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五四运动所激起的新文艺运动,中译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原著)和《茵梦湖》(斯托姆原著),这主情主义气氛激起了青年人的爱好、共鸣。而“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这是我们人性中之至圣至神!”的诗句,几乎成为年轻人的新经典。不过,在当时,只是一种激动,我们还不够理解,也可说是直觉地接受,这也代表着创造社那一群作家的气质。直到二十年以后,莫洛亚(A.Maurois)的《少年歌德之创造》译介过来,使我们,至少是使我对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所以我在这儿说的乃是《少年歌德之创造》。

歌德和绿蒂恋爱的故事,那是大家所知道的。一七七一年,歌德毕业于市堡大学。第二年五月,他到威刺勒去向德意志帝国法院作例行实习,偶尔在一舞会中与绿蒂相识,彼此相恋相慕。可是绿蒂的未婚夫克司妥纳也是歌德的好友,这一矛盾无法解脱,乃毅然离去威刺勒回到佛朗克府去。就用这一遭遇作蓝本,他写了《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一部疯魔了一时的小说,几乎“维特狂”成为德国青年的时尚,许多自杀的年轻人,都穿了维特的装束。(拿破仑远征埃及时,他的行囊中,也带着这一本小说。)

我们似乎也应该说起另一件事(中译本的序文说起一位牧师霍生康普对歌德的严肃指责,又是一件事),当歌德写成这一本小说时,他心头郁积着的苦闷,完全宣泄掉了。他的最初的一个急切的愿望,就是要把这本书首先寄给克司妥纳和绿蒂,看他俩怎么来接受?观感如何?他预期他俩一定十分高兴的。可是,并非如此,克司妥纳和绿蒂一同看下去,越看越不高兴,甚至愤怒,说歌德歪曲了他的性格。他愤然对绿蒂说:“我是这样的人吗?”他写一封感情激越的信给歌德,他们之间的情感,也就有了隔阂。歌德并未回信解释,因为社会人士对这本小说的接受,和克司妥纳的想法大不相同,也正是不解释的解释。其实,小说中的维特,可以说是歌德,却也不一定是歌德;维特自杀的结局,乃是歌德回佛朗克府之后,听到他的友人以鲁塞冷的自杀所触发的。(他死时,着青色燕尾服,黄色肩褂,黄色腿裤,长靴,靴铜棕色。这便是维特装的蓝本。)维特的一部分性格,倒该说是属于以鲁塞冷的,而阿伯尔的一部分性格,倒是歌德的。这件故事,使我们明白小说中所谓“真实”,便是如此;而当事人的感受,会这么近于“色盲”,把小说中最感动人的部分完全抹杀,只着重在有关他个人部分的真实性。反面来看,歌德要是完全忠实于事实的记录,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在反映青年的时代情绪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小说的描写,比事实还更近于真实,歌德毕竟创造了一个时代人物:维特。

过去这几十年间,我们中国文坛有一热闹的课题,便是“红学”。最早是一些“索隐”派,如陈康祺、张维屏,以为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成德(容若)所奉为上客者也。如王梦阮、沈瓶所著《红楼梦索隐》,则以为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小宛而作。至如徐时栋蔡元培,却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扬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这样的红学,风靡一时,求之愈深,得之愈渺。《红楼梦》中有许多费人推测的谜子,这些索隐家,又更引人陷入迷雾中了。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所简述的,“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著书西郊,未就而没。晚出全书,乃高鹗续成之者”。(关于曹雪芹身世及《红楼梦》的线索,如敦诚《鹪鹩庵笔尘》、裕瑞《枣窗闲笔》、邓之诚《骨董琐记》引长白西清《桦叶述闻》早有了正确的记述,只是一般索隐迷的人们,不肯相信真实的记载而已。)但是,太呆板地,把《红楼梦》看作曹雪芹的自传,比附得一丝不放,也如克司妥纳一定要把阿伯尔当作自己的影子,那又是考证学家的牛角尖。最近十多年来的新红学,才从“新考证”与“旧索隐”的陷阱中跳出来。(俞平伯先生说:“这里,我们应该揭破自传之说。所谓‘自传说’,是把曹雪芹和贾宝玉看作一人,而把曹家跟贾家处处比附起来,此说始作俑者为胡适。笔者过去也曾在此错误影响下写了一些论《红楼梦》的文章。这种说法的实质,便是否定本书的高度的概括性和典型性,从而抹杀它包含的巨大的社会内容。我们知道,作者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取材,加以虚构,创作出作品来,这跟‘自传说’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我们看《红楼梦》必须撇开这错误的‘自传说’,才能得到比较正确的认识。”这正是红学的新进境。)

到了今日,我们对于曹雪芹的生平,还是知道得不多,虽说有了脂砚斋的眉批,以及他的朋友敦诚、敦敏的诗文,要确凿地说曹氏如何运用自己的生平、经验作《红楼梦》的蓝本,还是不可能的。但,雨村娶娇杏一事,我们可以看到章实斋的一段笔记;而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也见之其他笔记。把这些传说来和《红楼梦》对比一下,便明白曹雪芹的大手笔镕裁陶铸的技巧,绝不会那么生吞活剥的了。曹氏在《红楼梦》开头就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明明告诉后人不必那么呆板去看他的小说的。(近年又发现了永忠的《延芬室集》手稿,他有三首《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云: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他是看到了原本《红楼梦》的,却并不把贾宝玉看作曹雪芹的自传,可作有力的参证。)

儒林外史》,也是一部写实的小说,其中的故事,都是作者吴敬梓自己亲友故旧的故事,但绝不是他们那些人的列传,更足以供我们的研究。即如权勿用,可说是《儒林外史》的有趣人物。我们看他“搭船来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地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手,进城该走右手,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得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手八脚地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之地,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那官大怒,问是什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地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真是一幅多么有趣的漫画。可是,这人便是清初雍正乾隆年代的江南大怪物,虚伪的道学家:是镜(字仲明,武进人)。吴氏并不正面讥刺批评他,开头只从杨执中的口中,说:“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时第一等人。”接着又写了宦成在杭州上了夜航船,听得船中一位胡子客人的一番话,就把这位“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的妙人刻画得妙透了。后来权勿用到了鲁府,和杨执中闹翻了,又为了奸拐尼徒心远事发,被萧山县捉回去了。他用的都是侧面之事,把是镜的一生大经络,都剥干净了。这是幽默讽刺,而不是谩骂;这是小说,而不是十大罪状式的宣言。

我们看了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知道吴氏和朱草衣是最亲密的诗友;他有《寒夜坐月示朱草衣》二首,其二云:“忽念朱居士,耽吟夜捻髭。篆烟萦画障,漏水咽铜蠡。蠹木虫何若,钻窗蜂太痴。何当一樽酒,斟酌月明时。”知己之感,溢于辞表。小说中的朱草衣,便是牛布衣,写他往芜湖途中,首先碰到那位狂妄夸大的匡超人,后来到了芜湖,在浮桥口的甘露庵,寂寞孤独地死在庵中。下面那一套大文章是写那位冒充牛布衣的牛浦,差不多占了三回篇幅,那真精彩极了。小说的真实,也正是如此如此的。

在《儒林外史》中,也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的,那位不知世务,给王胡子、张俊民、臧三爷、鲍廷玺一班人拐骗空了的就是他。他是照着镜子替自己鼻子抹上白粉,当作丑角在排演的。当然,也有他的酸腐之处,一是要制礼作乐;也有他的自负之处,如他的诗说;也有他的快意之处,同着娘子在清凉山桃园饮酒大乐。他也借用了高老先生的话:“这少卿是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两银子又弄得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着:‘不可学天长杜仪!’”他就描写得这么有趣,一个作者自己影子留在自己的小说,总不会是自己的传记,而且也不会肉麻当有趣的。

有一回,我和朋友们说到鲁迅的《在酒楼中》,我说我最爱这篇小说,也可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他所写的吕纬甫,很鲜明地活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初以为吕纬甫乃是范爱农,这本来是不错的;但吕纬甫只是范爱农的影子,小说中的故事,却是鲁迅自己的经历。吕纬甫所讲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回乡来给小兄弟迁葬。本文中说他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乡下,今年本家来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浸了水,不久恐怕要陷入河里去了。他因此预备了一口小棺材,带着棉絮和被褥、土工,前去把坟地掘了开来。待到掘着圹穴,过去看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把这些拨开了,想要看一看小兄弟,可是出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都没有。那么听说最难烂的头发,也许还有吧,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地看,也没有,踪影全无。他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先前的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他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他这样算完结了一件事,说是足够去骗骗他的母亲,使她安心些了。这所说的迁葬,乃是鲁迅自己的经历,所写的情形,可能都是些事实;所不同的,只是死者的年龄以及坟的地位,都是小节,也是为了叙述的必要而加以变易的。这些实例,使我们了解小说家运用素材的技巧;我们说小说家是写实的,但他所突出的真实,却是比现实更真实的真实。

我也就带便说说果戈理(Gogol)的《外套》,那是小说创作上的有名的例子。这篇《外套》的故事,是由于果戈理听了安宁可夫所讲的一件实事而写成的。那件事是这样的:有一次在果戈里面前讲一段公务员的逸话,是说一个贫穷的小吏,他喜欢打鸟,又特别俭省,而且不知疲倦地、尽心竭力地做着职务上的工作,终于积足了够买一支价值二百卢布的很好的猎枪的钱。在第一次,当他乘着自己的小船游到芬斯基河湾去寻找目的物的时候,他把猎枪放在自己面前,照他个人的说法,他忽然坠入一种梦境里去了。等他清醒过来,朝面前一看,不见自己新买的东西了。那支枪是在他通过的地方,被深密的芦苇挂钩掉到水里了。于是他用尽全力去搜寻它,但是枉然。那小吏回到家里就一头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他得了寒热病。他的朋友们知道了这桩事,便来发起募捐,给他买了一支新枪,这才救回了他的命。但,这件可怕的遭遇,无论什么时候,他一想起来就不免在脸上现出死人一般的灰白。所有的人都笑这场具有真实来历的逸话;果戈理却是例外,他沉思着在听着,低了头。这一逸话,便成了他的小说《外套》的初步底子;这篇小说,在那一天晚间就在他的心里生根了。

《外套》这一篇笑中有泪的小说,假使你没看过,你可以找来细读一下;作者果戈理,他是用怜悯的心怀在写这位小吏的,他是做了九品官,他在一个司里做了书记官,而且永无外迁,永无变化。“司里的人对他不曾表示任何敬意。看大门的不仅不曾从座位上立起来,当他出入时,连瞧他一眼也不瞧,好像从会客厅飞过一个寻常的苍蝇似的。”故事是这么开始的,他要裁缝替他修理那件破外套,那已是太破了,破得不可救药了。当他听说必须缝制外套时,两眼发黑,屋中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打旋了,他没有八十卢布,这是他估计的最低价钱,实际裁缝讨价是一百五十卢布。后来就很凑巧,司长多给他一笔赏钱,“这一来,事情进行得很快,再后来为此又饿上两三个月”,他一生中“最庄严的一日”终于到了。他心里畅快极了。作者写道:“他每一瞬间,都觉得在他的肩上有了新外套,并且甚至为心里的满足笑了几次。实在不错,有两种好处,一种是时机,另一种是美好。”以下乃是他穿了外套到司里去,受了人们的嘲弄、祝庆,使他难为情。“在一位副书记长为他而开的晚会中出来,他的外套在走过一处荒凉的广场时,被暴徒剥去。于是他生了病,发了大热,便这么死去了。他房间中只留下一把鹅毛管,一帖公家的白纸,三双环子,从袴上落下来的两三个纽扣,和大家已经晓得的破外套!”我们看了果戈理对素材的运用,该可以有所会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