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关于德语文学中一个伟大诗人的讨论会,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在国内还是第一次。去年,由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德语专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德语北欧文学研究室倡议,召开歌德学术讨论会,得到全国德语文学教师、研究人员和翻译者的响应,经过半年多的筹备,现在预计为期一个星期的讨论会开幕了。全国各地德语文学的工作者都有代表参加,并带来论文,有的同志还将在会上朗诵自己写的关于歌德的新诗,我谨代表筹备组向参加会议的同志们表示热烈的欢迎。今天开会,还有不少尊敬的客人光临指导,我谨代表讨论会向他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举行歌德学术讨论会,对于推动我国德语文学的研究介绍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只要提起德语文学,就离不开歌德。在我看来,文艺复兴以后两个多世纪的德语文学都好像是为歌德时期的文学繁荣做了准备;整个19世纪的诗人和作家们,不管他们是歌德的拥护者或反对者,绝大部分都不曾摆脱过歌德的影响,他们的成就也不曾超越过歌德已经达到的水平。20世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现在,在德语国家人们经常听到“歌德对我们是生疏的”“青年无歌德”“现代人跟歌德的距离比歌德跟荷马的距离还远”一类的议论,同时也不断有“回到歌德”“继承歌德传统”“向歌德学习”等的呼吁。对歌德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时常发生争论。争论本身就足以说明,歌德的影响仍然存在,歌德的地位并不是容易动摇的。有人说,歌德地位在德语文学中的升沉起伏,反映着德语文学的变化,甚至从中可以看出一部具体而细微的德语文学史。

至于中国人怎样看待歌德,那是另一回事。我们既不能跟着德国19世纪歌德的拥护者把他称为奥林普山上的天神,也不能附和歌德时期的反对者说他是公侯的奴仆。因为我国文学的发展不同于德语文学的发展,我国人民经过的历史更不是德意志民族的历史。我们跟歌德的距离也是有时感到接近有时感到疏远,可是我们对于歌德的接近和疏远,与德语国家人民对歌德的有时接近有时疏远又大不相同。我们对歌德的接近与疏远是由中国现当代60年的历史过程所决定的。

什么时期我们跟歌德有一度的接近呢?大家都知道,五四运动后的20年代,中国青年的思想感情发生巨大变化,要求个性解放,反对封建礼教的桎梏,有些类似德国18世纪70年代的狂飙突进运动,因此郭沫若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青年中间广泛流行,认为这部书说出了中国青年心里的话,许多年轻人把维特引为知己。稍后,一部分知识分子的苦闷又从浮士德在书斋里的独白中得到共鸣。

什么时期我们跟歌德又疏远了呢?30年代以后,中华民族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下,人民蒙受苦难,过着难以忍受的生活,迫切需要革命改变现状。人们想到歌德对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冷淡态度,对群众的蔑视,对德国封建势力的妥协,想到歌德陪伴他的公爵围攻德国历史上出现最早的一个共和国麦茵茨时说的那句话“我宁愿不要正义,也不愿忍受骚乱”,这样的歌德就离我们太远了。

新中国诞生后,人民掌握自己的命运,改造社会,也改造自然,我们又从浮士德逝世前最后的独白中找到了共同的语言。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文艺界、思想界空前活跃,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钻研理论,探索真理,蔚然成风,我们从歌德的著作里发现许多可以攻错的他山之石,对我们大有帮助。我们进一步对歌德有了较深的认识,再也没有人去与维特共烦恼,或是由于歌德一方面的弱点而否定他的全人了。

去年纪念歌德逝世150周年,对我国的歌德研究和介绍起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歌德的著作有的是重新、有的是首次译成中文,特别需要提出的是,去年一年内《浮士德》又有两种新的译本出版。歌德的《格言与感想》和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在我国文艺理论界受到普遍的重视。如歌德经常谈到的特殊与一般、古典与浪漫、自然与艺术、变化与持恒、收缩与扩张、节制与追求、善与恶等辩证关系,以及一切创作都从现实出发和反不可知论的种种论点,都能接触到我国当前文艺界和思想界热烈讨论的问题。在我们欣赏和研究歌德诗的艺术的同时,我们也感受到歌德思想中最生动最活跃的生命力。

同志们,任何一个诗人和作家都是他所处的时代和现实生活中培育出来的,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时代和现实生活的局限。歌德所处的时代充满矛盾,歌德一生也是充满矛盾的,正如恩格斯的分析,歌德一方面是旷世的天才,一方面也是不能摆脱世俗气的庸人。我认为,谁若是钦佩歌德的伟大,就不能忽视歌德的缺点;但是也不能由于看到他的缺点,就否认他的伟大。罗曼·罗兰在《歌德与悲多汶》一书中说过,伟大的人物同样有一般人的缺点,有时比一般人还多一些。

歌德的著作,虽然有少数作品没有摆脱庸俗气息,但总的说来是人类文化中的精华,它不仅对于德语民族,而且对于其他民族也是一股永不枯竭的智慧与美的源泉。歌德在接近晚年时,写过一篇论莎士比亚的文章,题目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我们学习和研究歌德,也有“歌德是说不尽的”的感觉。其原因是除了歌德著作十分丰富以外,还有两个客观因素:从纵的方面说,时代永不停息地在变化中前进,每个时代对歌德都会有不同的看法;从横的方面说,由于歌德是属于全人类的,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特点,他们如何看待歌德,不可能是一样的。所以说,歌德是说不尽的,我们中国人只能用今天中国人的观点研究歌德,我们的研究若能有些成果,也就是对国际上的歌德研究有所贡献。当然,我们也要向其他国家的,尤其是歌德祖国的歌德研究者们虚心领教。

这次收到的论文涉及的范围比较广,这说明我国的歌德研究近年来有了显著的开展。我们在讨论会上将互相学习,交换意见,我相信我们大家将会在讨论中有所收获,得到鼓舞。我希望,这次歌德学术讨论会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它将进一步推动德语文学研究的深入发展,加强德语文学研究者的联系和团结,共同努力为祖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和中德文化交流做出贡献。

1983年4月15日

(原载《外国语文教学》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