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朝之绘画

第一节 唐朝文化概论

汉失天下,中国国民生活于风云离乱之间者前后三百年。唐高祖统一宇内,寻太宗即位,乃见贞观之治世。四海昌平,宪章整饬,社会之秩序大备。西域诸国,皆来朝贡,其威令所及,殆亘全亚细亚大陆之半。其后,玄宗即位,励精图治,文教勃兴。又屡立功边境,国势大振,可谓汉族气运盛旺之时期。

诗则有杜甫李白,经学则有孔颖达颜师古,文章则有韩愈柳宗元,书法则有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张旭、李邕等,名家辈出。东西交通频繁,遂输入景教、回教、拜火教,而佛教、道教更为流行。当时图像变化丰富,杨惠之等之雕塑,吴道玄之佛画,受显著之影响。相貌圆满,衣褶流畅,其技巧不复如六朝之古拙。其他建筑、寺观、宫殿、楼阁皆极宏丽,一代之文物灿然可观。

唐 张萱《捣练图》(宋摹本)

绢本设色,纵37cm 横147cm

唐朝三百年间,文运隆盛,社会之风尚为之一变,而绘画因以转移。盖绘画与文艺有相连之关系,皆为国民思想之反应。今以唐朝三百年间之绘画分为前后两大时期。玄宗开元、天宝之际为文运极盛时代,历史上呈特别之色相,绘画亦于此时期为界限而分为前后期焉。

唐 阎立本《职贡图》

绢本设色,纵61.5cm 横191.5cm

第二节 唐朝前期之绘画

唐朝前期之画,大抵继承六朝之风尚,其技巧虽可见一般之进步,尚未开新纪元之局。初唐之文学,犹有六朝后半期绮丽艳冶之余波。其诗如沈佺期、宋之问之律体,其根底犹存六朝艳冶之余韵。文章依然六朝之骈俪,尚未见韩、柳之雄风。绘画亦多所蹈袭,山水树石用笔细致,未发挥其妙趣。然高祖统一天下,梁、隋之官本虽有遗亡,其余皆归御府。太宗更为购求,《贞观公私画史》所录名画二百九十三卷。武后之世,张易之奏请修订,鸠集名工模制副本。

太宗素善书画,其弟汉王元昌、韩王元嘉、滕王元婴皆善画。阎立德兄弟等名手辈出,遂至讴歌四海统一之鸿业。加以佛道二教之流行,寺观建筑之盛,壁画为当时流行品。太宗、高宗之世,玄宗、三藏、王玄策等从印度得来之佛教画,又太宗朝于阗国王荐来之尉迟乙僧,擅印度晕染法[7]、凹凸画[8],皆有益于绘事者不少。

高祖以后,渐至太平,奢侈淫乐,致惹起武、韦之乱。中宗之世,唐室之基础将倾。玄宗即位,唐室中兴,见开元、天宝之治,而绘画亦开一新纪元。是后名家辈出,如阎氏父子兄弟,其最著者也。

唐初绘画界之著者,即为阎氏一门,父子兄弟皆以画名。阎毗事隋,其声早著。立德之弟立本,尤为其家白眉。高祖武德中,立德除尚衣奉御,图绘人物、古今故实,称名手。绘《东蛮谢元深入朝图》,乌章赤服,折旋规矩,端簪奉笏之仪,人物诡异之状,莫不备赅毫末。有巧思,凡宫殿、城池、陵寝,皆令营建。贞观初,封大安县男,历将作大匠,迁工部尚书,进封为公。

立德之弟立本,亦事太宗、高宗两朝。显庆初,令代兄为工部尚书。总章元年,拜右相、博陵县男。立本有应务之才,而尤善图画,工于写真。《秦府十八学士图》、贞观十七年《凌烟阁功臣图》,并立本之迹也。立本书画兼能,朝廷号为“丹青神化”。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见异鸟容与波上,悦之,诏坐者赋诗,召立本侔状。阁外传呼画师阎立本,立本是时已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望坐者羞怅流汗。归戒其子曰:“吾少读书,文辞不减伎辈,今独以画见知,与厮役等。若曹慎毋习。”然性所好,虽被訾屈,亦不能罢也。

今征诸史册,阎氏一家之画多极沉着痛快,其宫女曲局丰颊,神采如生,体法高古,景物变幻。元黄子久所记,言其作《西岭春云图》曾入内府,有宣和御书题。用墨棱嶒有骨,设色奇崛,丹朱以石质为之,后加以青绿点缀,人物仅寸余,而生动活泼,纤毫不漏。两宋人之皴染法[9],其源盖出于此。

尉迟乙僧,于阗国人,善丹青。父跋质那善画,时人以其父为大尉迟,乙僧为小尉迟。其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曾于慈恩寺塔前画千手千眼观音图。《画鉴》曰:“尉迟乙僧作佛像甚佳,其用色沉着,惟起绢素而不隐指。其画如张僧繇一乘寺凹凸画,阴阳显然。”

其他初唐有特种之技能者,则窦师纶创瑞锦宫绫,章彩奇丽,蜀人称为陵阳公样[10]。师纶字希言,太宗秦王府咨议,相国录事参军,封陵阳公。范长寿,善画风俗田家景候,其画山水树石牛马,屈曲远近,放牧闲野,皆得其妙。今屏风是其制也。河东薛稷,工书画,其画鹤于黄筌以前称第一。曹元廓于武后,时画山川物产之像于九州鼎,又画《秦府学士图》《凌烟阁图》。殷仲容善书画,工写照及花鸟,用墨色如兼五采。张孝师之《地狱变相图》,尹琳之佛事鬼神,笔力快利,皆为名作。

唐 阎立本《步辇图》(宋摹本)

绢本设色,纵38.5cm 横129cm

唐《舞乐屏风》(已残)

绢本设色,纵 46cm 横22cm

唐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本)

绢本设色,纵52cm 横148cm

第三节 唐朝后期之绘画

玄宗即位,唐室再兴。姚崇、宋璟称为名相,屡建边功,威令震于西域。贞观以来约六十年,成开元、天宝之治世。文学技艺一时勃兴,绘画则有吴道玄、李思训、王维等名家,道释人物、山水画可谓开一新纪元。即如佛像人物画,吴道玄之描法所谓吴带当风[11]者,一变古来高古游丝[12]之细笔,其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缣素,世谓之吴装。道玄初名道子,玄宗改名道玄,东京阳翟人也。少孤贫,年未弱冠,穷丹青之妙。浪迹东洛,明皇知其名,召入内供奉。

道玄好酒,每欲挥毫,必须酣饮。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不成,因工画。曾事韦嗣立为小吏,因写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道玄之弟子卢棱伽、杨庭光、李生、翟琰、张藏、王耐儿等并传其法,后五代之朱繇亦传其法。卢棱伽最著,其笔迹风骨虽不及师,物像精备,长于佛事,其所作十六罗汉最有名。

山水树石一科,往往驾于魏晋以来名手之上。前者虽有宗炳之《画山水序》、王微之《叙画》,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之论画,然至唐乃见大成。盖世界无论何国,山水画在人物后始发展;其初不过为人物之背景,渐次乃独立成山水之一体。

张彦远论山水树石,谓唐以前山水,大抵群峰之势如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石则务于雕透,如冰凘撕斧刃;树则刷脉镂叶,功倍愈拙,不胜其色。吴道玄者,天付劲毫,幼抱神奥,往往于佛寺画壁,纵以怪石崩滩,若可扪酌。又于蜀道貌写山水,由是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树石之状,妙于韦鸥,穷于张通(璪)。通能用紫毫秃锋,以掌摸色,中遗巧饰,外若浑成。

由此观之,唐朝山水可谓卓然成家,宗派别出。如李思训、王维、郑虔、卢鸿辈,以淡彩、水墨各擅所长。而李思训父子细劲之皴法[13],金碧赋色[14],又为特创。是后山水画南北分宗,盖始于此。时李思训为北宗,王维为南宗,历代相承,渊源可按。

唐 吴道子《孔子像》

唐 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

绢本,纵30cm 横292cm

第四节 李思训一家

李思训,字建,唐宗室孝斌之子。以战功显当世,官至武卫大将军。弟思诲,子昭道。思诲子林甫,林甫之侄凑,一家五人皆擅丹青。思训生长富贵,日夕所观览,自然精丽。其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又用金碧辉映,为一家法。后人所画着色山水,往往宗之。子昭道,更加工细。石用小斧劈,树叶用夹笔。用绢之法,皆以热汤使半熟,入粉捶之如银版。后以青绿为质,金碧为文。盖当时画家概用此法。

玄宗曾命吴道玄画蜀道风景于大同殿,道玄一日而毕;又命思训图之,累月始成,皆极其妙。两者之画虽不可得见,然思训画之精细,可想而知也。思训子昭道,官至太子中舍,变父之势,妙又过之。世称思训为大李将军,昭道为小李将军。其实昭道官非将军,盖因父并称(唐书宗室世系表:昭道官太原府食曹,直集贤院)。《画鉴》[15]曰:“昭道之《海岸图》,绢素百碎,粗存其神采。其笔墨之源,皆出于展子虔辈。盖其父子皆由展子虔、阎立本出,而别树一帜者也。”

山水画至盛唐李氏父子乃集大成。后经安史之乱,入中唐,更有王维、郑虔辈出,别开一种水墨淡彩之山水画。其画传于韦偃、王洽、王宰、项容之徒,以至于五代之荆浩、关仝。中唐以后,以及北宋末之山水画家,大抵皆属南派。李思训一派,至南宋画院睹再兴之运。王维等之画,固由于天禀使然,亦中唐以降社会之风尚渐移于高雅冲澹一途,而诗文之格调至是亦为之一变,不复如开元、天宝之艳冶。元、白、韩、柳一派应运而生焉。

唐 李思训《江帆楼阁图》

绢本设色,纵101.9cm 横54.7cm

第五节 王维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人也。玄宗开元中举进士,官至尚书右丞。与弟缙齐名。丧妻不娶。安禄山反,玄宗出奔蜀。彼为贼所获。禄山固知王维之才,迎置洛中,迫为给事中。贼既平,彼亦下狱。时弟缙请为彼赎罪,肃宗怜而许之,后授为右丞。王维上表曰:己有五短,缙有五长。愿还其官,放归田里。遂隐居辋川别墅。其襟怀高旷,魄力宏大。始用渲淡[16],一变从来钩斫[17]之法,其余韵及于后世。又善诗,为当时四杰之一。东坡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有《山水论》一篇传于世。

董其昌论南北二宗画: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远、夏圭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而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言。”知言哉。

文人之画[18]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当时卢鸿(字浩然,洛阳人)、郑虔(荥阳人)之辈,亦兴水墨淡彩之画风。卢鸿,开元中与王维同召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就,放还,隐于嵩山,赐草堂一所。长山水树石,以瀑布名。墨法融液,创水墨之法。郑虔亦与王维共事安禄山,坐贬台州司户。天宝中为广文馆博士,与杜甫友善。杜诗中所称“广文先生官独冷”,又“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盖极称赏之也。尝写山水并其诗以献,帝大署其尾曰:郑虔三绝。

张璪,字文通,吴郡人也,官至检校祠部员外郎。工山水树石,撰《绘境》一篇,言画之要诀。初,毕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见惊叹之异。其惟用秃毫,或以手摸绢素。因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阁笔。尝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枝;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枝则惨同秋色。其山水之状,高低秀丽,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喷如吼。

唐 王维《伏生授经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25.4cm 横44.7cm

唐 王维《辋川图》(局部)

绢本设色

第六节 鞍马画家

鞍马动物则有曹霸、韩幹、孔荣、陈闳、韦偃等。盖开元、天宝之际,唐室之威望震于西域,诸国之名马奇兽多所献纳,当时画家得有写生之好标本。

古来称韩幹画马“画肉不画骨”。彼之画马,与从来之画大异,自成一家。少时常为卖酒家送酒,王右丞兄弟未遇时,每贳酒漫游。尝征债于王家,戏画地为人马。右丞奇其意趣,乃岁与钱二万,令韩画十余年。幹善写人物,尤工鞍马。初师曹霸,后独擅其能。时陈闳善画马,玄宗命幹师事陈闳。幹曰:“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

古来有《八骏图》,相传为史道硕之迹。又曰史秉笔皆螭颈龙身,矢激电驰,马之状貌不具。盖晋、宋之间,既由顾、陆一变其风,至周、隋之世,董、展辈更一变,存翘举之姿,缺安徐之体。至韩幹时,玄宗好大马,御厩至四十万。遂有沛艾大马、西域大宛,岁有来献,遂命幹悉图其骏。彼既得如此之好模范,其画风之结果,为古今之所宗。门弟子亦多,而以孔荣为高足。其后,宋之李公麟、元之赵孟頫,皆师其法。

陈闳善写真及画人物、仕女。明皇开元中,召入供奉,每令写御容,冠绝当代。玄宗曾出猎泰山,吴道玄、韦无忝皆供奉。有《金桥图》,为三名手之合作:御容及所乘之照夜白马,陈闳主之;桥梁、山水、车舆、人物、草木、鸷鸟、器物、帷幕,吴道玄主之;狗马牛羊、橐驼猴兔之属,韦无忝主之。时称三绝。

当时与韩幹以画马齐名者为韦偃。黄伯思曰:“曹霸之马,精神优于形似;韩幹之马,形似胜于精神。至若韦偃,则二者调和。”此三人者,行笔之迹亦相似。而韦偃又善山水松石,笔力劲健,风格高举,其山水属于王维一派。其父韦銮,亦善山水松石。銮兄鉴,善龙马。一家源渊,可谓远矣。

唐 韩幹《牧马图》

绢本设色,纵27.5cm 横34.1cm

唐 韦偃《双骑图》

绢本设色,纵31cm 横44.5cm

第七节 中唐及晚唐之绘画

唐朝三百年间之艺苑,于玄宗开元、天宝一时焕发,名匠巨擘彬彬接踵至,为后世之所宗仰。德宗以后,不过略续其余风。德宗朝古画、古迹多所摹仿,有官拓之设。然国事多变,渐渐废绝。其后武宗好神仙,毁佛寺伽蓝四万余所,可谓佛画之一厄。宣宗即位,虽锐意修复废寺,而至宪宗之世,宦官朋党互相轧轹,加以藩镇之乱,懿宗时又边境入寇,僖宗以后,国用不足,百姓流离,盗贼蜂起,遂有王仙芝、黄巢之乱,唐室衰微,迫于眉睫,故中唐以及晚唐艺术不能发展。

当禄山之乱,唐室所藏名迹多所散佚。肃宗往往颁赐贵戚,转归好事者之手。德宗艰难之后,更散在民间。张彦远之时,董伯仁、展子虔、杨子华、孙尚子、阎立本、吴道玄之屏风,或一扇之值达于二万;杨契丹、田僧亮、郑法轮、阎立德等之画,值万金,可知当时名画之宝贵。又以古制卷轴不便,缀为叶子,盖后世册页所自昉。唐末之乱,孙遇、张询、刁光胤等之名手避难蜀地,故五代争乱之世,而蜀地之艺苑乃见隆盛之所由来也。

中唐以及晚唐之画家,山水画有王洽、顾生之泼墨[19](《唐朝名画录》:王墨,不知其名,善泼墨,画山水,时人谓之王墨。《历代名画记》:王墨师项容,风颠酒狂,画松石山水。王墨又作王洽。顾生名况)。项容,王宰巉绝巧峭(项容,笔法枯硬而少润。王宰,蜀中人,多画蜀山。杜甫题山水图歌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韩滉善田家风俗人物水牛,曲尽其妙(滉字太冲,京兆长安人。德宗贞元初,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晋国公),其显著者也。沈宁、刘商继张璪之松石,高阳之齐皎、齐映兄弟,会稽僧道芬,河东之斐谞,吴兴之朱审,皆一时之选,其最著者为王洽。

王洽初受笔法于郑虔,后自创泼墨之法。性奇僻,好酒。以头髻取墨抵绢成画,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水、为云,应手随意,倏若变化;图出云霞,染成风雨。盖泼墨云山以王洽为之祖,宋米氏父子传其法,又别成一家。元高克恭尚书亦师其意。

宋 梁楷《泼墨仙人图》

纸本墨笔,纵48.7cm 横27.7cm

第八节 周昉与赵公祐一家

佛道人物画于周昉之水月体[20]以外,则有范琼、陈皓、彭坚。当宣宗复兴佛宇之时,成都之大慈、圣寿、圣兴、净众、中兴五寺墙壁二百余所,皆其手笔,各尽其妙。又常粲善上古衣冠,孙遇、张南本兼长水火。其余成都之赵公祐一家,蜀之左全及常粲之子重(僖宗朝为翰林供奉)。吕峣、竹虔同为翰林待诏,皆著名者也。

周昉字仲朗,京兆人也。好属文,穷丹青之妙。游卿相间,贵公子也。初学张萱,后则小异。衣裳简劲,彩色柔丽,菩萨端严,创水月之体。其仕女大抵作秾丽丰肥之态,至晚年以深简为宗。其画风传于王朏、赵博文、郑寓,五代之周文矩亦传其法。

赵公祐,长安人,寓居成都。善佛道鬼神,得六法之全。笔迹劲细,用色精密。其子温其,绰有父风。孙德齐又善画,袭二世之精艺,得奇踪之妙,时辈称之。昭宗光化中,诏画仪仗车辂、旌纛法物,又于朝真殿画后妃嫔御之图,极精妙,遂为翰林待诏。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

第九节 花鸟画与论画

花鸟则有边鸾、陈庶、刁光胤、陈恪、白旻等,牛羊则有韩滉、戴嵩,嵩之弟峄,亦善水牛。画虎则有李渐,梅竹则有李约、萧悦,皆其显著者也。

花鸟画发展于五代之末叶,至宋乃大成。唐时花鸟画之著名者甚鲜,盖唐代以绘画为玩赏者,尚未见发展也。边鸾于唐朝三百年间为花鸟画之名手。德宗朝新罗进孔雀,使鸾貌写。画彩翠之美,加以婆娑之态,自然应节。又折枝蜂蝶,各具生意。其设色之精,当时得其传者有陈庶、梁广等。

唐朝之艺苑,当其文运兴隆,呈百花灿烂之观,故于绘画史上亦添陆离之光彩,为后世之模范。且其论画亦大发达,如王维之《山水诀》《山水论》,李嗣真之《后画品录》,僧彦悰后画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朱景玄《名画录》,其最著者也。

第二章 五代之绘画

第一节 五代绘画概论

唐业告终,中国之大陆化为战乱之场。五代诸国,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互相争竞,前后五十余年。然五代之君主仅据中原之领土,而唐末之群雄,割据边地,建国称王,传之子孙,有十国之多,故称十国。及赵宋崛起,乃归统一。

五代之世,戎马倥偬,唐时烂缦之文艺,遂如秋风之吹落叶。然蜀主孟昶、南唐后主李煜,奖励画家,名手辈出,文艺之余命惟此两地得以保存。遂至宋朝生气复发,未始非其保存奖励之功也。后主李煜设画院,优待当代之名手。是时,蜀地僻居辽远,孟知祥自称帝。后其子昶继立。昶好画,故孙位、刁光胤、滕昌祐辈皆入蜀。蜀主效南唐之制,设翰林院以待遇画士。

第二节 南唐之绘画

李中主时,保大五年元日大雪中,主命太弟以下登楼张宴赋诗。时李建勋、徐铉、张义方等于溪亭即席进诗,徐铉为序。又集名手作图,曲尽一时之妙:真容,高冲古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

后主李煜,政治之暇,寓意丹青。书作颤笔,屈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21]。画亦清爽不凡,另为一格,虽若甚瘦而风神有余。又复能墨竹,自根至梢,极小者一一钩勒,谓之铁钩锁[22]。其画院有周文矩、赵幹、曹仲玄、高太冲(又名冲古)、王齐翰、顾闳中、竹梦松等。曾命曹仲玄(建康丰城人)画建业佛寺上下座壁,经八年不就。后主责其缓,命周文矩较之。文矩曰:“仲玄绘上天本样,非凡工所及,故迟迟如此。”越明年乃成。当时江左言道释者,称仲玄为第一。仲玄始学吴道子,不得意,遂改迹。细密自成一格。尤善于傅彩[23],妙越等夷。

周文矩,建康句容人。美风度,学丹青颇有精思。善画冕服、车器、人物、仕女。其画类唐之周昉,惟衣纹战笔有别。钟陵徐熙,世仕南唐,为江南名族。善花竹林木、蝉蝶草虫。多游园圃,以求情状,虽蔬菜茎苗亦入图画。写意出古人之外,尤能设色,绝有生意。

徐熙画花果,多在澄心堂纸[24]上。至于画绢,绢纹稍粗,米元章谓徐熙绢如布是也。画花,赵昌意在似,徐熙意不在似;意不在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少陵之于诗也。熙当时画花果多以彩色晕,如黄筌一派皆然。熙则以墨写枝叶,后略傅色,故骨气过人,生意勃然。江南之花鸟画,始于徐氏一家。其下则有唐希雅、希雅之孙忠祚及宿。熙之孙崇嗣、崇矩,皆得其绪余,与蜀之黄家一派相对峙。

五代 董源《潇湘图》

绢本设色,纵50cm 横141.4cm

五代 阮郜《阆苑女仙图》

绢本设色,纵42.7cm 横177.2cm

五代 周文矩《重屏会棋图》

绢本设色,纵40.3cm 横70.5cm

五代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

绢本设色,纵28.7cm 横335.5cm

第三节 前后蜀之绘画

蜀地之画苑,足与南唐相颉颃。其翰林院中有黄筌父子、赵元德(即赵玄德)父子、房从真、阮知诲、杜龟、高道兴父子、蒲师训等,皆待诏也。如张玫、徐德昌,祗候也,而黄筌父子最著。

蜀后主衍,曾召筌于内殿,示以吴道玄之《钟馗图》,乃谓筌曰:“吴道玄之画钟馗,以右手第二指抉鬼之目,不如以拇指为有力也。”令筌改进。筌于是不用道玄之本,别改画以拇指抉鬼目者进。蜀主怪其不如旨,筌答曰:“道玄之所画者,眼色、意思俱在第二指;今臣所画,眼色、意思俱在拇指。”后主悟,乃喜筌所画不妄下笔。

黄筌,字要叔,成都人。初事刁光胤学禽鸟,师滕昌祐之花竹,龙水师孙位,山水学郑虔、李昇,鹤学薛稷,资诸大家之美而兼有之。其子居宝、居寀,亦善画。一家事蜀为待诏。及孟昶归宋,遂共召入宋之翰林图画院,名声擅于一时。筌尤长花竹翎毛写生,悉画其神情。凡画花鸟,先钩勒,后填五彩。与江南徐熙之画派皆影响及于后世。

蜀之花鸟,黄家一派、李吉、夏侯延祐、李怀衮、刁光胤、刘赞、滕昌祐之外,如赵宏变、边鸾之古体,自出新意。郭乾晖兄弟亦自成一派。乾晖始秘其笔法,钟隐变姓名,趋郭之门,服勤累月,得其法,遂驰名海内焉;兼工画人物山水。

郭若虚论徐、黄体云:“筌与其子居寀,并事蜀为待诏。所画皆禁御珍禽瑞鸟、奇花怪石,今传世桃花鹰鹘、纯白雉兔、金盆鹁鸽、孔雀龟鹤之类是也。又翎毛骨气尚丰满,天水分色。徐熙,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鸟渊鱼。今传世凫雁鹭鸶、蒲藻虾鱼、丛艳折枝、园蔬药苗之类是也。又翎毛形骨贵轻秀,而天水通色。二者春兰、秋菊,各擅盛名。”又言:“徐熙辈有于双缣幅素上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乃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谓之铺殿花(此盖为后世挂幅所自昉)。次日装堂花,意在位置端庄,骈罗整肃,多不取生意自然之态(此即现时所谓图案),故观者往往不甚采鉴。”

道释画则有著名之高僧贯休,字德隐,婺州金溪人,俗姓姜氏。天福年入蜀,蜀主赐紫衣,号禅月大师。善图罗汉,庞眉大目,丰颐隆鼻,胡貌梵相,曲尽其妙。

五代 黄筌《写生珍禽图》

绢本设色,纵 41.5cm 横70.8cm

五代 巨然《层岩丛林图》

绢本墨笔,纵 144.1cm 横55.4cm

第四节 五代之山水画

五代之山水画家有荆浩、关仝、李升、赵幹诸家。盖画派至荆、关为之一变,是为由唐入宋之桥梁,而绍南宗之衣钵者也。明王肯堂论画,谓六朝之后,至王维、张璪、毕宏、郑虔为之一变,至荆、关又为之一变,至董源、李成、范宽又一变。王世贞亦谓山水至二李一变,荆、关、董、巨再变。

荆浩,字浩然,河南沁水人。博通经史,善属文。五季多故,隐于太行之洪谷,自号洪谷子,著《山水诀》一卷。尝语人曰:“吴道子画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其画皴钩布置得宜,笔意森然,无凝滞之迹。好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百丈危峰,屹立于青冥之间。故关仝北面事之,而为宋元以来画家之所宗仰。

关仝,长安人。早年师荆浩,木石出毕宏,有枝无干。晚年其技大进,多画秋山寒林、村居野渡,绝无市气。设色古淡,与其师荆浩不相上下。人物非其所长,其《仙游图》大石丛立,屹然万仞,色如精铁,上无尘埃,下无粪土,四面斩绝,人迹不通。深严曲涧,有楼观洞府、鸾鹤花竹之胜;杖履遨游,有飘飘羽化之想。隋时既有郑法士山水楼阁、花草点景之画,唐以来人物树木、花卉岩石之画法大为发展,至关仝更见精绝。

其余山水、道释、人物、花鸟之外,画龙有僧传古,墨竹有李夫人。传古,四明人,画龙独得其妙,具三停九似蜿蜒之状。

要之,五代五十余年之艺苑,山水画多掬王维之流,道释多得道玄之秘。征诸史册,朱繇、左礼、王仁寿、李祝、韩虬之徒,大抵皆然。人物如周文矩、燕筠、杜霄、竹梦松,皆师周昉。曹仲元间师顾、陆。花鸟则徐、黄擅美,其技艺进于唐而为宋代兴隆之基础。

五代 荆浩《匡庐图》

绢本墨笔,纵185.8cm 横106.8cm

五代 关仝《关山行旅图》

绢本墨笔,纵144.4cm 横56.8cm

第三章 宋朝之绘画

第一节 宋朝文化总论

宋太祖扫平唐末五代之扰乱,除去节度使专横之宿弊,民治、财政、兵马之大权收归朝廷,重用文臣以图内政之革新。太宗、真宗继位,奖励学艺,才学之士彬彬接踵,致有宋朝三百年间文运之隆盛。然自太宗以来,西夏、金、辽、蒙古外寇交乘加之;神宗以后,朋党互相排挤,兄弟阋墙,不能外御其侮,遂致徽、钦为金人所执。高宗南渡,迁都临安,仅保江南一部。而蒙古势渐强大,卒于厓山舟中载赵氏之祀,宋社湮没,宋运告终。

宋朝三百年间,国政烦扰,朋党轧轹。学术上起多少竞争,而思想界遂呈活泼之状态。不满于汉唐以来训诂之学,乃出于佛老,参合儒宗,研究性理之学。周敦颐邵雍之大儒,先树理学之基,程灏、程颐朱熹张载相继讲学四方,贤俊归附;而陆九渊又别树一帜,由是有朱、陆异同之争。而大旨不外阐明哲理,发挥圣道,亦足见当时思想之活动也。

又有司马光范仲淹、苏氏一家、王安石曾巩、梅圣俞、黄庭坚等,政治文学灿烂于朝野,俨然如春秋战国时代诸子勃兴之盛况,于文学史、哲学史上放一大光彩。

回观宋代自国初以来,屡受外侮,武运不兴而文运特盛,其思想绵延至于元、明犹受其影响。然则宋朝之特色,可谓属于文人而非属于武人,故亦可谓中国文艺复兴之时代。

学者各发挥研究之精神,集理学之大成,而为古今思想发达史上一大关键。而艺术绘画亦由此焕发。盖其精神脱离实利方面,以表示超世无我之理想,其中不免含有佛老之趣味。即以绘画而论,不仅于注意形似色彩,且趋重于气韵生动;不专为实用之装饰,且耽自然之玩赏。当时各种画派并出,成一代之风尚,岂非文学、哲理、思想精神之表见耶?

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24.8cm 横528.7cm

宋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51.5cm 横1188cm

第二节 宋朝之画院

宋朝画艺之盛况过于唐朝,而帝室奖励画艺,优遇画家,亦无有及宋朝者。南唐李后主既已设画院,以待诏、祗候之官优待画人。及至宋朝,更扩张其规模,设翰林图画院,集天下之画人,因其才艺而授以待诏、祗候、艺学、画学正、学生、供奉等官秩,常令画纨扇进献,最良者令画宫殿寺观。太宗时,藩镇悉为征服。蜀之后主孟昶、南唐之李煜相继归顺,此等君主所搜集之名画多归宋之御府。而其待诏、祗候亦招入宋之画院,故画院益见隆盛。

郭忠恕及周之亡,乃召为国子监主簿。黄居寀、高文进父子由蜀,董羽由南唐,并来归宋,为翰林院待诏。其他为祗候、艺学等者甚多。仁宗自善丹青,益加奖励,徽宗朝遂达其极。盖由徽宗自善画,耽文艺之趣味。

是时四方无事,内库充盈,而蔡京当国,利用其逸乐优游之意,得以揽权窃势。又劝帝兴花石纲应奉司、御前生活所、营缮所、苏杭造作局,穷极奢侈。

政和中兴,画院设六种阶级。旧制以艺进者,服绯紫不得佩鱼袋。政、宣间,书画院之官职独许佩鱼。又待诏之班列,以画院为首,书院次之,琴棋在下。以敕令公布画题于天下,试四方之画人。其试法以古诗命题,使之作画。今举例,如“踏花归去马蹄香”之句,则有画一群蜂蝶追踪驰马者,以描写香字。又“嫩绿枝头红一点,恼人春色不须多”,其时画手有画花树茂密以描写盛春光景者,然不入选。惟一人画危亭美人红裳倚阑,旁有绿柳相映,是能写出诗中之意者,遂为上选。又“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盖欲形容苏武远使匈奴,梦想归汉一段情景,月影朦胧,草木荒凉,若有杜鹃啼血之意。

当时四方之召试者接踵上京,不称旨而去者盖不少也。徽宗专尚法度,取形似,故采入画院者往往以人物为先,笔力气韵为次。而画院同道,因相倾轧之风反得切磋之益者亦甚多。

徽宗、钦宗为金人所掳,宗室南渡,高宗即位于临安。岳飞、吴圻、韩世忠屡破金人,仅得维持南方领土,然和战之议喧于朝,而武运日以不振矣。

高宗亦耽书画,画院每进一图,必御书题识。文臣武官皆留心风雅,一代之文运依然不衰。临安新都为文艺之中心点,画人亦复旧职。加之绍兴、淳熙之际,名手辈出,刘、李、马、夏之徒在院者谓之院体画[25],院外者为别派。又搜集赏鉴古画,可与国初同称隆盛。

当太宗即位,诏天下郡县搜访前哲墨迹图画,更命待诏黄居寀、高文进搜求民间图画,铨定品目。端拱元年,置秘阁于崇文院,收藏古今名画,每岁命近侍馆阁诸臣纵观。而后历代帝王皆好鉴藏。徽宗敕撰《宣和画谱》六千三百九十六轴,分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十门。御府收藏之丰富,可想见也。而士大夫家藏亦见隆盛。当时画院画工每作一画,必先以草稿进呈,此宣和、绍兴所藏稿本之所以多也。即近世所谓粉本,往往有草草不经意而得自然之妙者,盖可宝也。

上下鉴藏之风如此之盛,因时代变迁,玩赏绘画之形式亦为之一变。古来屏障壁画卷轴之外,又创挂幅及横幅。宋以前无小幅,南宋以后始盛。李迪、夏珪所作纨扇、方幅小品甚多,盖南宋流行品也。

宋 宋徽宗《芙蓉锦鸡图》

绢本设色,纵81.5cm 横53.6cm

宋 马远《踏歌图》

绢本设色,纵191.8cm 横104.5cm

宋 夏珪《溪山清远图》

纸本墨笔,纵46.5cm 横889.1cm

第三节 宋朝画派之沿革

前所述宋朝三百年之艺苑,自国初以来气运兴隆,名手巨擘接踵辈出,经变迁推移而画派亦分,盖自然之势也。今以画之种类分别言之。

(一)山水画之沿革

甲 宋朝前期之山水画

汤垕《画鉴》曰:“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暝,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邱壑汪洋如万顷波者,未易摹写。如六朝至唐初,画者虽多,笔法、位置深得古意。自王维、张璪、毕宏、郑虔之徒出,深造其理。五代荆、关又别出新意,一洗前习。迨于宋朝,董源、李成、范宽三家鼎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山水格法始备。三家之下,各有入室弟子二三人,终不逮也。”由是观之,宋初之山水画,可称古今绝响。而其流传最著者,为李成、董源两家。

李成一派

李成,字咸熙,长安人,唐之宗室。五代战乱之际,流寓四方,后避地于营邱,故世以李营邱称之。父祖世以文学闻于时。成善属文,气调不凡。初师事关仝,后遂自成一家。惜墨如金,好以直擦之皴法写平远寒林(恽南田谓:营邱寒林如揭裘振领,一丝不乱)。其树木作节处不用墨圈,但下一大点,通身以淡墨空过。其雪景,峰峦、林屋皆用淡墨,水天空处全以胡粉填之。其山之体貌称为古今独步,悟远近透视之法,山上之亭馆仰画飞檐。盖宋时远近法、明暗法颇多著论,故于画中往往见之,如李成亦画家中视远近法为重要者也。

李成之画派得其传者,有许道宁、李宗成、翟院深三人。许道宁得成之气,李宗成得成之形,翟院深得成之风。

道宁,河间人,其所长者三:一林木,二平远,三野水,皆造其妙。始尚矜谨,老年惟以笔画简快为己任,故峰峦峭拔,林木劲硬,别成一家。宗成,鄜畤人。工画山水寒林,学李成破墨润媚,取象幽奇。院深,营邱人。名隶乐工,善击鼓。一日府宴张乐,院深击鼓为节,忽停挝仰望,鼓声不续,左右惊愕。太守召问之,对曰:“适乐作次,有孤云横飞,淡行可爱。意欲图写,凝思久之,不知鼓声之失节也。”太守笑而释之。

又传至郭熙、高克明,皆宋代高手。后至元明,掬其流者甚多。郭熙之于李成,犹巨然之于董源也。郭熙于仁宗、神宗之时,为御院艺学,善画。其画始以巧瞻致工,深慕李成,锐意摹写,入其堂奥,自摅胸臆成一家。元丰之末,为显圣寺悟道者作十二幅山水大屏风,山重水复,云物映带,不乏笔意。神宗深爱郭熙之笔力,殿堂中悉以熙作掩之。东坡诗云:“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足见当时流传甚多也。李成、郭熙能以丹青、水墨合为一体,当时画院之画工竞效其法。南宋绍兴间,画院之待诏杨贤、张浃、顾亮、朱锐等,皆受其风化。

熙晚年著《山水论》,创三远之法:高远、深远、平远是也。其论画曰:“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又曰:“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汩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脱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又曰:“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槃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郭熙,河南人,世称郭河阳。

高克明,亦学李成山水,得苍古清润之趣。又善佛道、人马、花竹、屋宇。大中祥符之际入图画院,后迁至待诏、少府监主簿,最受仁宗厚遇,与太原王端、上谷燕文贵、颍川陈用志为画友。景祐初,仁宗命画臣鲍国资画四时之景于彰圣阁,国资战惧不能下笔,乃命克明代之。仁宗命画三朝祖宗故事,为三朝宝训。人物才寸余,宫殿、山川、銮舆、仪卫皆备。当时宋迪山水林木,亦传李成之法。

董源一派

董源,字叔达,又号北苑(源为北苑使者,故称北苑。见《五杂俎》),江南钟陵人。事南唐,以画名。山水水墨学王维,着色学李思训。秋岚远景多写江南风景,岚色苍郁,枝干劲挺,小树以点缀而成,墨气淋漓。尝作《落照图》,用笔草草,近视殊不类,远视则村落杳然,景物悉呈,晚景之象,远峰之顶,宛如夕阳之色。

释巨然、刘道士皆得此手法,米氏点缀亦从此出,南宋之江参,元之黄公望、倪迂、王蒙最受其影响。盖元明山水诸家大抵承李、董二家之风,而得董源之正传者,释巨然也。刘道士,亦钟陵人,共学董源、巨然。初受业于开元寺,后随李主至京师,住开宝寺。其笔迹清润,布景天真,壮年多作矾头,老年归于平淡,积墨幽深。(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山上有雪气,坡脚下多石,乃金陵山景。皴法要渗软,下有沙地,用淡墨扫屈曲为之,再用淡墨破。观此足知巨然之法所自来。)

释惠崇嗣其衣钵。惠崇善为寒汀烟渚、萧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黄鲁直诗云:“惠崇下笔开江面,万里清波向落辉。梅影参差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王半山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沙平水淡西江浦,凫雁静立将俦侣。”皆谓其工小景也。释莹玉涧传其法。江参,字贯道,江南人,师董源而豪放过之,得平原旷荡之趣。

范宽

范宽,名中正,字仲立,华原人。性温厚有大度,故时人目为范宽。画山水始师李成,又师荆浩。山顶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既而叹曰:“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乃舍旧习,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骨,而与关、李并驰方驾。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又好画冒雪出云之势,尤有气骨。时人议曰:“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坐外。”皆所谓造乎神者也。

郭忠恕

郭忠恕,洛阳人。初事后周为博士,及宋统一海宇,太宗知其名,召为国子监主簿。作石师李思训,树法师王维,而师关仝者为多。至屋木楼阁,自成一家,古今称为界画之绝响。重楼复阁,天外数峰,妙在笔墨之外。

古来界画得名者,隋之董伯仁,唐之檀知敏,宋之郭忠恕、王士元,元之王振鹏,明之仇实父等。士元乃五代王仁寿之子。其画法精微,山水中多画楼阁,盖传忠恕之法也。忠恕用笔之妙从书法得来。富有文学,尤工篆隶。太宗命刊定历代字书,著《佩觽》三卷。忠恕于人物不甚留意,往往自为屋木,假士元写人物于中。

米芾

米芾,字元章,吴人(自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芾又署作黻)。徽宗朝召为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山水人物,烟云掩映,书画自为一家。又精鉴定,古今称为第一。著有《画史》《画评》《宝晋英光集》等书。资性旷达不羁,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好洁成癖。凡作书画,虽万乘之前,必解衣脱带。其云山烟树宗王洽,点笔破墨师董源,以行草之书法为画。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为之,多以烟云掩映,树木不取工细。有求者只作横挂三尺。惟宝晋斋中挂双幅,长不过三尺,裱出乃不为椅所蔽。人行过肩,汗不著,更不作大图。无一笔关仝、李成俗气。

其子友仁字元晖(小字虎儿),世号小米。仕至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画有父风,少加己意。其作山水,点滴草草而成,不失天真,每自题其画曰“墨戏”。元章赐对便殿,因上友仁《楚山清晓图》。既退,赐御书画各二轴。宋室南渡,画名益高。

此等画派,南宋之龚开,元之高克恭,亦受其感化,其流风余韵至于元、明,绵绵不绝。然非天资高旷,笔势飞动,不能企及,故成名者极少。董香光谓米元章、高房山皆有云山,米多草舍,高多瓦屋。此外山水画家有陈用志(许州郾城人,兼工佛道人马)、宋迪(字复古,工平远,又喜画松)、高克明、燕肃(字穆之,蓟人)、燕文贵(吴兴人)、王铣(字晋卿,学李成山水,清润可爱)、蔡肇(字天启,作枯搓老树怪石奔湍)、赵令穰(字大年,所作多小轴,甚清丽,汀渚水鸟有江湖意)等。

宋 范宽《雪山萧寺图》

绢本设色,纵182.4cm 横108.2cm

宋 米芾《春山瑞松图》

纸本设色,纵35cm 横44cm

宋 李成、王晓《读碑窠石图》

绢本墨色,纵126.3cm 横104.9cm

五代 董源《龙宿郊民图》

绢本设色,纵156cm 横160cm

宋 郭忠恕《雪霁江行图》

绢本设色,纵74.1cm 横69.2cm

乙 宋朝后期之山水画

米元章以后,宋室南迁。徽宗之子高宗营新都于临安,文艺之潮流渐集中于是,而山水之画亦为之一变。赵伯驹(字千里,优于山水、花果、翎毛)、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之流应运而起,山水画之院体开一新机轴。北宋之时设翰林图画院,徽宗极端奖励,固已焕发。及南宋复兴画院之风,犹继踵前美,其余势及元之中世。

所谓宋派画者,盖集画之大成,即院体画中亦多别调,如唐李思训父子金碧青绿之山水,其法久歇,至北宋末南宋之初,赵伯驹首嗣其法,纤细工整,于南宋之画苑独树一帜。其弟伯骕(字希远),以文艺侍高宗左右,长山水花木,尤工着色。李唐亦远师思训,张敦礼、刘松年(钱塘人,工人物、山水,神气精妙)嗣之,笔法细润,彩绘丽巧,与赵伯驹同工。赵、李、刘三家,其风相通,善用青绿。然李唐细润中犹存突兀之致,盖初学思训,其后自出新机,成一家之体。李唐,字晞古,河阳三城人,建炎之际为画院待诏。高宗深爱重之,赐以金带。当时画院名手,盖以李唐为之冠云。

此外有马远、夏珪苍劲一派,专用水墨。同时有楼观(工花鸟、人物、山水,得夏珪笔法)、苏显祖(笔法类马远而稍弱),皆钱塘人。其法传于明之戴文进,遂有浙派之目。笔势峭拔,锋芒外露,其弊也不免有险怪槎丫之习,少蕴藉含蓄之致。李唐一派则有萧照(随李唐南渡,唐尽以所能授之)、高嗣昌(师李唐,作寒林古木)、阎仲及其子次平、次于等。

马、夏两家

夏珪,字禹玉,钱塘人,与马远共为宁宗待诏,赐金带。初学李唐、范宽,又加以米法。笔法苍老,墨汁淋漓,用墨如傅彩。其皴法作拖泥带水皴,先以水笔皴之,后加墨笔,其画风大抵与马远同。好用秃笔,楼阁不用界尺,信手为之,突兀奇怪,气韵更高。其子森亦善画。

马远之先马贲,宣和中之待诏。祖马兴祖,绍兴中亦以画为待诏。伯父马公显、父世荣、兄马逵(工禽鸟)、子麟(能世家学而不及父)皆善画。一门皆以艺事宋朝,而远为著。宁宗时为画院待诏,赐金带,山水、人物称院中独步。远字钦山,世称马一角。学李唐,更简率,其树石如巨然,又用郑虔之淡彩法。其人物师吴道玄之兰叶描[26],笔法劲拔。专长水墨,树叶用夹笔,石皆方硬,大抵焦墨,与夏珪开苍劲一派。

宋 赵伯驹《江山秋色图》

绢本设色,纵55.6cm 横323.2cm

宋 马远《水图》(局部)

绢本设色,纵26.8cm 横:第一段20.7cm,第二段至第十二段每段41.6cm

(二)道释人物画之沿革

宋初之道释画,自五代以降维持唐朝之余风,寺观之障壁及宗教画最盛行。王霭于太宗朝为图画院祗候,开宝年间于开宝寺画文殊阁下天王。后又于景德寺画弥勒下生像,与王仁寿皆早著名。孟昶、李煜相继降宋,蜀与南唐诸名手皆应召入画院,四方画人亦竞入汴都。

此等画家大抵长于道释人物,扬唐朝之余波,如待诏高益(涿郡人,善画鬼神、犬马)、高文进、高怀节,祗候王道真、厉昭庆(丰城人,工佛像,尤长于观音)、牟谷、杨斐,艺学则有赵元长,学生则有赵光辅,及院外之孙梦卿、孙知微、王瓘、侯翼、童仁益等,皆名手也。真宗、仁宗朝如武宗元、高元亨、冯清、陈用志,皆承其余响尔。后此种画渐稀,盖自神宗以来社会风尚为之一变,而佛教画亦渐衰也。

佛教画自唐末以后,显、密诸宗渐衰,至五代之世,禅门独存,入宋时禅风益盛。自五代流传之罗汉图及禅僧顶相图,宋时最为发展。神宗以后,专尚此等图像,而供礼拜之诸尊图像渐废,而代以赏玩之道释人物也,乃宗教绘画史上之一大变革。而此等之玩赏的道释人物,大抵山水诸家兼为之。释法常(号牧谿)之白衣观音,无准禅师之禅僧顶相等,皆人所知也。其风尚助长草略之水墨画,遂致文士禅僧墨戏之隆运。梦窗与牧谿画意相侔,山水树石人物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子温(字仲言,号曰观,又号知归子)于月下见葡萄影,创水墨葡萄画。圆悟之竹石,慧舟(号一山叟)之小丛竹,梵隆、莹玉涧、超然之山水,月篷之画佛,皆禅林之铮铮者也。

今以宋画道释如罗汉图之沿革观之,罗汉图始于六朝之戴逵及印度僧跋摩,唐初卢棱伽亦画之。其图样大抵耳挂金环,丰颐、蹙额、隆鼻、深目、长眉之类,全表现印度、高加索人种之相貌。其服装用器皆印度式。自五代之末叶及宋初,王齐翰、张元简辈渐取世俗之相,变从来之图相,而后渐加工整。

神宗朝李龙眠出,更为精巧,遂为后代画家之典型。南宋之贾师古学龙眠,传于梁楷,更创简笔之新法。又传于俞珙、李权,其他刘宗古、苏汉臣、苏焯、苏坚一家,又孙必达、陈宗训、李从训,其子李珏亦成一家,皆为南宋释道人物之能手,其画风大抵傅彩精妙。此宋代道释人物画名家之概略也。

李公麟

北宋之名家虽不乏人,而集诸家之长,发挥佛画人物画之精神,可为后世之师表者,李公麟也。公麟,字伯时,舒城人。神宗熙宁三年成进士,历官至朝奉郎,为中书门下后省删定官。元符三年归老龙眠山,因号龙眠居士。博学,能诗文,善真、行书。其叔父好书画,多收藏,遂得朝夕纵览。每得古人名迹,必摹写副本蓄之。其佛像人物师吴道玄,画马法韩幹,每临画必观群马以尽变态。有僧劝其不如画佛,后遂绝笔。其画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台舆皂隶。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小大美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非若世俗画工混为一律。大抵公麟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其点染精致,俗工或可学焉,至率略简易处,则终不可近。作画多不设色,独用澄心堂纸为之。惟临摹古画用绢素着色,笔法如行云流水,有起倒。

传其画风者,惟释梵隆最著。善白描人物,兼工山水,行笔极古雅精细,其作往往乱李龙眠真,而气韵终不可及。

高文进一家

高文进与花鸟之名家黄居寀共入太宗画院,当时道释壁画最驰名,成都人也。其曾祖道兴,唐末光化中与赵德齐画西平王之仪仗。道兴之子从遇,五代时于蜀宫大安楼下画天王仗队。文进其子也。文进之子怀节、怀宝,共传家学。乾德三年蜀平,至阙下。太宗在潜邸,多访求名艺,文进往依焉,后授翰林待诏。未几,重修大相国寺,命文进仿高益旧本画行廊变相,及太一宫、寿宁观、启圣院暨开宝塔下诸功德墙壁,皆称旨。高益名大高待诏,文进名小高待诏。小高落笔高妙,名不虚得也。怀节为太宗朝翰林待诏,尝与其父同画相国寺壁,兼长屋木,为人称爱。怀宝,怀节之弟。工画花竹、翎毛、草虫、蔬果,颇臻精妙。与兄怀节同时入仕,为图画祗候。

宋 刘松年《罗汉图》

绢本设色,纵117cm 横55.8cm

宋 李公麟《五马图》

纸本墨笔,纵28.9cm 横224.3cm

宋 梁楷《八高僧故事图》(局部)

绢本设色,共有图8段,每段各纵26.6cm 横64cm

宋 马远《孔丘图》

绢本设色,纵27.7cm 横23.3cm

(三)花鸟画及杂画之沿革

花鸟画于五代末叶,黄筌、徐熙等大为启发。入宋,玩赏绘画之形式亦一变,山水花鸟画遂凌驾唐代。宋初,黄筌之子居寀受太宗眷遇,为翰林院待诏。太平兴国之际,命搜求民间名迹,诠定其品。其画传其父法,钩勒遒劲,设色浓厚,花卉、翎毛皆得天真,怪石、山景过于乃父,其画法遂为国画院之楷模。当时较艺者,大抵以黄氏一家之体制定优劣,此院体画之开端也。然黄筌之笔迹尚无画院之习,间以水墨为之。其子居寀,朝夕染于富贵之习气,专以庄丽为工,后世称为黄派。夏侯延祐、李吉、李怀衮皆属此派。

徐熙之孙崇嗣,在院外创没骨写生法,传其祖父轻淡野逸之趣,与黄氏一派对峙,是谓徐氏体。崇嗣长于竹树花鸟,画果实坠地,备得形似。唐希雅亦与熙同调。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花竹、翎毛,徐熙、唐希雅、黄筌、黄居寀四人列神品。评曰:“江南绝笔,徐熙、唐希雅二人而已。极乎神而尽乎微,资于假而迫于真。象生意端,形造笔下。希雅终不逮者,吾以翎毛较之耳。求其竹树,殆难优劣。”

黄筌父子同入画院,而徐熙祖孙终在江湖。徐、黄异体,前章已论及之。崇嗣创造新意,不用墨笔,叠色渍染,号没骨花。崇勋、崇矩皆以花木、禽鱼、蝉蝶、蔬果擅长。唐宿、唐忠祚皆希雅之孙,善画翎毛花竹,盖徐派也。

真宗朝赵昌,英宗、神宗之际则有易元吉,皆传徐氏之法。赵昌,剑南人。画花果初师滕昌祐,后过其艺。性傲易,不为强势下。州伯郡牧争求笔迹,昌不肯轻与,故得者以为珍。每晨朝露下时,绕阑槛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

王友字仲益,蜀人,师赵昌画花,不由笔墨,专尚设色,得其芳艳。易元吉,字庆之,长沙人,灵机深敏,画制优长;花鸟蜂蝉,动臻精奥。始以花果专门,及见赵昌之迹,乃叹服焉。后志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驰其名,遂写獐猿。尝游荆湖间,入万守山百余里,以觇猿狖獐鹿之属,逮诸林石景物,一一心传足记,得天性野逸之趣。又尝于长沙所居舍后,流凿池沼,间以乱石、丛花、疏篁、折苇,多蓄水禽,每穴窗伺其动静游息之态,其欣爱勤笃如此。

院体画自宋初及神宗朝专以黄氏体为程式,至崔白兄弟、吴元瑜遂变其格。崔白,字子西,濠梁人。工画花竹、翎毛,体制清赡。虽以败荷凫雁得名,然于佛道、鬼神无不精绝。凡临素多不用朽,复能不假直尺、界笔为长弦、挺刃。熙宁初,命与艾宣、丁贶、葛守昌画垂拱殿御扆鹤、竹各一扇,而白为首出。后恩补图画院艺学,自以性疏阔,度不能执事,固辞之。其弟悫,字子中,状物布景与白相类。悫尤善作兔,自成一家。武臣吴元瑜,字公器。画学崔白,能变世俗之气,盖当时画风稍革从前之院体矣。

宋南渡,李安忠、其子瑛最善钩勒,得黄氏之法。林椿,淳熙时为待诏,师赵昌,傅色轻淡。李迪为画院副使,善花鸟、竹石。其子德茂,能继其业,景定中为待诏。其他毛松、毛益、毛允昇、吴炳、李从训,皆南宋工画花鸟者也。

画梅画竹亦宋代之特产,后来艺苑多所取法。盖梅、兰、竹、菊为花卉中之逸品,文人墨客别出心裁,生种种变化,用笔神妙,遂能自成家数。而梅、竹两种尤为宋时盛行,不假丹青,贵乎有笔,故《宣和画谱》别列墨竹一门。可知画品不徒形似,而笔墨之妙为可珍也。

墨竹盖始于五代。南唐后主以金错书法写墨竹,自竿至叶,皆以钩勒,谓之铁钩锁,此犹是双钩者也。蜀之李夫人见月下竹影,遂写墨竹,此后世墨竹所自昉。然唐时王维、孙位、张立则已肇其端。

徽宗有《墨竹黄鹂图》,黄筌、徐熙、崔白、吴元瑜等皆善花竹,此不过花卉中之一部分。至于大畅厥旨,左右一世者,则神宗朝之文同与可为首屈一指。苏东坡亲炙其风,波澜益广。如李时雍、赵士表、谢堂、张昌嗣(与可外孙)、赵士安、林泳、杨简、丁权(自述竹谱)、单炜、田逸民、徐履、艾淑等,皆有名当时。学者既众,说论亦多。大抵篆隶、行草、飞白之法,皆可纳入画竹中。而摇风吟月、笼烟滴雨之态,皆以豪楮形容之。下逮元、明,作者辈出,至今犹流风未泯。(黄庭坚《记墨竹》云:吴道子作画,连笔作圈,不加丹青,予意墨竹始于此。)

画梅唐时已有之,至宋概以色彩。陈常乃白描。华光僧仲仁,月夜以墨笔写梅。又华光作圈,十年始圆,以圈画花,盖始于华光僧。汤正仲,华光之甥,倒晕素质,得仲仁遗法。汴人尹白,专工墨花。东坡赋诗:“花心起墨晕,春色在毫端。”亦华光一派。李仲永、雍峻、茅汝元皆善墨梅,至有茅梅、艾竹之称。南宋杨无咎,字补之,道士丁野堂,皆气格不凡,绍仲仁之衣钵。(金冬心《画梅题记》云:杨补之,华光入室弟子,画梅贵瘦不在肥。)野堂,不详其名,理宗见其画,曰:“卿所画恐非宫样。”对曰:“臣所见者,江路野梅耳。”遂号野堂。

鱼龙海水之妙,宋初待诏董羽,好画怒涛巨浪、鱼龙出没之状。太宗命画端拱楼及玉堂之壁,笔端遒劲。理宗朝陈所翁诗文豪壮,善画龙。泼墨成云,喷水成雾,隐隐数笔,龙在其中。宝祐间名重一时,其画法至为后世模范,亦董羽之流也。

宋 崔白《寒雀图》

绢本设色,纵25.5cm 横101.4cm

宋 马远《华灯侍宴图》

绢本设色,纵125.6cm 横46.7cm

宋 黄居寀《山鹧棘雀图》

绢本设色,纵97cm 横53.6cm

宋 崔白《双喜图》

绢本设色,纵193.7cm 横103.4cm

宋 文同《墨竹图》

绢本水墨,纵113.6cm 横105.4cm

宋 李迪《鹰窥雉图》

绢本设色,纵189.4cm 横210cm

宋 杨无咎《四梅花图》

纸本墨笔,纵37.2cm 横358.8cm

第四节 宋朝之论画

宋朝创性理之学,学者概耽理论,而论画亦然。立言最多者为郭若虚、郭熙二家。苏轼、李成、韩拙邓椿次之。

郭熙有《山水训》及《画诀》,创高远、平远、深远之说。郭若虚之《图画见闻志》与唐朝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合观之,可征斯道之变迁。其论用笔三病:板、刻、结,至为后世之针砭。东坡不主形似,大为鼓吹传神之妙。李成之山水仰画飞檐,即与后世透视法相符。

饶自然之《山水十二忌》:一、布置迫塞;二、远近不分;三、山无脉;四、水无源;五、境无夷险;六、路无出入;七、石止一面;八、树少四枝;九、人物伛偻;十、楼阁错杂;十一、浓淡失宜;十二、点染无法。其见解可谓中肯。

郭若虚谓“状物平扁,不能圆浑,谓之板”,即明暗法之要领。明暗法在六朝之张僧繇、唐之尉迟乙僧凹凸法,则已肇其端。受外国画之影响,有凹凸、明暗,则无刻板之病。王维《山水论》中有谓石有三面,而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水无波,则远近法早已参透。作画固在骨法用笔,南齐谢赫六法早已言之,然状物写实亦不能不顾及,故远近、明暗及布置局格,亦为画中之要。

至于不求形似,专尚传神,乃用笔熟练、意境超妙后,始能得此境界。所谓气韵生动者,乃评画之主眼与学画目的也。至于起初动手,尤宜在骨法用笔及布置局格、远近、明暗等处注意。

宋 郭熙《早春图》

绢本设色,纵185.3cm 横180.1cm

宋 李成《晴峦萧寺图》

绢本墨笔,纵111.4cm 横56cm

第四章 元朝之绘画

第一节 元朝文化概论

元朝本蒙古国(姓郤特氏),其先根据斡难、克鲁伦二河之源,其后裔渐次勃兴,遂有席卷欧亚之势,一时欧亚之天地为之震撼。胡人自宋末侵入中原以来,文化艺术虽蒙其障害,然汉人之文化往往可使征服者容纳于无形,且变其固有之习俗,而不啻为汉族文化之继续者,以遂中国文化之发达。

胡人代宋而兴,不过政治之主权有所改变,而社会之习尚、文化之势力反足以征服之,使其强悍猛烈之风渐趋于礼乐雍容之习。如元朝御宇八十余年,虽无画院之设,惟有御衣局(刘贯道曾以写御容称旨,任为御衣局使)。大抵以画工在职,虽非如宋朝画工待遇之优隆,然征诸史传,元朝画家有四百余人之多,亦可见其隆盛。其画派概属宋之余波,观文学戏曲小说之兴创,亦可知其风尚矣。山水画如赵子昂、高克恭及王、黄、吴、倪四家,花鸟如钱舜举、王若水,其流风余韵及于明清。山水画又传南宗之衣钵,降及有清,其旨益畅。

元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

纸本设色,纵139cm 横58cm

元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

纸本墨笔,纵33cm  横636.9cm

第二节 元代绘画之变迁

元代之绘画,概为由宋及于明清过渡之桥梁。今以元初之名家言之,如赵子昂、高克恭、钱舜举、王若水可为代表。又,陈琳(字仲美,山水、花鸟、人物俱师古人,得赵魏公讲明,多所资益)、陈仲仁(江右人,官至阳城主簿,妙于写生,追配古人)、盛懋(字子昭,始学陈仲美,略变其法)等,皆复古派之画,上溯晋、唐,善高古细描之人物,而其最著者推赵子昂。

子昂名孟頫,号松雪道人。宋秦王德芳之后,太祖十一世孙,居吴兴。至元中,搜访遗逸,授兵部郎中,迁集贤阁直学士。延祐二年,拜翰林学士承旨,封魏国公,谥文敏。真、行、篆、隶,妙造古人。山水、木石、花竹、人马尤精能,步武摩诘、营邱,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可谓融南北为一家,合书画为一体者也。夫人管道昇,字仲姬,亦工山水、佛像,而墨、竹、梅、兰尤妙。其子雍,字仲穆;奕字仲光。雍子凤字允文,麟字彦征。孟頫之弟孟籲,字子俊。一家善画,照耀当代,而雍尤著山水,师董源,人马、花石亦称精美。

高克恭字彦敬,其先西域人,后占籍大同。至元十二年,由京师贡补工部令史,至大中大夫、刑部尚书,号房山。画山水初学米氏父子,后乃用李成、董源、巨然法。好作墨竹,妙处不减文湖州。尝写竹,自题云:“子昂写竹,神而不似,仲宾写竹,似而不神。其神而似者,吾之两此君也。”其自命如此。山水学米氏者,当时有龚开,字圣予,号翠岩,淮阴人。人物师曹霸,描法甚粗,尤喜作墨鬼、钟馗等画。圣予坐无几席,一子名浚,每俯伏榻上,就背按纸作唐马图,风鬃雾鬣,备尽诸态。

墨竹则有李衎,字仲宾,号息斋,世为燕人。官至吏部尚书,拜集贤殿大学士。文与可、苏子瞻后二百年中,称为杰作。吴郡张逊,字仲敏,与息斋同时。画墨竹,一旦自以为不及息斋,即弃墨竹而用钩勒,妙绝当世。柯九思字敬仲,号丹邱生,台州人,官至奎章阁鉴书博士。博学能文,墨竹师文湖州;古木烟梢,极有奇趣,湖州一派,此为最著者也。

花鸟画以钱选、王渊为当时巨擘。钱选,字舜举,号玉潭,霅川人,宋景定间乡贡进士。元初,吴兴有八俊之目,以子昂为称首,而舜举与焉。及子昂被荐登朝,诸公皆相附取宦达,独舜举龃龉不合,流连诗画以终其身。山水师赵令穰、赵伯驹之青绿,人物师李伯时,花鸟师赵昌、易元吉,但多写人物、花鸟,所图山水当世罕传。王渊,字若永,号澹轩,杭人。幼习丹青,赵文敏多指教之,故所画皆师古人,无一笔院体。山水师郭熙,花鸟师黄筌,元代花鸟能继徐、黄之法者,二人之功也。

界画则王振鹏最著。振鹏,字朋梅,号孤云居士。传其法者有卫九鼎、朱玉。至于马夏一派,则有陈君佐、沈月溪、孙君泽、丁野夫、张远、张观等,其画沉郁遒劲,发挥水墨之精彩。然元代之山水画,其影响及于后世者,实为元季之四大家,即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吴仲圭也。

盖元季之山水画家大抵属于董、巨,李、郭两派。王、黄、倪、吴皆以董、巨起家,朱泽民、曹知白、方从义、唐棣、姚彦卿皆祖述李、郭成名。而此等元季诸家与国初之高克恭,一变宋画山水之格法,可谓之元格,而创作明清诸家南宗画一种之典型。其南画之大成最力者,为黄、王、倪、吴四大家也。

元 钱选《山居图》

纸本设色,纵26.5cm 横111.6cm

元 王渊《山桃锦鸡图》

纸本墨笔,纵111.9cm 横55.7cm

元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

纸本墨笔,纵27.5cm 横62.8cm

元 赵孟頫《调良图》

纸本墨画,纵95.6cm 横176.1cm

第三节 四大家

黄子久名公望,号一峰,又号大痴,常熟人。幼聪敏,应神童科。经史、二氏、九流之学,无不通晓。隐于富春。山水师董、巨,晚年变其法,自成一家。其画格有二:一种作浅绛色者,山头多矾石,笔势雄伟;一种作水墨者,皴纹极少,笔意尤为简远。

王蒙,字叔明,吴兴人,号黄鹤山樵,赵松雪之外孙。其画多从赵文敏风韵中来,又泛滥唐宋名家,而以董源、王维为归。山水多至数十重,树木不下数十种,径路迂回,烟霭微茫,曲尽山林幽致。又以赭石和藤黄着山色,好于山头画蓬蓬之草,再以赭色钩出。又,或不着色,惟以赭石着山石、人面及松皮。

元 黄公望《天池石壁图》

绢本设色,纵139.4cm 横57.3cm

元代以前,画山水多用湿笔,所谓水晕墨章,自唐及宋皆然。至元季四大家始用干笔,就中倪云林、吴仲圭二家犹重墨法,其他则以浅绛烘染为主。鹿柴氏谓浅绛至董源始行,盛于黄子久,谓之吴装。传于文征明、沈启南,遂成专尚。云林画疏淡简劲,吴仲圭沉着苍浑,同学董、巨而自立径庭。此等四大家之渴笔抹擦,淡墨渲染,其简淡高逸之风,实启明清两朝之秘龠,绵绵至今犹承其余绪也。

元 王蒙《青卞隐居图》

纸本墨笔,纵140cm 横42.2cm

倪瓒字元镇,云林其自号也。家故饶于资,轻财好学。尝筑清阁,蓄古书画于其中。性甚能介好洁,人号曰倪迂。好僧寺,一住必旬日,篝灯木榻,萧然宴坐,时操纸笔作竹石小景。云林山水着色者甚少,间作一二,绘染深得古法。又画人物极少,惟署“荆蛮民”者一幅而已。

元 倪瓒《虞山林壑图》

纸本墨笔,纵94.6cm 横34.9cm

第四节 题款及道释画

画家题款,前人多不讲求,至元朝始开其端。书、赞、诗、赋以补画之不足,而添画之色彩。盖文人画势力盛行,其趣味必兼及于画外,故画之题识、印章,大有关系。延及明、清,无不以画之题识而判雅俗。此亦变古画之陈格,别开生面之端也。明沈颢所著《画麈》有云:“元以前多不题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至倪云林书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随意成致。衡山翁行款清整。石田晚年题写洒落,每侵画位,翻多奇趣。白阳辈效之,一幅中有天然候款处,失之则伤局。近日俚鄙匠习,宜学没字碑为是。”

元代之道释画[27],当时喇嘛之隆兴,佛教遂倾于衰颓之运,而从来之道释画,亦不甚发展。然元代之名手,如颜辉其人者,可称代表的作家。颜辉字秋月,江山人。笔法奇绝,有八面生动之概。其他蔡山、赵璚等,属于龙眠派者。大抵元时佛教衰颓,禅门以外诸宗无所表见,惟禅门依然独存。牧谿派之水墨画,尚多方外衲子,多写兰竹,佛像则不及唐宋远矣。

元 赵孟頫《红衣罗汉图》

纸本设色,纵26cm 横52cm

《红衣罗汉图》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