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鲁斯密斯的二百周年纪念

十八世纪英国的文坛上,坐满了许多性格奇奇怪怪的文人。坐在第一排的是曾经受过枷刑,尝过牢狱生活的记者先生狄福Defoe;坐在隔壁的是那一位对人刻毒万分,晚上用密码写信给情人却又旖旎温柔的斯魏夫特主教Dean Swift;再过去是那并肩而坐的,温文尔雅的爱狄生Oddison和倜傥磊落的斯特鲁Steele;还有蒲伯Pope皱着眉头,露出冷笑的牙齿矮矮地站在旁边。远远地有几位衣服朴素的人们手叉在背后,低着头走来走去,他们同谁也不招呼。中间有一位颈上现着麻绳的痕迹,一顶帽子戴得极古怪,后面还跟着一只白兔的,便是曾经上过吊没死后来却疯死的考伯Cowper。另一位面容憔悴而停在金鱼缸边,不停的对那一张写着Elegy一个字的纸上吟哦的,他的名字是格雷Gray。还有一个乡下佬打扮,低着头看耗子由面前跑过,城里人说他就是酒鬼奔斯Burns。据说他们都是诗人。在第二排中间坐着个大胖子,满脸开花,面前排本大字典,伦敦许多穷人都认得他,很爱他,叫他做约翰孙博士Dr. Johnson。有个人靠着他的椅子站着:耳朵不停的听,眼睛不停的看的,那是著名的傻子包士卫尔Boswall。还有一位戴着眼镜的总鼓着嘴想说话,可是人家老怕他开口,因为他常常站起来一讲就是鸡啼;他是伯克议员先生Burke。此外还有一位衣服穿得非常漂亮(比第一排的斯特鲁的军服还来得光耀夺目)而相貌却可惜生得不大齐整;他一只手尽在袋里摸钱,然而总找不到一个便士,探出来的只是几张衣服店向他要钱的信;他刚要伸手到另一个衣袋里去找,忽然记起里面的钱一半是昨天给了贫妇,一半是在赌场里输了——这位先生就是我们要替他做阴寿的高鲁斯密斯医生Goldsmith。据那位胖博士说,他作事虽然是有点傻头傻脑,可是提起笔来却写得出顶聪明的东西。这位医生的医道并不高明,据说后来自己生病是让自己医死了。他死后不仅身世萧条,而且还负了许多债。胖博士为这件事还说过他几句闲话,可是许多人都念他为人忠厚老成,尤其是肯切实替人帮忙。有些造谣言的人还说他后来曾经投过胎到中国,长大了名叫杜少卿,仿佛是一本叫做《儒林外史》的谈到他的故事。这杜少卿真是他的二世,做人和他一样地傻好。这位医生还做了好多书,现在许多对世界厌倦的人只要把他的书翻翻就高兴起来了,还有些哭得泪人儿似的看看他的诗眼泪也干了。他的书像Vicar of wakefield, Deserted Village, She Stoops to Conquer,这是谁也知道的,用不着再来赘言。英国人近来对这班奇奇怪怪的胖子们(除开那几位所谓的诗人以外,他们都是胖子,就中以那位面前排着字典的最胖;)又重新有了好感;其实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这班胖子的为人本就不坏,所写的东西自然更是怪有趣味。今天(十一月十日)可巧是高医生的二百生忌辰,此刻许有一班英国人正在那里捧着酒替他大做阴寿,所以我们也把他的老朋友一齐找出来,在纸上替他图个会面的热闹。听说最近牛津大学又把他那些非借钱即告贷一类的信印成了一大本;书我们虽一时看不到,然而料想内容一定是很有趣味。想借钱的文人很可以先借三先令六便士去买一本来看看。

茄力克的日记

大凡好的日记一定是匆忙中记下来的;因为在那时候才能流露出真情,没有什么做作;所以英国文学里最好的日记也是十七世纪英国海军秘书皮普斯Pepys的日记。他娶了一位非常厉害的法国太太,然而他却偏不安分,最喜欢调笑女仆,最妙的是这些调笑的供状他每天晚上都写在日记上面。我们知道这位先生是惧内的,他想用纸笔来宣泄情意决没有公开的可能;所以他必得别出心裁才能担保没有危险。果然他用的是一种密码字母,在临睡以前偷偷地背着他那法国太太很快地记好。到十九世纪他这日记才给人发现出来了。他每天虽只有简短地几句话,然而这几句话里却充满了生气,实在是绝好的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品;所以那么厚厚一本书,我们也百读不厌。现在这位约翰生博士的高足(十八世纪剧场里的泰斗)所记的日记也是零零碎碎偶然记下来的,能够完全表现茄立克滑稽的天性,确是一部有艺术地缩写通常生活的好作品。而且里面所记的是他第一次到法国的零星印象,我们还可以借此看十八世纪法国社会的情形同英国人对法国的见解。

《再论五位当代的诗人》

(库鲁逊·柯拉罕著)

柯拉罕先生这本对于当代五位诗人(苔薇士W.H. Davies,得拉马耳Walter de lamare,栖门爵凯Sir Owen Seaman,凯芝斯密士女士Miss Sheila Kaize-Smith,华特逊爵士Sir William Watson。)的批评集,的确是隆冬时节围炉遣闷一个好伴侣。从前他出版过一部《当代六大诗人》Six Famous Living Poets,里面所批评的是Kipling, Newbolt, Noyes, Drinkwater, Morris, Baring, Masefield六人。那书的特点是在用轻妙的文笔写出既精锐而又富于同情心的评语,和叙述了不少可以表现这六位诗人性格的逸事;同时还引证了他们许多代表作品,所以一方面又可以当做一本精选的诗集看。现在这本新出版的批评集,也是用同样方法写的;所不同的是前本批评集里所谈的Kipling, Newbolt, Noyes, Masefield,四人的诗都带着很雄奇高壮的情调(其中Newbolt,和Masefield更爱学老舟子口吻),而现在这本批评集所讨论的五位诗人,格调却都是一般的清新可喜,每首诗像是一粒粒的珍珠,又玲珑又圆润。苔薇士是躺在自然怀中的娇儿,他很天真地赞美自然,真是没有人间烟火气味。得拉马耳低诉出人类幽怨的情绪和凄然的心境,将人心里共有的悲哀,用简朴的词令,诚恳的表现出来。华特逊是有名写四行短诗的作者,他的小诗在几行里蕴蓄着无限的意思,半隐半露地让读者自己去体会。那妙处不下于从前那老而不死的兰得Walter Savage Landor所做的气魄盖世的四行诗;此外栖门爵士同斯密司女士是诙谐诗的名手。一班误解下安诺德Matthew Amold批评论的人们,总以为真正诗人的态度一定要很严厉,不知道有些看穿了世界的诗人常用滑稽的腔调来传达他那对于人生深切的认识。只要一记起英国两位写诙谐诗的大家,胡德Thomas Hood同萨刻立Thackeray——一位是写过那使人念着堕泪的缝衣曲The Song of Shirt同叹桥The Bridge of Sighe,一位是有名笔下不容情的写实健将,虚荣市Vanity Fair和哀斯芒外传Henry Esmond的作者——我们就可以知道要看到人生的全圆的人们,才写出叫人看了会捧腹大笑的歪诗。这二位近代诗人在他们笑容可掬的巧诗里,也隐微地呈出经验的皱痕。总之,在熊熊的火面前,一首一首地翻读这五位清新俊逸诗人的杰作,间或放下书来望着火焰默想,再把自己的批评和柯拉罕聪明的解释比较一下,这真是千灾百难的人生中不可多得的乐事。

库鲁逊不止是位精明的批评家,同时他又是天生的小品文作家。所以当他谈得高兴的时节,常常跑起野马,说到自己的事情或者别的没有什么关系的废话,比如他批评了得拉马耳的夜莺歌以后,忽然说起自己在早春时节在哈斯丁斯地方,寂静的中夜里,听到夜莺时心里所起的幻想。他这自然随便的态度使他这批评集化做一位密友,坐在我们身旁娓娓地细谈。库鲁逊的批评是没有什么系统,他只东鳞西爪地顺口说去,然而我们却因此感到他说话的真挚不是像在文章里专讲什么死板板的起承转合一样;他是在那里批评这五位诗人,不是宣布自己的作诗哲学。实在英国第一流的批评家素来说话也都是这样零零碎碎地:科律支Coleridge的批评莎士比亚,却而司·兰姆Charles Lamb的批评莎士比亚同时的戏剧作家,赫次立特Hazlitt的批评英国诗人;这几篇文字全是结构松懈,然而也都是字字值得用金子来铸的文章。

《金室诗集》

(吉卜生著)

吉卜生是一个平民主义的信徒,他和John Masefield一样,总是用日常简朴的辞令来传达千千万万平民共有的情绪,在他们的诗集里面,我们找不出什么传统的词藻,可是他们这种平铺直叙的文字却充溢着诗情——或者正是因为他们用的全是极普通最没有诗味的文字,所以里面所蕴蓄的诗情更来得清新可嘉。Masefield是位海洋诗人,他还有个浪漫的大海做他的背景,吉卜生所歌咏的却是社会里一班最下级的工人生活。但是他在他们的颠沛流离的苦处和静默忍痛的态度里,看出人性的尊严。他从他们那种碌碌无闻,辛苦终身的生活中,领略出人生悲哀的深味。平民的悲哀是无声的,说不出来的,他们只感觉到生命的重压。他们在层层的负担底下天天照例地麻木活着,实在没有闲暇去理自己的情绪,就是偶然有那闲空工夫,也找不出那种自悯自怜的心境,去默察自己的心情,所以他们的情绪是混沌的不容易用言语说破的。要把这不能说的说出来,而且又不会失去庐山真面目,这才是大艺术家的本领。吉卜生就是个具有这样的天才的人。

吉卜生这部新诗集还是保存着他一向的作风。严肃同怜悯是这部诗集主要的音调。他这部集子里有四句诗很可以表示出他对于人生的那种惋惜凄然的态度:

All ecstasies,

of love and anger, joys and agonies,

And all the passions that plague man from birth,

Are lapped at last in unimpassioned earth.

《斯宾罗沙的往来书札》

(吴鲁夫译注)

近代的思想常常在古人的遗书陈言里听到了同情的声音,有些人就赶紧将那旧书由书架上取下,拂去了多年的灰尘送到印刷局去,刊行种廉价的版本,十七世纪的斯宾罗沙就是近代人这样子重新发现的一个哲学家,去年美国“近代丛书”新出了一本《斯宾罗沙哲学文选》,现在吴鲁夫先生又打算译他的全集,预备在他三百周年纪念(一九三二)时候译完。斯宾罗沙反对宇宙为人而设的学说,主张上帝是照着自然律管理一切,这种科学客观的精神是近代思想的神髓。他又说:“人的快乐是在于能够在世界上站得住,继续他的生活——快乐是人到更完全境界的路,悲哀是人到下等境界的路。”他由灰暗的命定论里爆发出这么一朵快乐的花,同近代人想由科学器械观里寻出一条到意志自由的路,是具有同样认清事实勇往直前的精神。这也是我们现在这么爱念斯宾罗沙的缘故。可是他当时受尽人们的攻击,教会用了上帝的名字拚命地诅他,他自己磨着镜来维持生活,寂寞地活到四十四岁就死了。二百多年后亚诺德Matthew Arnold谈到他的生涯时候,还替他有些心酸。所以我们对这位哲学家的身世知道得非常少。好了,现在吴鲁夫翻出他的书函,我们读起来,他那种卓然独立不怕一切的精神活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对他哲学的赞美外,还加上对他人格的钦崇。他的人格又可以帮助我们去了解他的哲学。而且这书里还有许多他和英国皇家学院第一任秘书欧罗登堡oldenburg的通信,英国皇家学院是近代科学的摇篮,我们借这本书可以知道近代科学呱呱堕地时候的情形。

《东方诗选》

(提真斯编)

欧美人总爱谈东方的事情,尤其是东方的艺术,东方的哲学和文学等等。可是他们对于东方的了解常有欠缺透彻的地方;或者因为他们不能够十分明白我们这古色斑斓的东方,所以在他们心眼中,东方始终是神秘的结晶,好似星光朦胧底下的一所茅屋,刚好做这班住在大城里的疲劳心灵的安息地。世界上有哪件事看穿了,还觉得有趣味呢?所以他们对于东方文学的见解我们看起来也觉得非常有趣。他们的见解有和我们相同的地方我们觉得很愉快,即使他们的认识有出我们意外的地方我们也可以拿来作一种参考。倘若大家全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么话也不用说了,书也不用写了,这些书评更是用不着了。假使他们是完全不了解的话,我们这里也用不着多说。我是一个玩赏这种一知半解,无关紧要的误解的人,所以我才这么高兴谈这部芝加哥女诗人所编的东方诗选。

有人说诗人总是主观性很浓厚的,所以他们不能够做个客观批评家,自然也不会编出好诗选来,他们太着重于自己的口味,选的东西恐怕不容易博得大众的同情。又有人说非有这种主观的态度不能得到生气,如此他们的选集才可以很显明地表现出他们的性格,仿佛变做一首申诉自己情绪的诗歌,我们却应当尽我们力量和它去表同情。孰是孰非,我们这部诗选或者会给我们一个证明。

提真斯在序言里声明集内不选宗教诗,所以希伯来,古代的埃及,同许多绝妙的印度诗人都没有包含以内。通常一提到东方的诗歌,欧美人便会想到希伯来的长老,恒河河畔修行的老僧,以及埃及宗教的习俗。现在她却偏重于世俗的诗歌,这倒是新鲜的办法,因为可以改正这个误解。

全书分五部:阿剌伯,波斯,日本,中国,印度。每部前面都有一篇概括的序论,跟着就是那一国英译的代表作品。提真斯定下一个标准:凡是译成英文后仍然是一首好诗才算有录入这部选集的资格;若使找不到还带有诗的情调的英译,那么不管原诗多么有名也就不选进去。这倒是个好办法。提真斯在各篇序言里面讨论各国诗的特色,她说阿剌伯的诗歌是自由的诗歌,淋漓痛快是他们的特色,波斯却和他们正相反,诗的形式技能非常讲究,作者是取一种超然的态度,同英诗的情调有点相似,日本的诗是短小精悍,(真是跟他们的身体一样,罗马人说得不错,有健全的身体然后有健全的精神!)他们的诗最讲究的是炼句,将许多的意思用一两句轻松的话半隐半露地说出,那些不尽的余音让读者自己去体贴理会,这是俳句的妙处;印度的诗歌却是主观的诗歌,是冥想的结晶,句句全含有超乎物外的色彩,他们是不怎么感觉现实的民族,他们的诗里也没有现实的影子。提真斯所写的序言都很短,全书十分之九是名家英译的东方诗,的确是一部包罗很丰富的东方诗选。

末了要谈到她对于中国诗的见解了。她说中国诗的最大特征是“成熟”这个性质the quality of being adult,欧洲的诗总带有稚气。中国诗是非常客观的,不像印度那样充满了“灵”的情感。中国的诗歌同中国人的人生观同样地受孔子思想的支配。中国诗歌里几乎找不出男子对于女子的恋歌,而女子思慕男子的情歌却是很多。中国人一般是非常敬重文学的,这一点提真斯是由她在中国时所用的无锡仆人敬惜字纸的习惯上推论出来的。中国念诗的调子和爱尔兰古诗人有些相像。她在说到宋元明清四朝的诗时候,只提起袁枚一人的名字。这是这位美洲女诗人对于中国诗的意见。我想没有一个中国人看到这些话,不会莞尔,然而我们很感谢她的盛情同热心。不知我们的邻居们:拜火不怕烧着衣服的波斯,骑着骆驼流荡,衣服老穿不整齐的阿剌伯,脸色青白的日本,和红头阿三的同乡对于提真斯的批评有什么感想。人类的互相不能了解常使我们怅惘,可是虽然不能够抓着真相,她始终是极力地想来了解;所以我们也愿意忽略她多半不妥当的地方,只去看她的高谊隆意;这样我们便觉得非常感谢她。

当人类的互相了解性还是这么柔弱时候,我以为这部《东方诗选》是本很难得的好选集。

《人生艺术(蔼力斯作品的精华)》

(赫伯特夫人编)

前几年当代散文家Logan Pearsall Smith曾把美国哲学大家George Santayana的著作里最精粹的部分集做一本书(Little Essays of George Santayana, Santayana)的著作卷帙浩繁,奥妙精深,念他书的人本来不多,经这么裁剪拣选之后,人们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看到这位给希腊精神所渗透的老头子全部思想,而且所读的都是他那绝好的珠圆玉润,气魄回转的文章,因此Santayana的精神能够普及于一般素人(Layman), Smith先生真是做了无量功德。

现在赫伯特夫人对于蔼力斯的作品也施以同样的工作。蔼力斯真可说是一个“看遍人生的全圆”的人,他看清爱情,艺术,道德,宗教,哲学都是人生的必需品,想培养人生艺术的人们对于这几方面都该有同情的了解和灵敏的同情。他又认明这各门里面有许多的冲突,他以为最良好的办法是保持一种平衡,让我们各种天性都得到自然的发展,而且没有互相摧残。比如谈到性的问题,他说:“我们若使想得到适当的节制,我们一定要有适当的放纵才成。”他又说:“若使你要做个‘圣’Saint,你起先应该是个非‘圣’的人物才行。”他对于我们的行为,也主张一面要照着知识,一面要顾到本能。他这种兼含并包的精神的确是可佩服,也只有蔼力斯学识那么渊博,才能够保持这样的态度,他在《断言》Affirmation里说:“生活始终是种艺术,是种每个人都要学的,而谁也不能教的艺术。”然而蔼力斯还是谆谆不倦地告诉我们应当要怎样地讲究生活艺术。这个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最大的平衡。在当代作家里只有高尔斯华绥Galsworthy的心境是这样地看透人生一切的纷纭错杂,而下个分量适中的判断。

有些思想家的文笔一清如水,他的意思是狂涛也似地一直涌下来,罗素就是个好例子,这类的文章不宜于选出一段段来集在一起,反把思想的来龙去脉同气魄弄丢了。但是像蔼力斯这样子思想沉重,又常常有意味无穷的警句,那是最宜于这种采取精华的办法。我们可以静躺在床上,读一小段,细味半天,这真不下于靠着椰子树旁,懒洋洋地看恒河的缓流,随着流水而冥想的快乐。

这本书惟一的毛病是所表现蔼力斯思想的方面太少了。全书分五章:爱情,艺术,道德,宗教,哲学。每章中间编者总是只着意于一两个论点,关于这些论点的选得特别多,其余大概忽略过去。蔼力斯的意见非常多,对于每一件事情,总是从各面着想,没有疏漏的地方。可是这本书所给我们的印象却好似蔼力斯的主张只有几个,同我们读完他的杰作《人生的跳舞》后的印象绝对不同。不过这或者因为篇幅所限的缘故,赫伯特夫人这副普及“一个最开通的英国人的思想”的苦心是要感谢的。

《变态心理学大纲》

(伽尼墨费编)

“现代丛书”社从前出版过一本《心理分析大纲》An Outline of Psychoanalysis,凡是喜欢研究弗洛德Freud学说的人们差不多都念过那本书,念后也都很满意,因为内容简洁明了,的确是个很好的入门读物。现在他们又出版一部《变态心理学大纲》,我觉得这部书比前一部在出版界的地位是更重要些,因为关于性的分析还有许多别的通俗书籍,变态心理学的内容比心理分析复杂得多,而且和生理学关系太密切了,免不了许多专门名词,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找不出一本很概括简单和便于初学的变态心理学。这本大纲就是应这个需要而产生的。

全书中共分五章:一,白痴和低能;二,疯狂;三,各种精神病和轻微变态心理;四,变态心理的起源同儿童心理;五,变态心理与社会。每章都是七八位名家的论文凑成的,每篇论文都有几个实在的例子,然后再来细加讨论。我以为第三章是特别有趣,因为里面所说的是普通常态人的一些变态心理,同怎样子由轻微的病态一步一步陷到疯狂的地狱里。第四章是谈到变态的种子多半是小孩时候种下的,所以我们若使要防备变态心理的发生,应当釜底抽薪,着力于儿童时期良好环境的做成。变态心理学虽然成立没有多久,但是已经有很大的影响,最显明的就是对于犯罪学的影响。我们念过变态心理之后,知道许多罪人的犯罪是给病态心理所驱使的,他们自己完全是个病态心理的奴才,他们是值得我们的矜怜的,实是不该“法无可贷”地严办。我们还知道监狱是养成变态心理最好的所在,好些人们偶然不谨慎,坐了几年的牢,在那凄惨苦闷的境况内,神经变成病态,因此种下后来屡次犯罪的根源,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这些都是迫切的社会问题,也可说是变态心理学对于人道的一个大贡献。

变态心理一向是文学家的好题材,有人甚至说天才是疯人。世上第一本详详细细讨论变态心理著名是柏吞的“忧郁的分析”Burton's Anatomy of Melancholy。可是柏吞同时是十七世纪的散文大家。他那典丽灵巧,妙语惊人的文体是我所百读不厌的。此外安特烈夫Andreyev,陀思妥以夫斯基Dostoievsky,爱伦·坡E.A. Poe,霍桑Hawthorne笔下都跳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态心理人物。我想这本书里的无数实例全可做小说的绝好题材。文学并不一定要立基在科学上面,但是科学有时会激动我们的想象,使我们更深一层地观察人生,那么我们何妨借光一下呢?许多伟大的文学家如哥德Goethe,高尔士密斯Goldsmith,济慈Keats,契可夫Chekov等等都曾和医学结些因缘,这或者不单是由于天才的趣味宽广,里面或许有更深的理由。

中国的社会的确是变态心理的,这部书可说是一面极好的照妖镜,希望有人肯把它翻成中文,散一散我们四围的乌烟瘴气。

新传记文学谈

(德国之卢德伟格、法国之莫尔亚、英国之施特拉齐)

英国十八世纪有一位文学家——大概是Fielding吧——曾经刻毒地调侃当时的传记文学。他说在许多传记里只有地名,人名,年月日是真的,里面所描写的人物都是奄奄一息,不像人的样子;小说传奇却刚刚相反,地名,人名,年月日全是胡诌的,可是每个人物都具有显明的个性,念起来你能够深切地了解他们的性格,好像他们就是你的密交腻友。小说的确是比传记好写得多,因为小说的人物是从作者脑子里跳出来的,他们心灵的构造,作者是雪亮的,所以能够操纵自如,写得生龙活虎,传记里面的人物却是上帝做好的,作者只好运用他的聪明,从一些零碎的记录同他们的信札里画出一位大军阀或者大政客的影子,自然很不容易画得栩栩如生。我想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写出完善无疵的传记,那是上帝,不过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没有这种闲情逸兴,所以我们微弱的人类只得自己来努力创作。

可是在近十年里西方的传记文学的确可以说开了一个新纪元。这段功勋是英法德三国平分(中国当然是没有份儿的)。德国有卢德伟格Emil Ludwig,法国有莫尔亚André Maurois,英国有我们现在正要谈的施特拉齐Lytton Strachey。说起来也奇怪,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在最近几年里努力创造了一种新传记文学,他们的作品自然带有个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样的。他们三位都是用写小说的笔法来做传记,先把关于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实放在作者脑里熔化一番,然后用小说家的态度将这个人物渲染得同小说里的英雄一样,复活在读者的面前,但是他们并没有扯过一个谎,说过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他们又利用戏剧的艺术,将主人翁一生的事实编成像一本戏,悲欢离合,波起浪涌,写得可歌可泣,全脱了从前起居注式传记的干燥同无聊。但是他们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专以毁谤伟人的人格为乐的人们,他们始终持一种客观态度,想从一个人的日常细节里看出那个人的真人格,然后用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象的能力,就成功了这种兼有小说同戏剧的长处的传记。胆大心细四字可做他们最恰当的批评。

新传记文学还有两点很能够博得我们的同情。他们注意伟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们觉得人性是神圣的,神性还没有人性那么可爱,所以他们处处注重伟人的不伟地方。卢德伟格的杰作哥德传Goethe又叫做《一个人的故事》(The Story of a Man),把一位气吞一世的绝代文豪只当作一个普通人看,也可以见他们是多么着力于共同的人性。这么一来,任何伟大的人在我们眼中也就变做和蔼可亲的朋友了,不像一般传记里所写的那样别有他们的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相信命运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没有法子预计的,只有在事后机会看出造化播弄我们的痕迹,所以他们的作品带有愁闷的调子,但是我们念他们作品时候,一看到命运的神秘,更觉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风怒涛里一只小舟中的旅伴,彼此凭添了无限的同情,这也可以说是这三位新传记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齐在这三位中间可说是老前辈。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Eminent 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杰作《维多利亚皇后》Queen Victori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写是偏重于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几个大人物气质的冲突和互相影响。现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笔来刻画伊利沙伯皇后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的关系。伊利沙伯因为国内新旧教的纷争同许多旁的缘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个搔首弄姿,顾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宫廷里有了许多年轻英武的宠臣,有名的Sir Walter 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却是她晚年时候的得意人。可惜他们年纪相差四十余岁,厄色克斯充满了青春的热血,想漫游异国,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却要他滞在宫里作伴,不许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种种的冲突,最后厄色克斯想借民众力量来恢复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伯震怒之下,将他判决死刑,刽子手利斧一挥,抓着头发,把首级高举起来,喊道:“上帝保佑我们的皇后!”这是炙手可热的权臣的末途。我们知道伊利沙伯可说是英国最能干的君王(现在皇帝当然是除外),施特拉齐在这本传里说:“她是个凶猛的老母鸡静静地坐着孵出英国,英国的生气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达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树临风的丰采,自己写过绮丽的诗词,许多当时文人——《仙后》的作者Spenser同莎翁的前辈Ben Jonson——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外还有一位老奸巨滑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几篇精练深思,包含无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顾问。把性质这样不同的两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平安日子过的,但是因此两人的性格也更见显明,施特拉齐写时也更觉得意味无穷,我们念时自然也免不了神往于三百年前这段公案。

中国近来也很盛行用小说笔法来写历史。那一班《吴佩孚演义》等等当然可以不必论,就是所谓哄动一时的佳作。像杨尘因的《新华春梦记》,天笑的《留芳记》,也无非是摭拾许多轶事话柄,作者对于所描写的人物总没有作什么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后我们不能够有个明了的概念,这些书也只是哄动一时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较好一点记载像《清宫二年记》,《乾隆英使觐见记》、《慈禧写照记》、《李鸿章游俄日记》等等都是外国人写的,实在有些惭愧,希望国人丢开笔记式的记载,多读些当代的传记,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

新发现的拿破仑的小说

在法国文坛上居于权威者地位的文艺杂志La Revue des Deux Mondes最近披露发现有一部拿破仑著的小说,书名是《克利逊同厄热尼》(“Clisson et Fvgenie”),原稿从拿翁在一八二二年驾崩于圣赫勒拿岛后,一向存在波兰贵族Dzialynski伯爵的书库里,现在由Simon Askenazy先生出版,还附有在Kornik所发现的其他拿翁的文稿,一共三十四页,封面镌有拿破仑皇帝的徽章。

这部小说含有自传的色彩。克利逊当稚年时候就喜欢军事,后来从军是无往而不胜利的,天赐的机会同他自己的才力使他成为一代名将,全国人民全看他是他们的保护人。可是他并不觉快乐,因为妒忌同毁谤总是缠着他的身旁,他能够在千刀万马中无畏地冲锋陷阵,却不能见谅于小人,也无法止住他们恶毒的口舌。他戎马半生,到处都是敌人,却没有得到半个朋友,因此感着世界的荒凉,觉得名誉不能给人以真正的快乐,他所求的却是心灵的安慰。他怀着这种憧憬的心境,往乡下去幽居些时,朝暾同黄昏都引起他的愁绪,忧郁占据了他的全心,他在这时候遇到厄热尼。克利逊素来是勇往直前,无往不克的,在爱情上他也是一样地成功。他们结婚了,蜜月的生活也是满布了欣欢的空气,可是良会不长,克利逊接到前方命令,他们只得生生拆散。他虽然远征,心里却惦着万里外的新夫人。他后来身受重伤,叫部下一个军官Bewille去安慰厄热尼,这位军官也是英姿潇洒的青年,同厄热尼渐渐生了爱情,她给他的信也一天一天稀少了,最后完全忘记了从前影里的情郎。他决定结果他自己的性命,让他俩过快乐的日子,写一封绝命书给他的妻子,希望他的儿子将来长大不像他那样性情热烈,因此在人生路上处处遇到荆棘。角声一动,他带伤冲到敌军队里,死在如雨的枪弹之下,这段悲哀的传奇也就结束了。

这段事实不过是浪漫小说很平常的布局,同King Arthur里Laucelot和Queeu Guinevere的一段情史有些相像,可是很能表现出拿翁叱咤风云的神态,暗暗地又述出他自己同Josephine的因缘。所以可说是研究拿坡仑的人们必读的书,至于专攻法国小说的学者就没有读过这书,似乎也是无妨的。拿坡仑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爱读者,他死时衣袋中还放有一本。他的小说或者受了点这本杰作的影响。

著过《法国革命史》的英国散文家Hillaire Belloc曾经写有一篇小品:《最后的一点钟》(Novissima Hora),描写拿坡仑弥留时的心境。Belloc说拿翁的一生处处是矛盾,他在战场上马到功成,可是结局是一败涂地;他英气勃勃,好像始终没有脱开青年时期,可是老迈的影子总横在他的当前,现在,他这部小说里的英雄一生也无时不是矛盾的。当他声誉极隆时节,人们的毁骂跟着他走,当他绮梦方浓时候,他亲信的人却夺去他的爱人;拿翁写小说时既然带有自传色彩;所写的英雄的遭遇又是这样幸运同不幸并行,可见不只二百年后的胖文人Belloc看透这点,目光如炬的一世之雄早已有了自知之明。希腊神庙刻有“Know Thyself”(自知)二字,他们以为自知是最难的事,拿坡仑纷扰一生,居然能够这样深刻地了解自己,这是拿坡仑所以不朽的地方。

《亚俪司·美纳尔传》

(外奥拉·美纳尔著)

在英国近代的女诗人里,亚俪司·美纳尔总可算是老前辈了,虽然她的辞世日期是还后于Laurence Hope同Michael Field,这自然是因为她的处女作发表得很早,那时Ruskin还活在人间,赶得上说几句真挚的颂辞,来加增这位年轻女诗人的勇气。可是我们对于她的生平,始终没有一本详细的记述。她的诗,尤其她的小品文,是以个人风韵的美妙(a charm of personal manner)见长的,所以我们更想知道她的言行举止,来做鉴赏她作品时候的参照。现在她自己的女儿外奥拉来替她作传,外奥拉自己又是个稍有声名的女诗人,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亚俪司·美纳尔短诗的好处是简易同恳挚,此外微带些含有诗情的愁绪。这几乎是许多女诗人的共有色彩,Mrs. Browning同Christena Rossetti以及Sara Teasdale等都是如此。她的小品文的特点,也是明晰同真诚。这几种特色实在都是根源于她感觉的锐敏,在这本传里,有许多地方都可见出她的心灵是易感过人的,她年轻时候在日记里记下有两句动情的话:“If I look inward, I find tears; if outward, rain.”这真可译做“心中泪共阶前雨”了;这本传记还告诉我们她所以皈依天主教是由于她感到天主教仪式的壮美,并不是出于干燥的教义的辩证,所以她入教后,没有去一心修道,却仍然过她那诗人的生涯。她一生里对于朋友的情是非常认真的,她和Patmore, Meredith都缔有极纯洁,极透彻的交情,patmore死了,她自闭在暗室里哭了整天。她这易感的心灵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出于她父母的培养。她在稚年时候,他们就带她到意大利去,教她以意文同南欧山水的色调,这次旅行对于她的作品有很大的影响,她在小品文里对于色调有浓厚的趣味,也因为南国的明媚风光深刻在幼嫩的心中吧。

她是个幸运的女人。生长在融融泄泄的家庭里,她的丈夫Wilfrid Meynell又是当时知名的文艺批评家。神秘诗人Francis Thompson可说是他发现的,他办有一种杂志Merry England,近代小品文大家Hudson Belloc等初期作品多在这里发表。她和当代的文人像Aubrey de Vere,Tennyson等都很常来往,到她的儿女成人时候,他们也都有些文学的天才,特别是她的一个男孩,他常对她说:他们要你的稿子,所以一味捧你,你别去迷信他们的话吧。不幸得很,他夭折了,否则或者同他的姊姊外奥拉同驰骋在当今英国文坛上。他们真堪称做一门风雅,同我们几千年前的谢家实在可以比美。

外奥拉这本传记的好处是没有什么逾量的颂辞,只是将她母亲一生的经历连同家庭的琐事一一老实地说出,此外再尽量地插入她母亲的日记同书信,用她母亲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事情。她不去直接描状她母亲的性格,只让许多事实同文件烘云托月地将这蔼然可亲的女诗人生动地现在读者的眼前。这种客观的写法既忠实,又有力,实在是传记文学的一条正路。

《蒙旦的旅行日记》

(特勒舒门译)

蒙旦是近代小品文的鼻祖,同时他又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小品文家。他除开几十篇长长短短绝妙的小品文外,没有别的文学作品,但是这一千多页的无所不谈的絮语已够固定他在文学史里的地位,使他不愧为第一流的大作家。他和我们隔得太远了,我们不大晓得他的生平,这部在十八世纪才发现的旅行日记可说是研究蒙旦的学者必读的书。这本日记,不像Pepys的日记那么可喜,不能算是一本文学的作品,因为这日记大半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蒙旦的意文程度虽然很高明,总不能像法文那样任用如意,能够把深刻的意思用平易的辞句来表现出来;并且蒙旦这本日记是口授给他书记写的,这位书记先生却最爱画蛇添足,加上许多自己的意思。这部日记有一部分是法文写的,并且因为书记先生告辞了,是他亲笔写的,但是还不能如他的小品文那么有趣,这却因为他写这旅行日记时,缺少了他创造文学作品时所不可少的要素——闲暇的环境同余裕的心情。他的小品文是在古堡圆塔中解闷时写的,所以有了那迷人的悠然情调同对于人间世一切物事的冷静深刻的批评,他的作品非是在这种土壤上是不生长的,马蹄轮铁,舟车劳顿之后,他只能不加一辞地将天天所经历的记下,这是他这本日记的缺点。但是它能够使我们看到蒙旦的日常行动举止和他的种种习惯。蒙旦是个不厌琐碎的人,他对于人生里一切的事情都有不会疲劳的浓厚兴趣,所以这本日记是当时社会的极好写真,中间对于十六世纪德国的宗教改革情形讲得特别详细,研究这时期历史的人们很可以拿它来做参考。蒙旦的小品文集第一版是在一五八○年,第二版是在一五八二年,这旅行时期刚好夹在中间。日记中有许多地方谈到他自己的小品文,而他第二版时所加进去的小品文有些材料是他旅行时得到的,所以这本日记可说是那些小品文的雏形,好似Stevenson的好多文章都是脱胎于他的书信的。近来国人很喜欢小品文学,那么蒙旦自然是个值得细读的作家,所以这日记是值得介绍的。

蒙旦日记的英译本,从前有W.C. Hazlitt同W.G. Waters两家,据说Hazlitt失之太板,Waters失之不信,都不是良好的翻译,特勒舒门先生是牛津大学近来出版的蒙旦小品文全集的翻译者,他那译本在达雅两方面,可说是无疵,现在所译的日记确也不下于前二年的工作。我们没有读十六世纪时法国人所写的意大利文的能力,对于这种的翻译努力实在觉得很感谢的。

《雪莱、威志威士及其他》

(蔡普门著)

蔡普门是一位值得我们尊敬的批评家,他同Augustine Bfrrell, John Middleton Murry一样,随便说一句话,都含有无限的深意,都是读破万卷后所得的综合。他们谈着文学时,总是那么左右逢源,舒转自如的,他们不囿于传统,也不去故意反抗传统,他们只是靠着他们数十年孜孜不倦的积学来做他们的南针,他们没有死板板地弄出一套系统,可是他们的思想总是那么有条不紊,他们未曾明白地说出他们的主义,然而我们读了他们批评的文字以后,会顿然觉悟到什么是绝妙的文学批评同文学批评怎么会成为一门文学。他们总是真正的学者,绝不是那班做“文学概论”,“诗学入门”的做书匠所能比得上的。

蔡普门这部批评文集,包含有十一篇文字,除开一篇谈Walt Whitman外,全是批评英国的诗歌的。在第一篇《诗同经验》里,他很严格地把真诗和辞藻(rhetoric)分开,他大胆地说拜仑,丁尼逊,雪莱,威志威士都是辞藻家rhetoricians,不是真正的诗人,因为他们的多半作品若使用散文来写,也不会失丢了什么妙处,而真正的诗是绝对不能用散文来代的。这些话对于盲目地崇拜拜仑、雪莱的人们,的确是一服清凉散。拜仑、雪莱是否诗人,我们暂且不论,他这个诗和辞藻之分实在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中国现在的诗坛。美国批评家Wolfe说过,近代的诗患了形容词太多的毛病,也就是蔡普门这个意思。

此外还有一章讨论英诗的将来,一章谈到什么是最伟大的诗歌。他说:“The greatest poetry must be written by an awed man, by one with the sense of being dedicated and he must not deceive himself, Moreover, it must reveal the secret of deep, perennial things and the secrets of words too.”有人或者会觉得这样句子有掉书袋的毛病,但是牛津大学出版的书总是这个派头,一个人老住在那样古色斑斓的环境里,难怪他会写出这么典丽丰满的文字。可是我总以为这种的文字比美国的乱跳乱叫的批评家文字要高明得多,因为他们说的话常常能有回甘的妙处,值得我们的低徊吟味,这绝非只求炫目的福特先生的同乡们所办得到的了。

《从孔子到门肯》

(普力查编)

最近一两年来,美国出版了许多大部的总集,每本都有一千多页,选了许多作者的代表作品,使读者对于那一门的文学,能够得到一个具体的概念。《从孔子到门肯》就是新出的一部小品文总集。里里包含有希腊、罗马、希伯来、印度、波斯、亚拉伯、中国、日本、英、法、比、意、德、荷、西班牙、荷兰、丹麦、瑞典、挪威、芬兰、俄、波斯、美以及几个新兴小国的小品文(自然全翻为英文了),一共有二百多位的作家。小品文的妙处神出鬼没,全靠着风格同情调,是最难于迻译的,所以我们在英国小品文之外,很不容易读到别国的小品文。这部集子很能够补我们这个缺陷。并且在每国的小品文前面,都有一篇引论,那又是请专家写的,更能够帮助我们去了解那国的小品文学。既是经过一度的翻译,当然失丢了不少本来的神韵,但是我们没有懂十几国文字的机会同能力,也只好靠着它来略窥一下各国小品文学的趋向了。

小品文是最能表现出作者的性格的,所以它也能充分露出各国的国民性。我们很可以用这本书来观察他们的性情同气质。我想静静地把它细读一遍或者比走马看花的出洋考察还会有益些,而且还可以免却仆仆路途的辛苦。

编者普力查先生F.H. Pritchard是英国当代的马二先生。他编有不少的书,他是Essays of Today, Short Stories of Today and Yesterday, Essays of Today and Yesterday这几种有名丛书的编者。他拣选作品时,真正具有只眼,他可说是一个不写文章的批评家。他著有一部《Training in Literary Appreciation》,很多学校采用它来做文学批评的教本,但是我以为他写的能力赶不到他编的能力。他对于Essay,特别有研究,所以这本选集很有变成为Classic的可能。

《奥布伦摩夫》

(根察洛夫著,达丁顿译)

这不是一本新书,七十年前这书曾引起俄国出版界极大的注意,当时读者对于这本书的热烈欢迎是屠格涅夫任何一本小说都没有受过的,然而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多而夫斯基的读者一天一天多起来,根察洛夫却只挣得文学史上几句照例的恭维,他的杰作“奥布伦摩夫”没有什么人去极力颂扬了。

他在国外的荣誉也远不及他们。托尔斯泰有Aylmer Maude夫妇替他译全集和作传,陀思多而夫斯基同屠格涅夫有Constance Garnett替他们译全集,还有Middleton Murry, Joseph Conrad几位大作家捧场着,所以欧美的读者和他们是很熟识的。根察洛夫却几乎从没有人介绍过,他这本杰作从前也只有O.J.Hogarth的节译本,也是这个书店出版的,节译已经是不大妙了,再加上Hogarth生硬难读,又没有传出原文风韵的译笔,难怪得他同他的杰作在欧美都不大被人们知道。现在这个新的全译本子出来,好似是这书第一次和国外读者见面,所以我们也当作一部新书来谈谈。

克鲁泡特金说根察洛夫的《奥布伦摩夫》可以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复活》,屠格涅夫的《父与子》相比,Mirsky说这是一本天才的作品,一件完善无疵的艺术品,我们读过全书,就觉得这绝不是过誉。这本杰作的主人翁奥布伦摩夫是一个底下有五百农奴的地主,他少时受家庭的娇养,弄得变成意志薄弱的人,大学毕业后,做了一会儿官,觉得对付上司是很麻烦的事,就不干了,闲居在圣彼得堡的公寓里。他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干,老是穿着梳洗便衣,躺在沙发上面,抽着烟,随便想想,似水的流年就这样地消磨过去了。然而他并不是一个毫无思想的人,他却是个很聪明,感力很灵敏,对于艺术和文学都有相当兴趣的人,并且他的心地还带些儿童的天真,对于天下的罪恶和不平等都是很痛恨的,他还有许多增进农奴的福利的计划,可是他的惰性太大了,什么事情想一下就算了。他不止不愿意出行,连坐起来穿上拖鞋也是万分不高兴的,最少也得费一两点钟的犹豫。他公寓的主人要把屋子改建一下,催他搬家,这就使他为难极了,他简直看做是一件大灾难。他镇日滞在家里,有些朋友和他谈天,这些朋友多半是为吃他的中餐晚餐,抽他的雪茄而来的。作者把一个个的来客都描摹得活现在读者眼前,这是俄国小说家的拿手好戏,从Gogol一直到当代大作家差不多都具有这套本领。后来有一位年轻的姑娘看到这么聪明有为的一个壮年人这样子埋在一间小房子里,就想用爱情来鼓起他的力气,他们两个恋爱得一往情深。但是他一看到若使和她就免不了到家乡去料理一下事情,不能还是这样懒洋洋地,他想起这点,害怕极了,他们于是也分手了。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惰性是多么大,连热腾腾的爱情也不能迫得他多走一步路。这位一声不做,二目无光的懒惰汉后来娶了他的女房东,因为那是最方便的,最后是因为太没有运动,脑充血死了。根察洛夫用一种纯客观的态度,细细地来描写一个深深地染上了惰性的人的生活史,那一种阴森森的气象和奥布伦摩夫糊涂了事的生活使读者觉得不寒而栗,但是这又是人生的一方面的真实记录,我们读时总是感到这是现实的一方面,因此更见可怕。描写病态的人物是俄国写实派所最擅长的,陀思多而夫斯基的Brother Karamazov可说是病态心理的人物的大会串,任何种的变态性格都可以从那本书里找到一个知己,根察洛夫虽然没有像陀思多而夫斯基那样描写出成千成万不同的变态人物,可是论到深刻方面他实在是不下于这位《罪与罚》的作者,可惜的是他的名字被这位作者掩了。

奥布伦摩夫这种人物仿佛可以代表中国现在许多有志的青年。心里怀了很多的理想,天天想有所为,终于谈笑送年华,有钱的在家享无谓的福,无钱到外面胡里胡涂地混饭过日,得过且过,绝不会拿出什么魄力,然而他们也是聪明多才,心地善良的人,却终于草草一生,大概都是患了俄国人所谓“奥布伦摩夫病”吧!

《俄国短篇小说杰作集》

(史梯芬·格累安编)

在中国最容易得到的俄国短篇小说集是“近代丛书”里《俄国短篇小说集》和“世界名著”The world's Classics里的《俄国短篇小说选》。前一本所选的多半是篇幅极短的,大约每篇总不过二十面,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缺点,因为俄国短篇小说家不像爱伦·坡那样讲剪裁,那样注重于一篇短篇小说应该有怎样的结构,他们只是着眼在把人生用艺术反映出来,只求将心中要写的人物赤裸裸地放在读者面前,他们是不讲究篇幅的多少的。并且坐在煮茶的铜壶(Samovar)旁边,顺手捧起麦酒一杯一杯地干下去,双眸发光地滔滔不绝谈着的俄国作家一开口就是不能自已的,非把心中的意思痛快地说出不可,他们仿佛必定需要几十面才能写完一篇短篇小说。Dostoievsky, Turgeniev, Korolenko, Garshin, Chirikof, Corky都是很好的例子。他们的短篇杰作多半都是近于中篇小说(novelette)的,我们从他们较长的短篇小说里可以更分明地看出他们的作风。比如Garshin的Signal(十面)就不如他的The Red Flower(二十余面)那样能够使我们深切了解作者的心灵。“世界名著”里的选本在这方面就比这本强得多了,所选的常常一篇占有二十余面以至于五六十面,可惜所选的作家太少,像Korolenko同Sologub这么伟大的作家也在被摈之列,使读者总觉得怅然。

现在我们所要谈的这部最近出版的俄国短篇小说集就具了这两种好处。里面很少只占几面的短篇小说,所包括的作家有三十多位,从十八世纪起一直到苏俄革命后止,在当代的作家里选有栖身巴黎的Bunin和极左的同路人Romanof, Pilniak等等。并且书里选有几位普通读者不大知道,却又极值得注意的近代作家,像以心理描写著名,文笔清新可喜的Chirikof和Poroshevitch, Bruscf几位昔日的文坛健将。

这本书最足赞美的地方是好几篇有名的杰作,像Gogol的《外套》,Garshin的《红花》等等,都重新更忠实地译出。拿来和别的选本的旧译相比,的确更显明地保存有作者的风韵。不过有的地方比较生硬些,这是免不了的,天下哪里寻得到完全无缺的东西。

Vsvolod Mikhaylovich Garshin

(1855—1888)

他的著作完全是短篇小说,情绪紧张,使人们读起来会色变。至于能够真挚地描写出素朴的人生,这是他和俄国一切大文豪共有的本领。在俄土战争时候,他当一名志愿兵,他有好几篇小说都是叙述他在前线的经验。晚年他染上疯疾,这篇小说大概带了自传的色彩。

这篇小说里的疯子可说是一个舍身的理想主义者,为着拯救人类,自愿走上毁灭之途的人,也就是替人类背十字架的好汉。这种脚色本来被世上聪明的人们当做疯子看待,因为他的行为是那班专顾私人利害,自命清醒的人们所无法了解的。Garshin在这篇小说前面有“为纪念屠格涅夫而作”几个字,也许他觉得屠格涅夫也是这么一个疯子吧。他和许多俄国文学家一样自杀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什么战利品到坟墓里去!

John Galsworthy

(1867— )

高尔斯华绥是英国当代大小说家同戏剧家。他父亲是律师,他自己也是学法律出身的,壮年时候旅行各处,足迹几乎走遍世界。他所最痛恨的是英国习俗的意见和中等社会的传统思想。他用的武器是冷讽,轻盈的讥笑。比如在他的杰作《The Forsyte Saga》里他就入木三分地描状英国拥有资产的人们(The man of Property)的意识,他们把钱当做天下一切东西的准绳,能够卖得好价的艺术品就是好的。他们的立身处世完全被钱的观念所支配,除开占有冲动外,没有别的行为动机,他们生活没有个再高的标准,只好完全依靠各种传统的意见来做一切行动的南针。他们所以无条件地拥护传统,否则他们就手足无所措了。他们的生活也单调得可怜了。“怜悯”的确是高尔斯华绥的一个重要情调。他是怀个无限量的同情来刻画人世的愚蠢。他看出人世上最有价值的,最配得被人们追求的东西是审美的情绪。他们这班人都对于美毫无感觉。他觉得世上一切纷扰的来源是出于人们不懂怎样去欣赏自然和人世的美,把生命中心放在不值得注意的东西上面,因此一幕一幕的悲剧开展了。《远处的青山》是欧战后他发的感慨。“浪漫情调”和“幸福”是正面来描摹“美”。高尔斯华绥不单具有巧妙的冷讽同温和的同情,他还有一种恬静澈明,静观万物的心境,然后再用他那轻松灵活的文笔写出。《幽会》这篇可以代表他这方面。这四篇都是从他的散文集《The Inn of Tranquillity》里选出。他是法国人所最爱读的当代英国作家,这大概因为他布局的完整同他散文的秀逸。人们都说法国人是最善写散文的,因此也可以见他散文的价值了。

William Hale White

(1831—1913)

他的父亲是一家书铺的老板,一个有幽默趣味同卓然自立的性格的人,又是一个不服从英国国教的人。他的童年是在恬静的乡下里过去,后来到大学攻神学,因为他具有怀疑精神被开除了。此后的生涯就平淡地过去,在政府各机关里做事。他喜欢研究天文学,自己盖两个观象台,他觉得天文学是我们精确智识的象征,借此我们可以扩张我们的心境,对于人生得到一种合理的自信态度。这方面和那爱星空的歌德很有些相似。

他译了斯宾罗萨(Spinoza)的伦理学,著有几本长篇小说(都不是很长的):The Autobiography, The Deliverance; The Revolution in Tanner's Lane, Miiams' Schooling, Catharine Furze, Clara Hopgocd。第一本和第二本是带了自传性质,是极诚恳动人的自剖文字。此外还有几篇短篇小说和讨论宗教,文学,哲学种种问题的文章。

他的创造的主要情调是悲哀,一种默默的惆怅。他既不赞颂人生,也不咒诅人生,只是怀个凄然的心境来观察人生,描写人生。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本质是melancholy吧。他和其他具有哀怨情怀的作家一样,写出极恬静清晰的散文,是近代一位散文名家。

George Gissing

(1857—1903)

他的父亲是一个药剂师,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够拿希腊诗歌做消愁解闷的东西。十九岁时候,他被一个普通的女人迷了,把她娶来,还偷一位朋友的皮夹子给她,因此下狱。二十岁时候,流落到美国去,当照相师,装置煤气灯的人,报馆访员糊口。后来从德国回英国来,专靠写稿子谋生,但是常有得不到东西吃的时候,英国博物院的盥洗所是他惟一洗澡的地方。他的妻子变成醉鬼,后来甚至于随便当人姘头。她死了,他又不能忍受寂寞的独身生活,就向随便遇到的女人求婚,把她娶来。起先他的朋友再三劝阻他,但是他天真地答道,他们同样地可以叫他不吃通常的食物,因为过几年后他能够买到精美的食品;然而他每天不能不有些滋养料;现在他到了一个时期,当他非有一个妻子伴着就不能过日子。他还说:“天下只有可怜的女子才肯嫁给我这么一个可怜的男子。”他们婚后的生活是不幸极了,终于离散。晚年他娶一个法国女人,他小说的销路也渐渐好起来了,生活也比较舒适些,然而夕阳无限好,不久就死了。

他写有许多长篇小说The Unclassed(1884)Demos(1886)Thyrza(1887)The Nether World(1889)New Grab Street(1891)Denzil Quarrier(1892)Born in Exile(1892)Odd Women(1893)多半是描状伦敦贫民窟同工厂的灰色生活。他终身住在伦敦小屋的顶楼上,和下流的人们一起过活,深尝过贫穷的苦痛,所以对于下等社会特别有同情。他又是个悲观主义者,觉得世上无处不是凄凉的境地,太阳光总不会射到屋里。他极能道出失败人的心理,并且他的失望始终含有惆怅的诗意,所以他的书对于沦落的人们有极大的魔力。他晚年写有一本散文,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充满了恬静幽怨的情调,是散文里一部杰作。他还有几本短篇小说集,(Human Odds and Ends, A Victim of Circum stances, The House of Cobwebs)上面这篇,《诗人的手提包》就是收在《人生的零碎》(Human Odds and Ends)里面。

他说:“当今的艺术应当传达出‘困苦’的意义,因为困苦是近代生活的基本音调(Keynote)。”这句话可说是他的艺术论。

Mrs. Gaskell (Elizabth Stevenson)

(1810—1865)

这位女作家是英国小说家里第一个把穷人们的生活老老实实地描写出来。迭更司写下流社会时总是画出一幅闹哄哄的,怪有意思的图画,虽然有时也说得叫人辛酸流泪,但是他的滑稽口吻把穷神的单调的,死板板的,毫不容情的丑面目遮住了。这位女作家却敢大胆地将英国工业区里工人穷苦不堪的状况素朴地写出,而成为很妙的小说,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猜出她的艺术手腕是多么高明,她的处女作Mary Barton和North and South,是属于这类的长篇小说。

但是她又具有细腻的诙谐情调。曾经用极恬美的笔描状一个全是女人住着的僻乡里的生活。这本中篇小说Cranford可算做她的杰作。

她对于低微朴素的生活深有同情,能看出内中的种种意义。所以有人说她是英国第一个善说出保姆,管家婆,女仆的心情的人。这篇《老保姆的故事》是她在这方面最大的成功。

她不单会体贴平凡人们的心境,而且能看透许多人的动机。她的长篇小说Ruth就是分析一个女子的动机的作品,可说后来心理小说派的前身。

总之,她知道怎样用女性特有的锐敏观察力和体贴能力,做平凡人和穷苦人的生活的舌人。这个功绩是值得钦仰的。

Mary Russell Mitford

(1786—1855)

这位女作家一生里最大的不幸是十岁时候她父亲买送给她的一张彩票中了头彩二万镑。他父亲因此学会了挥霍的本领,不单把这笔天外飞来的钱用光,而且家里本有的财产也荡然一空。后来他的女孩还得辛辛苦苦地靠着文字弄些钱来养活她这个“可怕的父亲”。但是她对于父亲始终是忠实真挚的,她这种浑厚的性情可以从她的作品里看出。

她曾经想当英国最大女诗人,写了许多诗,又因为谋生起见,编了好几本悲剧,这两方面都很得当时批评家的赞美,但是她的不朽却建设在她的描写乡村风景同生活的文字。描写风景本来不是容易的事,英国文学里善道出野外风光的作家不过Cobbett, Jefferies, Hudson, Galsworthy, Belloc等几人而已。他们有的用白描的方法,有的把自己溶在自然里面,有的用轻松的文笔刻画着,有的拿精细的眼光去体会。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位女作家是用极生动的笔调来说出最恬静的景致,我们读时候好像有一位感觉锐敏的人带我们到温和柔美的乡间,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说出她的欣赏所在。她不单深切地了解自然,对于自然怀里的村夫农妇游民牧羊人都蕴有热烈的同情,同时拿自然来渲染奇妙可爱的人物,又拿奇妙可爱的人物来渲染自然,结果是活泼泼的诗的散文。

以上三篇都是从她的杰作《我们的乡村》Our Village里选出,据说这种人间天国在英国也已是过去的事情,不可复得了。她这些文字是在她环境最坏时候写的。当四围都有可怕阴影伏着时候,居然能写出如是冰雪聪明的东西,这仿佛Charlotte Brontё在她妹妹死去不久时候写出最含有诙谐情调的小说Villette,她们都是值得尊敬的女性。

W·N·P·Barbellion

(1889—1919)

W.N.P. Barbellion是个笔名。作者的真名字是Bruce Frederick Cummings。他天生一副极锐敏的心灵,再加上小孩时候犯过肺病,所以一生都沉浸在苦痛之中,可是从这血肉模糊的病榻上却开出一朵鲜艳的花,那是他的日记。他从十一二岁起对于自然界就感到强烈的兴趣,儿时的光阴多半用于在大自然怀中采集标本,二十二岁考入“南肯辛顿博物院”(The Natural History Museum at South Kensington)当研究员,一直到一九一七年才因病辞职。他在十三岁时开始写日记,起先只将他对自然界的观察记下,后来渐渐注重于记下自己的心境和情调。因为他是个科学家,所以他对自己能取一种客观的态度,拿自己当做研究的对象。而他的性格又是极可爱的。他几乎无日不在病中,可是他的意志力非常强,有一次写信给他兄弟,他引法国文学家Balzac的话:“假使你受苦,最少你可以因此知道你是活着”,他真同Stevenson, Henley, Nietzsche一样,在病魔鞭打之下挣扎着,努力干他所想做的事。他虽然心中含有无限悲痛,对人却和蔼可亲,嘻嘻哈哈谈了一大堆。一个素来是瘦骨不盈一把的长汉子按下呻吟,天天兴致勃勃地研究生物,对于人生具种积极的态度,想法叫自己的生活充实,然后再冷静地把这个辛酸的生活记下,成为一本心史,这是多么有趣而值得佩服的事情。他从自十三岁起十五年中所写的二十厚册日记里选编一本,叫做The Journel of a Disappointed Man(一个失望人的日记),他死后人们把他最后两年的日记印出,叫做“最后的一本日记”,这本书的出版也是出自他生前的意思,他而且吩咐人家在他这部日记后面写上“The rest is silence”(其余是静寂了)这句话。我们这一本就是他一九一八年的日记。

他患的是一种奇病,专家叫做disseminated sclerosis,是脊椎上的毛病,医生诊断在几年之内这个病会把他身体内的器官逐一损坏,慢慢地把他杀死。他的家人不肯把这话告诉他,骗他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复原。他的爱人是知道了这种情形,却毅然嫁他,情愿同他一起受苦,甘心度孀妇的生涯。这真是挚情,他后来知道却觉得万分难过,这本日记里的伊(E)就是指他这个值得钦佩的妻子。

他的著作在这两部日记之外还有一部散文集(Enjoying Life and Other Literary Remains),里面有一篇论“日记文学是极精辟的批评文字。此外都是科学文章了”。

Maxim Gorki

(1868— )

他的真名是Alexey Maximovich Peshkov。他的父亲是一个家具商,他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又嫁给别人,他寄养在外祖父家里,这位老头子是个染匠,生意却一年比一年坏,所以九岁时候他就出去混饭吃。他做了十五年各种的事情,有时当沿街喊卖的小贩,有时做轮船上厨子的助手,有时当书记,总之,尝尽人世的苦辛。但是同时他刻苦读书,于一八九二年开始写短篇小说,后来当一个小都会的新闻记者。过了五年,他出一本短篇小集,从此就享大名。

他的著作早年多半是短篇小说,中年写长篇小说同剧本。一九一三年出版《儿时》(Childhood),一九一五年出版《在世界里》(In the World),一九二三年出版《大学时期》(In University),这三本长篇都是自传性质的,里面不单深刻地表现出他个人的性格,而且把当时社会各种性格都栩栩如生地画出。这三部书连同他的《回忆录》(Recollections)可算是他的杰作。

Joseph Conrad

(1857—1924)

他的名字正式写起来是Teodor Josef Konrad Korzeniowski。他的父亲是波兰的地主,非常爱国,总想使波兰能够恢复独立的地位。一八六三年革命失败,被流徙到Vologda去。他的母亲自愿也到这荒凉的地方去做苦工,跟她丈夫作伴,可是身体太弱,不久就过世了。他父亲后来虽然放回来,可惜没有多久也死了。于是我们这位二十年沧海寄身的文豪十二岁时就成为一个孤儿。

他幼年时候对于海就有极强的趣味,成人后决心当个舟子,不管戚友种种劝诱,终于扬帆跟孤舟去相依为命。他的父亲曾将莎士比亚,嚣俄译成荷文,他很早就博览文学作品,深有文学的情调。海上无事时随便写下一本长篇小说,有时间断,有时接续下去,一共写了五年,脱稿后还搁置了许久。后来偶然碰到一位搭客,读他的稿子,劝他出版,这算做他文学生涯的开始,这位上帝派来的搭客就是现在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John Galsworthy。

他的著作都是以海洋做题材,但是他不像普通海洋作家那样只会肤浅地描写海上的风浪;他是能抓到海上的一种情调,写出满纸的波涛,使人们有一个整个的神秘感觉。他对于船仿佛看做是一个人,他书里的每只船都有特别的性格,简直跟别个小说家书里的英雄一样。然而,他自己最注重的却是船里面个个海员性格的刻画。他的人物不是代表哪一类人的,每人有他绝对显明的个性,你念过后永不会忘却,但是写得一点不勉强,一点不夸张,这真是像从作者的灵魂开出的朵朵鲜花。这几个妙处凑起来使他的小说愈读,回甘的意味愈永。

他的著作有二十余册,最有名的是Lord Jim, The Nigger of the Narcissus, Nostromo等长篇小说,Youth, Typhoon, The Heart of Darkness等短篇小说,还有几本散文A Personal Record, The Mirror of the Sea, 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里面尤以《海镜》极能道出海的无限神秘。

这篇是他最有名的短篇小说,里面的事实却是真的,那是他在一八八一年第一次到东方去的冒险故事。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因为对于自己太有趣味了,写出来常常平凡得可怜。自己觉得有意思,就以为别人一定也会喜欢,这是许多自传式小说家的毛病。一篇自述的东西能够写得这么好像完全出于幻想的,玲珑得似非人世间的事实,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位老舟子的艺术手腕同成就了。

亚密厄尔的飞莱茵

天下可读的小说真多,可读的自传却很少,至于可读的日记,那的确是太少了。随意架起个空中楼阁,信口说个天花乱坠,借他人的悲欢,传作者的心境,这当然是表现自己的无上法门。自传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作者对于事实虽然有取舍的自由,却不能够任意捏造(例外自然也是不少呀!),只好在这个小舞台上翻翻觔斗,显出一身的好武艺来。日记的拘束却更多了,说的话总脱不了眼前事故和心内波澜,而且累日积上,不是一气呵成,所以更难于施展文学的伎俩。这样看起来,跟作者生活最近的记载反而最不宜于表现作者的个性了。其实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天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对自己持个客观的态度,视若路人地拿来描写,数十年如一日,一生才做出这么一部书。而且自卫的本能也不肯让我们这样把自己当做研究的对象。一个人每做一件事,接着就想今天晚上怎么把这件事记下来,结果将一个人分做两个,观察者的成分天天扩大,执行者的成分慢慢减少,一个人的意志力也就渐渐薄弱下去,最后弄到生机殆尽,身里只剩个眼光锐利的旁观者了。一个人成天分析自己,解剖自己,老在那儿吹毛求疵,总免不了有一天对于自己觉得怪腻的,真是不胜其厌烦,可是内视的习惯已经养成,不管你多么痛恨这个自己,这个可怕的影子总是反映在你眼前,更增加厌恶自己的心情了。所以历来几位出类拔萃的日记作家,像Swift, Marie Bashkirtseff, Enguenie 'de Gverrin, Mauricede Guerin, W.N.p. Barbellion那班人(Pepys可说是个例外,但是他郁郁不乐的时候可也不少),都是深于悲哀,不知道怎地安排此生的人们,同时都是从人生行列退出,斗室之内独自默想一生的坎坷,自怨自艾,无可奈何的落伍者。

我们现在正要谈的这位瑞士日记作家也可算是这种的畸零人。他一生的事实很少,年轻时候在柏林大学读三四年书,后来回到日内瓦大学当美学同道德哲学的教授,于一八八一年死去。他是个硕学的通儒,他的著作却非常少,六十年恬静的生涯留下来的只有几本无聊的诗集,几页的杂感,同四五篇零星的短文章,因此当时的人们对于这位思想严密,温文尔雅的教授都很觉得失望。当整理他遗稿的人将他生平所写的一万七千页的日记交给Edmond Scherer时候,这位目光如炬的批评家叹口气说道,“这些稿子你还是拿回去吧,年轻人。我知道Amiel;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让我忘却他吧!——别再拨动他的死灰!”可是他终于印出两册的选本来,从此天下多事了。一位女诗人赞美他日记里所含的诗情,把他当做一个诗人看。一位注重义务观念,精神生活的女小说家(Mrs Humphry Ward)说他的日记是“一个孤单的思想者的衷肠话,是一个把精神事物认为世上惟一的实体的哲学家的默想录”。这位女小说家的叔叔,那个喜欢骂人的Matthew Arnold,看到他们这样子乱拉同志,免不了微笑,就说出许多讽刺的话,可是结果这位老批评家认为我们应当把这位日记作家当做一个绝等聪明的批评家看,这真是未免有情呀!现在又有人说这位满脸胡须,有点秃头的老教授有个古怪的爱人Philine了。这本书就是由这个新观察点,从那一大堆稿子里勾出来的新材料。

Amiel在他日记里说过这么一句话:“思想同鸦片一样,能够麻醉人,同时又叫人非常清醒。”这句话对于他自己的心病真可算是一矢破的。他最喜欢说易卜生那句误尽天下苍生的格言:all or nothing(与其不能得到全部,宁其一点不要),他一生大好的年华也就在追求这个自己明知绝不能实现的幻梦里面消逝去了。他随便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踌躇莫决,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无法改弦更张,因此什么事也做不成,始终是懊恼地徘徊着;光阴易得,教授老矣,真可说是再回头已百年身,他的日记就充满了这种怅惘的情绪。他不单是这么意志薄弱,而且他给黑格尔那派绝对一元论的哲学所麻醉,驰心于那个最后的本体,那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绝不能受什么限制;这么一来,执笔为文,跟真理已经是南辕北辙了,因为文字总是个限制,充其量只能说出很有限的一小部分,绝非宇宙的本体,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我们这位哲学家就老在搁笔之中过活了。他在一八八○年五月十五日的日记里说道:“不适宜,也许因为我的神秘主义,也许因为我生性顽梗,也许因为我过于慎重,也许因为我不屑工作,总之,‘不适宜’是我一生的不幸,最少可算做我的特点。我从来不能使自己去迁就事势,也不能够使事势来迁就我。我的幻觉太少,不够鼓舞我去冒那些无法挽救的危险。我甚至于拿理想的境界来做借口。使自己不受任何种的束缚。关于结婚问题也是这样:只有毫无缺点的女人才能够叫我满意;可是,我自己又配不上一个毫无缺点的女人……在外界的事物里既然找不到一个满足,我就设法把原来的欲望连根去掉。‘独立’是我的躲难处;‘远避’是我的坚垒。我过了一个不带个人色彩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可是不能算做在这个世界里,我的思想很多,我的欲望却是一点也没有。这种心境跟女人所谓心碎倒有些相似;其实真是相似,因为失望是这两种情形共同的特点。”他还说:“我不能骗我自己,我晓得我将来的命运是怎么样子:与日俱增的跟人们隔绝,内心的失望,持久的悔恨,满是悲哀情调的老年,慢悠悠的苦恼,在沙漠的荒凉里死去。”Amiel的日记可说是这种生活的确实记载。他虽然沉醉于渺茫的思想,在内省方面却非常清醒,能够用深刻的眼光,看透自己心病的根源以及种种的病象;他这种两重性格使他在人事上失败,却叫他在写日记上得到绝大的成功:假使他对于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失望,恐怕他也不会这样子在灯下娓娓不倦一层一层地剥出自己的心曲,那么他生前的失败岂不是可说他身后的成名的惟一原因吗!他不单对于自己的意识洞察无遗,他对于人世的事物也常有极犀利的观察,这大概因为他置身局外,隔江观火,所以能够这样子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比如他说:“一个人太看轻自己,结果使自己变成个受人看轻的人了”,比如他说,“没有什么偏见的民族很容易受专制的压迫,一个社会对于一切东西都认为成问题的,一定不会有很大的团结力,结果屈服于威力之下了。”这些都是很精明的见解。Scherer的选本有Mrs Humphry Ward的英译本,可惜关于宗教同哲学的冥想选得太多,关于露出作者性格的地方选得太少,因此那个选本好像玄学密雾里间或闪出几线电光,这可以说是偏于教训的选家的最大毛病。一九二二年Bouvier先生刊行一种增订的本子,内容比以前选本丰富得多了,现在他又将Amiel的日记里提到他的爱人Philine的那些部分搜集在一起,将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的恋史呈现在我们眼前,仿佛是Turgeniev新写的一部长篇小说。

Amiel始终是个单身汉,他年轻时候还研究无谓的道学,以为性欲是件很不干净的东西。他把性的冲动这样子压制了几十年,结果虽然没有坐禅老火,少年的意气已经销磨殆尽了。当他三十九岁时候,他日记里有这么一段:“我绝没有抓过现实,绝未曾严重,兴奋,欣然从事,决然占有过。所以我的精神这么委顿。我的脚爪已剪去了,我的长牙已锯断了,我的鬃毛已剃光了;狮子变成了哤哤的走狗了。欲望同意志是男性的特征;我仿佛失掉我的男性了。我这种普遍的软化也许是由于我的完全戒欲。没有受过宗教洗礼的童男真是不幸:他们简直坠落成阉人了。白天做梦的人们真是不幸;他们让一切东西都消失了。”刚好在这时候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寡妇Philine跟他通信,后来他俩常常当晚上十点钟左右在月光底下散步,开头完全谈些严重的事情,订为纯洁的朋友,最终整个人沉醉于温情里面去了。但是甚至于当这位年轻伴侣让他尝一尝肉体的快乐时候,他还是在那儿默想,在那儿观察自己,他最后的结论是“妩媚同快乐是女人礼物最不值钱的东西;她的心比起她的美貌,真是一百倍的更值钱。要沉醉于美,一个人必得去找雕刻家同画家,要追求感言上的逸乐,一个人必得去找诗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奇特心理。他年轻时候就常到Martial, Byron这班歌颂美酒、妇人同歌声的诗人的作品里去求安慰。他还说:“人世真正的狂欢只有从宗教可以得到”,但是他对于宗教也有许多不满的地方,以为尚未尽美尽善,所以好像也是不值得人们的一顾的。他同Philine有时亲近,有时疏远,不即不离地过了十几年大概可说是恋爱的生活,但是每提及结婚问题,他就觉得有无数的难关,不是Philine性格上有什么缺点,或者恐怕会有缺点,就是他自己的心境不对,或者恐怕会不宜于结婚的生活,一再考虑之后,种种计划都烟消云散了。同时他还认得许多女人,对于她们也是这样子始终游移于爱人和朋友的关系之间,有时高兴,有时悔恨,永远没有一个明白的表示。这些女朋友里跟他最亲近的,除开Philine外,要算是Egeria了,据说Philine老年时候去找Egeria,两人一齐死去,各人的脸孔都贴在Amiel在柏林时候穿的一件蓝色的天鹅绒衬衣上,假使Amiel尚在人世,不知道他会多么沉痛地把自己再仔细分析一番呀!

这个选本最大的好处是编者不单将提到Philine那几段集在一起,而且把稍微有些相关的地方都列入,这样子使我们能够了解他当时的心境是怎么样,因此能够有个更具体的观念。这个选本虽然没有包含Amiel对于一般事物的意见,但是让我们看出在爱这个热烈情绪之下的Amiel是怎么样,这于我们了解Amiel上可说有极大的帮助。Amiel的确是个值得我们仔细去研究的人,他的苦闷有许多是属于所谓近代人的悲哀,徘徊于歧路上的我们很可以从他精密的观察得到一些启示,在这个千灾百难的人生途中这总不能算不无小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