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九年

发端

日日而言政治学,人人而言政治学,则国其遂有救乎?曰:嘻,仅矣!言而不能行,犹无价值之言也。虽然,理想者,实事之母。而言论又理想之所表著者也。则取前哲学说之密切于真理而适应于时势者,一一介绍之,亦安得已。

卢梭学说,于百年前政界变动最有力者也。而伯伦知理学说,则卢梭学说之反对也。二者孰切真理?曰:卢氏之言药也,伯氏之言粟也。痼疾既深,固非恃粟之所得疗,然药能已病,亦能生病。且使药证相反,则旧病未得豁,而新病且滋生,故用药不可不慎也。五年以来,卢氏学说,稍输入我祖国。彼达识之士,其孳孳尽瘁以期输入之者,非不知其说在欧洲之已成陈言也,以为是或足以起今日中国之废疾,而欲假之以作过渡也。顾其说之大受欢迎于我社会之一部分者,亦既有年。而所谓达识之士,其希望之目的,未睹其因此而得达于万一。而因缘相生之病,则已渐萌芽,渐弥漫一国中。现在、未来不可思议之险象,已隐现出没,致识微者慨焉忧之。噫!岂此药果不适于此病耶?抑徒药不足以善其后耶?

伯伦知理之驳卢梭也,以为从卢氏民约之说,则为国民者必须具有三种性质,反是则国不可得立。三种者何?一曰:其国民皆可各自离析,随其所欲,以进退生息于此国中也。不尔,则是强之使入,非合意之契约,不得为民约也。虽然,人之思想与其恶欲,万有不同者也。若使人人各如其意,乃入此约,则断无全国人皆同一意之理。以此之故,亦断无全国人皆同一约之理。若是乎,则国终不可得立。故从卢氏之说,仅足以立一会社。即中国所谓公司也,与社会不同。其会社亦不过一时之结集,变更无常,不能持久。以此而欲建一永世嗣续之国家,同心合德之国民,无有是处。二曰:其国民必悉立于平等之地位也。不尔,则是有命令者,有受命者,不得为民约也。然熟察诸国之所以建设,必赖有一二人威德巍巍,超越侪类,众皆服从,而国础始立。即至今日,文明极进,犹未有改。若使举国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皆以同等之地位,决议立国,无有是处。三曰:其国民必须全数画诺也。苟有一人不画诺,则终不能冒全国民意之名,不得谓之民约也。然一国之法制,势固不能有全数画诺之理,岂待问也?卢氏亦知之,乃支离其说,谓多数之意见,即不啻全体之意见。夫服从多数,虽为政治家神圣不可侵犯之科律,而其理论独不适于诸民约主义之国家。盖盟约云者,人各以其意而有愿与此约与否之自由权者也。彼不愿与此约之少数者,而强干涉之,谓其有服从多数之约之义务,无有是处。此三义者,伯氏于国家起原论,取卢氏之立脚点而摧陷之者也。(参观《卢梭学说》篇)

伯氏又言曰:民约论之徒,不知国民与社会之别,故直认国民为社会,其弊也,使法国国础不固,变动无常,祸乱亘百数十年而未有已。德国反是,故国一立而基大定焉。夫国民与社会,非一物也。国民者,一定不动之全体,社会则变动不居之集合体而已。国民为法律上之一人格,社会则无有也。故号之曰国民,则始终与国相待而不可须臾离。号之曰社会,则不过多数私人之结集,其必要国家与否,在论外也。此伯氏推论民约说之结果,而穷极其流弊也。

中国号称有国,而国之形体不具,则与无国同。爱国之士,睊睊然忧之,其研究学说也,实欲乞灵前哲,而求所以立国之道也。法国革命,开百年来欧洲政界之新幕,而其种子实卢梭播之。卢氏之药,足以已病,无疑义矣。近则病既去而药已为筌蹄,其缺点率见是正于后人。谬想与真理所判,亦昭昭不足为讳也。独吾党今日欲求吾国,其必经谬想而后入真理,以卢氏学说为过渡时代必不可避之一阶级乎?抑无须尔尔,径向于国家之正鹄而进行乎?此一大问题也。卢氏之说,其有功于天下者固多,其误天下者抑亦不少。今吾中国采之,将利余于弊乎?抑弊余于利乎?能以药已病,而为立国之过渡乎?抑且以药生病,而后失立国之目的乎?此又一大问题也。深察祖国之大患,莫痛乎有部民资格,而无国民资格。以视欧洲各国,承希腊、罗马政治之团结,经中古、近古政家之干涉者,其受病根原,大有所异。故我中国今日所最缺点而最急需者,在有机之统一与有力之秩序,而自由平等直其次耳。何也?必先铸部民使成国民,然后国民之幸福乃可得言也。如伯氏言,则民约论者适于社会而不适于国家,苟弗善用之,则将散国民复为部民,而非能铸部民使成国民也。故以此论,药欧洲当时干涉过度之积病,固见其效,而移植之于散无友纪之中国,未知其利害之足以积偿否也。夫醉生梦死之旧学辈,吾无望矣。他日建国之大业,其责任不可不属于青年之有新思想者。今新思想方始萌芽耳,顾已往往滥用“自由”“平等”之语。思想过度,而能力不足以副之。芸芸志士,曾不能组织一巩固之团体。或偶成矣,而旋集旋散。诚有如近人所谓“无三人以上之法团、无能支一年之党派”者,以此资格,而欲创造一国家,以立于此物竞最剧之世界,能耶?否耶?此其恶因,虽种之、薰之在数千年,不能以为一二人之咎,尤不能以为一学说之罪。顾所最可惧者,既受彼遗传之恶因,而复有不健全之思想,以盾其后而传之翼也。故人人各以己意进退,而无复法权之统属,无复公众之制裁,乃至并所谓服从多数之义务,而亦弁髦之。凡伯氏所指卢氏学说之缺点,今我新思想界之人人皆具备之矣。夫以今日之中国,固未有所谓统属,未有所谓制裁,未有所谓多数,则吾国民之踯躅焉,凌乱焉,而靡所于从,夫亦安可深责?顾所贵乎新思想者,欲借其感化力以造出一新世界,使之自无而之有云尔。若徒恃此不健全之新思想,果能达此目的否耶?是不可以不审也!吾非敢袒伯氏而薄卢氏,顾以为此有力反对之一大学说,为有志建国者所宜三复也,作伯氏学说。

波氏又曰:因于习惯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安,因于革命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危。请言其理。夫既以革命之力,一扫古来相传之国宪,取国家最高之目的,而置之于人民仔肩之上矣。而承此大暴动之后,以激烈之党争,四分五裂之人民,而欲使之保持社会势力之平衡,此又必不可得之数也。于斯时也,其势力最猖獗者,即彼鼓吹革命率先破坏之一团也。而此党派,大率属于无资产之下等社会,其所举措,往往不利于上流。作始犹简,将毕乃巨。其力既无所限制,自必日走于极端,而遂取灭亡。彼曷为而致灭亡?夫既已自紊历史上之权利,自伤政权之神圣,一旦得志,而欲以我新获之权利,造成历史的之根柢,虽百般拥护,未有能济者也。于是乎社会阶级之争夺,遂相互迭起而靡有穷。按:自此以下数节,大率皆借法国立论,其性质与南美诸国略异。

争夺之极,其得最后之胜利者,则彼从梦中惊起之富豪阶级也。然彼等虽胜利而已厌政权。何也?当彼之时,其握政权者常危殆也。彼等欲得政治上之权利,不过以保其生命财产之安全云尔。其既得之也,则必孳孳然复自营其生计,不惜出无量之代价,以购求和平。而社会棼乱疲敝之既极,非更有独立强大之主权,则终不能以奠定。故君权思想之复活,实剥复之道所必至也。然历史上之国家,既已覆灭,今欲使一姓再兴,重复其旧,则其结果更酿百弊。欲别拥新主,而无一人可认其固有之权利,即勉戴之以行君主议院制度,终觉其主权微弱,不足以救济沉痼疮痍之社会也。于是乎民主专制政体,应运生焉。若此者,于古代之罗马见之,于近世之法兰西见之。

民主专制政体之所由起,必其始焉有一非常之豪杰,先假军队之力,以揽收一国实权。然此际之新主治者,必非以此单纯之实力而能为功也。而自顾己所有之权利,以比诸他国神圣不可侵犯之君主,而觉其浅薄无根柢也。于是不得不求法律上之名义,即国民普通投票之选举是也。彼篡夺者(按:即所谓一非常之豪杰)既已于实际掌握国权,必尽全力以求得选。而当此全社会渴望救济之顷,万众之视线,咸集于彼一身。故常以可惊之大多数,欢迎此篡夺者。而芸芸亿众,不惜举其血泪所易之自由,一旦而委诸其手,又事所必至,理所固然也。何也?彼时之国民,固已厌自由如腐鼠,畏自由如蛇蝎也。

此篡夺者之名,无论为大统领,为帝王,而其实必出于专制。彼时之民,亦或强自虚饰,谓我并非以本身之权利,尽让于此一人。而所定宪法,亦尝置所谓国民代议院,谓以此相限制也。而实则此等议院,其权能远在立宪君主国议院之下。何也?君主国之议院,代表民意者也。君主而拂议院,是拂民也。此等之议院,则与彼新主权者(即篡夺者)同受权于民,而一则受之于各小部分,一则受之于最大多数。故彼新主权者,常得行长官之强权。不宁惟是,议院之所恃以对抗于彼者,赖宪法明文之保障耳。而彼自以国民骄子之资格,可以随时提出宪法改正案。不经议会,而直求协赞于国民。权利之伸缩,悉听其自由,故民主专制政体之议院,实伴食之议院也。其议院之自由,则猫口之鼠之自由也。

君主专制国,其诸臣对于国民无责任,惟对于君主有责任。按:君主对于国民本非无责任也,然其责任不分明,故驯至于无。君主立宪国,君主无责任,惟议院政府诸员,按:如英国之制,政府即议院之多数者也。故两者并举。对于国民而代负责任。独民主专制国不然。惟民主(按:波氏所谓民主者,兼大统领及帝王言之。拿破仑两帝亦此类之民主也。读者勿误)对于国民而负责任,他皆无之。虽然,所谓责任者,亦不过宪法上一空文耳。夫既已以永续世袭之最高权,委托之于彼。此后而欲纠问其责任,则亦惟视其力所能及,更破坏此宪法,而移置其主权耳。质而言之,则舍再革命外,无他途也。要之此专制民主犹在,而欲与彼立宪君主政体之国民,与纯粹共和政体之国民,享同等自由之幸福,势固不能。

译者曰:吾心醉共和政体也有年。国中爱国踸踔之士之一部分,其与吾相印契而心醉共和政体者,亦既有年。吾今读伯、波两博士之所论,不禁冷水浇背。一旦尽失其所据,皇皇然不知何途之从而可也。如两博士所述,共和国民应有之资格,我同胞虽一不具,且历史上遗传性习,适与彼成反比例,此吾党所不能为讳者也。今吾强欲行之,无论其行而不至也,即至矣,吾将学法兰西乎?吾将学南美诸国乎?彼历史之告我者,抑何其森严而可畏也!岂惟历史,即理论,吾其能逃难耶?吾党之醉共和,梦共和,歌舞共和,尸祝共和,岂有他哉?为幸福耳,为自由耳。而孰意稽之历史,乃将不得幸福而得乱亡;征诸理论,乃将不得自由而得专制。然则吾于共和何求哉,何乐哉?吾乃自解曰:牺牲现在以利方来,社会进化之大经也。吾尽吾对于吾子孙之义务,吾今之苦痛,能无忍焉。而彼历史与理论之两巨灵,又从而难余,曰:南美诸邦人之子孙。藏其自由铁券于数十层僵石之下,谁敢定其出世之当在何日也。曰:法兰西自一七九三年献纳牺牲以后,直至一八七〇年,始获飨焉。而所飨者,犹非其所期也。今以无量苦痛之代价,而市七十年以后未可必得之自由,即幸得矣,而汝祖国更何在也?呜呼痛哉!吾十年来所醉所梦所歌舞所尸祝之共和,竟绝我耶!吾与君别,吾涕滂沱!吾见吾之亲友,昔为君之亲友者,而或将亦与君别,吾涕滂沱!吾见吾之亲友,昔为君之亲友,而遂颠倒失恋,不肯与君别者,吾涕滂沱!呜呼!共和,共和,吾爱汝也,然不如其爱祖国;吾爱汝也,然不如其爱自由。吾祖国吾自由其终不能由他途以回复也,则天也;吾祖国吾自由而断送于汝之手也,则人也。呜呼!共和,共和,吾不忍再污点汝之美名,使后之论政体者,复添一左证焉,以诅咒汝。吾与汝长别矣!问者曰:然则子主张君主立宪者矣?答曰:不然。吾之思想退步,不可思议,吾亦不自知其何以锐退如此其疾也!吾自美国来,而梦俄罗斯者也。吾知昔之与吾同友共和者,其将唾余。虽然,若语于实际上预备,则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若夫理论,则吾生平最惯与舆论挑战,且不惮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者也。吾布热诚,以俟君子。

第四章 论主权

主权者,一国精神所由寄也。故论国家者,必明主权。伯伦知理之论主权,其要有五:

一、主权者,独立不羁,而无或服从于他种权力者也。原注:独立不羁,与无限殊科勿混视。

二、主权者,国家之威力也。宜归于人格之国家及国家之首长。其余地方团体及法院议院等,皆隶于国家之一机关耳,于主权无关也。

三、主权者,至尊者也。主权者据之,以立于国内所有一切权力之上。

四、主权者,统一者也。一国中不能有二个主权。原注:主权之统一,在君主国最为易见。即在他种政体,亦莫不然。如共和政体,则国民全体为其主权者。贵族政治,则贵族会议为其主权者。英国之立宪政治,则国王与议院连合而为其主权者。是其例也。

五、主权者,有限者也。主权有受成于国法之权利,即有受限于国法之义务。

伯氏之论主权,所以驳正平丹、卢梭二氏之谬,而求其真相者也。其有功于国家学也最巨。平丹(法国人,生十六世纪)之言曰:“主权者,无穷无限之国权也。”又曰:“法律依于‘主权者’(即运用主权之人)而得其效力,‘主权者’非依于法律而得其权能。”此说也,以国家之首长,与国家之全体,混为一谈。路易第十四“朕即国家”之谬论所从出也。其说久已吐弃,兹不待辨。卢梭之言曰:“主权不在于主治者,而在于公民。公民全体之意向,即主权也。主权不得让与他人,亦不得托诸他人而为其代表。虽以之交付于国会,亦非其正也。社会之公民,常得使用其主权,持以变更现行之宪法,改正古来成法上之权利,皆惟所欲。”伯氏以为卢氏之说,欲易专制的君主主权,而代以专制的国民主权也。然而专制君主主权,流弊虽多,而犹可以成国;专制国民主权,直取已成之国而涣之耳。外此更有所得乎?无有也。夫谓主权不在主治者而在公民全体,公民全体之意见,既终不可齐,终不可睹,是主权终无著也。主权无著,而公民中之一部分,妄曰:“吾之意即全体之意也。”而因以盗窃主权,此大革命之祸所由起也。公民之意向,屡迁而无定。寖假而他之一部分,又妄曰:“吾之意即全体之意也。”而因以攻攫主权,此大革命之祸所由继续也。伯氏所以龈龈焉与卢氏为难者,其意在是。乃更为申言主权之原则如下:

一、主权既不独属君主,亦不独属社会,不在国家之上,亦不出国家之外。国家现存及其所制定之宪法,即主权所从出也。

二、或谓社会为私人之集合体,主权即为私人之集合权。其言谬甚。主权者,公权非私权也。虽合无量数之私权,不能变其性质使成公权。

三、或谓一民族相结合,虽未具国家之体裁,亦可谓之有主权。此说亦非也。彼民族者,未能成为一“法人”,谓法律上之人格。未有形不具而脑先存者也。故有主权则有国家;无国家亦无主权。

第五章 论国家之目的

伯伦知理曰:“自昔论国家目的者,凡有两大派。其在古代希腊、罗马之人,以为国家者,以国家自身为目的者也。国家为人民之主人,凡人民不可不自牺牲其利益以供国家。其在近世日耳曼民族,则以为国家者,不过一器具,以供各私人之用而已。私人之力有所不及者,始以国家补助之。故国家之目的,在其所属之国民。由前之说,则谓民也者,为国而生者也。由后之说,则谓国也者,为民而设者也。伯氏则曰:两者之说皆是也,而亦皆非也。夫天下之事物,固有自一面观之,确为纯粹之器具,自他面视之,又确有其天然固有之目的者存。即如男女婚媾,其显证也。就其夫妇相爱之情欲言之,则婚媾实一器具也;就其居室大伦传种义务言之,则婚媾实有其至大之一目的在。惟国亦然。

以常理言,则各私人之幸福与国家之幸福,常相丽而无须臾离。故民富则国富,民智则国文,民勇则国强。是此两目的不啻一目的也。虽然,若遇变故,而二者不可得兼,各私人之幸福与国家之幸福,不能相容。伯氏之意,则以为国家者,虽尽举各私人之生命以救济其本身可也,而其安宁财产更何有焉?故伯氏谓以国家自身为目的者,实国家目的之第一位,而各私人实为达此目的之器具也。

虽然,伯民之论,常无偏党者也。故亦以为苟非遇大变故,则国家不能滥用此权。苟滥用之,则各私人亦有对于国家而自保护其自由之权理云。

按:天道循环,岂不然哉!无论为生计,为政治,其胚胎时代,必极放任。其前进时代,必极干涉。其育成时代,又极放任。由放任而复为干涉,再由干涉而复为放任,若螺旋焉,若波纹然。若此者,不知几何次矣。及前世纪之末,物质文明发达之既极,地球上数十民族,短兵相接,于是帝国主义大起,而十六七世纪之干涉论复活。卢梭、约翰·弥勒、斯宾塞诸贤之言,无复过问矣。乃至以最爱自由之美国,亦不得不骤改其方针,集权中央,扩张政府权力之范围,以竞于外。而他国更何论焉!夫大势之所趋迫,其动力固非在一二人,然理想之于事实,其感化不亦伟耶?若谓卢梭为十九世纪之母,则伯伦知理其亦二十世纪之母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