至轂,兩兩相當,正直不旁迆,故云下迆也。)其語絶無文理,則非賈氏之底本矣。此由宋人以疏合經注者,改疏之“不”字,合經之“下”字,所仍之經,非賈氏之經本也。然則經本有二:“下”者是與?“不”者是與?曰:“下”者是也。“望而視其輪”,謂視其已成輪之牙。(疏四)輪圜甚,(疏五)牙皆向下迆邪;非謂輻與轂正直兩兩相當。經下文“縣之以視其輻之直”,自謂輻;“規之以視其圜”,自謂牙。輪之圜在牙。上文“轂、輻、牙,爲三材”;(疏六)此言“輪、輻、轂”,輪即牙也。然則唐石經及各本經作“下”是,賈氏本作“不”,非也;而義理之是非定矣。倘有淺人校疏文“下迆”之誤,改爲“不迆”;因以疏文之“不迆”,改經文之“下迆”,則賈疏之底本得矣,而於義理乃大乖也。

《王制》:“虞庠在國之四郊。”注云:“周立小學於四郊。”唐孔氏本經、注皆作“西郊”。(疏云:西序在西郊,周立小學於西郊。)《祭義》:(疏七)“天子設四學,當入學而大子齒”,注云:“四學,謂周有四郊之虞庠。”孔氏本改注作“西郊”,故疏云:“天子設四代之學:周學、殷學、夏學、虞學也。天子設四學,以有虞庠爲小學,設置於西郊,當入學之時,而大子齒於國人。”今本疏文作“設置於四郊”,文理不可通,則非孔氏之底本矣。此由宋人以疏合經注者,(疏八)改疏之“西郊”,合注之“四郊”,所仍之注,非孔氏之注本也。然則《祭義》注本有二:“四郊”是與?“西郊”是與?曰:“四郊”是也。鄭注以“周有四郊虞庠”,釋經“四學”,文理一直,並無轉折。“周有四郊虞庠”,即《王制》之“虞庠在國四郊”,注之“周立小學於四郊”也。故皇侃(疏九)云:“四郊皆有虞庠。”《通典》云:“周制,大學爲東膠,小學爲虞庠。”引鄭注《祭義》“周有四郊之虞庠”,又引崔靈恩説亦云:“鄭注《祭義》曰:周有四郊之虞庠。”《北史·劉芳傳》,芳表曰:“《禮記》云:‘周人養庶老於虞庠,虞庠在國之四郊。’又云:‘天子設四學,當入學而大子齒。’注云:‘四學,謂周四郊之虞庠也。’”劉、崔、皇、杜所見《祭義》注,皆作“四郊”,王肅雖好駁鄭,而劉芳表云:“王肅《禮記注》,天子四郊有學,去都五十里,鄭氏則不知遠近。”案:鄭注《王制》“移之郊”云:“爲習禮於郊學。”郊在鄉界之外,則鄭謂“郊學在遠郊百里”。肅則云“近郊五十里”,惟此爲小異,而小學在四郊無異。故盧辯注《大戴禮》,(疏十)亦言四郊之學,劉芳表曰:“大學在國,四小學在郊。”引《保傅》篇(疏一一)帝入東學、帝入西學、帝入南學、帝入北學、帝入大學,而總之曰“周之五學”,於此彌彰,崔靈恩亦曰:“凡立學之法,有四郊及國中:四郊並方名之,國中謂之大學。”然則四郊小學絶無可疑。再證以《王制》注:“習禮於郊學,在六鄉之外,六遂之内。”則斷不專在西郊一處亦可證。或以《祭義》“祀先賢於西學”爲疑,不知此即《保傅》篇:“帝入西學,尚賢而貴德。”祭先賢專在西郊也。西學者,四郊之一,别辭也;四學者,合四郊言之,都辭也。孔氏於《王制》依誤本“西郊虞庠”,因改此注亦作“西郊之虞庠”,而經文故作“四學”,因用《儀禮》注“周立四代之學”,釋經之“設四學”,以四學中有西郊虞庠,釋注“謂周西郊之虞庠”;是不思《儀禮》四代之學,謂立大學於國中,不得與郊之小學糅合爲四也,且以一承四,甚費周折,是孔氏二疏作“西郊”,皆非也,而義理之是非定矣。倘有淺人校《祭義》疏,改“四”爲“西”,因並改《祭義》注之“四”爲“西”,《王制》經、注、疏之“西郊”,皆沿誤不改,則孔疏之底本雖得,而於義理乃大乖也。

《春秋左傳》:“衛侯賜北宫喜謚曰貞子,賜析朱鉏謚曰成子,而以齊氏之墓與之。”(疏一二)杜注曰:“皆死而賜謚及墓田,傳終言之。”宋本亦或作“皆未死而賜謚及墓田傳終而言之”,二者皆出於宋本,孰爲是與?曰:“皆死而賜”者是也。二人時未死也,既死而賜,故要其終而言之。若云“皆未死而賜”,則“傳終言之”句不可接,而爲贅辭矣。是一本作“未死而賜”者非也。然則“死而賜”,於説經是與?曰:《春秋》常事不書,書者爲其未死而賜也。云“死而賜”,則杜注之底本得矣,而於義理實非也。云“未死而賜”,則杜注之底本失矣,而於義理有合也。(證一)

毛《詩》:“涇以渭濁。”(疏一三)《箋》云:“涇水以有渭,故見謂濁。”《正義》曰:“涇水言以有渭,故人見謂已濁,猶婦人言以有新婚,故君子見謂已惡也。”引定本箋作“涇水以有渭,故見其濁。”《釋文》曰“故見渭濁,舊本如此;一本‘渭’作‘謂’,後人改耳。”案:同一字而《正義》作“見謂”,師古定本作“見其”,《釋文》作“見渭”,三者孰是?曰:《正義》作“謂”是也。如《釋文》作“見渭”,則不可通;定本作“見其”,亦因舊作“渭”不可通,而改之耳。作“見謂濁”文理易憭,陸德明反説“見謂”爲非,“見渭”爲是,苟知孔氏疏文底本作“見謂”不誤,而義理之是非亦定矣。倘有必據《釋文》以改《正義》,則孔疏之底本失,而於義理乃大乖也。

《士冠禮》:(疏一四)“以摯見於鄉大夫、鄉先生。”《冠義》同。(疏一五)上“鄉”字,《釋文》作“鄉”,云“二鄉並音香。”二經疏皆作“卿大夫、鄉先生”,賈云“經言卿大夫不言士”,孔云“謂在朝之卿大夫也”。“鄉”、“卿”果孰是與?曰“鄉大夫”是也,作“卿”者非也。凡言鄉大夫有二義:一則《周禮》之本鄉鄉老、鄉大夫,(疏一六)關以下州長、黨正、族師、閭胥也。(疏一七)鄉大夫,卿也;鄉老,公也;舉鄉大夫以上關公、下關士也。一則本鄉之仕爲大夫在朝者,亦舉大夫以關卿士也。《鄉射禮》(疏一八)注云:“遵者鄉之人仕至大夫者。”又曰:“鄉先生、鄉大夫致仕者也。”此“鄉大夫”三字,所謂同一鄉之人仕至大夫者。同一鄉而仕至大夫曰“鄉大夫”,每鄉卿一人者,亦即大夫之一也;同一鄉仕至大夫,致仕者曰“鄉先生”,即“上老坐於右塾,庶老坐於左塾,鄉飲鄉射則謂之遵者”是也。鄭於《儀禮》《禮記》,皆釋鄉先生不釋鄉大夫者,《禮記》言“鄉先生同鄉老而致仕者”,則鄉大夫之爲同鄉現仕者可知矣。《儀禮》言“鄉先生鄉中老人爲卿大夫致仕者”,則鄉大夫爲鄉中大夫未致仕者可知矣。必重同鄉者,死徙無出鄉,百姓親睦。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賙、相賓。欲使一鄉之人,相好如一家,六鄉六遂皆然,而後仁義著、教化行。本鄉之外,恐太廣而不浹;本鄉之内,不甚遠而易相親;故有冠者,必見其鄉之已仕致仕者,聖人教民之深意也。如賈、孔作“卿大夫”,則在朝之卿大夫,其可全見與?是以陸是,而賈、孔非也。今若依賈、孔之底本,改陸氏音香之説,改二經作“卿大夫”,則賈、孔之底本得矣,而於義理乃大乖也。(證二)

就五事論之:依今疏作“下迆”,而賈不受也;依賈作“不迆”以改經,而《考工》經不受也。依《祭義》今疏“四郊虞庠”,而孔不受也;依孔作“西郊”,而《祭義》《王制》經注不受也。依“皆未死而賜謚”,而杜元凱不受也;依“皆死而賜謚”,又恐左、公之不受也。依疏作“見謂濁”,而陸不受也;依《釋文》作“見渭濁”,而鄭《箋》不受也。改二疏作“鄉大夫”,而賈、孔不受也;依疏以改經及《釋文》作“卿大夫”,而經、《釋文》不受也。故校經之法,必以賈還賈,以孔還孔,以陸還陸,以杜還杜,以鄭還鄭,各得其底本,而後判其義理之是非,而後經之底本可定,而後經之義理可以徐定。不先正注、疏、《釋文》之底本,則多誣古人;不斷其立説之是非,則多誤今人。(證三)自宋人合《正義》《釋文》於經注,(證四)而其字不相同者,一切改之使同,使學而不思者,白首茫如;其自負能校經者,分别又無真見;故三合之注疏本,(疏一九)似便而易惑,久爲經之賊,而莫之覺也。如近者顧千里校《祭義》疏,改四郊爲西郊,孔氏之底本得矣;而遂欲改注之“四郊爲西郊”,且云“《王制》經注之‘西郊不誤’”。是知孔氏之底本,而不知鄭氏之底本也。鄭氏之底本失,則經之底本亦失,而周制四郊小學遂不傳矣。千里又竊余曩時辨劉端臨、盧紹弓據二疏改經“鄉大夫”爲“卿大夫”之説,著於《禮記考異》,而未知其詳;且又因宋本之訛字,謂賈作“鄉”不誤,是又知經之底本,而不知賈疏之底本也。知之者,所以辨其非而歸於一是也。東原師云:“鑿空之弊有二:其一,緣辭生訓也;其一,守訛傳繆也。緣辭生訓者,所釋之義非其本義;守訛傳繆者,所據之經并非其本經。”如孔氏虞庠在國西郊,所謂“所據之經非其本經”也;而緣之立説,則“所釋之義非其本義”矣。經文之不誤者,尚懼緣辭生訓,所釋非其本義;況守訛傳繆之經耶?孔氏守唐時訛繆之本,千里又守孔氏所守,至於古本之是者確有可據而不之信,信孔以誣鄭,誣鄭以誣經,不大爲經之害也哉?凡校經者,貴求其是而已;以《祭義》注“四郊虞庠謂之四學”,正《王制》經注之“西郊爲四郊”,考之《大戴禮》王肅、劉芳、皇侃、崔靈恩、杜佑諸家,而無不合,以排孔氏之疏繆,所謂求其是也。執事以爲何如?

〔疏〕

疏一 劉向《别録》:“校讎者,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繆誤,爲校;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爲讎。”(《文選·魏都賦》注引《風俗通》《太平御覽》卷六百十八)笠案:“校”,俗或從手作挍,非。説詳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三。

疏二 《考工記·輪人》疏云:“幎,均致貌也。”(孫詒讓《周禮正義》七十五)《廣雅·釋詁》云:“幎,覆也。”此輪牙之均平致密,如物之下覆不偏邪也。致即緻字。

疏三 錢坫云:“《説文》車部:‘轂,輻所湊也。’言轂外爲輻所湊,而中空虚受軸以利轉爲用。”

疏四 鄭司農云:“牙讀如‘跛者訝跛者’(公羊成二年傳文)之訝,謂輪輮也。世間或謂之罔,書或作輮。”(孫氏《周禮正義》)徐養元云:“《車人》云:‘渠三柯者三。’鄭司農云:‘渠謂車輮,所謂牙。’《説文》木部:‘枒,木也,一曰車會也。’又車部:‘輮,車也。,礙車木也。’如司農説,則牙、輮同物而異名;如許君説,則牙輮異物。”案徐據《説文》宋本,今段玉裁校本據《玉篇》《廣韻》,改車爲車網,則亦以輮與枒爲一物,但枒訓車會。會爲會合衆枒,而則外匡之總名。許於枒訓,分析甚明,而輮訓則又渾舉不别,義微異耳。《釋名·釋車》云:“輞,罔也;罔流周輪之外也。關西曰輮,言曲揉也。”《廣雅·釋器》云:“輮,也。”案輮亦作柔、揉。《鹽鐵論·散不足》篇云:“古者椎車無柔。”又云:“郡國縣吏素桑揉。”是也。阮元云:“輞非一本,其曲須揉,其合抱之處,必有牡齒以相交固,爲其象牙,故謂之牙。《説文》曰:‘牙,牡齒。象上下相錯之形。’于車牙牙,字則加木作枒,曰:‘車輞會也。’蓋枒本車輞會合處之名,本義也;因而車輞通謂之枒,此餘義也。”王宗涑云:“一木之屈曲曰輮;輮,煣也,言木經煣屈也。合衆輮以大圓曰輞;輞,罔也;言如罔之結繩聯綴也。而輮交合之牡齒曰牙,此其本義也。三字,經典亦通用。”案阮、王説是也。牙、枒分言之,則曰牙,或曰輮,舉其大圓,則曰;與牙微異。漢時俗語通稱牙爲輞,故先鄭以爲釋。

疏五 《説文》□部:“圜,天體也。圓,全也。”則圜爲方圓之本字。

疏六 《考工記》云:“輪人爲輪,斬三材必以其時。”注云:“三材,所以爲轂、輻、牙也。斬之以時:材在陽中則冬斬之,在陰中則夏斬之,今世轂用雜榆,輻以檀,牙以橿也。”

疏七 《王制》《祭義》,並《禮記》篇名。

疏八 錢大昕云:“唐人撰九經疏,本與注别行,故其分卷亦不與經注同,自宋以後刊本,欲省兩讀,合注與疏爲一書,而疏之卷第遂不可考矣。予嘗見宋本《儀禮》疏,每葉卅行,每行廿七字,凡五十卷,唯卷卅二至卅七闕。末卷有大宋景德元年校對,同校都校諸臣姓名,及宰相吕蒙正、李(不署名,蓋李沆也)參政、王旦、王欽若銜名。又嘗見北宋刻《爾雅疏》,亦不載注文,蓋邢叔明奉詔撰疏,猶遵唐人舊式。諒《論語》《孝經》疏亦當如此,惜乎未之見也。日本人山井鼎云:足利學所藏宋版《禮記注疏》,有三山黄唐跋云:‘本司舊刊《易》《書》《周禮》,正經、注、疏,萃見一書,便於披繹,它經獨闕。紹興辛亥,遂取《毛詩》《禮記》疏義,如前三經編彙,精加讎正,乃若《春秋》一經,顧力未暇,姑以貽同志。’所云本司者,不知何司,然即是可證北宋時正義未嘗合於經注,即南渡初尚有單行本,不盡合刻矣。紹興初所刻注疏,初未附入陸氏《釋文》,則今所傳附釋音之注疏,大約光、甯以後刊本耳。今南北監本,惟《易》《釋文》不攙入經注内,《公羊》《穀梁》《論語》俱無《釋文》。”(《十駕齋養新録》三)

疏九 《隋書·經籍志》一:“《禮記義疏》九十九卷(皇侃撰)。”《四庫總目》二十一《禮記正義》提要云:“……爲之義疏者,唐初尚存皇侃、熊安生二家,貞觀中敕孔穎達等修《正義》,乃以皇氏爲本,以熊氏補所未備。”笠案:皇侃,梁人。

疏十 《四庫總目·大戴記》提要云:“書有注者八卷,餘五卷無注,疑闕逸,非完本。朱子引《明堂》篇鄭氏注云:‘法龜文。’殆以注歸之康成。考注内徵引,有康成、譙周、孫炎、宋均、王肅、范甯、郭象諸人,下逮魏晉之儒,王應麟《困學紀聞》指爲盧注。據《周書》,辯字景宣,官尚書右僕射,以《大戴禮》未有解詁,乃注之。其兄景裕謂曰:‘昔侍中注小戴,今注大戴,庶纘前修矣。’王氏之言,信而有徵。”

疏一一 案在《大戴記》中。

疏一二 案事在《昭公二十年傳》。

疏一三 見《詩·邶風》。

疏一四 《儀禮》篇名。

疏一五 《禮記》篇名。

疏一六 案:《周禮·地官》:“鄉大夫之職,各掌其鄉之政教禁令。……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能者。鄉老及鄉大夫帥其吏與其衆寡,以禮賓之。”孫氏《正義》二十一:“此經鄉老無專職,惟大比興賢能,鄉老與焉。”

疏一七 案:四官職掌並詳《地官》中,參看《周禮正義》二十一。

疏一八 《儀禮》篇名。

疏一九 案:謂注、疏、釋文也。詳上。

〔證〕

證一 《困學紀聞》云:“衛侯賜北宫喜謚曰貞子,賜析朱鉏謚曰成子,是人臣生而賜謚也。”何義門云:“頃得宋槧本不全《左傳》,恰有昭二十年衛侯賜北宫喜謚,杜注云:‘皆死而賜謚及墓田,傳終言之。’較近刻少‘未’字,而字意尤明,義尤協,似勝王氏所據之本。”志祖案:“注‘皆未死’句絶,言二人皆未死也。即從今本有‘未’字,亦非厚齋生而賜謚之説,玩傳‘終而言之’句,語意自明。宋槧不全本《左傳》四卷,今藏揚州阮氏文選樓。”(相臺岳本有“未”字)(孫志祖《讀書脞録·生賜謚》條)

證二 《冠義》:“奠摯於君,遂以摯見於鄉大夫、鄉先生。”《釋文》:“鄉大夫、鄉先生並音香。”石經《儀禮·冠禮》亦皆作鄉。敖氏云:“鄉大夫,鄉之異爵者。或云:主治一鄉者。”歷觀前人之説,未有疑鄉大夫之鄉爲誤者。高郵劉端臨謂:“《冠禮》《冠義》皆當作卿大夫,此謂見爲卿大夫者;鄉先生謂已爲鄉大夫而致仕者,見君之次徧見卿大夫,如《晉語》:‘趙文子冠,徧見六卿。’是也。鄭解鄉先生爲卿大夫致仕者,蓋蒙上爲釋。賈疏云:‘先生亦有士,鄭不言者,經云卿大夫不言仕,故先生亦略不言。據此,知賈所見《儀禮》本作卿大夫也。’孔疏云:‘見於卿大夫,謂在朝之卿大夫也。’是孔所見《禮記》本亦作卿大夫。孔以在朝對致仕者,文義甚明,而今本《正義》亦並改作鄉,並不誤者亦誤矣。劉名台拱,今爲丹徒校官,考訂禮經至爲精細,余常就以取正焉。”(《讀書脞録·冠義鄉大夫……》條)注云:“鄉先生同鄉老而致仕者。”《正義》云:“見於鄉大夫,謂在朝之鄉大夫也。”以注疏推之,經文鄉大夫當作卿大夫,而疏之兩鄉字亦卿之訛。見大夫不當遺卿,注於鄉先生始釋爲同鄉。則上本不作鄉字可見,若指地官之鄉大夫,則益徧矣。此字沿誤已久,陸氏亦不能辨,而云並音香,更使後人不復致疑矣。(抱經堂刊《經典釋文·禮記·音義四·考證》)

證三 《左哀十八年傳》引《夏書》曰“官占,惟能蔽志,昆命於元龜。”陸德明《釋文》云:“《尚書》能作克,克亦能也。”孔穎達《正義》則云:“夏《大禹謨》之篇也。唯彼能作先爾。”據此,則陸氏所見本與今異,孔氏所見本與今同;陸、孔並在唐初,而經文已互異若此。《釋文》本單行,後人附入注疏,往往改陸以就孔,頗疑此克字,《釋文》近得其真,先字後人以意改也。(孫志祖《讀書脞録·尚書釋文本異》條)《詩》“東門之池”箋:“孔安國云:停水曰池。”見《秦誓》傳。《儀禮·士昏禮》注:“壻,悉計反,從士從胥,俗作聟。女之夫。”案:此皆陸氏《釋文》語,誤刻作箋注者。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乃據此謂康成曾見孔傳,又云:“鄭作反語有此一條。”以百詩之精博,猶不免爲俗刻所誤,予於此益信讀書之難也。(同上,《釋文誤入注》條)左、公、穀三傳經文多有互異,後人明白注明,今《史記》三家之注亦多異同,今若不依三傳之例,於正文先注明,則必有改易遷就之失。即如《五帝本紀》“暘谷”,《正義》作“陽谷”;“南訛”,《索隱》作“南爲”。《殷本紀》“羑里”,《正義》作“牖里”。《周本紀》“居昜無固”,《索隱》作“居易”。其他義同而字異者尤多。後若重梓此書,宜有以别白之。其《索隱》之注,尤多猥併,有非注而亦繫於注者,謂之反足以致惑。汲古閣有單行《索隱》本,殊自井然。凡小司馬欲以己意更定者,不以入注,附刻全書之後,乃爲善耳。(盧文弨《鍾山札記·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條)

證四 《春秋正義》:隱公以平王四十九年即位,是歲歲在豕韋。桓公以桓王九年即位,是歲歲在元枵。莊公以莊王四年即位,是歲歲在鶉火。閔公以惠王三十六年即位,是歲歲在大梁。僖公以惠王十八年即位,是歲歲在鶉首。文公以襄王二十六年即位,是歲歲在降婁。宣公以匡王五年即位,是歲歲在壽星。成公以定王十七年即位,是歲歲在降婁。(今刊本無此字,當是傳刻脱去)襄公以簡王十四年即位,是歲歲在壽星。昭公以景王四年即位,是歲歲在大梁。定公以敬王十一年即位,脱是歲歲在某。次句哀公則不載《正義》本文,但於白文疏字下出“同上”兩字,謂與陸氏《釋文》相同,不復重出也。(以昭三十二年歲在星紀推之,則定元年歲在元枵,哀元年歲在大梁也)《釋文》與《正義》各自一書,宋初本皆單行,不相殽亂;南宋後,乃合《正義》於經注之本,又有合《釋文》與《正義》於經注之本,欲省學者兩讀,但既以注疏之名標於卷首,則當以《正義》爲主,即或偶爾相同,亦當並存,豈有删《正義》而就《釋文》之理。況以前十一公考之,皆《正義》詳於《釋文》。《正義》之例,每公皆有引《魯世家》,皆有以某王某年即位之語,而《釋文》無之;獨哀公《釋文》多“敬王二十八即位”一句,此必校書者以意竄入,謬妄相承,蔑有悟其非者,可三嘆也。(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正義本妄改》條)經史當得善本。今通行南北監及汲古閣本《儀禮》正文多脱簡,穀梁經傳文亦有溷錯,《毛詩》往往以《釋文》混入鄭《箋》,《周禮》《儀禮》亦有《釋文》混入注者。《禮記》則《禮器》《坊記》《中庸》《大學》疏,殘缺不可讀。……(同上,《經史當用善本》條)

廣段玉裁論校書之難(2)

李 笠

段玉裁《經韻樓集》有《與諸同志論校書之難》一文,以“底本之是非”與“立説之是非”區爲二事,曰:“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後可斷其立説之是非。”條貫不棼,可謂得校書之窔奥矣。惟義理是非瞀亂,底本致難區别,校書困難之一端耳。兹更廣而論之如次。

顔之推云:“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爲非,此以爲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顔氏家訓·勉學》篇)此言特形容校書之難耳。其實天下書何能徧觀?以此爲鵠,豈非過當乎?校勘之事,學識之準備雖爲必要條件,然亦有不在學識範圍之内者。雖以揚、劉之博學,亦不能必校書之無訛也。但持一端,以該其餘,豈非猶未徹底乎?鮑彪云:“校書如塵埃風葉,隨掃隨有。”(《戰國策序》)此豈盡屬學識不濟,蓋吾人體力有强疲,心神有愉憂,倘注意偶不能周,心理忽起變化,則將視而無覩,或竟是非倒置。(如一字誤分爲二,二字誤合爲一之類,有屬於幻覺錯覺者,説另詳余所撰《校勘學·誤文之原因》篇。)此塵埃風葉之喻所由來也。

校勘古書既不盡依學識定是非,而學識無窮又有不在書本範圍之内者,兹舉二例爲證。

杭人食蚌肉謂之食淡菜。予嘗思之,命名不通。如以淡爲啖,固通,而菜字義亦不通。又嘗見昌黎集載孔戣爲華州刺史,奏罷明州歲貢淡菜,亦是淡字,竟不能通。後見廣人云“南海取珠者名曰蜑(今作蛋)户。”蓋以蚌肉乃取珠人所常食者耳,賤之如菜也,其義始通。(郎瑛《七修類稿》卷十九。笠案:淡菜之名見《唐書》,近人以爲曝乾不加食鹽,味淡,因名。未確,郎説頗近理。惟淡菜係蚌之一種,非任何蚌肉俱名淡菜也。又蜑户係種族名,非取珠者率名蜑户也。《後山叢談》云:二廣居山谷間,不隸州縣,謂之猺人;舟居謂之蜑人;島上謂之黎人。可參。蜑户業漁,以海貝爲常食,自可加以菜喻,不必因蚌而聯想及珠也。郎氏對淡菜及蜑户尚有誤會之處,因爲補正如此。)

陸機曰:“千里蓴羹,未下鹽豉。”人皆以蓴羹不減於鹽豉之意也。東坡之詩亦曰:“每憐蓴菜下鹽豉。”又曰:“肯將鹽豉下蓴羹。”殊不知“未下”,“末下”也。當時誤寫“未”字,並“千里”皆蘇州地名。(原注:出《因話録》《七修類稿》卷二十一。)

如以右説爲不謬,則未聞蜑户之名者,將不知“淡菜”當作“蜑菜”;未諳蘇州地名者,將不知“未下”爲“末下”之訛。此與書本若即若離,可知“持本”“讀書”雖爲校勘之正矩,而尚有未盡“正謬訛”之能事也。(劉向《别録》佚文:“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謬誤,爲校;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故曰讎也。”)

勘誤之事,既有涉於書本之外,可知僅云徧觀天下之書,寧能無餘憾乎?且學業有專攻,工作有界域。天下之圖籍雖多,古今之學識雖繁,而校書家所尤需要者,校勘之學識與有界域之圖籍耳。可知不惟不必徧觀天下之書,亦正不必徧通一切學識也。就其研治之學科,處以分工之限制。就其工作之部分,責以專門之探討。集中識力,不致有學非所用之譏。正訛之責雖或未盡,事屬例外,亦不能謂之失職矣。若以徧觀天下書爲斤斤,既不可能,實亦無的而放矢耳。《漢書·藝文志》叙云:“詔光禄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術數,侍醫李柱國校方技。”則顔氏所舉最高標準之校勘家劉向亦只能校書三門。豈非劉氏亦不能徧讀天下之書乎?豈非校勘事業萌芽時代已知分工之事乎?能分工然後能專門,能專門然後學識之準備能充分也。假如我以一時代書籍爲研究之對象,則某代之語例、文例、名物、制度……皆範圍以内之學識也。吾知先秦以“不”爲語助詞,則《詩·棠棣》篇之“鄂不鞾鞾”,“不”非“拊”之誤與叚音。(鄭《箋》云:“不當爲拊,古聲同。”)當與《車攻》篇之“徒御不警,大庖不盈”一律,然後《論語》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孟子》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皆可迎刃而解。吾知漢以前“焉”有用於句首,義同“於是”者,然後《禮記·鄉飲酒義》“焉知其能和樂而不流也”、“焉知其能弟者而無遺矣”、“焉知其能安燕而不流也”,《孟子·離婁》“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爲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五音,不可勝用也。……”不致竄改句讀,以焉字屬上讀矣。(略本《古書疑義舉例》卷四《助語用不字例》及《句首用焉字例》)此以時代爲界域對於語例研究之一例也。又如我以一書或一人著作爲研治之對象,則某書某人之字例、文例……尤所當詳。如荀卿書之“案”、墨翟書之“唯毋”、晏子書之以“敚”爲“對”、淮南王書之以“士”爲“武”、劉向書之以“能”爲“而”(據孫詒讓《札迻叙》),皆不能以義難通曉,而輕易改竄,此以著作爲界域,對於字例探討之一例也。總之,吾人欲任校勘之役,如於工作界域内之對象無深刻之認識者,不可妄下雌黄,此校勘之所以不易,而非徧觀天下之書之謂也。

校勘學家應具二種學識,一曰常識,二曰特識。常識者,即前所謂校勘學識,無工作界域之區别,一切校書家俱用之,如“誤文例”與“誤文疑似例”之認識(余撰校勘例將脱稿),以及校勘方法與規律之演習皆屬之。特識者,從事工作時特殊對象之鑒别。如上所舉某時某書之誤文例字例,不必一切校勘家皆用之也。將來學術發達,校勘之工具亦將隨而演進。所謂常識之辭例……特識之辭例……將有綜合之書、索引之册,案圖索驥,不難綱舉而目張。今日之視爲畏境者,將來或可漸成坦途,故此種機械式學識之準備,未足爲至難也。惟書籍之舛訛,千奇百怪,僅藉通例通則之應用,或不足以發現幽隱,知訛文之所在,或雖知之,無徵不信,疑莫能定。或可藉訛文疑似例爲護符,令人目眩。舉此種種,俱須有待於實證,而實證搜集之困難,辨認之困難,以及應用之困難,又有出於意料之外者焉。兹爲列舉如次:

一 證據搜集之困難

(一)本證亡佚 經典傳述有文句舛亂、字形乖訛,須藉史蹟或實物以資證明者,而世無此蹟此物焉,則亦惟有永遠存疑而已。此關於實物者一也。(另詳余所著《校勘之材料》篇)六經有今古文之别,今文《易》有施、孟、梁邱之學。《詩》有齊、魯、韓之分。……降及後世,復有鄭、王學派之争,河朔與江南板本之異,是以同一書也,文不必同,文人操觚,注疏引據,自亦所見各有不同。如原書已亡,何從證其得失?雖有訛文,亦無如之何矣。例如《毛詩》“衡從其畝”,《釋文》引《韓詩》作“横由其畝”。《禮·坊記》引《詩》“横從其畝”,知其據《韓詩》而誤“由”爲“横”。(説見《古書疑義舉例》卷七《據他書而誤改例》)此本書雖亡,尚有佚文可證者。假如無此佚文,必從《毛詩》改“横”爲“衡”矣。此關於原書者三也。昔諺云:“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見《抱朴子·遐覽篇》)古籍流傳迄今,豈止三寫。加以文字變遷,籀篆隸楷,展轉迻譯,寧無差失。《左傳》明云:“於文反正爲乏。”而今書“乏”並不從反正。此尚可曰依隸楷傳寫,形體未舛。更有經典僻字,但見一處,無復旁證,字形是非,終在然疑之間者。例如《史記·景帝紀》:“後三年十二月晦。”《集解》徐廣曰:“一作畫,又作圖,未詳。”《墨談》云:“疑,雷字之誤。十二月晦日而雷,紀異也。”郎瑛曰:“此説固是。但不知字古文,非誤也。惜徐廣亦不識耳。近時所刻《古字便覽》,收亦廣矣,然止得靁□□五字,又未有前字也。”(《七修類稿》二十四卷)蓋明以前字書未載字,所以疏率者改其字,慎重者又疑其誤也。此關於字形者三也。

(二)蹟象毁滅 書本之所以貴舊鈔舊刻者,因傳寫複刻之多訛,藉此可以正定也。然人心詭譎,廬山真面往往長隱雲霧,可勝歎哉!兹舉二端示例。顧炎武《論鈔書八弊》云:“……六、抄寫有誤,恐被對出,返將原稿塗改。七、欲記起止,輒將原稿加圈加勾……”(《菰中隨筆》)此以僞亂正,出於鈔胥者一也。范曄記漢世賄改漆經事云:“亦有私行金貨,定蘭臺漆書經字以合其私文。”(《後漢書·儒林傳序》)此以私亂真,出於賄賂者二也。上述二事皆破壞性之改易原證,令校讀者竟委窮源之莫從。其事固可恨也。亦有字體偶異,原出無心,而結果則離真象愈遠,校正轉難。事雖不同,亦毁滅蹟象之類也。例如《周書·謚法》篇:“純行不曰定。”“”同“忒”,後人不識,傳寫誤作“貳”,複寫者以“二”代“貳”,遂成“純行不二……”(依俞樾校,説見《古書疑義舉例》五《因誤字而誤改》條)夫“”誤作“貳”,形近易於校正,轉改爲二,致誤之由不易知矣。此雖非竄亂原證,亦可謂變更原形,亦亡失實證之漸也。

(三)書册變相 書有名亡而實存者,一曰易名,二曰寄生。易名者,如《淮南九師書》,《七略》稱《淮南九師道訓》,《漢志》稱《淮南道訓》(見余所著《漢書藝文志箋評·六藝略·易類》),《漢志》“《太史公》”,今稱《史記》(見《漢志·六藝·春秋類》)是也。後世更有因翻刻書籍而易名者,如唐劉肅《大唐新語》,明馮夢禎刻本改爲《唐世説新語》,郎奎金刻《釋名》改作《逸雅》之類是也(見《書林清話》卷七)。有因違禁避諱而易名者,如清人刻文秉《甲乙事案》,改稱《聖安本紀》,並改作者爲顧炎武(見《中央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二分册朱希祖《甲乙事案跋》),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引《世本》改稱《系本》之類是也。寄生者,如《名醫别録》雖亡,陶隱居已收入《本草》,《李氏本草》雖亡,唐慎微已收入《證類》(見鄭樵《通志·校讎略》)是也。他如原書雖亡,而佚文見於古書援引者,雖不能全,亦寄生之類也。上舉二類,或眩惑視聽,莫綜名實;或散見錯出,鈎稽爲難,亦求證者之一僻境也。

二 證據辨認之困難

(一)文人好奇而沿僞 夫書有同文相證,校勘家之快事也。然亦有沿襲僞文,别有用意者,苟不深察,易受其蒙。蓋文人好奇,語以新爲貴,而不以真爲尚也。劉勰云:“《尚書大傳》有‘别風淮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列同烈)。‘别’、‘列’、‘淮’、‘淫’字似,‘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固知愛奇之心,千古一也。”(《文心雕龍·鍊字》篇)苟以傅文上證《大傳》,似“别”、“淮”非誤,而實則以誤證誤,失鑒别之職矣。

(二)注家信古而飾非 校注古籍,原以輕易改字爲戒,然媚古太深,則有明知其誤而不敢校改,且有掩護僞文從而爲之説者。不改僞文,其害尚淺;掩護僞文,貽誤後人,斯大蔽也。顔之推云:“簡策字,竹下施束。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爲‘夾’者。猶如刺字之傍應爲束,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爲正字,以‘策’爲音,殊爲顛倒。《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爲述;作妬字,誤而爲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妬字音姤,既爾則亦可以‘亥’爲‘豕’字音,以‘帝’爲‘虎’字音乎?”(《顔氏家訓·書證》篇)夫訛文既不易校,今又加以掩護,讎對之事益生荆棘矣。

(三)主客倒置而迷訛 文人與注家之掩護訛文,雖爲求證之障礙,然主賓固自分明也。至若僞書,原爲剽竊佚文而成,所謂主文即旁證之化身也。以此互證,何異形影争妍乎?例如僞《古文尚書·太甲上》:“自周有終相亦維終。”“周”爲“君”之訛,因君古作,與周相似,金氏履祥之言甚是也。但《禮記·緇衣》引此文亦作周,未免令人生疑。不知梅氏僞書,原多采綴《尚書》佚文之見於古書者以迷後人。本文亦即采自《緇衣》,康成注《禮》時,此文已誤,作僞者亦承襲之耳。故如明僞書鈔襲《緇衣》,則其沿襲誤文正作僞之破綻也。如以《緇衣》語爲援引僞《尚書》,則反主爲客,誤文亦得掩護矣。

三 證據應用之困難

(一)貌異而實同者吸合之難 形況之詞,僅取聲音,字形舛異,可不拘也。如細雨霢霂,亦作溟沐,亦作彌漫。大雨滂沛,亦作霶霈。注者因其異而爲之辭,是曰望文生訓,校者因異文或注説而加勘改,是曰妄下雌黄。如美好謂之“娥媌”,譯爲娥眉。説者遂以爲眉如蠶蛾,是望文也。因蠶蛾之説,疑《大招》作“娥眉”爲形訛,是臆説也。所以校勘之事,如無聲韻學之準備,雖有證據,或不能用。孫詒讓論校書之方法,謂“以聲類通轉爲之錧鍵”(《札迻序》),蓋經驗之談,此關於聲音者一也。《大戴記·誥志》:“於時冰泮發蟄,百艸權輿。”權輿,始也,見於《雅》詁(《爾雅·釋詁》),而《史記·曆書》作“百艸奮興”,文字懸殊,似難牽合矣。然《方言》十二云:“,始也。”與《雅》訓合,則《史記》之“奮興”爲“輿”之訛文明矣(説詳余所著《史記訂補》中)。今《漢書》多古字,而《史記》率改從今文,此則因誤字可覘《史記》舊本,豈非快事?勘書之人倘不明文字沿革,雖《戴記》之文明在,將不爲我用矣。此關於字形者二也。

(二)貌同而實異者離析之難 一字有相反之義,一詞有美惡之别,倘不辨析,易因誤會而竄改。例如亂有治、亂二義。《列子·仲尼》篇“不治而自亂”,亂正訓治。今本作“不治而自不亂”,因校者誤據叛亂之訓而加“不”字也。“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詩人之所美也,而《齊風》云:“魯道有蕩,齊子豈弟!”傳曰:“言文姜於是樂易然。”則“豈弟”又爲不美矣。鄭箋拘執“豈弟君子”之義,因改其文爲闓(説本《古書疑義舉例》卷七《誤增不字例》及卷三《美惡同詞例》)。此種形似之字文,一經誤涉,便入迷途,不可不慎。此關於訓詁者一也。俞正燮云:“江休復《雜志》云:‘廛俗呼野人爲沙塊,永叔戲長文披沙揀金,又戲馬遵曰:舊沙而不俏,今俏而不沙。吴長文言:沙於面,不沙於心。皆以沙爲迂樸。’韓彦直《橘録》則云:‘物小甘美者曰沙,如沙橘、沙瓜、沙塘、沙密之類。’是南以沙爲美俏,北以沙爲不美俏,語言不同如此。”(《癸巳存稿》卷三《葰字》條)假以南稱,持較北語,則乖戾難通,校書滅裂,能不妄改乎?此關於方語者二也。王國維云:“物名有雅俗,有古今,《爾雅》一書,爲通雅俗古今之名而作也。……凡雅俗古今之名,或同實而異名,或異實而同名。雅與雅同名而異實,則别以俗,如:葝,山;葝,鼠尾之類。俗與俗異名而同實,則同以雅。如薜,山蘄;薜,白蘄之類。雅與雅異名而同實,則同以俗,如櫬,木堇,椵,木堇之類……”(《觀堂集林》卷五《爾雅草木蟲魚鳥獸名釋例》)校者倘不明此,見同文歧出,或連或間,非疑爲誤文不可也。然此尚同在《釋草》一部,或同名,或同實,尚易知也。更有動植殊科,禽蟲異類,而名則同者,如《釋草》有果臝,《釋蟲》亦有果臝。《釋草》有蒺藜,《釋蟲》亦有蒺藜。《釋鳥》有天鷄,《釋蟲》亦有天鷄,凡此同名,亦如前例,非有誤字也。而今本《釋蟲》之果臝,從蟲作蠃,亦校者以同字爲嫌而改之也。唐石經從果可證。是則《釋草》之莪蘿與《釋蟲》之蛾羅,其初蓋亦同文,後人改從草、從蟲,皆不能離析貌同而强使之異狀耳。此關於名物者三也。

是故證據之搜集畢而有真僞之問題,證據之是非定而有使用之問題。倘無豐富之經驗,相當之學識,甯能應付不窘哉!此我之所謂校勘之難也。

從證據和學識方面,固足知校勘之不易,而有時雖不遇上述之難境,就歧訛之程度與分量觀之,亦足令人生畏。《家語》:“子夏返衛,見讀史志者云:‘晉師伐秦,三豕渡河。’子夏曰:‘非也,己亥耳。’讀史志者問諸晉史,果曰己亥。”(《弟子解》)一經傳述,四字之中,二字傳訛。顔之推云:“……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體。《三蒼》尼旁益丘,《説文》尸下施几。”(《家訓·書證》篇)是則旁證愈繁,紛舛亦甚。何去何從,豈易核定?此屬於歧誤之分量者也,直接之訛文易知,間接之訛文難曉;單純之訛文易知,複雜之訛文難曉。間接訛文如《荀子·非相》篇:“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俞樾云:“兩論字皆俞字之誤,俞讀爲愈,古字通用,見本書《榮辱》注。《韓詩外傳》正作‘久則愈略,近則愈詳。’可證也。‘俞’字誤作‘侖’,校者又誤改作‘論’。”(《古書疑義舉例》五《因誤字而誤改例》)此字形之展轉舛誤者一。《史記·張儀列傳》:“偏守新城,存民苦矣。”崔適云:“存字不甚可解,疑誤。”(《史記探源》)笠案:“存”爲“則”之間接誤字,“則”聲誤爲“在”,“在”又形誤爲“存”耳。(説又見武大《文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史記訂補之餘》)舛誤之程度既深,故崔氏亦莫能明其所以然。此聲形遞誤者二。複雜誤文如《尸子·大道下》“乃實對”,宋本作“人實對”。《太平御覽》四百五引作“人以實對”。此文以《御覽》爲正。宋本脱“以”字,今本又誤“人”爲“乃”,蹟象顯然。此“脱”而兼“誤”,複雜訛之一例也。觀上所舉,則就舛訛之程度方面言,亦豈不可以覘校勘之難歟!此外就舛訛之性質言,如文字之外尚有“書式問題”、“符號問題”等,舉足以見校勘之不易,依此隅反,不待辭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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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笠(一八九四至一九六一),字雁晴,瑞安人,曾任之江大學、中央大學、南開大學等校教授,著有《殷契探釋》《墨子閒詁訂補》《史記訂補》《三訂國學用書撰要》等。本篇原載《國文月刊》第二十二期。

(2) 本篇原載中山大學《語言文學專刊》一卷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