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术
刘咸炘曰:咸炘,读书人也。读五经、诸记、四子书,读司马迁、班固以降之书,读汉、晋、唐、宋之篇翰,旁及小说、词、曲亦读焉。读之之法,出于会稽先辈章实斋。实斋之言曰:“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人知《易》为卜筮之书,孔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人知《离骚》为词赋之祖,司马迁读之而悲其志。孔子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哉,夫各有所当也。”又曰:“辞也者,各指其所之。”此其所以知《易》也。司马迁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此其所以知屈原也。孔子论《春秋》曰:“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司马迁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孟子,学孔子者也。其言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又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是尚友也。”《书》曰:“诗言志。”《诗序》曰:“主文。”夫显者,言也,文也,辞也;隐者,义也,志也,意也。许慎曰:“词言外而意内也。”何以知其言?曰,知其志。何以知其志?曰,知其人。何以知其人?曰,论其世。不知其志而欲知其言,逐流失而不见源起,故学术门户水火而莫衷于一是也。不论其世而欲知其志,不设身而处地,徒苛深而不精析,无资于法戒也。汉学、宋学虚实之相乘,宋人、明人习尚之互易,孰不以是哉。盖人之有言也以志,其有志也以世。贤圣立言无泛论是非者,故曰,古人不离事而言理。孔子不当文胜之世,不于言礼之外又言仁。孟子不当功利之世,不于言仁之外又言义。不然,则是尧非桀,雷同誉毁。是尧非桀何取乎立言?雷同誉毁何取乎知人?读书者多而知言者少,知人者多而论世者少。有文义明白而熟视无睹者,《伯夷列传》是也;有当时论定而忽焉不察者,嵇、阮是也。要之勿增所无以为有,勿泥其显而忽于微,勿执己见以强合之,勿持阔论以概讥之,泾清渭浊不混也,郢书燕说无取也。诚如是,得者十六七矣。
《孟子》之论知言也,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所以知之者,盖建中以为极,而纵横以观变。持衡以观之,则本低而剽昂本、剽见《墨经》者显矣,此横以观其端之道也;引绳而视之,则失毫厘而差千里者见矣,此纵以观其端之道也。后之儒者,则知横观其偏正而不知纵观其源流,故惟知定上中下之格,而不知循始中终之序;惟知九等人表之法,而不解于老、韩,王、贡合传之义。此论之所以邻刻而多争也。善观源流者,无择于远近。蛛丝马迹,近而相贯;松苓龟蓍,远而相接。《淮南》曰,上有贞松,下有茯苓;上有蓍草,下有灵龟。
章先生之书,至精者一言,曰:“为学莫大乎知类。”刘咸炘进以一言曰,为学莫大乎明统,明统然后能知类。类族辨物,必本于四象两仪也。请略举学文所得以明之。诸子统于老、孔,校雠论文统于《七略》,史法统于三体,诗派统于三系。明于老、孔而后诸子之变可理;明于《七略》而后四部可治,文体可辨;明于三体而后史成体;明于三系而后诗合教。宋儒能知诸子之非而不归统于老、孔,故武断而不信。纪昀能理后世之四部,姚鼐、曾国藩能分后世之文体,而不归统于《七略》,故偏漏而不完。后更不知究《尚书》《春秋》、纪传之变,故劳于整齐而不能立言;诗家不知究《风》《雅》《颂》《骚》之别,故逐于韵藻而不能达志。文诗,艺事耳。唐前文派,包世臣、李兆洛发之;三系之说,钟嵘明之。包、李之前,钟之后,谈诗文者多矣,门户角逐,迷误后学,皆不明统之故也。小说列于九流,词曲衍于《诗》《乐》,而后世不知,故无宗旨而不成。书,小道也,而世臣独以善论书称,以其明统也。统莫大于六艺。六艺者,《七略》之纲,老之所传,孔之所定。三体三系,又六艺之一也。子莫超于庄周,而《天下》一篇,首论六艺;史莫工于马迁,而《序》论《易》《春秋》之隐显。故章先生之明六艺,其功伟矣。学譬如屋焉,诸学专门之精,犹之楹柱欂栌,各有其用,蔽不自见;苟见,其各有所安。不饰其短而没其长,不强所不知而自大所知。如居屋中而目周四隅,大体具见,已为通矣。若通乎六艺之流别,乃升屋极而观上下四旁,方圆之至,皆定于一。又譬之行礼乐焉,诸学专门之精,譬如钟师磬师;通于六艺之流别,则小宗伯辨位赞仪,指挥群工,各从其类者也。谭献者,善述章先生者也。其言曰,凡文字无大无小,有正变即有家数。正变即源流,源流即统也。不明乎此,则枝枝节节,徒劳而不通矣。
学纲
道一而形分为万,故万事万物皆有两形,各有一端,所以成类。虚理则过犹不及,不归杨则归墨,子之所持也;实事则一治一乱,一张一弛,史之所著也。六经皆史,而经孔子手订,器殊而道一,一以贯之,并行不悖,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官失道裂而为诸子。道家最高,出于史官,秉要执本,以御物变,亦不偏于一端。特不能中,故或流于放。后世良史之识,即见始知终之术也。是故史、子皆统于经。史衍经,各异之体传其外,犹子于父不必肖也;子分经,一贯之义传其内,犹弟于师不必全也。
为学之法有三,知言论世,总于明统知类。知言者,用中也,明右左之异。论世者,御变也,通古今之变。用中横而御变纵,以两观之,或束或放,或冷或热,其大要也。纵之古今,横之东西,无不皆然。用中正偏肇于子思,论世知人明于孟子。不论其世,无以知言,故读子不读史,则子成梦话;不知其言,无以知人,故读史不读子,则史成账簿。学如谳狱,沦世者审其情,知言者折其辞。读书二法,曰入曰出。审其情者,入也,虚与委蛇,道家持静之术也;折其辞者,出也,我心如秤,儒者精义之功也。入而不出,出而不入,昔儒之通弊,儒、道末流所以流于苛荡也。二法具而无不可通之书,书亦无出史、子二者之外者也。虽然,不见全,不知偏。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何以解蔽而见始终哉。故必先明统。统莫大乎六经,知六经之形分神一,则知两矣。校雠者,辨分形也。体器明而旨可求,各得其当,无泥拘诬凿之弊,永终知弊,必类族辨物也。虽然,不知一贯之道,何能合两。子莫之执中,慎到之宛转,刚柔何以和,温清何以衷,故尤莫先于知性。物变而性不变,性明而天人一。故论世必本于友善,知言必本于养气,非实践存察,何以能之。苟不知性,虽能言明两,不能信也。故以文字言,譬之成室,校雠为门,史、子为堂,明两为室,而知性为基。若基之不固,则全室倾覆。若夫诗文词曲,皆本大统;书画艺事,亦有两端,犹园林而已。
争斗日甚,书籍日繁,人厌把卷而思焚书,其故皆由统系不明,各趋极端,往而不反,终不能合,不自知其位置,务欲垄断。方今大道将明,岂可任其繁乱,使来者循其疲劳而终不达哉。故近世东西学人,皆求简求合。统系明则繁归简,纳子、史于两,纳两于性,易简而天下之理得。既各分尽专长,又同合归大体,区区之心,窃愿此尔。若树异帜以强人,骋大言而无主,已惩前人,不敢自蹈也。
注:壬戌十二月书塾散学,特举所学大纲与诸生言之。越数日,友人万君佑丞来询所学,又为详说。因以两说缀为一文。昔之成学者,所得虽殊,皆有纲目条贯,非如近世之任意杂治,博而无约也。然其系统散见,罕自标举。今撰此篇,知必招夸大之讥与树立之誉。然著述之事,谈何容易。近年之所撰录,大抵读书所得,以授生徒。此篇所言,亦止方法,而非宗旨。知言君子,必察其不诡奇。自成家言,固非所敢任;哗众取宠,亦素所不为也。又此篇所论,皆由积累,本不可遽授初学,然既已来学,不可不使知之。且文似详白,义实简晦,非尝相讲论及曾详览拙撰诸书,不能喻晓。倘徒剽此以为大言,必不能成理,不足惑人,故亦印布之。
广博约
古今论学之名言多矣,得其要者,莫如章实斋《文史通义》之《博约篇》。其要曰,学必期于心得,业必贵于专精,类必要于扩充,道必底于全量,性情喻于忧喜愤乐,理势达于穷变通久。扩充为横之统类,通久为纵之源流,他篇已详,不待申说。余四语者,皆须析论,因援旧说,以为证喻。
所谓心得者,即学与功力之辨。二者之别,殊不易明。章子譬之以秫黍与酒,是原料与成品之分。其所举王伯厚之纂辑,固不得谓非成品,然止为庀陈曲糵,而非火齐之既得,是功力之成品,非学问之成品也。且所谓学者必有旨意。旨意既立,则可以充于一切事理,一切著述,不随形式而变。如荀子长于礼,谓礼为类为分。其所以成家者,乃不在其详于礼,而在其执类分之理以贯万事。向使荀子止纂辑礼文,则不为成家矣。此则又不仅如酿者,乃如饮者之沉酣,沾洽酒气,盎于其身焉。此章子所谓性情也。虽然,意旨固贵矣,而不必皆有也。功力虽未至,成学亦岂可无哉?章子固未尝轻功力也。叶水心尝言:“士多以意为善,鲜以力为善。诚得其意,圣贤何远?如意之而未至焉,遂又以意为力,则窒其材、枉其德矣。今夫意之者如望远焉,目之所至,身可至乎?以力从意,不以意为力。力所不及,圣贤犹舍诸。力之所及,则材为实材,德为实德矣。宁少于其意而致多于其事。”《彭子复墓志》。此又矫南宋诸公好空论之弊也。以意为力与以功力为学问,正左右佩剑之失也。
所谓专精与全量者,即此篇之主旨。专门之贵,昔人知之言之者多。其最切者,如戴东原曰:“学贵精,不贵博,知得十件而都不到地,不如知得一件却到地。”《年谱》其弟子段茂堂曰:“学问门径自殊,远而望之,皆一丘一壑耳,深入其中,乃皆成泰山沧海。”龚定庵迷。是诚甘苦语也。然能专一门而不知统,则亦不为成学,《庄子》所以有秋水之喻。宋陈善尝言学须善入,复须善出。龚定庵申之甚详。
盖凡入一学,必有习气。欲成一学,必明类位。无习气则不能入,而无通识则不能出。通识者,章子之所主也。章子所谓道者,即其所谓道公学私之道,而此篇又引及阳明。阳明之说,乃本末之辨,而非公私之辨,与章子之言本异旨,然亦有相证发者。非朱派者不独阳明,嘉定钱子仁曰,即物穷理,其误在于无本。《论语》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文公以为学者不当厌末求本,教人但学其末,所谓其本乱矣。本乱而求末之治,岂可得乎?此未合乎《大学》也。《孟子》曰:“尧、舜之知而不遍物。”《中庸》曰:“虽圣人亦有所不知。”文公教初学者,即责以知既尽而后意可诚。《语类》又云:“格物者,穷至事事物物之理;致知者,知事事物物之理。”如此则意之惑乱滋甚,又何可诚?且使尧、舜复生,亦恐不能,此未合乎《孟子》也。程子曰:“不必尽格天下之物。”又云:“存心一草木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得,如炊沙而望其成饭也。文公则曰:“上而无极太极,下而一草一木一昆虫,亦各有理。一书未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须是逐一件与他理会过。”愚意无极太极是天人合一之学。学至有成,亦可自得。初学者学之,虽非先务,无伤也。草木昆虫事物之众,人无百年之寿,何能一一尽之;孟子以治天下不可耕且为,文公亦以大臣不当亲细务,奈何志在学圣,而反务尽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哉。此未合于二程也。此论至详,护朱者百喙不能解。子仁名民,嘉定人。讲学欲合朱、陆,尝与陆稼书辨。章子之论,无以加明于是也。虽然,其所引治天下与大臣之说,则有遗义焉。盖此所辨者共由之道,而天子大臣百工则各执之职也。治天下者不可耕,而农自当精于田;大臣不当亲细务,而百工自当精其职。契弃皋陶,岂非不器之君子?而后稷、司徒、司寇,不可易事而工。向使世之人皆学治天下,则谁为农?皆学为宰相,则谁为百官哉?昔唐应德顺之《与俞教谕书》辨德艺之分曰,羲和之历象,夷、夔之礼乐,皋之刑名,至于垂工和矢,伯益鸟兽,孰非道哉?诸子为之,而尧若罔闻者,盖君逸臣劳,道则然耳。若谓尧、舜以道自处,而以艺事诿之人,何其自待者厚而待人者薄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急先务也。”若在羲和,则历象便为先务;在夔,则击石拊石便为先务。又安得以尧、舜之所不遍者而遂不急也。此论明矣。盖道公而业私,道通而业局,不可言道而忘业也。阳明再传弟子胡正甫直作《博辨》以驳朱派,其言有曰:“人性一也,故兔罝野人可与上圣同腹心;才质殊也,故岩廊上圣不得与匹夫争技能。是故禹专水土,稷任稼穑,夔乐夷礼,契教陶刑,皆终身不易其能。能者非侈,而不能者非诎也。诚以才质殊而实用专也。”此言剖分性质,岂不明于钱氏哉。此虽非止论文学,而其理实可推。苟学者皆徒执章子批评之理,而无专门之精,则批评亦无所施矣。且元晦之误,误在范围,其方法则固不误也。何屺瞻称元晦事事精到,元晦固亦未能尽一切事理。顾其所已究者,则事事到地,事事当行,不强所不知以为知,迥非他家所及,诚可谓善理会者,诚专业之法也。正甫又尝言夫子所谓博学,言无适非学也。彼诵书考古,博物洽闻,特学一事耳,而非以博学也。夫子无行而不与二三子,公明宣从于曾子,无所不学,知夫子之无不与,公明宣之无不学,则知博学矣。此论甚精,实《论语》之正解。盖以博为动静言行,而约为心也。章子之言,则专主于文,以博为旁搜远考,而约为专业宗旨。然其理亦相通。正甫之言,谓心为本而行于百为。章子之言,则宗旨为本,而周于群书也。俞荫甫樾《论语小言》曰:“先王之道犹水也,先王之法犹器也。盘圆而水圆,盂方而水方。水无方圆,视器以为方圆。是以盘之水可写之盂,盂之水可写之盘。故曰,君子不器。若夫盘盂之方圆则有定矣。盘而不圆,非盘也;盂而不方,非盂也。故曰,觚哉,觚哉。”此喻甚精,可以知一贯与散殊之不相妨矣。
所谓性情者,章子《丙辰札记》尝述王怀祖之言,谓学问须有性灵也。进而言之,则人之于学,各有质性。质性固由所业而见,且又有贯乎诸业,乃至小技亦无不可以见其好恶取舍者。即以近人言之,翁正三于书守唐碑,不取米、董,亦不通六朝。其于学则亦守宋人经学,不取明人之虚锋,亦不专宗汉学。以黄鲁直论书质厚为本之语,为一切学术之宗旨。王壬父于诗,主八代不主唐。于词,亦主北宋,而不主南宋。讲宋学者,文必宗八家。讲汉学者,诗多主《文选》。学骈文者,书多宗六朝。讲考据者,画多喜北宗。阮芸台学主考据,文主骈,书主北碑,画主北宗,其最显者也。盖宋学之于八家文、南帖书、写意画,考据之于八代文、北碑书、工笔画,其性固有相同者矣。其相同而取之者,则气质为之也。为学当自审其气质。非独行为然,文亦然。恽正叔寿平评董思白书曰:“思翁笔力本弱,以学胜。秀绝故弱,秀不掩弱。凡人往往以己所足处求进,久必至偏重,习气于此生。习气者,即用力之过,不能适补其本分之不足,而转增其气力之有余,是以艺成而习亦随之。惟思翁用力之久,如瘠者饮药,令举体充悦光泽而已,不为腾溢。宁见不足,勿使有余。”此论至为微妙,亦可与章子《质性》《文德》《说林》诸篇相证发也。
一事论
莫非人也,莫不学也。何以为人?何者当学?千万方,千万年,千万人,惟此一事而已,故名曰一事论。何以为人?当为真人,勿流于非人。何以为学?学为人也。人之为人者心也,行为主而知辅之。必学不必学,与其轻重,以此为断。
天下非一人也。一人如是,人人如是。
群乱原于人恶,人恶原于学谬,学谬于歧。知与行歧,治人与修己歧,道遂裂矣。孔子曰,一以贯之。大父曰,圣人无两副本领。吾今之论,述训而已。名曰论者,谓其言有伦也,非云作也。大书分注,假用新明,皆取明贯而已。癸亥九月刘咸炘
大父《约言》曰,为学曰为人,为道曰事天。别有《人道》一篇申之。
学者,学为人而已。故虽穷研万物万事,要以关于人者为的。学者,人之生活法也。故杜威谓日常生活为广义之教育。无事非学,无人不学,其正不正之辨,即在是人非人。人之生活非物之生活也。学穷二酉,而伦常不修,虽学,谓之非学。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日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此章所以明首章学字之义也。大父注首章曰,业道曰学,学圣人以全其性。
世界者,人与万物互相感应而成者也。万物感应人,而学之的乃在人之感应万物。然不明乎万物之感应人,则不能明人之感应万物。感应即心理家所谓激刺反应,言影响嫌太不用力,言支配对付则嫌太用力,故言感应。《易传》曰,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万物相感,即成万事,人为本身。纵之感者父母,历史为遗传;横之感者物质,社会为环境。
万物之感应人,知之学也。人之感应万物,行之学也。知之的在于行。知主虚理,而必以实事明之,故不行不得知。行主实事,而必以虚理御之,故不知不能行。凡究人情事物之理,皆求知彼之感应我而备我之感应彼者也。事物甚多,人之知识有限,而言泛应曲当者,即以虚理可御实事。然求理之方有异。西方哲学分纯理经验二派。纯理派用演绎法,重普遍原理,以一己所见,制为种种范畴。经验派诋为蜘蛛结网。英人培根语。反之,而用归纳法,重个别事实。二法当兼用,不可偏恃。前者之弊为武断虚幻,后派之弊则为散漫浮动。其病皆由执着名理,好走极端,欲求穷竟,乃成缴绕,征诸实事,多见其为徒劳。盖世间事理无尽,知见亦无尽,求知者固不可无节制也。
学术对言,则学为知而术为行。然知要以行为的。孔子所谓学,兼包知行。华人之学,除专主考据者外,亦无不顾行者。今人谓华人有术无学,不知西人正病在知远于行也。知远于行,前世学者之通病,纯理经验,犹中国之汉、宋二派也。汉学之考据,固为知所不必知,宋学之格物,亦知所不必知也。杜威主知行合一,而偏重知识,轻忽情意,彼本经验派之裔也。王阳明主知行合一,偏主情意,胜矣。而其流失又太忽于知。不知万物之感应人者有殊,而但主任其自然,则纵恣而不适。道家之弊亦如此。
人有身有心,万物之实质感应于吾身,而其虚灵感应于吾心。知其实者,养身之资;知其心者,治心之资。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存心也,非止以其有身也。故人之于物,虽若当周知而宜有所轻重。宇宙万物,以人为中心,人又以心为中心。西人学本逐外,初为自然哲学,乃有自然科学,次乃有社会学,最近乃有心理学。自外而返内,自环境而反本身,故于心之学知之尚浅。其言治道,本但求制度法律。洎物质科学大盛,其他各学者亦各张其门庭,或重生物之遗传,或重地形气候。至今言社会学者,乃知根源在心。于是遗传学者,亦舍形体而重本能;地理学者,亦舍物质上人之支配地者,而重精神上地之支配人者。可谓进境矣。反观中国先哲,则皆归重心理,故中国旧籍,诸科杂陈,不详事物,遭系统不明、专门不精之讥。而在先哲,则固以为彼末而此本也。气质之不同,风俗之变迁,天时地理人事之影响于心理者,吾先哲之书所陈富矣。西人用科学方法之所得,无以过之也。知其实以养身,西人之所擅长;知其虚以治心,西人不能及中人。能治物质不能治一心,自夸为征服自然,而不知本身已受自然之支配。行为之根,不能脱时风土风之偏蔽,而徒以器用之精,傲禽兽以进化,何足贵乎?物质科学有纯粹应用之分,无纯粹固无应用。吾非谓纯粹可废也,然固非人人之通道也。杜威之言教育,重实生活,合一知行,诚是也。而所谓行者,乃仅知物治物,彼亦知天下人不能尽为科学家矣。然则区区之物质常识,遂已尽人所当知哉。若吾国汉学家之所究,则泛滥无用,更不如科学常识。夫万物皆备,谓尽物之性,岂谓尽知物之形质哉。宋学家亦误会而解《大学》格物为穷究事物之理,虽非泥质,而逐物则同,故阳明反之,大父辨之详矣。身心本不可严分,所谓生理作用心理作用本属相连。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故实质亦有因感身而感心者。
心有知觉,有情意。发为行事者,情意为主心之官也,知觉则耳目之官也。人之所以学者,以善其行事也,非以广其知也。故知觉虽无不关于情意,而宜有所详略。旧心理学家所叙说,先感觉,次知识与情绪,次意志,最后总为人格。达于行为者,知情意合之人格也。德以情意为主,故《中庸》言喜怒哀乐视听之非礼与否,亦自已生情而言。若辨色察声而不动情意,则仅为知识,无关行为,乃西人所谓非道德的,无善不善之可言。孟子所举四端,恻隐、羞恶、辞让,皆情绪情操,惟是非属知识。乃谓辨善否仍是情之辅用,非谓知物质也。要之,智止是情意之徒役。智之导行,必先起情,故中国圣贤,皆以治情意为学的。《论语》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重受,即重情意也。说详《内书·役智篇》。西人之学,长在知,而病即在专求知。其学风虽有主知主情两派之殊,而所重终在知。其所谓智,又偏在于物质。若感觉主义之末流为纵欲,则徇耳目之官,又其弊之显者。杜威诸人之言行为忽情意而专言知识。所谓知识,又徒求真。庄周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物象无穷,事变无穷,百年之形骸,安能一一经验之。而诸人乃谓智慧无穷,为进化之幸福。然则宇宙无穷,人生只见其一节,愈后愈幸,而又无最后。则生于前与生于后,皆相对之不幸也,人又何以为生哉?纯理派哲学亦发达其知识也。哲学本义为知识,西人之本然。至于近日德人倭铿乃倡唯行主义,反物质生活而重精神生活,轻智而重情意。其弟子等倡人格教育之说,略谓人格为精神之自我,非感觉之自我,涵养人格,为教育之目的。此说虽仍不免含混,然较胜于惟求多智之说矣。西方心理学,前止详感觉知识诸作用之质,今乃知其不足而究情意行为之态。本能分类,已渐详备,气质分类,尚未详确。最近心理测验盛行,颇夸以为可考行为之源。然测验只能及智慧,情意倏忽万变,岂测验所能知?气质品性之考究,固尤要矣。
情意有三求,曰真善美。学者,学为人也。以善为主,真、美次之。真以善为的,美以善为准。离善而言真,无益也。离善而言美,且有损焉。西人立此三纲最当。或更加以胜妙,非其伦也。然中人亦非不知科学,唯真即考据、伦理、政治,唯善即义理、艺术,唯美即词章。姚鼐立此三纲亦当。或加以经济,亦非其伦也。三者异途不可混。学说之乱,即由三者之混。以义理论考据,以考据论词章,求善而言真,求真而言美,古今学者,盖罕能免。然三者自有轻重,方法虽三,总的当一。以一包二,宜云善真美,不宜云真善美。以真为先,西人逐物之病也。人生之事不过求善,科学艺术无非为人生。不然,则虽尽大宇宙之物相,穷人巧之能事,亦复何价值?治物以养身,凡一切求真,皆求善之具。即手段艺术以陶情,凡一切求美,皆表善之具也。真偏于实,美偏于虚,善则介乎其间。科学深推至于电子,以大力求其真而不可得,亦无害其用也。邹衍之谈天,今文家之说经,非不圆妙,正如培根所谓蛛丝网者,实成其为自赏之美耳,复何用哉。宋人以义理论词章,虽误用方法,失于狭褊,然于总的固未误也。舍善言美,则色盲目,声聋耳,害不可言。若西人之以真论善,尤为大谬。迷信感觉,焉能得真?卒至陷于不可知,视世界皆丑恶无善美。黑格尔之说现实即合理,为近今战争之端,人固知其非矣。詹姆士、失勒、杜威等所倡之实用主义,即以矫前此求真之虚幻,其标人本甚为超卓,然用非即善,诸人尚混而未析。又其所说为用之知,亦不免泛滥。中国昔之墨家、法家,亦主实利,然竟忘情忽美,又失之浅隘,皆由未识人道之大端耳。人生何为,何者为善,虽不一其说,而知非生之务,真非生之的,则固可断言矣。真善美三者,低则相妨,高则合一。美本有高低,真之自然亦原与善之当然相合,特非如西洋元学者所求耳。
由是言之,所当学所当知可见矣。今以物事为次第而详举其科目焉。宇宙三物,曰天,曰地,曰生物。人为中心而有事,人与人合而有二事,横曰群,纵曰史。今以学所研究之对象为类。凡三物二事,感于身者易知,感于心者难晓。今略注之,有直接感于心,有间接由身以达心。
凡物 究凡物之通法者曰形学(即几何)、数学、物理。
气象以下之感人心者为土风。
身心皆有父母之遗传。
群史之感人心者为时风。
如上所列,感心者三。欲究遗传,即在本身心理中。故并本身遗传环境,则为心理、土风、时风三科。社会学者列社会成立五要素:一、人口;二、地形气候;三、心灵;四、交通方法;五、社会成训。
英人斯宾塞分教育为三,曰体,曰智,曰德。后人沿用之。今人乃有嫌其未足者,增社会、职业、美感三者,此谬也。体、智、德皆人之本身,社会、职业乃所究之对象,加入并列,不伦甚矣。且所谓社会者,如社会情形、宗教、历史、政法、经济、时事,皆即智之事。职业亦智也。美感仅足以辅情耳。
法人孔德《实证哲学》论学术系统,略如下图:
数学
孔德乃科学唯物者,故以数学统之。谓诸学层累而下,由精确至不精确,由简趋繁,由普通至特殊。前者先发达,后者必兼用。前者之知识社会学一语,为彼所创,以统政法、经济、史地诸科。其时心理学尚未发明,故止于社会制度。其实心理乃为根本,较之社会科乃由繁趋简,由特殊至普通,且心理亦复不能用数学及物理、化学法究之也。
西人目录分类,惟勃郎、杜威二氏为有纲目条理,今录之于下:
勃郎氏分类:宗教及哲学、历史游记及地形、传记、辞典及丛书、社会学、商学在内,即经济学,彼之经济以商为主也。科学、美术及娱乐、建筑学在内。应用技术、建筑法、农、工、家政均在内。语言学及文学、图书馆学书目提要附。诗及戏曲、小说。集合著作杂志之不在他类者附此。
杜威氏分类:一、总记。目录、图书馆、百科全书、丛书、杂志、新闻纸均在。二、哲学。心理伦理均在此。西人之通误,盖以其相连涉耳。三、宗教。四、社会学。有风俗。五、语学。六、自然科学。七、应用技术。八、美术。园艺学在内。九、文学。小说在内。十、历史。地理游记在内。
二人所分,大序均未合,繁简亦不当,今依前说为移并之。一、宗教、哲学。二、自然科学。三、应用技术。四、语言文字。诗、戏曲并入。五、美术。六、社会科学。七、历史。庶几简明矣。中西目录之不同,由学类之不同。西人哲学统其虚理而科学分其事物。中国四部之子、史,亦一实一虚,似可相拟。然子之兵书、术数、方技,可拟其应用技术;而史之谱系,虽陈名物,不能拟其纯粹科学也。其所同者,独史传、文字、小说、词曲耳。大略言之,则西之学以事物分类甚详,而中书则以体分,多不能指为何学。夫目录者,所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今四部乃以体分,岂不宜遭笼统之讥哉。然此自有故。中西之异,在于分物合心,根本不同。中之哲学,本主人生,以心御物,以理御事,以综贯为长。故良史子家,皆遍论诸事,如所谓博学而无所成名者,故不可得而分也。周官三百六十,各守其业,使其籍具存,岂不灿然分列哉。然中人本以物质为末,故有应用技术而无纯粹科学,亦不可以相拟也。明乎此,则欲究事物,可以中西学类相参而求之。
人之身心为三物二事所感应,遂致万有不齐,而学与教与治皆求其齐,则何凭哉。盖此万不齐者后天也,而其齐者先天之心也。受之于天,理气之粹曰人性。苟人本不齐,则教与治皆徒劳而罔功,故虽荀卿、商、韩之说,亦求其齐也。不知先天,而但执后天以为说,此性所以不明,而强之与纵之皆谬。不知诚正之道,则己之心意先已束于土风、时风之一偏,又安能一齐众人哉?无古今,无中外,学者大都如是。上文所列三感,为后天之习,乃成心理学家所谓个性,即吾祖所常言受于天地父母清浊厚薄不同者也。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曰:“人无有不善。”尧、舜与人同。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此固明示先后天之殊矣。昔之儒者,执习以疑性,又不知习之中有父母之遗传,地气之影响,故无解于越椒、羊舌虎之初生而已恶,遂谓性有三品矣。故万物之感应人者,不可不讲也。
先天之性,无殊于时空。故治心之学,以此本齐调后天之不齐。故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人所共由之道,人所同学之学,无殊于男女智愚者也。故知其虚者普遍,当知虽深细成专业,而学习则通道。凡谓调不齐者,调之归于中和。如所谓沉潜刚克,高明柔克,皆非一律也。伯夷、伊尹、柳下惠俱圣也,而有清、任、和之分;颜、曾、张、夏俱贤也,而有具体一体之异。譬之于乐,或主鼓,或主金,要使之不淫滥而已。德之譬乐,详见后段。
道德真平等也。治心之学,如上文所列感心三科,自非农工商所能尽究。然农工商实无不学知之。且曰二学之至老不止,否则无以应事,特不明称为学,故人不察耳。故士虽与农工商同为分业而居四民之首,当领导之任,即以所学者为人之通学,非其位特尊,独有学圣之权也。
后天之身心有时空之殊,故养身之学,因其不齐,以各尽其能谓之职业。周之三百六十官,西洋之应用技术,此人各不同者也,故知其实者,分工相助,虽成绩为通用,而学习则专门。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不能皆自为也。此限于智力与习,各有能有不能。通功易事,以相助而已。杜威一流提倡平民教育,人或诋之,谓无英杰即无发明,盖智巧本不得平也。智本不齐,故职不齐。职不齐,故权不齐。舍德性之平等而争智识职权之平,故有诸谬说。以上二段,即所谓学为人与学为匠之分也。今西人已知专学为匠之非矣。
懿乎哉,六经之教也。《易》《诗》《书》《春秋》以言教,诵之,读之。《礼》《乐》以事教,执之,作之。
知莫切于心灵,《易》陈宇宙之大理。《诗》陈民俗,而土风在焉。《书》《春秋》陈政事,而时风在焉。六艺之用详见《言学》《经教》二篇。观时风之说,详《治史绪论》及《流风篇》。
行者,言与动也。《诗》教之言,而《礼》教之动。《礼》范其行而以动使视焉。《乐》陶其情,而以声使听焉。《礼》在外而根于内,《乐》在内而达于外。内外一贯,而养中尤难。故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之作用,德人倭铿及其弟子所倡人格教育派之说,最足明之。大略谓教师当以自己人格之力注入儿童本性,以完其人格。二者之间,发生微妙作用。教师责任重大,必须感化力强大。教育纯为感化作用,赏罚训诫诸种补助手段,亦莫不依教者之人格始能收效。一切交通智识方法,如言语、文学、美术及运输方法、传声传形之器械,皆间接非直接,惟人格乃最直接。人格由容貌举止姿势表出,较言语为多为有力。道德教育,非讲演教科书所能收效,全要以身作则。此说极精。行而履之,礼也,固不限于冠昏丧祭,申申夭夭,即孔子之礼也。孔子之教诗书执礼,礼而言执,乃躬率以行之,非为虚美也,正以人格化之也。世之言教育者,方以交通方法之发明为知识普及之幸,乃重知识而忘人格耳。譬友有过而移书止之,苟非行谊素孚,虽理论周详,其效仅矣。又有谓戏剧之为物,最能表现品格者。此则古人重舞之意也。乐之道,《乐记》详言之矣。色、臭、味、触之变,不如声之多,其感人心不如声之甚,故圣字从。孔子六十而耳顺,佛氏亦有声闻之说。颜渊问为邦,孔子独告以放郑声。盖恶味,口可闭而不尝;乱色,目可闭而不视。惟奸声之来,非中有所主,不能拒之,耳固不能闭也。详《内书·视听篇》。
夫欲善其行,必善其心。人藏其心,不可测度,而教者之力几穷。神哉圣人,乃由耳目以达之,已应乎天则,而行礼使之视而感焉。已发其和声,而作乐使之听而感焉。假外之官以治内之情,盖人之表出其情,不过言动,而人之纳入他人之情不过视听。人格之交通,专赖四者,故孔子告颜子以四目也。人法天者也。《乐记》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生焉。夫合同而化者,风雷之功也。雷起于下而上,风起于上而下,故《孔子闲居》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此礼乐之精也。前儒多所未详,今之人又徒以礼乐为无用之虚文,古先之化石。呜呼,人必先有情绪,次有意志,而后见于行,故曰兴《诗》立《礼》。乐主于内,故成。德喻于乐,所谓无声之乐,气志既得者也。孟子譬孔子之德为金声玉振集大成;孔子言子路之未化曰,由之瑟,奚为于某之门。其明证也。
总上所说图之如下:
《西域记》卷二述天竺学风曰:“开蒙诱进,先遵十二章。七岁之后,渐授五明大论。”一曰声明,精诂训、字诠、目录流别。二曰巧明,技术、机关、阴阳、历数。三曰医方明,禁咒、闲邪、药石、针艾。四谓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伪。五曰内明,究畅五乘因果妙理。其婆罗门学四《吠陁》论,一曰寿,谓养生缮性。二曰祠,谓享祭祈祷。三曰平,谓礼仪、占卜、兵法、军阵。四曰术,谓异能、伎数、禁咒、医方。按《吠陁》是书名,与五明不相蒙。西洋人艾儒略著《西学凡》,《四库》入《存目》。《提要》曰:“所述皆其国建学育才之法,凡分六科,所谓勒铎理加者,文科也;斐录所费亚者,理科也;默第济纳者,医科也;勒斯义者,法科也;加诺搦斯者,教科也;陡禄日亚者,道科也。其教授各有次第,大抵从文入理,而理为之纲。”按西洋中古时大学学神学及七艺。七艺者,拉丁文法、修词学、伦理学为三文;算学、几何、天文、音乐为四理。此说二方学科,皆可与上图参观。同此,人生所当学固有定限也。
知以求理,而理寓于事。凡学之所求,可总为二大别,曰事实,曰价值。三物二事,皆事实也。又可分为二类:一曰无价值之事,一曰有价值之事,所谓自然与文化也。文化即群史,史部之所载也,不如名之曰人事。事者,别于静物。价值皆生于人,而心理土风皆形见矣。价值之学,则善与美,道德原理为主,子部之所载也。言事者患关系之难明,言价者患标准之难立。德国西南学派分科学为文化或历史与自然二大类。陈大齐修正之,谓当以事实价值分。然价值之重,即由西南学派提出。吾谓后说当为大纲,而前说当为事实类之细目。但历史、文化二名皆不该,不如名曰人事。群学、史学,本不当分。群学方法即史学方法,而最近群学中文化派显然注重历史。
教亦学也,政亦教也。政,正也。教,效也。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纵之俟百世,横之友天下,而本于一身,所谓与人为善者躬率之也。孔子曰,予欲无言,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率天下而民从之,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故曰:“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论语·无隐章》与字,大父注曰整理者按:大父指作者祖父刘沅(止唐),为清大儒,融通三教,影响深远,其代表作为《槐轩全书》。:与犹示也。吾曩为之解曰:与,共词也。字从舁,四手,上下向各二,共举意也。以示训与,征于天也。《说文》曰:“示,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孟子》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论语》曰:“天何言哉。”天不言而时行物生,圣不言而达材成德。时雨化之,即风霆流行也。夫教,学也。学,效也。颜之学孔曰步趋。孔子拱而向右,门人亦拱而向右,效固不在言也。善效者,圣趋趋,圣避避焉耳。夫行固非言所能尽,事变之众,典籍不能备。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孔子未尝条举其目,惟行而后知其得失,圣人不能若胥吏设例案而循之也。苟不与二三子共行之,非惟二三子不能行,孔子亦安能预知哉。盖以理御事,故非执一而不中也。夫以言教者,其教固空。以行教而不躬率之,其教亦伪。书等身,言满耳,日号于众曰,行旃,行旃。而其行无闻,不与之故也。与人为善,莫大乎舜。《孟子》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夫舜之为善,即教也。耕于历山,耕者让畔;渔于雷泽,泽人让居;陶于河滨,器不苦窳,此《孟子》所谓与人也。舜让畔则众让畔矣,舜让居则众让居矣,舜器不苦窳则众器不苦窳矣,舜岂徒日以让畔、让居、不苦窳号于人哉!夫天之示亦躬率也。春之时,天开张,万物皆开张矣;冬之时,天收敛,万物皆收敛矣。天与万物固共事也。日出人出矣,日入人入矣。日月星,无隐也。作止语默,无隐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圣人之改过也。风霆流行而庶物生,作止语默而过者化,其机神矣,躬率之而已。或曰,孔子时,周礼具,故率弟子习礼,礼固必行乃明。今亦将若颜元、李塨之说,终日习六艺九容乎?曰,否。古礼不可行于今,礼又岂限于冠、婚、丧、祭。圣人之教法异而道同。静有功焉,动有功焉,匹夫妇与知能也。若强以古制,是乖时宜也。骛于技能,是独而不可众也,乌能与哉?此文旧作已久,今删改入此,人格教育之说亦见此旨者也。或曰,治国平天下焉得共行乎?曰,迂哉问也。治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由修身而齐家,而治国,而平天下,自然之推。天子率诸侯,诸侯率卿大夫,卿大夫率士庶人,故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举皋陶不仁者远矣,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非家至而日见之也。不出户知天下,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尧、舜之时,比屋可封,万国之庶人岂皆直接于尧之人格而视听之哉。佛氏有言,一指入水,而四大海水皆动。谓其邻近之相传也。《孝经》曰:“合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形于四海。”今之学者读之,必讥为驱人奉己,自私不公矣。夫岂知一人之私,即天下之大公哉。
《论语》曰:“切问而近思。”知虽当远,行则在近。己近而群远。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故学先成己。小群近而大群远,故教政始于家乡。别有专篇论之。西洋学说,个人社会两义相倾。社会主义虽是,而社会本位则非。个人主义虽非,而个人本位则是也。欧洲向来教育之个人主义,以发达个人身心为主,其说甚浅,又不顾及众人,不明万物之感人,故后有社会主义反之,如杜威一流是也。社会主义竟谓人为社会而生存,故人格教育一派又反之。今人以人格教育为个人主义,而盛称杜威,谓其主发达个人即发达社会,乃两主义之调和,此非也。杜威虽言发达个人,而以适应环境为主,是社会本位之说也。倭铿一派虽偏重个人,而其学说乃主精神合和,此个人本位,非个人主义也。若杜威为调和,则倭铿亦调和也。二人之说适相反,而皆主行。其优劣判于主知主情意,上文已言。
学者,学为人而已,非学为超人也。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陈仲苟以异于人为高,孟子非之。若损人以利己,固尤不足道也,故曰个人主义非也。西方个人主义,有如陈仲之自异者,有如杨朱之自娱者。有反抗习惯而自尊者,如诡辩派是;有傲物凌人而自恣者,如尼采是。自娱者可怜,自尊者可笑,自恣者妄而恶,自异者颇近于自立而实非道,皆非个人本位。个人本位,谓以个人达于社会也。国家主义仇视他国,今其弊见矣。吾中国从无此思想。日本浅人乃谓中国圣教乃教育之个人主义,孔子大学乃国家主义。彼徒见化家为国,而不知成己成人,诚可笑也。
学者,学为人而已,非学为群也。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乡愿生斯世为斯世,孟子斥之。夫舍己而言群,又焉有群哉?故曰社会本位非也。个人主义之弊易见,而社会本位之说难辨。其言曰,人为社会之一员,当适应环境。教育非为个人,而存在实为个人所属之群体而存在。教育之目的在使人人对于社会尽劳务,此巨谬也。人格教育派驳之曰,人自身即有目的,非为别的方便。社会教育家主张价值不存于人,在与外界交涉之中,此仅以经验事实为基础,是乖误之论。此驳甚明。夫人之行为,固无一不与外界相感应,而所以感应之者我也。此固甚明,无待各走极端,标个人与社会也。个人本位亦岂不顾外界哉!然有不可不辨者,则所谓社会的教育者乃徒随外界为转移耳。果使杜威明于人道,则所谓适应环境,当为率循宇宙大道,是不特与倭铿无异,抑不背于圣人。乃其所谓适应者不过知识耳,然则与物之生存何殊。灭内心之是非而随大众之毁誉,此则西人外德逐物之通弊也。
亚理士多德谓社会先个人而存在,其说谬误显然。人为社会而生,将成为机械,而今之学者尚多称之。其调和者则曰我和社会是双生。此语亦可笑。比利时人梅脱林克曰,无力盲人的献身,比较起来勇敢达观人的自我主义,反有大大的慈悲。你为着他人存在之先,须先为着你自己而存在。你要给人之先,自己不可没有所得之处。此语甚当。非惟不可无择而以己随人,抑不可舍其田而耘人之田也。
正心修身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成己而后成人也。取诸人以为善,成人亦即成己也。圣人视天下为一体,初无群己权界之分。万物与人互相感应,亦无使而不受使者。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而已。不明人道,则不知成己成人之一贯,是故有个人社会之争。主个人者曰,为人所牵制,则我不得自由,安能牺牲我以为社会?不知自由自有限制。若非其道,则不得为成己。苟其道,则成人与己无损,无所谓牺牲。主社会者曰,只知为己,则妨害他人。不知无己焉得有社会。若非其道,是相率于乱。苟其道,则成己乃可以成人,无所谓妨害。使而不受使,即所谓绝对之主动,圣教不分权利与义务。
认经论
引
日日与诸生言校雠之要,而诸生有志研究者少。此亦无怪其然。吾撰《浅书》十数篇,曾无一篇论及校雠。《纲要》《博约》《浅譬》《翻书》《浅引》中虽曾论及,而止说翻书之利,诸生或将误会,谓校雠门类不过如食单馔谱,倘我属餍而已,不贪多味,则无用此谱单,此则误矣。无论治何书,必先知校雠法,不独为翻书也。校雠者,乃一学法之名称,非但校对而已,不过以此二字表读书辨体知类之法。章实斋先生全部学识从校雠出,吾之学亦从校雠出。章先生云,为学莫大乎知类。明言其本,故其书首即论六艺。吾之知言论世,皆从认识六经本体推出,今试浅言之。
《汉书·艺文志》不过一《七略》之简明目录耳,章先生独在此枯燥物中得六艺统群书之义。分出六艺与诸子,即分出史与子,官与私,实事与虚理,合一与分散。因此论学便分博约,论道便分自然与见。又因分清六艺,便分出文与质,圆与方。合此种种,成章先生之识。我之所明,虽多出乎章先生之外,实仍守此,不过于六艺之分,别加详明耳。最精者为论教法,即《一事论》中之图。乃至论女学,亦以四法配四学。纯以六艺精神分,则有《经教篇》;纯以六艺形体分,则有《言学篇》。因而论文学,则以《诗》《礼》分文质。论子之宗旨,似无关六艺,而仍从六艺分出微显,以官学之合衡私说之分。论史之观风气,似无关六艺,而仍从疏通知远出。横而取中之观念,固从校雠出,即纵而观变之观念,亦不过改横为纵而已。吾常言吾学乃儒家兼道家。儒家是横中,合两为一;道家是纵观其两,知两乃能合一。道家之学,不过为儒家之方法。观两之理,虽非六艺所全该,要从分清六艺而入。故学纲之图,以校雠为基本。若其分散之效,更显而易见。论史法即用疏通知远四字,论诗即用温柔敦厚四字,论曲即用广博易良四字。广至学问之全体,天人知行;狭至一小说、一诗、一书画之体。纵则历代风气之变迁,横则百家百科之宗法,无一不由认清六艺本体而达于得两。若于此不明,徒知吾零星说数。今日说黄老刑名,明日说礼别乐和;今日说文质彬彬,明日说刚柔相济;今日说南风北风,明日说东方西方;今日说社会个人,明日说进化退化;今日说知与情,明日说天与人。皆所谓散钱耳。以上近日讲语,即学纲之意,不过特提认经之要耳。继思吾论六经体用之文,散见诸篇,恐学者骤不能得其条理,因取而重编,别加贯串,分上、中、下三篇,即为吾学之门径,于学者甚便。
书籍虽多,不外子、史两种。集乃子、史之流,不能并立;经乃子、史之源,而今文家认为子,古文家认为史,所以纷争。章先生开宗明义,言六经皆史,即是认定本体,其说与今古文两家皆不同,已详辨于《文史通义·识语》中。
上篇 论体
一、六经之起源
文字本以代语言而补其不及。语言之所不及者有二:横之为地之相去,此地与彼地,口耳不及,代之者为书信与办事规则;纵之为时之相去,前人与后人,口耳不及,代之者为账簿记事册。此即六经所由起。旧作《言学篇》曰,文辞何起乎?结绳而治,足以记事而已。圣人既出,合诸侯而一治,告语所不及,乃假文字以达之,于是有条教号令。事多而分职不易记,人多而率行不易一,于是乃为法式之书,官礼所由起也。既行之于一时,而又虑后世久而忘之,或不能变通,必记已过之事以告来者,使有所据以损益焉,所谓藏往知来也,于是为记事之书,《尚书》《春秋》所由起也。人事尽矣,而不可恃也,必本于天殽以降命。且人事之变,非已行者所能尽,必有虚拟之象以该其理,于是为卜筮之书,《易》是也。此三者皆不得已而有书,又皆有所用之,非凭心而立说,亦初无须凭心而立说。然而人不能无情志,情志不能不发而为言,则谓之诗。诗字从言从之。志之所之,皆谓之诗,非专指四五七言有律者也。圣人虑其言之过于礼义也,采而定之,范于中正和平,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亦以法式。事实虽有记载,恐于民情有所未惬,采诗以观风俗,乃可以万变之民情,斟酌一定之法式,盖其定诗亦有所用而然也。
二、六经之本体
章先生论六经本体,有《易教》《诗教》《书教》三篇。无《礼教》《乐教》者,其源流易明也;无《春秋》者,统于《书教》也。
六经皆史,官守典章,章先生详之矣。《文中子》曰:“圣人述史三焉:《书》《诗》《春秋》。”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杂,此章说之滥觞也。《诗》《书》《春秋》之为史皆易知,而《书》体为后世记言之说所晦,章氏始明之。朱子跋《通鉴纪事本末》曰,《春秋》编年通纪,以见事之先后,《书》别记以具事之首尾。意者当时史官既以编年纪事,至于事之大者,则又采合而别记之。此说简明,盖章氏之先觉也。至于《易》之为史,则较难明。章氏徒以治历授时为说,举义太狭,不与《易》称。夫《易》彰往而察来,神以知来,智以藏往,史之大义也。太史迁称《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二书并称,盖《书》《春秋》主于藏往,而实以训后。太史迁所谓述往事,思来者也。《易》主于知来,故朱子曰,《易》是预先说下未曾有底事,然中亦借往事以为说,如箕子、文王之类是也。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六爻相杂,惟其时物,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此与编年史同意,时即史之原理也。永终知敝,盖有年所不及编者矣。
礼者,秩序之义,典章制度之通名,故儒者称《周官》曰《周礼》。曩世儒者说史不及礼,遂使《四库》史部但承《春秋》之流,章先生已明辨之矣。今人有驳章氏六经皆史之说者,谓史乃官名非书名,当云六经皆礼。夫章氏所谓史者,乃指典守之官与后世之史部言,示学者以书本记事,古今同体耳。要之为官守之政教典章。以其官与下流部目言,则谓之史;以其为秩序言,则谓之礼;以其为典章制定之常法言,则谓之经。三名一实,而义不相该。以此讥章,则所谓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者矣。
《乐经》记乐之声律节奏,与礼为同体。后人有谓乐无经者,非也。章先生《丙辰札记》曰,顾景星赤方氏著《乐论》,谓古无乐经,经解起于后世。孔子但有《易》《书》《诗》《礼》《春秋》,不称经,亦无六经。六经、六纬之言,汉人所立。古人所谓乐者,十五《国风》、二《雅》、三《颂》是也。是《诗》《乐》一而已矣,非有二也。又云,季札请观周乐,太史为之歌《诗》。夫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孔子正《诗》,即是正乐,不得曰《诗》外又有乐也。又曰,器数视史之事,不可为经。又经缺《笙诗》,以其有图无文,如《礼》之鲁鼓、薛鼓,不可称经。其说非也。六经见于《庄》《荀》,不过孔氏再传,非汉人所立也。《诗》《乐》相通,犹《春秋》用《周礼》也。韩宣子聘鲁,见《易象》《春秋》,谓周礼在鲁,不得谓《易象》《春秋》之外,别无《周礼》之经也。礼之节文,乐之音奏,著于竹帛,有名数而无文辞。文辞易于诵习,故后世犹有传授,名数难于诵习,故久远而失传。故礼家但知章句,而徐氏为容。乐家但知传记,而制氏能识铿锵。徐氏、制氏虽不能通经义,而犹为礼乐家所不废,以其皆足以发明礼乐故也。器数不可为经,则《仪礼》之威仪亦不可为经矣。有图无文不可称经,则八卦、六十四卦未有《系辞》,岂不历代相传授乎?鲁鼓、薛鼓不可为经,则今《投壶》之篇未尝非经师相与传授者也。孔子无制作经典之事。述而不作,皆先王之政典,取其足以淑世牖民以存道法,非如后世著述必欲以文辞传也。且如《孙子兵法》,《汉志》八十余篇,且有图也,今存十三篇,文字可诵,而其余失传,必名数图画之难以诵忆者耳。术数诸书,十不传一,亦以多名数而少文辞尔,岂可曰古并无其书欤?无经即亦无其记矣。古之乐记诸家,具列艺文之目,何可诬也。吾昔论古经,辨之尤详。其文曰,六艺于今独缺《乐》,应劭、沈约谓《乐经》亡于秦。是也。近世诸儒多谓乐本无经,非也。若乐本无经,则《庄子·天下篇》《戴记·经解篇》皆举六经,何不止举五乎?今详驳诸说,而本有经可以证明矣。朱彝尊曰:“周官成均之法,所以教国子乐德、乐语、乐舞三者而已。乐德则《舜典》命夔教胄子数言已括其要,乐语则《三百篇》可被弦歌者是,乐舞则铿锵鼓舞之节,不可为经。乐之有经,大约存其纲领,然则《大司乐》一章即《乐经》可知矣。《乐记》从而畅言之,无异《冠礼》之有义,《丧服》之有传,即谓《乐经》于今具存可也。”驳之曰,《舜典》可括乐德之要,便可无乐德之书邪?若然,则《论语》言孝已括要,可无《孝经》矣。《乐语》即《三百篇》,则《三百篇》具存,可歌否邪?可谓乐存否邪?《七略·诗赋》载《周谣歌诗》七十五篇,又载《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声曲折者,盖即合乐之声谱。一但载其词,一兼载其声,此即诗乐之分也。宋人之词,今不可歌。而姜夔之词,末附工尺,仅可考见焉,安得谓宋词存宋乐亦存邪。乐之铿锵鼓舞,犹礼之升降周旋。若不可为经,则《礼》十七篇亦不可为经矣。《礼经》非但存纲领,何以断《乐经》但存纲领?若《大司乐》一章即《乐经》,则《大宗伯》一章即《礼经》矣。《冠礼》有《冠义》,乐有《乐记》,正是一例。今乐仅存《记》,则经亡明矣。《四库提要》曰:“考诸古籍,惟《礼记·经解》有乐教之文。伏生《尚书大传》引辟雝舟张四语,亦谓之乐,然他书均不云有《乐经》。”大抵乐之总目具于《礼》,其歌词具于《诗》,其铿锵鼓舞传在伶官。汉初制氏所记,盖其遗谱,非别有一经为圣人手定也。驳之曰,《礼记》《书·大传》明白可据,是有经矣,何必他书。若谓周秦古书皆不言《乐经》,则古书又何尝言《礼经》。言礼即指《礼经》,言乐即指《乐经》耳,此何难喻哉。乐之纲目具于礼,此语殊囫囵。若谓其节,则节虽具,自当别有专书射之。总目亦具于礼,不当别有射法邪?徐生《礼容》,即古《礼经》之遗。制氏所记,即古《乐经》之遗也,特不全耳。经者典章,制礼作乐,何为非圣人手定?升降周旋,亦非圣人手定邪?俞樾曰,乐实无经。《乐记》之文,即载《礼记》之中。大司乐之职,即为宗伯礼官之属。乐章即在《诗三百篇》内,然则乐何经哉?至于凫氏为钟,人为皋陶,磬氏为磬,其制略见《考工记》,特工师之事耳。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班固言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其乐官,颇能记其铿锵鼓舞。譬之以礼,所谓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孔子正乐,不外于《雅》《颂》之得所,初未尝别为一书。故曰乐无经。驳之曰,谓《乐记》即载《礼记》中,证乐无经,则冠、昏、丧、祭诸义皆在《记》中,礼亦当无经矣。以大司乐即宗伯之属证无经,则大司成亦宗伯之属,当无学礼矣。乐章在《诗三百篇》中,乐制不在《诗三百篇》中也,焉得谓有何经。以凫氏、人证乐无经,则典瑞之玉制亦见《周官》,特守藏之事耳。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礼可无经矣。笾豆之事,得谓非《礼经》邪?孔子固不别为《乐书》,又何尝言别无《乐书》。俞氏之言,弥为可笑也。
三、六经之分类
上条所说是就体分,就其内容与用分,则说在“中篇”。辨明此体,则能辨后来一切书籍。班氏名志曰艺文,以六艺统文也。章先生名其书曰文史,以史为文之正也。说在“下篇”。
观上说可知六经当分四类,《易》为一类,《诗》为一类,《礼》《乐》为一类,《尚书》《春秋》为一类。此四类,又可用各种标准作四种分类。《言学附记》曰,凡文不外事、理、情三字。《礼》记现在事,《书》《春秋》说已往事,《易》说未来事。古文不外事而言理,理即在事中。《诗》则情也,然情亦由事生。白居易所谓诗合为事而作也。凡文皆当为事而作,故曰六经皆史。
又曰,《诗》《礼》是横宇;《书》《春秋》往,《易》来,是纵宙。
又曰,《礼》《书》《春秋》是实行,所谓足踏实地,《易》《诗》是空想。《西游记》譬心为孙悟空,无所不到。实踏有限,空想无穷。实踏故质,空想故华。质者方以智,华者圆而神。方极于《礼》,圆极于《易》,《诗》圆而《书》《春秋》方亦兼圆。章氏《易教》《诗教》篇要义,不过于此。章氏答客问曰:“《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征粤若稽古之文,托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此语最明,微显文质之殊,了然易见,故曰为学莫大乎知类。
中篇 论教
古之设教,惟以六艺。六艺何以能遍该诸科,已详于《一事论》,今复录其图于下:
六艺虽皆为教而不皆为教科。大学则乐正四术,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女子则九嫔妇学之法,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与四术相当。大学以下则《诗》《礼》二学而《乐》在其中。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此须根据上图而详论之。
《言学》曰,孔子之教,全守先王之法,故删定六艺以授其徒,未尝别为一书。六艺之书,皆有官守。《易》掌于太卜,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决疑之用,齐民不得传习。《春秋》为列国之史,学者亦无取遍观,此犹今之读书,不习卜筮,不览邸报也。故韩宣子聘鲁,乃得见《易象》与《鲁春秋》,盖得观于官府,其先未能见也。其余四者则以教学士。《记》曰,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此大学之法也。春诵,诵《诗》也。古者惟《诗》乃言诵,盖曼声咏之。合乐曰歌,徒咏则曰诵。《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赋不合乐也。故《春秋》称《诗》达情曰赋。夏弦则乐也。不明言诵《诗》学《乐》而但言弦诵者,《诗》《乐》相连,诵则无乐弦,固有《诗》也。礼则曰学,执典章而赞其仪。礼与乐乃音声仪度之事,皆非鼓箧而申占毕者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礼》言执,明乎非占毕也。占毕者,惟《诗》与《书》。故《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而《书》又惟大学有之,掌于太史,故倚相能读坟典丘索,则矜异之。而孔子求帝魁以来之书,必适周受业于守藏史。观春秋士大夫引《诗》者多而引《书》者少,可知当时所习。《孟子》书多引《诗》《书》,少引《易》。赵岐遂谓孟子专长《诗》《书》。由不知此故也。孔子受业老聃,故能尽睹六艺。二圣授受,存先王之道于不坠,乃特有用意,非当时常例。故孔子之教伯鱼,犹不言《易》《春秋》,而但言《诗》《礼》,义本然也。
《书塾教程说》曰,六艺并存,而独取《诗》《礼》,非吾一人之创论也。今录先正之言以相印证。
文中子《中说》曰:“门人有问姚义:孔庭之法,曰《诗》曰《礼》,不及四经,何也?姚义曰:尝闻诸夫子矣,《春秋》断物,志定而后及也;《乐》以和德,德全而后及也。《书》以制法,从事而后及也;《易》以穷理,知命而后及也。故不学《春秋》无以主断,不学《乐》无以知和,不学《书》无以议制,不学《易》无以通理。四者非具体不能及,故圣人后之,岂养蒙之具耶。或曰,然则《诗》《礼》何为而先也?义曰,夫教之以《诗》,则出辞气,斯远暴慢矣;约之以《礼》,则动容貌,斯立威严矣。度其言,察其志,考其行,辨其德。志定则发之以《春秋》,于是乎断而不变。德全则导之以《乐》,于是乎和而知节。可从事则达之以《书》,于是乎可以立制。知命则申之以《易》,于是乎可与尽性。若骤而语《春秋》,则荡志轻义。骤而语《易》,则玩神。是以圣人知其必然,故立之以宗,列之以次。先成诸身,然后备诸物;先济乎近,然后行乎远。亶其深乎?亶其深乎?子闻之曰,姚子得之矣。”《朱子语类》曰:“孔子晚而好《易》,可见这书卒未可理会。如《春秋》《易》都是极难看底文字,圣人教人自《诗》《礼》起。如鲤趋过庭,曰,学《诗》乎?学《礼》乎?《诗》是吟咏性情,感发人之善心。《礼》是权使知得个定分。这都是切身功夫。如《书》亦易看,大纲亦似《诗》。”张香涛《轩语》曰:“先师旌德吕文节教不佞曰,欲用注疏功夫,先看《毛诗》,次及《三礼》,再及他经。”其说至精。请申其义。盖《诗》《礼》两端,最切人事。义理较他经为显,训诂较他经为详。且皆郑君元注。《毛传》粹然为西汉遗文,更不易得,欲通古训,尤在于兹。《诗》《礼》兼明,他经方可着手。《书》道政事,《春秋》道名分,典礼既行,然后政事名分可得而言也。《尚书》辞义既古,而汉代今古文两家之经传一时俱绝,故尤难通。《春秋》乃圣人治事大权,微文隐义,本非同家人言语。三传并立,旨趣各异。学者于《春秋》,若谓事事能得圣心,谈何容易。至于《周易》,统贯天人,成于四圣,理须后圣方能洞晓。总之,《诗》《礼》可解,《尚书》之文、《春秋》之义不能尽解。《周易》则通儒毕生探索,终是解者少,而不解者多。故治经次第,自近及远,出显通微,如此为便,较有实获。尹吉甫之诗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古训,《诗》学也。威仪,《礼》学也。此古人为学之方也。自注云,试考春秋时,几无人不诵《诗》习《礼》,称道《尚书》者已较少。至于《周易》,除卜筮外,谈者无多意,亦可知三代时《易》不以教学童,惟太史掌之。今赖有《系传》,或可窥见一斑云。朱蓉生《无邪堂答问》曰,春秋二百四十年,名卿辈出,而教士之制无闻。然其时人心虽日趋功利,而流风善政,犹有存者,贤士大夫莫不明天人之故。观内外《传》所载,言《礼》意者最多。公卿享赋《诗》言志,《诗》与《乐》相表里也。六艺未经孔子删定,《易》但为卜筮之书,《春秋》《尚书》皆史官掌之。故左史倚相能读典坟丘索,以博雅名。子产辨黄熊台骀,亦称博物。凡此皆征史之事,非好学者不能见。若《礼》《乐》,童而习之,野人女子能通大义。其精者则探制作之原,穷性道之实,士大夫学术,莫不以是为归。至战国时仅逾百年,而先王遗法扫地尽矣。按隋王、宋朱皆大儒也,香涛崇汉学,蓉生崇宋学,而其言皆同如此。今更由二者之用详推之,《诗》言《礼》行,固为大纲。然《诗》亦关行,《礼》亦关言。以行论,《礼》主外制,《诗》主内发,所谓主减主盈,一敬一和,无狂狷一偏之弊。此义圣贤论之详矣。以文词之形体论,《礼》质《诗》文,诸子词赋所由分。吾于《言学词派图》论之详矣。以文词之肌肉论,引《诗》为文,吾已撰《言学三举》。引《礼》为质,文理密察之途也。以群书体系论,《诗》该一切微言,《礼》该一切显言。《诗》可通《易》,《礼》可通《书》《春秋》。以为学之法论,《诗》为微求之法,领会其虚;《礼》为显求之法,整齐其实。
四术二学,据上图观之,尤明诗、礼、乐三项皆修己之事。己之事无过心念言行。发于情而见于言,兴《诗》也。致于行事,立礼也。内德纯全,则成乐也。心念不可见,见于言行。乐亦不独立,其节联于礼,而其词在于《诗》。故言《诗》《礼》而《乐》在其中矣。
何故四术乃有书而二学无有也?以上图观之,属于知者,《易》《春秋》外惟《书》。古之学者欲知宇宙之事理,惟求之书。天时、地理,理财、行政,凡吾所谓史学,西人所谓社会科学者,皆在《书》中。虽曰不备,固惟此矣。若六典之总,三百六十官之目,乃当官之事,专门之业也。是故《书》也者,究世务之书也。《大学》之学,兼在亲民,故加书焉。二学只修己,故无书也。
妇学四法,何故与四术相当也?妇德即内德,当四术之乐。妇言即《诗》,妇容即《礼》。古之言教惟《诗》,容即徐生善为容之容。章先生《妇学篇》已详。钱竹汀亦言容即礼容。功则职业也。男子之业在于应外,其大曰治平,凡社会之事,皆宜知之,故读书以辅其入官。妇人无外事,故以家事为功也。
三代而后,六艺、四术之教虽亡,而设教之原理自在。存养其心,省察其行,是即礼乐也。明理则史学,是即《书》《春秋》《易》也。工文则《诗》教也。工文之说在《下篇》。
下篇 论文
一、凡文皆本六经
凡一切文字之体,无不本于六经,故六艺统群书。辨六艺以辨群书,则得其体。因所载之殊而后体殊,故辨体即以辨义,是谓校雠。
凡文字之所载,不外事、理、情三者。记事之文谓之史,说理之文谓之子,言情之文谓之诗。
记事之文若史,若传记,是《书》《春秋》之流也。若制度,即政书。若谱录,若地理书,是《礼》之流也。言情之文若诗,若词,若曲,广而为赋、颂、赞,变而为设词、连珠,是《诗》之流也。独说理之文,则六艺无之。盖古人不离事而言理。《易传》《戴记》之解经,《论语》之记言,皆传也,而非经也。说理之文,盖源于《易》与《礼》,以虚理为体,由《易》而衍也。变官守之行事,为私家之空言,则自《礼》而散也。《易》微《礼》显,各走一端。天人既裂,而诸子由是纷纷矣。故刘氏《七略》分为六艺、诸子、诗赋三类。诗赋以六经之一席而蔚为大国,诸子则后六艺而兴,即专以文言,一文一质,承《诗》与《礼》,亦六化为二也。
又有一不在六艺者焉,则告语之文也。告语之文兼事理与情。记事则史也,说理则子也,道情则《诗》也,虽别为一体,实分属三种也。祝、祭、哀、诔,显出于《诗》,碑、铭记事,兼史与《诗》,箴、诫言理,兼子与《诗》。
二、学文独宗《诗》教
《言学》曰,三代大学小学之法,散著经记六艺外,不闻有他书,岂古之教无文辞乎?《传》曰:“言以达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诗》,言辞之辑矣,辞之协矣。孔子言辞达,曾子言辞远鄙倍,古之学必有文辞决矣。然则学文辞何道?曰,学《诗》。
又曰,文字之用,《礼》《书》《春秋》皆依实事,惟《诗》乃为出心达情之具。夫出心达情,亦何必于文字,日用伦常之需言者,出于口而足,其不可言者,不言可也。然而不能禁其无言,故有《诗》,而隐不能言者亦毕达焉。《诗》教温柔,主文职是故也。道一风同,民安其业;道在躬行,事有官守。学者学此而已,无取任心立说,故当时之无文辞,乃无所用其文辞也。然又有不得不用文辞者,则告语之事也。告鬼神则祝、祭,告生人则号令、书简。号令在官,无庸预学。春秋士大夫酬答,皆以言词,罕用书牍,惟朝聘之事,不得面见,必需言辞,然亦以人代言,非专以文代言。古之所谓言,如是而已。而其言皆本于《诗》。《诗》为行人所守,诵《诗》为专对之用,《诗》之文非酬答,取其辞之温柔敦厚,以为言之准则耳。夫古之言惟《诗》,而惟行人学之,非小《诗》也。言之用惟行为急,其他皆不重言,古者重行然也。四言以蔽之曰,古无专文辞之书,古教不专文辞,古言范围于《诗》,古之诗非今之文辞。然则《诗》为言学,非今道欤?曰不然。今世学者,不得不学文辞,而文辞亦莫不本于《诗》。初与《易》《书》《礼》《春秋》不相混。古言少,惟学《诗》,今言多,亦皆出于《诗》。孔子教伯鱼法,可教万世也。
上言史、子、《诗》为三纲,又言六艺文质化六为二,何故独宗《诗》教也?曰,《诗》亡然后《春秋》作。史之抑扬,本于《诗》也。用名法之质,兼纵横之文,以虚饰实,是诸子之专长。名法本于《礼》,而纵横则行人之流,而辞赋之源也。此义章先生《诗教篇》已详。文之所以为文者,具艺术之工,情感之力也,此《诗》之所独具,而《易》《书》《春秋》《礼》之所无也。故凡文之质皆本于《易》《书》《春秋》《礼》,而其文皆本于《诗》。
三、六经可该学术之流变
旧作《经教篇》曰:“《记·经解篇》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淮南鸿烈·泰族训》曰:‘六艺异科而同道,温惠柔良者,《诗》之风也;淳庞敦厚者,《书》之教也;清明条达者,《易》之义也;恭俭尊让者,《礼》之为也;宽裕简易者,《乐》之化也;刺讥辩义者,《春秋》之靡也。靡即摩,亦化意。故《易》之失鬼,《乐》之失淫,《诗》之失愚,《书》之失拘,《礼》之失歧,《春秋》之失訾。’《诠言训》曰:‘《诗》之失僻,《乐》之失刺,乖也。《礼》之失责。’二书皆言人之习情,非论文学。然所谓教者,即可论文之本体。所谓失者,即可论学之流变。盖立体之所以设教,学变生于习失也。”今参综而论之。
《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主文而谲谏,发乎情,止乎礼义。”郑氏《笺》曰,谓譬喻不斥言,不直谏,不斥不直,即温柔敦厚。温柔故戒刚直,敦厚故戒浅薄。主文者与他经之主质殊也。惠,爱也,情之厚也。良,善也,情之正也,所以异于谿刻儇薄也。潘德舆论诗举《大雅》曰,柔惠且直。直即良也。后世诗词,应事摹物,大半无志。其有志者,又不修节,粗厉以为古,直廉而不婉,是不温柔也。瘠率以为真,枯放而无风,是不敦厚也。无情不得为诗,而情之真笃则类于愚。故郑氏《注》曰,敦厚近愚。忧有狐之无裳,乐苌楚之无知,徘徊于《远游》,愤懑于《天问》,下至后之诗人,恨花怜草,问月劝风,皆所谓愚也。而云失愚者,直情径行,哀而伤,怨而怒,发而不止也。愚即释氏所谓痴,不痴非情之至,而过痴则非情之正也,故曰僻。文人愤慨于穷通,荡士流连于声色,苟以异为高,往而不反,皆所谓僻也。
疏通者,孔氏《疏》曰,书举大纲,事非繁密。章学诚所谓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也。子夏称《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星辰之错行,疏通之效也。淳庞敦厚者,扬雄所谓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今人章炳麟所谓美言总摄,与汉世碑、颂相近者也。知远者,太史迁所谓述往事,思来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章学诚以《易传》说史法,方以智,圆而神,神以知来,智以藏往,亦即疏通之义也。郑《注》谓知远近诬,盖好任己意,以今推古,乖事实而误褒贬也。拘者泥古而不达时变,固执一解而不能通观,此皆后世史家之通弊也。
广博者,孔《疏》云,无所不用。盖八音并奏,肖人之殊情,《记》所谓合同而化,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也。易良者,孔《疏》云,使人从化。盖《记》所谓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也。宽裕即广博,巽而易入也。简易即易良,《记》所谓大乐必易也。奢淫者,《记》所谓乐胜则流盈而不反,则放流湎以忘本,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者也。刺者乖于平和也。今之曲剧,即古之乐。其辞雅俗兼陈,众流毕肖,所谓广博也;缠绵丁宁,童媪皆解,所谓易良也;而摹写太过,诲淫诲盗,则所谓淫刺也。
《易》体简而严,故曰洁静清明。若其精微,则《大传》言之详矣。条达者,《大传》所谓触类而长之也。贼,害也,后之《易》家术数之流,多为律例,穿凿小苛,欲条达而不通,欲洁静而滋烦者,贼也。好推术数而不切人事,外若精微内实隐怪,则所谓鬼也。
《书》曰:“礼烦则乱。”《语》曰,文胜则史。皆如鲁昭,乃启原坏忮责者。烦文相稽,责善则离。太史迁曰,鲁道衰,洙、泗之间,龂龂如也。昔称议礼之家为聚讼,道家诋儒者为司空城旦书,皆忮责之故也。《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董仲舒曰,《春秋》记天下之得失,而其所以然之故,有常有变。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而博贯之。后之说《春秋》作史者,过求其所以然,有贬而无褒,刺讥而不婉晦,诬罔而苛刻,故曰失訾。不明常变与义,则议多而益谬。强为属比连贯,则例多而愈棼,故曰失乱。
凡诸失者,有所由出,而不专在所出。愚僻不独《诗》家,奢淫不独《乐》家。为《春秋》者亦有诬,为《易》者亦有烦。凡穿凿皆贼乱也,凡苛刻皆责訾也。教固相备,其失亦相连也。
刘献廷曰,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由是以言诸失,固不独在文,又不独在六艺之教矣。上之为诸子,下之为群民,皆有此情,皆有此失。是以圣人立六经以教之。而今儒之淫僻者,谓六籍记事不为化人。古文家。其贼乱者,则谓六经皆立微言,非各为显用。今文家。左右佩剑,其可不折诸?
此篇推论学术,不独论文,然实仅指文字之学,故以终焉。
附:道家史观说
吾常言,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何故舍经而言史,舍儒而言道,此不可不说。吾侪所业,乃学文之学,非《论语》首章所谓学也。此学以明事理为的。观事理必于史。此史是广义,非但指纪传编年,经亦在内。子之言理,乃从史出,周秦诸子,亦无非史学而已。横说谓之社会科学,纵说则谓之史学,质说括说,谓之人事学可也。
道家方法如何,一言以蔽之曰御变。御变即是执两。《认经论》所说校雠法,即执两之入手。用中御变,一纵一横,端是横,变是纵,要之皆两也。《左右》篇已详之。
吾论史学已详,而于道家尚未专说。又道家、史官、天官三者相连,此义亦尚未拈出。今简直说之。
《七略》曰,道家者流,出于史官,秉要执本,以御物变。此语人多不解。不知疏通知远,藏往知来,皆是御变。太史迁所谓通古今之变,即是史之要旨。吾名之曰察势观风。此观变之术,道家所擅长。道家因出史官,故得御变之术。史家因须有御变之识,故必用道家之术。老子为守藏史,马迁家学本道家,其明证也。
周官太史本掌天事,汉世太史令亦兼掌天文、律历。司马迁亦云,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史何以与天相连邪?《左传》多载灾祥预言,被后人讥为夸怪,究何故邪?太史迁自言其书继《春秋》,而从董仲舒传《春秋》。仲舒之学,乃阴阳五行,与迁之所说全无所似。迁自言究天人之际,而全书中言天人者殊少。究竟何为天人之际,岂果徒作门面语邪?凡此皆昔人所未明解。今之学者,必以古代学问皆出神教解之。夫一切学问,后皆离神教而独立,何故天文与史书独尚联合?此必须求联合之故而后可解也。盖天道之显然者为四时,史本根于时间,变本生于时间。
变乃自然,道家之所谓道,即是自然。自然即是天。《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道家、史家之所谓天,即指莫之为而为者。迁所谓天人之际,即是古今之变耳。四时即天道之变,而人事该焉。人事之变,不能逃天道。《易》之数与史之风,实相同也。六经中《易》言天道,而董氏则以《易》治《春秋》。太史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即谓由事见风,以数该事耳。由此贯说,数也,时也,风也,皆变也。
吾所说得两,即道家史家之要。《易》之所谓盈虚消息,《老子》所谓正奇倚伏,《淮南》所谓始终,皆是变,亦皆两之变。既止有两,故为往复。《老子》曰,天道好还。即是此义。所以《易》与史与道家皆主循环论。近来进化论盛行,而哲学中经验主义矫正唯理主义之虚幻,认一切事物为个。个不相同,恰与进化论相合。于是无论何学,皆以进化观念解之,而不信循环论。不知物质可言进化,已不尽然,后人衣食住之事固比前人繁细工巧,然时行之物易时便陈,陈者易时又为新。况可该一切乎?
道家之说源远流长,以言乎观事理,则其论势乃儒家论理之预备工夫。以言乎处世,则其柔谦亦儒家中庸之次。吾华人自圣贤以至于愚民,无非道家。此语似颇骇人,实不奇异。以史言,上则《易经》,中则《史记》,以至《儒林外史》;以子言,除人共知为道家者不论外,上自《金人铭》,最古之格言。中则宋儒程、邵,明儒王阳明,下至《增广贤文》;以人言,高为诸葛武侯、李邺侯,下至乡间老农,无非道家也。道家与法家乃和介刚柔动静之代表,故儒家之知和柔静者,无非兼取道家。但世人不察,遂止知《老》《庄》《淮南》耳。后人眼中似谓三代而后全为儒家之天下,不知所谓儒者大都不偏刚即偏柔,非中法家之毒,即受道家之风耳。
道家学术之大要,可以数言尽之。因见变之徒劳,故主退让,此不过多算一箸。世俗猜拳中有大指二指小指环相胜之一法,恰可比之。此即五行相胜之理,亦即两之理也。见变之不可免,故主静,因凡有所作为,须合于时几。加人力而失时,必败,故主无为。其流为打乖,此论势之弊也。要之,由得两而生知几,即知时。知时生退静,退生柔让,静生因与无为,总之可名为圆,又可名为任天。天道本圆,循环亦即圆形也。人生态度不出三种,一曰执一,举一废百,走极端者,诸子多如此,此最下。二曰执两,此即道家。子莫乡愿似执两,而非真执两,何也?子莫执中,实是执一。乡愿生斯世,为斯世,是不能御变。进化论即是生斯为斯,固显与道家不同。黑格尔正反合三观念,颇近道家,然因而推论云现实即合理,合理即现实,是即论势忘理,为道家之弊。然不得谓道必流于乡愿。果能执两,则多算一箸,当矫正极端,安得但以当时为是而同流合污哉。即言御变,必有超乎变者,故道家之高者皆言守一。夫至于守一,则将入第三之高级,老、孔之正道矣。老谓之得一,孔谓之用中,此即超乎往复者也。
道家学说无总集之本,吾尝立愿撰集之,未暇也。《老子》深远不止如上所言,《庄子》放言恢广,《管子》中数篇专言内静,皆不止上所指观变退让而已。慎到别成家法,《鹖冠》精义无多,今皆不论。
《淮南》书《道应》《泛论》《诠言》三篇最为精纯。《概闻录》末篇,凡《庄》《淮南》之要语略具,可为提要。
《左书》中邵尧夫学说当与此参看。
本官
官学变为师学,六艺流为诸子,向、歆发之,章学诚申之,不可易矣,然皆未竟其说。近世附和者,大都剽浅,不悉其条理。刘光汉、章炳麟亦但举其证而未详其义,于是学者多疑之,谓诸子深思自得,逐变而起,何必上有所承。此不可不辨也。吾尝审思刘氏之说,而贯以《周官》《吕氏春秋》之义,乃始明之。刘氏之总说九家曰,九家起于王道既微,各引一端,崇其所善,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各推所长,虽有敝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其说杂家曰,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固已明白矣。夫王治者,诸流之统宗,未分之合也。杂家者,诸流之和会,已分之合也。王治散于六经之中,而莫备于《周官》;杂家起于诸流之后,而莫善于《吕氏》。故一贯之而其分合之数可明矣。夫天道阴阳,地道刚柔,人道仁义,故天有寒暑而人有沉潜高明,天有五行而人有五性,天有春秋冬夏而人有喜怒哀乐。五行无常胜,《墨经》说。而四时无不变;喜怒不相兼,而耳目不相代。然皆给于用,不可缺一。圣人承天,开物成务,立政施教。其官于天,故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庖羲纪龙,神农纪火,不可详矣。共工纪水,服虔说为春官东水,夏官南水,秋官西水,冬官北水,中官中水。黄帝纪云,服虔说为春官青云,夏官缙云,秋官白云,冬官黑云,中官黄云。《管子》传黄帝六相,蚩尤明天道为当世。注曰,谓知天时所当。太常察地利为廪者。注曰,廪,给也。谓开廪以给人。苍龙辨乎东方,故为王土师。注曰,即司空。祝融辨于南方,故为司徒。注曰,谓主徒众使务。大封辨乎西方,故为司马。注曰,主兵马以出征。后土辨乎北方,故为司李。注曰,李,狱官也。象水之平。少昊纪鸟,则郯子说之详矣。虽或传闻增饰,要之设官分职,本顺物则也。周立六官,盖监二代而祖黄帝,虽义或不同,而皆有所取。天施地化,故天官总治而地官司土。司徒即司土。吴大澂说。此其所同也。东为土师,取义生育,春官宗伯,则取和神也。南为司徒,取义耘作,夏官司马,则取养士也。司马主士,即《月令》养壮佼之义。西为司马,取义金杀,秋官司寇,则兵为大刑也。北为司李,取义哀死。蜡祭以丧服送万物之终即此义。冬官司工,则农隙工作也。司空即司工。亦吴大瀓说。其他政令,莫非各有取义。《戴记·月令》存其遗意,非故为高远迂怪也,人事之自然也。董仲舒善言天人,知其分合。其说春夏为德,秋冬为刑。德为喜乐,刑为怒哀。春乐、夏喜、秋怒、冬哀。木为司农,火为司马,土为君官,副以司营,金为司徒,水为司寇,虽或配隶不当,大旨固了然矣。贾谊《五曹官制》盖亦其类。要之,有其事则有其官,有其情则有其业。周以六官为统,而分三百六十,各守专业,各尽所长,如耳目之不相非,函矢之各得其用。《中庸》曰,如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夫焉有所倚,大道固如是也。及王治既衰,君失其统,上无道揆,官废其职,下无法守,畴人子弟,失其官业,职废而事缺,器亡而道隳,犹人之五官残而不具。诸官之裔怀其素学,目睹时弊,见谓乱生于己术之废而不明,乃私相讲论,穷究其说,上援古帝以为重言。《庄子》所谓重言,借耆老以为重。《别录》曰,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此其验也。江瑔、胡适谓刘氏误以农家本旨为其敝,不知农家初兴,自必不言并耕也。他皆类此。故司徒不修而儒家兴,史官不修而道家兴,羲和不修而阴阳家兴,理官不修而法家兴,礼官不修而名家兴,清庙不修而墨家兴,行人不修而纵横家兴,议官不修而杂家兴,农稷不修而农家兴,稗官不修而小说家兴,司马不修而兵家兴,明堂羲和史业不修而数术兴,医师不修而方技兴,即它嚣、魏牟、慎到、田骈,亦缘贵身毋我之义也。故《荀卿·非十二子》皆以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庄周《天下篇》之论诸子,皆推其原,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此刘向所谓出于某官,此其所长者也。推之既极,遂欲以一端而概众事。《中庸》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孟子》曰,所恶于执一者,为其举一而废百也。《庄子》曰,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拘于虚而不可语。大理自贵而相贱,故莫不然,莫不非。《秋水》。又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物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惟达者知通而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齐物论》。又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荀卿亦略知此,故其《非十二子》以为不足以合文通治,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不足以容辨异。不可以经国定分,不可以为治纲纪。而《解蔽篇》历数诸子之蔽曰,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四子之言详矣。夫四子则何以知此哉?老、孔以至于思、孟之所传,固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儒之并立于九流者,非儒之真与全也。庄周、荀卿虽不如思、孟,而于老、孔之传盖有得焉。抑道家出于史官,太史守六典之副,备知古今,深观物变,固得见大体也。刘氏称儒家于道最为高,司马谈论六家,独推道家,盖以是矣。惟其各有所蔽,故皆相反对。苟但知显,则非庄、杨;但知我,则非墨。许行但知齐均,则与商、韩反;商、韩但知恶恶,则与墨翟反。夫若商、韩之说,是人当有怒而无喜也。如荀之说,是理乃有末而无本也。有和同亦有等差,故仁非墨翟之所谓也。有尊卑亦有降腾,故义非商、韩之所谓也。《吕氏》知其可合也,故以十二月纪统之。春则系牟朱之说,秋则具兵家之言,夏则沿养士之义,冬则取送死之道。故其《序》曰,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纪者,上揆之天,下揆之地,中审之人。其书虽未能综贯无遗,而去取诸子之说,盖能节其流弊矣。此向所谓知国体之有此,王治之无不贯者也。夫有司寇,则商、韩之说非无可取也;有司马,则兵家之说非无可取也;以崇本言,则农家之说有可取矣;以课功言,则法家之说有可取矣。好名者当取杨朱,自私者当取墨翟。陈仲之行,可以止贪;宋钘之说,可以禁斗。文理密察,则名家在焉;宽裕温柔,则道家在焉。言谈者仁之文,则有辩士之长矣;分散者仁之施,则有侠者之长矣。故《礼运》曰:“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一天而备四时,一人而含五性,一国而备六典,一而已。要之,承天之道,治人之情,有物有则,乃建之官。故曰,人官有能,物曲有艺,言其自然曰道,庄之所谓纯与大体也。言其当然曰礼,荀卿之所谓分也。庄言道术,刘则言官,其义无殊也。宋刘敞犹知之,以百工譬诸子曰,百工殊智而同巧,并而容之,并而任之者,司空也。今人胡适据《淮南·要略》,谓诸子之术,皆应时救弊,以非刘氏出官之说。不知此与出官之旨初不相背,官不修则弊生矣。诸子并兴,或相反对而相引,非皆此代彼兴,相嬗而相引也。本官言其所从出也,救弊言其所由成也。合者,本之官也,非其流也。代兴者,流之子也,非其本也。二义岂相妨哉。适又谓行人乃官守,纵横乃政术,二者岂相渊源?不知纵横二字,聊为专尚谈说之目耳。行人不修,乃有以谈说为长者,何碍之有?至于《七略》所收之书,出入不当,弥无关于出官之说矣。今人有江瑔者,略读刘、章之书而未明其要,谓六艺当属儒家,九流皆出于史,则皆出于道家。其说甚悍。又谓九流名称不当。儒为学士通称,不能独加孔门;道为道术通称,不当独加老、庄。其说虽是而亦不足诋刘。儒家之称,起于诸子不法先王,故指法先王者为儒以别之。道家之称,则因儒家言礼,法家言法,老氏之裔,超礼与法,则以道自标。此皆就其指目,聊为表别,非定名,亦非强名之也。至谓杂则非家,家则不杂,则又泥矣。杂家犹言杂色也。岂得云杂则不色,色则不杂邪?胡适又谓古无无名学之家,故名家不成为一家。此则他家可兼名家,而名家自专于名,何足为难。惠施之去尊,公孙龙之偃兵,固非其所重也。至于合道法而为一,不信《周官》,则适一人之说,固不得以非古人矣。夫九流之说,诚止大略,不足尽诸子之流派,如宋钘、尹文不应分属小说、名家,其言所出,亦有未安。儒系司徒,则失之狭;墨出清庙,则失之浑。然本官之义,固不以是而废也。观其所举官名,杂采三代,而如清庙之守议官,稗官且无所征,彼岂不知强配之为拙邪?将以示其大旨也。章先生《和州志艺文书序例》曰,周官之典籍富矣。当日典籍具存,而三百六十之篇,即以官秩为之部次。衰周而后,官制不行,而书籍散亡,就十一之仅存,而欲复三百六十之部次,非凿则陋,势有难行,故不得已而裁为《七略》耳。其云盖出古者某官之掌。盖之为言,犹疑辞也。欲人深思而旷然,自得于官师掌故之原也。观此论而胡、江之蔽可见矣。
医喻
章实斋先生《说林》一篇最为精粹,而多以医为喻,盖欲明执两御变之道,喻固莫切于此也。万物无全用,一切学无非药也;圣人无全功,一切术无非医也。世人于医,知偏之为害,而于学则不免执一,盖其效之近远异也。务于同而忽于异,昧于史而竞于子,识有通塞,观于医家而百家可知矣。故莫若以医喻。
元黄溍《荀应雷墓志》曰,江南言刘、张之学自公始。公所著书大旨,以为医当视时盛衰。刘守真、张子和辈值金人强盛,民悍气刚,故多用宣泄之法。及其衰也,兵革之余,饥馑相仍,民劳志困,故张洁古、李明之辈多加补益之功。至于宋之季年,医者大抵务守元气而不识攻伐之机,能养病而不能治病,失在不知通其变也。溍弟子戴良《赠周原启序》亦申此说曰,守真、子和,俱当金之盛时,且地有北方风气,坚劲而禀受雄浑,饮食充厚而保养慎密,按此不然。正推保养不过慎密,故抵抗力强。故其治疾也,每以大实大满视之,而用泻法以攻其有余。明之则当国势向衰,师旅饥馑,相寻于邦域之中,世人之忧惊而气耗矣,故其持论每以固根本为重,而用补法以助其不足。又《赠朱碧山序》述碧山之言曰,医固无南北之异,而习其学者宜有以消息之。北方风气浑厚,秉赋雄壮,兼之饮食嗜好朴厚而俭素,非有戕贼斲丧之患也。一有疾焉,辄以苦寒疏利之剂投之,固快意而通神矣。若夫东南之民,体质柔脆,肤理疏浅,而饮食之纵,嗜好之过,举与北方之人异,顾欲以前法施之,不几于操刃而杀人乎?是故北方之治疾,宜以攻伐外邪为先;南方之治疾,宜以深养内气为本。斯意也,河间亦尝及之,但引之而不发。此皆论时与地之殊也。不独此也,寇宗奭《本草衍义》曰,人有贵贱少长,病当别论;病有新久虚实,理当别药。人心各面,脏腑亦异,乃以一药治众人之病,其可得乎?故张仲景曰,又有土地高下不同,物性刚柔,食居亦异。且如贵豪之家,形乐志苦者也。衣食足则形乐,心虑多则志苦。形乐则外实,志苦则内虚,所养既与贫下异,当各逐其人而治之。后世医者,直委此一节,所失甚矣。此则更及于本质之殊矣。故曰,所恶于执一者,谓其举一而废百。宋方勺《洎宅编》曰,蜀人石藏用好用煖药,杭人陈承余好用凉药。俗曰,藏用担头三斗火,承余箧里一盘冰。此非所谓诐辞淫辞之类邪?
夫药与医曷自生乎?曰,病也。未有物吾不得而知之也,既有物则皆有病矣,宇宙一病院也。故吕新吾曰,天地万物只到和平处无一些不好。又曰,惟平脉无病,七表、八里、九道皆病名。夫祁寒暑雨,天失其和也;山高水深,地失其平也。至于人者,则受气有厚薄清浊之殊,而其质千差万别者也。狂者病狂,狷者病狷,刚者病刚,柔者病柔,未有备而无偏,全而无患也。为道者无他焉,绝长补短,节过文不及,以期于和而已。故人生之的归于善,而善之实则为和。刘孔才曰,人之质量,中和最贵。《老子》曰:“冲气以为和。”子思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乐记》言乐之淫曰:“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言乐之成曰,先王合生气之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反情以和其志,然后发以声音,动四气之和。是故欲知医者必知药,欲知药者必知病,《老子》曰:“夫惟病病,是以不病。”
俞荫甫《论语小言》曰,神农著《本草》,不著方书,但举药之为温为寒为攻为补者,以诏后世,而用之之法,则听之于人,何也?病万变,药亦万变。吾制方以示人,使后之医者执吾之方以治病,则生人者十一,杀人者十九。是以孔子言治,止曰富教,不言所以富,所以教也。若孟子则详言之矣。是以孟子之言不行于一时,孔子之言可行于万世。按俞氏之论病药是也,而遂以此抑扬孔、孟则非也。孔子时,古方具在,故不立方。孟子时,古方将亡,故述之耳。非孔子固不言方而孟子好言方也。夫所贵乎言者,贵其成方也。方之用,止于一病;言之用,止于一事。故《记》曰,言岂一端,各有所当。章先生曰,一言而无所不该,虽圣人有所不能。孟子之言固为一时言也,若徒陈药而不陈方,则将务为浑泛而无当。近世殿试策可以超孟子而配孔子矣。俞氏之言,适形其为乡愿之见而已。
左右
《公孙龙子》曰:“二有右乎?曰,二无右。二有左乎?曰,二无左。右可谓二乎?曰,不可。左可谓二乎?曰,不可。左与右可谓二乎?曰,可。”此谓左与右并言为二,而左右之名生于一也。《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苑》亦曰:“发于一,成于二,备于三。”龚定庵曰:“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然则仍二而已。阴阳实一太极,阴偶阳奇而为三。三者顺数其变,犹名家言牛一、马一、牛马一而已。虽三而实一也。朱元晦谓邵尧夫言数理遇物皆成四橛。夫春夏秋冬,一阴阳消长耳,虽四而实二也。二者何?两端也,如悬衡焉。凡事皆有两端,《淮南》曰:“不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议。”两末即两端,宇宙之多争以此。
纵言之则为源流。吕新吾曰,悬坠当两壁之间,人以一手撼之,撞于东壁重,则反于西壁亦重,无撞而不反之理,无撞重而反轻之理。待其定也,中悬而止。此可谓善喻矣。治术之相矫而皆弊,其证多矣。章实斋曰,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起;风气之衰也,必有所以敝。《老子》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淮南》曰:“见其始即知所终,见其所生则知所归。”此道家之微言也。《易象》曰:“永终知敝。”道家明于纵之两,故以常道御反复焉。
横言之则为反对,若周秦诸子是也。荀卿谓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卿则蔽于人而不知天。墨、宋为人而杨、魏为我,墨子贵兼而料子贵别。荀卿所谓倚其所私者也。《中庸》曰:“智者过之,愚者不及;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又曰:“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又曰:“夫焉有所倚。”此儒家之大义也。《易传》曰:“中正以观天下。”儒家明乎横之两,故以中行折狂狷焉。
夫天地具四气,而草木多得一时之气,故桃李华于春而木槿荣于夏。人之异于草木者,以其兼备,故曰,人者,天地之中,五行之秀。然而气质之偏,每不能归于中。纵言之,则壮老之偏。孔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横言之,则刚柔之僻。《商书》曰,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惟各趋于极端,故不能群居而和壹也。
子思作《中庸》以正诸子,儒家之旨在中,人所知也。道家者流则谓之半,《老子》尝言不欲盈,去泰去甚。邵尧夫衍其义曰,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明人李密庵者,又广其义,作《半半歌》,有云,半之受用无穷,半里乾坤宽展,会占便宜止半。此义虽稍狭,亦所以矫极端也。盖半者,纵之中也。中国之人,饫儒道之教,故能守中庸,不似外域之好极端。
夫中者,一而非两者也。两者,多之象也。一之于多,皆有而皆不也。由皆有而言之,则为包,于是有公容全之说;由皆不而言之,则为超,于是有虚无之说。
公也者,尸佼曰,孔子贵公。《吕氏春秋·序意》曰,循其理,平其私。私设精,则智无由公。以日倪而西望知之。不倪者,日之中也。
容也者,《老子》曰:“知常容,容乃公。”刘敞曰,君子之道,不出乎中。中者,所以并容也。并容所以为大也。《中庸》状孔子之德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运》状大顺之实曰:“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七略》曰:“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惟其相成,故能容。
全也者,庄周曰:“古之人其备乎。”一曲之士,察古人之全,后之学者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吕新吾曰,贤人止一味,圣人备五味。
公、容、全之说大矣,是道之包万物也,而非一事之当也。是观大理之术也,而非以制一事也。
正言之为皆有,负言之则为皆不,故佛家之中观以八不为标。黄幼玄道周《执中用中辨》曰,天地之中,始一而分两,循两之端,必还于一,故中之中有一与两。静正而见之,不静不正则不见也。之言而有是非,胶胶之形而有妍媸,是非之际不得中言,妍媸之半不得中形,故中者,必还于无言,与物以为声尸,以为形始,故圣人贵冥冥之见而贱倾耳之听,贵默默之言而贱骤足之行,所以养静与正,宅中而祖于天地。故用一参两,以两裁一,进退于两而以得一,酌取于一而以得两。此数者,皆非圣人之所执也。用一参两者,一定则不复见两,其说在鸟火虚昴宵日之不同道也。倏忽而易次,千年则更舍。用两裁一者,两迁则不复得一,其说在陆南之反于北,薰极之反于溧也。兼寒与燠则无有和,日进退于两而以得一,酌取于一而以得两者,其说在损益以定管,钟鬴以校律,灰飞于室而彼此不应也。此数者圣人常执之,而圣人不用也。常用之,而圣人不执也。故中之于道不寄于物,寄于物则其中散而不可复执。圣人之执之有三道焉,曰衷也,曰当也,曰宗也。衷者,天执之,物有曲折,不衷不得,衷之可执可用也。其说在晷之与表也,在涉海者祀其南指也。当者,人归之,事有疑成,约当则平,当之可执可用也。其说在铨之与权也,在执盖之重其柄也。圣人知其道之可执而有不执,可用而有不用,将使天下之可执可用者不可执不可用者,皆反于不动而归吾宗。虚静以正,虚不见两,正不见一,故使两一皆归于宗。此辨世罕知,故具录之。黄氏之言虚静,是也。乃并用两裁一,进退于两而皆非之,则过也。薰极而溧,是反复也,独无温之时乎?损益者,节过而文不及之谓也,岂如定管校律之不应哉。黄氏之言,足以诠无,不足以诠中,以之诠中则幻矣。既不在物,复何衷何当之可言。曰天执之,曰人归之,只益其支而晦。黄氏之病,盖在过于超相对而求绝对。昔之直言绝对者有吕新吾,其言曰,一中平常白淡无,谓之七无对。一不对,万万者一之分也。太过不及对,中者太过不及之君也。高下对,平者高下之准也。吉凶祸福贫富贵贱对,常者不增不减之物也。青黄碧紫赤黑对,白者青黄碧紫赤黑之质也。酸咸甘苦辛对,淡者受和五味之主也。有不与无对,无者万有之母也。《吕氏》之言当矣,而未知老、孔之即主是也。一与中与平,孔之所言也;常与白与无,老之所言也。白,无色也;淡,无味也。归于无而已,是与黄氏之言同也。夫无者言乎未发耳。虽然未发,非果无也。子思曰:“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盖未发之中亦和也。不然,则发曷由而和哉。《老子》言无者也,然又曰守中,又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且未发之中,固因其浑粹之体无过不及而名之也。中之名固由两端而立也,故绝对者因相对以见者也。是以《易》有太极而始于乾坤。进而论之,虽无与空,亦是相对之名,无固有之负称也。《老子》曰:“有无相生。”又曰:“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若无器之轮,周则其空,奚由见?故绝对不可名,亦不可过求。释家之病,即在过求绝对。
由上言之,包多则归于全,超多则归于无,是亦中之体也,而非中之本义。本义者,间于两也。两有而两不也。言中者以孔子为标。《论语》曰:“子温而厉,恭而安。”两有也。又曰:“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两不也。中难见也,必以两有两不见之,两有又难明也,必以两不明之。
虽然,两有两不者,不必为中也。子莫执中,虽处杨、墨之间而非中也;乡愿同流,虽处狂狷之中而非中也。故子思又辨小人之中庸,执中亦中也,同流亦庸也。故不曰小人之反中庸,而曰小人之中庸,盖两端之间而有一中,如衡之均,所谓一与二为三,如冓字之变为再字。《说文》曰,冓象对交之形。再,一举而二也。王筠《注》曰,以一字举冓字之中央,则折叠成再。二而合一也。执中同流,则如衡之互为轻重,时此时彼,似均而不均,如本字末字之点,当其在上,则不在下,当其在下,则不在上。故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无权者,未知执两也。无权故两皆极,两皆极则犹两皆无矣。此所谓无是非者也。夫所谓中之两皆有。有而已,非极也。其两皆不者,不极而已,非无也。两皆极,两皆无,复何中之有哉。言中者,皆知不极,而每陷于无,此大病也。庄周曰,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孔子曰,无可无不可。有者,执一也,无者,不执一也。泰而不骄,无骄而仍有泰也;乐而不淫,无淫而仍有乐也。若果皆无,则如慎到之无知矣,孔子岂若是耶?中观八不之说,固非孔子之所谓中也。
或曰,明末阉党倪文焕《诋东林疏》曰:“聚不三不四之人,说不痛不痒之话,作不浅不深之揖,吃不冷不热之茶。”又俗传《论语》不撤姜食,不多食。《制艺》曰:“神明不可不通,而亦不可太通;臭恶不可不去,而亦不可太去。”二语同为笑柄。子之所谓两皆不无乃类是。曰,此二言者乍观可笑,而察之则正是也。不浅不深,不亢不卑也。过冷过热,谁能食之?食固不可不饱,而亦不可太饱;衣固不可不暖,而亦不可太暖。固不易之理也,三尺童子皆知之矣。或曰,孝亦可云不可太孝乎?淫亦可云不可不淫乎?曰,孝,善也。淫,恶也。不与太之两端皆恶也,不可不而不可太,以避恶而从善也。丧致乎哀而毁不灭性,非不可不哀,又不可太哀乎?若淫则本为过甚之称,男女之道固弗绝也。是故不可不与不可太者,乃衷两恶以取善,善即中也。中已定,则所谓一定而两已不见,岂可更言不可不中,不可太中乎。或曰,天下惟一是非,不是即非,不非即是,此之谓拒中,岂有不是不非之理哉?若皆是皆非,则又韩安国之首鼠两端矣。黄氏所谓是非之际不得中言者是也,子何以解之?曰,吾既言之矣,是非即善恶也,两端皆非也,中乃是也。是与非,非两端也,正所谓万为一之分,白不与他色对者也。吾言两端,而子言是非,是以经为纬,较东西以南北也,岂不误哉。
或曰,子之言中也,推之于全与无,而复定之以间,于理辨矣,于事则如何?中之为通,可举证乎?若可以观理而不可以临事,则所谓穷大而失其居矣。曰,欲知中之利,观极端之害可也。姑浅言以明之。昔有无名诗曰:“巧厌多忙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富遭嫉妒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悭。触目不分皆笑蠢,见机而作又言奸。不知那件从人意,自古人生处事难。”《坚瓠集》。此言虽鄙而尽事情。其所举虽非尽为过不及,然亦可见两端之不通矣。希腊亚里士多德之论道德,谓果敢为畏葸与自信之中,节制为趋乐避苦之中,乐施为中,奢靡为过,贪吝为不及。高宏为中,虚夸为过,卑琐为不及。中者曰和蔼,过度者曰暴烈,不及者曰优柔。如是列举甚多,是固人所共承也。
夫中者中也,中之为言当也,此人所皆知也。胡正甫作《明中篇》,以纠正世儒之执散著一,理为至当者曰,世儒区区小当,焉识大当。未识大当,焉知变当。古之儒务当其大当,以该其小当,虽有小弗当,弗暇恤也。今之儒务当其小当,以拒其大当,虽有大弗当,弗暇问也。此亦论中之格言也。虽然,此特言中之既成以后耳。不言公容全,不足以极中之状;不言无不足,以探中之本,而不言问两不足以定中之处,故道贵周于多而必先致其一,而欲致于一必先明于两。
道光中人临川何辉宁善言数理,其《甑峰遗稿·动静说》曰,天下之数不起于两则无两,而有一必有两,两者一之半数也。一不为一,两乃为一。两者,偶一之数,偶即其奇也。凡方域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事有起必有止,有先必有后,物有面必有背,无无两之一也。一即二,则二即三矣。数三四者,圆径一而围三,方径一而围四。此说最足明两一之故,因附录之。先儒论两一者,莫著于张横渠。其言曰,一故神,两故化,两不立则一不见。此与老、庄论一三之说相通,兹不具说。
同异
未始有也者不可说,亦无可说也。及其既有则必有同异。惠施曰,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荀卿曰,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此言物之皆有同皆有异也。吕新吾曰,春夏秋冬不是四个天,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此极言其同也。又曰,有人于此,其孙呼之曰祖,其祖呼之曰孙;其子呼之曰父,其父呼之曰子;其舅呼之曰甥,其甥呼之曰舅;其兄呼之曰弟,其弟呼之曰兄。毕竟是几人?曰,一人也。呼之毕竟孰是?曰,皆是也。此极言其异也。言天地万物之情者莫如《易·同人》之《象》曰,君子以类族辨物睽之。《彖》曰,万物睽而其事类也。其《象》曰,君子以同而异,圣人之所以治天地万物之情者曰礼乐。《乐记》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乐统同,礼辨异。以施于人伦,则吾借西方美学之言以言之曰秩序与调和;以观于宇宙,则吾借西方美学之言以言之曰变化而统一。世之儒者,每执统一而忘变化,拘于同而暗于异,此不可不察也。
拘同暗异之弊,至宋而大著。论史则举圣贤之行以为极则,稍异则加贬而不察其事势,故三代后无完人。论子则取平正之言以为合圣,所余则概斥而不详其本末。故诸子家无真面。再举其显者,则杂记之书,无不准经酌史,传志所载,无不温厚和平。《记》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夫言之枝叶可删也而不删,则剪毫千马,必有一同,皆可以相混,不能见其宗旨矣。行之枝叶不可删也而删之,则五官齐整,直似相书不辨为谁之子矣。
墨翟以尚同为义。其言曰,古者未有政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夫异固不可不同,而翟之所以同者,则不免于强焉。荀卿之言同也,曰,斩而齐。此以《丧服》之齐衰斩衰为喻。是知同之中有不同也。法家则以一切之法故曰绝即截而定。《管子·法禁》。张献忠之屠四川也,平张一线,令人过之。与线齐者生,过不及者皆杀。商、韩之法类是。宋太祖时,有司木官谓积材不齐整,请截之。太祖批其奏曰,截你爷头。太祖盖用道家之术者。道家之齐物,任其不齐也。
唐子西庚《辨同》曰,道至于圣人极矣,岂容复有异乎?然禹之措置如此,汤之措置则如此,文武周公之措置则又如此。使数人者比肩而事主,交臂而共政,则论事之际,吾意其必有同异者矣,宁能尽合乎?是犹有辞焉,曰,时不同也。若诸子之论性,岂复系于时哉?而孟子之说如此,荀子、杨子之说则如此,韩子之说则又如此。使数人者比肩而事主,交臂而共政,则论事之际,吾意其必有同异者矣,宁能尽合乎?是亦有解焉,曰,师友不同也。若子游、子夏、曾子、子张之徒,则又将安所诿哉?皆出于周末,不可谓之异时。皆受道于洙泗之间,不得谓之异师。请业请益,周旋出处,奔走忧患,盖无适而不同者凡数十年,不得谓之异友。而论交论学,如黑白之相反,方圆水火之不相及也,此复何哉?说者以为孔子没,学者无所统一。使夫子在,学者宜不至此。然吾闻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之所是,卒而非之。曰:“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此一人尔,而有所谓昔日之言者,有所谓今日之言者,而况于众口乎?是以先王知群言之不可一也,因使人人得极其说而不以同异为诛赏。公卿大夫之出于斯时者,亦人人各荐其所闻而不以同异为喜愠。何者?闺门之内,父子兄弟相与言而有可有不可,筮人布筮,卜师引龟,而参之一从一不从。故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宁可罪哉?今为申、商之学者则不然。以谓同心同德者,周人所以兴;离心离德者,商人所以亡。刑赏生杀,足以整齐天下而不能塞异议之口,则非所以一道而同风俗。噫,古之所谓同心同德者,果谓是邪?唐氏之言,为王安石而发。其言虽无所归宿,要足以药执一之病矣。三王不相袭礼,五帝不相沿乐,是犹服色徽号之末耳。若忠质,文则其道也。刘原父不信此说,谓周未尝无质,殷未尝无忠,不知此非言具一而不兼也,乃兼之中有偏重也。孔子殷人而从周,又有反质反忠之意,未尝于三代有所是非也。太公治齐与周公治鲁,有尊尊亲亲之异。传者虽过其辞,要必有其事也。诸子之言性,则有深有浅,有是有非,不可谓为皆是。然而诸子之学,则道所兼包,虽不遍不该,而皆有所明,时有所用也。言各有当,于孔子答子游、子夏、孟懿子、武伯之问孝可见矣。推之于先圣后圣,尤可见也。孔子多言仁,因六艺已显其末,而特明其本也。曾子言孝,则承孔子之散言而纵贯其本末也。子思言中庸,又承曾子之纵贯而横正其界域也。孟子于三者皆不多言,而独多言善,则又承曾、思纵横之统而直露其要也。孔子浑言性,子思乃援天命以定之。孟子复注之以善,由浑而之析也。时不同则言异,旨不同则言异。若必同之,则将如韩愈所讥后皆指前相袭一律者矣。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异地则皆然。此位之异也。三代之异道,太公、周公之异治,孔子前后之异辞,孔、曾、思、孟之异言,皆时之异也。易时则皆然,是固似异而实非异也。乃有时同位同而仍不同者,如殷之三仁是也。故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同之辨,晏子论之详矣。
夫殷三仁之事皆当也,以其事固有三道,而皆须为,故各行其一,其间固有前后矣,是亦犹孔子前后之不同耳,然则亦时也。和而不同者,亦其职与势之异,各有所当,然则亦位也,是亦似异而非异也。若孔门诸子之不同,则固非时位矣。心之异以气质,诸子之气质固有殊矣。曾子、子夏之讥子张,犹可曰其初也。子夏、子张论交之异,则非其初也。然犹可曰各举一端以言,非其所造之本异也。《孟子》论北宫黝似子夏,孟施舍似曾子,则所造异矣,然犹可曰,舍之守约高于黝,固有浅深之辨也。《孟子》又论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文行之教同而四科之长终异。则皆深造论定之词,而非可以扬抑者矣。
执同者将曰,此皆贤也,而非圣也。贤固不全,不可以为则也。则请进而论圣。《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夷、尹、柳下,《孟子》所论以为圣人者也,而乃不同如是。吕新吾曰:“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又曰:“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余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圆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默精细。既有所限,虽造其极,终是一偏底圣人。此七子者,其言多不相合。所同者,大根本大节目耳。”又曰:“尧、舜、禹、汤、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然五行所钟,各有所厚,毕竟各人有各人气质,熟读经、史自见。若说天纵圣人,如太和元气流行,略不沾著一些四时之气,纯是德性用事,不落一毫气质,则六圣人须索一个气象,无毫发不同方是。”《吕氏》之言,前后相谬,而后说为精。其言亦有过者。一偏安得为圣人?圣人岂尚任气质?然其纯全之中,终有微异,则固不可得而掩也。仙之道期于五行和合,而仙终有五行之品;佛之道期于诸业皆空,而菩萨终有诸业之号。必谓圣贤仙佛皆如长天一色,了无分别,固未可信也。夫成德者,比于乐,六律皆备五声,而调不同。若律中五声皆均一而无稍差,则亦无以成乐矣。
或曰,如子之言,则将终于异而已邪?道家之任不齐,诚大道也邪?曰,不然。凡有异者,固皆有同矣。若欲求其大同,则亦有之,特非墨家、法家之所谓耳。是何邪?曰,性。《孟子》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此孟子之学程也。吾先大父谓此章以善字为主,盖既有性善内外之功,又横友天下,取人之善以为己善,又纵友古之人,取古之善以为己善。友天下者,地之不同,一时之不同;友古人者,世之不同,百世之不同。纵之横之,精义之学也。《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礼运》曰:“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曾子曰:“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中庸》曰,征诸庶民,建诸天地而不悖。横之道尽也。孔子曰:“殷因于夏,周因于殷,所损益可知。其或继周者,百世可知。”曾子曰:“施之后世而无朝夕。”《中庸》曰:“考诸三王而不缪,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吕氏春秋》曰:“圣人上知千岁,下知千岁。”纵之道尽也。然皆由于性善。性善故能尽人物之性,而知先圣后圣之一揆。《礼运》曰:“圣人能[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害[患],然后能为之。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此所举者,亦天下之大同也。因熏染之殊而谓性为诸品者,浅也。见礼俗之异而谓父子君臣为可无者,蔽也。趋时习之变怪而谓信睦不可行于今者,妄也。昧德智之轻重而谓竞争而人之道者,偏也。是故质异而性同,境异而情同,名异而义同,事异而利害同,此无间于远迩,无断于先后者也。
虽然,不知异者,不可以知同也。言人而至于性,犹言万物而至于天也。天积气也,一气之充,周无弗在。日月星辰皆天也,岂昭昭之多而已哉。日月星辰,固不足以尽天,然舍日月星辰,又何以见天哉。性者神也。一神之流行无弗在,作止语默皆神也,岂寂然之时而已哉。作止语默固不足以尽性,然舍作止语默,又何以见性哉。故曰,绝对者,因相对而见者也。子思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言一而同也。吾欲释之曰,化质之谓性,化见之谓道,化俗之谓教。盖不知质之异,则无以调之而复本性;不知见之异,则无以正之而达大道;不知俗之异,则无以修之而成至教。且即以《礼运》所举言之,一于无违而成亲之恶,是得为知孝乎?尾生之抱柱而死,是得为知信利乎?互助论之资抗斗,是得为知争害乎?是故欲知同者,必先明异。不明异而欲明同,则其于同也必偏而不周,浅而不深。而其为言也,必窕而无当,高而不可循。故《易》终《未济》,而其《彖》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流风
龚自珍曰:“古人之世,倏而为今之世。今人之世,倏而为后之世。旋转簸荡而不已,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风之本义也有然。”见《释风》。庄周曰:“鸟日在风中而不知其为风,人日在道中而不知其为道。”董仲舒曰:“阴阳二气之渐人,如水之渐鱼。”《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人之有作有为,固莫出风之外哉。庄周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许慎曰,风生百虫。夫虫有五而人为之长。人有四而士为之长。作为莫大乎士,怒号莫大乎学术。风有源有流。源也者,吹之者也,有所为而然者也。流也者,受吹者也,不知其然而然者也。
章学诚曰,古者治教无二,官师合一。从事于学者,入而申其占毕,出而即见政教典章之行事。天下聪明范于一,故人心无越思。约《原道》《原学》语。此所谓一道而同风也。学诚又曰,羲、农、轩、颛之制作,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周公成文、武之德,以周道集古圣之成。孔子学周公而已矣。约《原道》语。夫孔子之传,惟子思、孟子得之。子思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曰,守先王之道,遵先王之道,言必称尧、舜。周道既衰,官失其守,诸子睹乱象而矫枉,蔽而不通,乃外周而立说。荀卿宗仲尼而非思、孟,知末而不知本,卑论以从时,则曰,法后王。以俭托于大禹者,墨翟也。以并耕托于神农者,许行也。其他术数方技依托古人者以百数,彼将与仲尼之祖述宪章相抗也。其时庄周已厌之矣。周之论诸子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诸子闻其风而悦之。非古之道术有异风也,诸子之自为风也。书数十篇,周所谓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濠者、穾者、咬者也。徒数百人,周所谓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也。儒分为八,墨分为三,道家高其心,辨者逐于物,其稍有效者。法家之名实说,士之权谋耳。秦据殽函之固,风之所不到,故其民朴。诸子中秦人止尉缭一人。商鞅因之,舍王霸而取富强,驱民于耕战,以傲杂流之虚辨,秦卒以力并天下。惩杂流而欲同其风,焚书禁游士,以吏为师。然严酷之法,惟宜于秦,刑名之术,不足以易天下。游士卒与豪杰起而踣之,兼并易而坚凝难,荀卿之言信矣。汉兴,大臣犹秦吏也。秦博士叔孙通因诸将争功而定朝仪,旨在尊君,其时阳儒而阴法者,盖已多矣。故有司空城旦书之讥。窦后诋儒者语。曹参、孝文以黄老之术安天下。孝景不肖,复务刑名,先朝旧臣,以黄老之术保位,杂流之余归于诸侯者不可以束,遂有吴、楚之乱。黄老刑名之不足杜杂流见矣。赵绾、王臧,乃以儒术进于孝武而征申公。申公见而言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力行非孝武之本意也。绾、臧虽得罪,然竟崇六艺,黜百家,先罗文士,严、朱、吾丘之伦,讽议于朝,以箝大臣,皆曩之纵横变而为辞赋者也。天下士乃渐销其浮动之气,而收之不尽,或为淮南所用,淮南竟以反诛。而河间王以收召老儒,蒙宠礼焉。申公既罢,董仲舒亦不用,齐人公孙宏饰杂说而夸儒效,貌谨厚以希合,武帝知其无实,可假其名寿以劝穷儒也,拔置相位封侯。宏乃献广厉学官之策,增置博士弟子,课试补吏,于是天下之学统于经,士言通经致用,比遗经于金。《韦贤传》。视取青紫如拾芥,《桓熒传》较之秦法岂不工哉。而其季世张禹、孔光、马宫之伦,以大师委蛇权奸之间。王莽乘之,饰六艺以文奸,而朝士以经助成其篡,儒柔之讥,遂不免焉。夫学统于经,岂非同风之道哉。惜乎孝武有位而无德,失时而误后世。《语》曰:“恶紫之夺朱”。此司马迁所以废书而三叹也。
汉之经生,抱残守缺,多衍阴阳术数。又虑上之不信经也,窜谶于纬,表汉得天下之符,谓孔子为汉制法。其所谓法,不过制度章服之事,卒亦不用,仅稍助封禅而已。其后乃有古文经,而先立学官者排之。刘歆主古文,因附会而为莽佐命。后世艳称西汉通经致用,《三百篇》当谏书,《禹贡》行河,《春秋》断狱。然按其实,则当时引经断事,多引《春秋》,说近法家,此张汤所学也。倪宽以《尚书》附汤,而张禹以《论语》作模棱之辞,皆所谓缘饰吏事以经术《公孙宏传》者耳。效可睹矣,曾是以为经之用也欤?
光武中兴,莽臣张纯为之定礼。明帝兴学而尊桓荣。荣,贪禄之鄙儒耳。古文渐盛,亦有谶矣。致用之说衰,而考古之风起,专家之言少而博览之途开。自谷永、扬雄以来,儒与辞赋合,而文士始盛矣。然光武以柔治天下,处士重而高行多,至于桓、灵,阉竖浊乱,士标清议,于是有党人名士之风,过情矫异之行,论人者始不论功而论器。陈实、钟皓之伦,以宽厚长者称;李膺、范滂之徒,以慷慨义士称。长者流为乡愿,而义士疏阔,不周世务。曹操窃柄,知清议之不与己,义士之无能,乡愿之易制也。杀孔融、祢衡而用华歆、王朗。及实之孙群、皓之孙繇,惩矫行而用名法,贵吏能以贱疏阔,其流至于晋初束湿之法,士不能安也。于是名士之余风变而为任诞雅量、清谈之排调,宗仰老、庄,与汉之黄老异。佛教适来,而和会之嵇康、阮籍、王弼、刘伶之徒有所为也,王衍、谢鲲无所为矣。士习偷逸,遂召胡难,中原名士,举族南渡。保半壁,历四朝,然其所以维持而弗坠,亦王导、谢安诸人之雅量也。南朝之学盛于北朝,礼、玄、文、史,皆臻精密。礼所以维士族之风,而文则南人之长。隋并江南,南学入北。唐初实承其余,玄衰文盛,丽辞之风极焉。太宗姿比汉武,定取士科目,自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明皇加以诗赋,专以文取士。自是始终唐三百年,士无不致力于诗赋,而实学乃渐衰,儒效亦更希。士之企羡科第,至比为成佛。游而干泽者,挟卷以投试官,或乞食于藩帅。得第者则植徒党以自尊,而媕婀骄侈以为常,游观声色以饰丽辞,丹诀禅宗以娱末路。故其亡也,大臣无足赖,而文士多为流寇所屠。士气之弱,实科目有以致之。太宗之得计者,乃其失计也欤?
晋、宋以来,学益繁碎。至唐中叶,人渐厌之,矫丽辞而为复古之说,经则更谈大义,理二汉之绪,亦粗及诸子,韩、柳之伦,著焉理学,古文始萌芽矣。宋初,丽辞之习未尽,其后议论始兴。欧阳修、刘敞之徒起,大义与古文渐有可观,然尚之粗略,未越荀、扬。至周、程诸子出,儒始明白具本末,而道、法二家之暗流,不能与相抗,晋以来之污俗始大涤焉。然其流亦益隘,以方圆博约之异复分为二。及于南渡,士愤而谈经济,又有重史学者,于是朱、陆、吕、叶乃角立而分门。复观于文,则科目重策论而加经义,上下行用制表诸作,皆骈四俪六之文。苏轼之《策论》盛行于时,而为四六者,资于博识,遂有辞科之学。策论之学迂而夸,辞科之学杂而泛。至于将亡,则策论琐刻,四六卑俗,与江湖诗人之寒酸同为弊习。而理学末流,亦剽言饰貌,与清谈并讥。大风起而沙砾随,其势然也。
宋初救五代之乱,抑武臣而扬文士,待之优厚,卒以兵弱辱于金、元。而儒者激昂喜言兵,虽空言无补,节义之盛,乃过东汉。至元入主,士风又变,色目人持权,士不能与争,则放浪于诗酒游观玩好之事。宋之南人工于辞,元之北人工于曲,皆偷逸之表也。北学本粗疏,金代止行苏学。元始定《四书》义取士之法,程、朱之学行而历年未久,无可观。明承元法,一宗朱氏,虽由佐命者承朱之传,亦以其足闲士心,愈于诗赋之浮,论策之夸也。由是士专力于八比,实学乃更衰于宋。宋儒议论虽多刻,而有诸子之风,考索虽无统,而能文献之守。明皆无之,而止承其隘。此又非学者所安也。于是反八家文之平衍而李、何兴,反朱派之琐隘而王氏兴。八家、朱派之流复与之争。其时又有山人杂技之风。李、何之徒,仅饰文而无博学之术,王学末流,复滥禅宗。数者相合,小品大盛,而实学乃荒。虽王学之风广大多容,而昧统类,无方法,终无所成。总明一代,实兼前代之风,科第之习,唐之类也;玩好之习,元之遗也。士受优礼与宋同,而骄侈过之;士之空疏少效与宋同,而激昂死节义过之。是岂经义取士之所致欤?抑理学之功欤?夫时文谓诗、赋、策论、四六、八比。之弊在于平世,至乱世则其弊显,士亦不复为所拘矣。故明将亡而学乃大盛,过于唐、宋之末。遗民之伏处者,以坚苦之行,治广博之术,承王学通广之风而矫其空幻,反宋学拘隘之习而用其谨密,成绩烂焉。有清主中国,沿明之法,贰臣在位,英主继出,士伤于明之摧辱,循分习故,不得大有作为。王学既弊,朱学复兴,于是通广之风衰而谨密之风存。达官多奉朱学,流为乡愿。不达者则用其力于考征,标汉为帜,反宋之论群经诸史六书九数,家家自以为许、郑,人人自以为贾、孔。吴、越华士,亦复泛滥短书,掇拾故事以相矜尚。世皆知汉学矫宋,清学矫明,而不知其因固非一端,龚自珍所谓借琐耗奇者,特其一耳。考征风盛,复为利禄之途,理学乃衰而行谊杀矣。桐城儒生,独守五子八家之说。粤寇之乱,其徒主兵有功,或遂归咎乱端于汉学,亦如昔之以明亡归咎于王学焉。然汉学卒不能绝考征之法,既明其流,益广四部群书。校文订义,册籍之学,自汉以来,未有如斯之盛者也。博而寡要,物极必反,汉学以经为表,既明训诂,乃求家法,于是有今文之学,专宗西汉,以微言大义相尚。嘉、道之间,平久而窳,士忿夸毗,始谈经济。是二流者,乃兼取宋儒。而考证之末,则版本金石,流为玩好,无殊明之山人。属遭外侮,朝野纷纷言富强。异域之学,乘间而至,中国之诸子已陈,而异域之诸子方起。当考据之盛,经、史、集部搜剔将尽,已稍稍治诸子书,犹不敢昌其义。自汉以来,谈经济者阳尊儒道而阴迂之,杂采管、商、荀、韩之术,固已久矣。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本既不见,末亦将穷。天下之士,谓圣人之道亦若是则已矣。四部之学无用明矣,四部之书皆已陈矣,独诸子遗说,异域之术为新耳。乃举汉、唐以来之合一者而裂之,举尧、舜以来之相传者而弃之。《易》曰:“履霜,坚冰至。”此之谓也。
今夫风温而春,风凉而秋,寒暑之相代,八风之相乘也。风之起也,或在上,或在下,无异也。大同于三代,其风自上;大分于七国,其风自下。自汉而后,上之风之者日弱,下不尽从而自为风。自隋而上,学不专于文,其相乘则缓与急。自唐而下,学偏于文,其相乘则虚与实。秦急而汉缓之,魏急而晋缓之。黄老刑名之相乘也,司马迁以老子、韩非为一传,盖知之矣。一张一弛,唐以下无不然也。唐初实而中虚之,宋、明虚而有清实之,程、朱实而陆、王虚,考据实而今文虚,即文艺亦二者相代。昔孙奇逢述张逢元语曰,晦翁殁而天下之实病当泻,姚江殁而天下之虚病当补。阮元以考据倡于浙,章学诚曰,吾浙患虚损,阮公进以十全大补之剂。江南方患停满,如得槟榔枳实,当更有进。《信摭》。夏葛而冬裘,冬汤而夏水,几以云救剂也。大哉孔子,百世可知也。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思也者虚也,学也者实也。虚实之分,生于质之狂狷,而著于态之方圆。实之美,严整而审谛,其弊入而不能出,其失也愚;虚之美,圆通而微约,其弊出而不能入,其失也荡。愚者信故而荡者喜新。程、朱之徒,远希孔、孟,虽新而实故也;战国诸子,上援古帝,虽故而实新也。市有物焉,废不尚久矣,所尚又厌,市者饰之以号于众曰,此新物也。人争趋之。今日之朝,非昨日之朝也,而今朝之日犹昨朝之日也。孔子曰,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章学诚曰,诸子百家起于思而不学,信夫。终亦必殆而已矣。夫罔者拘瞀也,殆者危跲也。拘瞀可以苟安,危跲则乱不极不止。《老子》曰:“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多智不可以久欺。闭孺子于室中,慰以果饵,彼见窗牖之丽廔也,必谓室外多可嬉,毁户而出,跳荡而踣,然后知室中之安已无及矣。夫不修其自然当然而欺以不必然,今之荡者,非秦、汉、唐之君罔之而致然邪?《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一者何?性善也。性不明而道晦,道晦而学末,学末而各道其道。东隧有风焉,西隧有风焉,南隧北隧有风焉,夫孰能中焉而不动也?哀哉。
流风附记
甚矣,士之难治也!纵之则妄作以成乱,束之则卑鄙而不可赖。刑名之治,才士多而节士少,西汉与曹魏是也。节士多又不济事,东汉、南宋、明是也。安之以黄老之术又久而疲懦,晋、唐、北宋是也。凡一代之中,中叶以前为一象,以后为一象。前一时由乱至平,偾极而疲。后一时疲极而偾,此民气之常,不独士也。故衰世之学,较盛世为有生气;衰世之言,较盛世为有价值。然世则已乱矣。凡学术之特出者多起于衰世,然一盛行于时,或在承平之世,则又变而为庸滥肤浅之物矣。
自汉以来,上下宗儒者千数百年,如按其实,则非真也。治术惟缓急两端相乘,英君谊辟所用,非道家即法家。汉高、汉宣、明祖皆刑名。汉文、光武、宋太祖皆黄老也。惟汉武帝、唐太宗乃假儒术。武帝之伪儒,人皆诋之。太宗则儒者所称,然实虚言多而实效少,且其根本已谬,于儒术不相容。二人实创科举之制。士之不毁孔、孟者,徒以科举故,而阳尊阴叛,儒道卒不明者,亦以科举故。二人者,功之首罪之魁也。科举一废,孔、孟遂为毁端,此无足怪也,欺人之术露而久蓄之疑发也。疑乃伪之所致,伪破则真将显,然儒之失真则已久矣。儒于九流道最高,而失真亦最早,分派最多,蒙诟最甚。孔门诸子已各不同,不及数传,遂有八儒,若虞卿、鲁连之徒,竟止几微似孔子而已,虽思、孟弗能统。荀卿已有贱儒、俗儒、小儒之目,不待他家之排诋也。然如世硕公孙尼辈,虽已失真,而尚言存养。至荀卿矫空道《诗》《书》之弊而归于《礼》,始与道家相绝而为法家之导,此实为儒失真之第一因。汉承秦俗,阳儒阴法,经师承荀之传,守文者有荀之谨而失荀之大,是为拘儒。树义者多兼法家,是为杂儒。又有博杂无旨,徒供文辞者为文儒,扬子云为之魁,始昌言衷于一圣而其学不深。南朝和会老、庄,知用力于本原,稍胜汉世之粗。然能深而不能大,亦不免于拘杂。中唐至北宋诸人,所见不出荀、扬范围,尤与扬近,而枵弥甚,是可谓之夸儒。宋周、程诸子出,始能精深,过于南朝,几得之矣。然有一大失焉,则排道家是也。自汉以来,儒之成家,往往兼道家,虽未真得合一之道,犹羁縻弗绝。宋诸公所以突过前人者,实资于道家。顾乃极排之不与通,故其流益狭隘不能容异,得儒之严而失儒之大,是可谓之褊儒。明儒承宋益精,又矫宋而趋于通广,又有进矣,然亦失之枵夸。近世又反之,则徒以考据,益无与于儒术。其谈微言大义者,亦不过反于西汉而已。凡拘杂媚文夸褊诸病,以真者论之,皆不免于伪。至于达者之希世保位,穷者之随风慕禄,则一谓之俗儒而已。盖儒之为道,在公与中,中则难求,公则易滥。儒行凡十三条,孔子无所成名,不似他家之义小而显,故常有模糊之状。苟以儒家宗旨安在问古今学人,吾知其必罕能为简明之言以答也。此非独根本未明之咎也,末亦有失焉。今欲明真儒,当一方明精微之本,一方通广大之末。道家本吾兄弟,存吾道之一半者也,当合之。法家乃吾篡贼,使吾道蒙冤者也,当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