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心理学言政治,其滥觞盖甚近。然历来政治学率于人类天性先有一种假定。柏拉图之《理想国》揭橥贤人政治,即以国家比拟个人性格,理智支配情欲,乃能止于至善。亚理士多德以人为社会的动物为国家继续存在之理由,有国家然后个人之天赋才能乃得尽量发展。近代政治学之先导当推霍布斯、卢梭与洛克,三人主张虽异趋而援心理学以为论据则先后同辙。霍布斯谓人性恶,惟知畏威惧惩,故主张专制。其意以为人类赋性莫不贪鄙险狠。政法不存,人各竞逞其私,于是争夺之祸乃不可免,授大权于一尊,罚其不听命者,于是人人乃得相安于无事。卢梭洛克均主张人性善,其相率而为恶者,乃制度习俗使然。卢梭倡民治,洛克主君宪,皆以性善为立脚点,此应用心理学于政治学之著例也。

十九世纪之英国政治思想,自踵至顶皆为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所熏染,而开起源者则为边沁,边沁政治见解根于心理学上之享乐主义(hedonism)。自边沁观之,人为乐利自私之动物,一言一动皆以趋乐避苦为衡,人生之目的为幸福,幸福即乐过于苦之义,政府之唯一目的即在谋最多数人之最大幸福,而谋最大幸福之方则在取乐利主义为立法施令之准。穆勒承边沁之绪而稍立异,以为最大幸福之准不仅在量而在质。盖苟仅以数量衡幸福而以社会幸福为个人幸福之和,则人人苟营其私而已,匪特舍己为群者无自来,而个人彼此利害冲突之势必启社会争夺之渐,以质衡幸福,而后博爱之教、慈善之业在社会中乃有其极大价值焉。

政治学上之功利主义根于心理学上之享乐主义既如上述,而享乐主义派心理学又根于历来专恃玄想治学者之理性主义(intellectualism)。此派学者以理智为万能。吾人凡所举措,心中先预存一享乐标准,看透目的,筹安方法,谋定而后动。故行为乃理性之产物。现代英伦心理学者之政治思想乃十九世纪理性主义之反动,其代表人物当推麦独孤(W. McDougall),兹篇略疏其学说焉。

麦独孤之主要著作为1908年所发表之《社会心理学引端》(Introduction to Social Psychology)。此书精髓即在否认边沁行为根诸理性之说。其言曰,吾人生而有种种先天的自然倾向,如本能,如情绪,其势力如洪波潜涌,吾人往往受其驱率操纵而不自知。当吾避彼而趋此时,吾对于彼生苦痛此生快乐之结果,胸中初无成竹。盖自然早已于无数亿万年中授此倾向于吾远祖,吾特梦梦然顺此倾向以适应生存,如鹊之营巢,鸡之孵卵,初不知巢之可避风雨而卵之将鹓雏也。行为根于理性之说,实误解人性。理性之为用,仅在筹划方法手段以达本能所已指令之鹄的,而此方法之施行,又必假本能之力,如钟表之赖弹簧,蒸气之赖煤电焉。故本能实为人类行为之唯一原动者,理性仅供其驱使而已。理性之来,尝在行为已发生之后,其用只在解释辩护。询汲汲于名利者曰,汝何为夤缘辛进,彼必答曰,吾将有以利国福民也。询寻求性欲刺激者曰,汝何为日日往跳舞场与电影院?彼或且曰,吾将藉此观察人情风俗也。受支配于本能而别假理由以自遮饰者,往往类此,边沁之徒泥于形似而不穷其究竟,无怪其颠倒本末也。

边沁以为一切人类行为皆可以利己之动机解释之,麦独孤亦不谓然。人性多原,行为之动机亦极繁复,决非可以某一种欲望解释之者。科学家穷幽探险,其原动力为好奇;慈母赴汤蹈火以全其子女,其原动力为母爱,均不视为趋乐避苦。母爱扩而充之,乃有种种利他的(altruistic)倾向。社会一切慈善事业即基于此。边沁以为人尽利己,将何以解释弭兵释奴恤贫诸运动乎?苦乐之影响行为实非如边沁所言者。行为既已发生,快感可以延续之,痛感可以缩短之,至于快乐与苦痛自身固非行为之原动力也。边沁又说认幸福为快感之总和,实则二者之迥然有别。快感(pleasures)飘忽无常,而幸福(happiness)则为形成人格诸情操之谐和翕一。执边沁之幸福说,则社会道德无自而生,盖个人自觉为社会一分子而起自苦之心然后乃有道德可言也。

边沁之心理见解集中于乐利,故其政治学说重个人;麦独孤之心理见解集中于本能情绪与社会环境之交感,故其政治主张重群众。麦氏在1920年所发表之《群心》(Group Mind)即应用其《社会心理学引端》中之原理以诠群众政治生活者也。自麦独孤观之,凡组织完善之群众皆为完整有机体,不特自具个性而其心理生活亦不仅为诸分子心理生活之总和。使个人可脱离社会独立,则其思虑情感意志,均必与在为社会一分子时迥异。社会之生存,其诸分子之互相联贯,均赖有此集合的心理作用(群心)以维系之。故精密言之,社会具有自我,具有心灵。名此集合的心理日群心,其为用适与个人之心相同,可思考,可感情绪,可发意志,可依其特殊规律而生长滋大。群心之本源在个人之自尊情操(selfregarding sentiment)。自尊情操之扩充,即小我之生长。所谓小者仅指吾个人人格而言。吾个人人格有瑕疵,自尊之念固因之挫衄矣。然推而广之,吾家庭之名誉遭指摘,吾学校之风纪贻口实,吾所操之业不为社会所重视,吾所隶之国家在受人凌辱,吾所生之时代为羞耻之冲积层,则吾亦尝瞿然深省而自惭焉。人格愈伸张,则自尊情操愈推广,而自我之范围亦愈扩大,群心者即个人具有大我时之心理也。

近代政治思潮颇为卢梭普遍意志(general will)之说所影响。麦独孤群心之定义毋乃卢梭之应声回响乎?是大不然。“普遍意志与全体意志(the will of all)有别。普遍意志所企图惟在公共幸福,而全体意志则顾及各份子之利益,其性质仅为一丛个人意志之和。取全体意志中之互相冲突者抵消正负,其所差之和乃为普遍意志。”“最高权由此普遍意志行使。”此二语为卢梭《民约论》中之名言。鲍申葵以此普遍意志不存于各个人意识中非之。麦独孤则日,卢梭之言似近真理,然误在以人可脱离社会环境而形成其人格。故其所称存于个人心中之普遍意志,乃超然于社会影响之外,仍不外为小我之希冀而已。群心所发之意志则不然。吾心中有我存在,有我所隶之群存在自尊,情操之扩充,从而纳群于我,故吾所希于群者即吾所希于我者。譬如吾隶某军某旅,方得主将之令,鼓勇夺要塞。此时吾之意志不仅在全吾身躯增吾名位焉,吾个人死实不足惜,而吾军吾旅之荣誉则不可以我而荡然扫地,吾志如此,吾同僚吾官长之志亦如此,此则群心所发之意志也。

群心之作用效力随群之组织完善与否而异。群之组织最完善而其群心最发达者首推同种国(nation state)。同种国者一种民族享有政治的独立,具有全民的心理与特性,而能运用全民的思想与意志之谓也。全民之特性尝为悠久历史之产物,故与某一时代中各分子特性之总和绝非一物。全民心理之存在多赖国民分子间之同类情感,而同类情感基于八种要素:(一)同种,(二)分子间之交际自由,(三)卓越领袖,(四)明了的共同目标(尝在危急时表现),(五)悠久的生存,(六)全民心理所产生的制度,(七)全民的自觉,(八)与异国之竞争。(编者按,以此八要素衡目今中国,吾人只有同种与悠久生存两点可自豪,与异国之竞争,乃时势所逼来者。交通不便利,不足与言分子间之交际自由。群龙无首,更不足与言卓越领袖。因此全民心目中无明了的共同目标,而现行制度亦不能谓为全民心理之产品。乐观者或谓年来种种运动足征全民的自觉,然纷纷攘夺又何自来乎?言之殊慨然也。)

国家组织愈完善,则其全民心理所产生之制度亦愈有弹性,愈能随机应变。全民活动既愈精审愈翕一,则其中各分子可渐减少其担负与效率,盖一国之已成制度不啻个人之本能,其已成风俗不啻个人之习惯,其深谋远虑所得之社会组织不啻个人观念联想中心,因俗以为政,驾轻而就熟,自易为力也。此种表现全民性之制度必为自然进化之结果,不易以人力一蹴而就之者。若国家制度不产于自然进化,而仅为勉强造就者,则往往畸形发展。各部分不能翕一,譬如执行机关虽能运用白如,而立法谋虑机关或不能随机应变。大战前之德意志实外强中干,因其制度过于机械,遇危难时遂不免穷于应付也。

全民意志所发生之行动,必为人人所同趋附者焉,必以国家幸福为目的焉,必为法定谋虑机关意思审虑之结果焉。所谓国家幸福者与全国人民幸福之总和有别。盖国家生命较之某一时期中全国人民之生命,久暂悬殊,不啻天壤,而谋国家幸福者必顾及悠久之过去与方兴之未来也。大战中比利时人民宁受蹂躏歼灭,而不愿屈伏于德国暴力,即牺牲一时全国人民幸福而谋国家幸福之好例也。

国家幸福虽必深印于全民脑中,而取何方法以获得之,则必取决于法定谋虑机关之大多数。其少数反对多数议决案者亦必服从,此并非剥夺其个性自由,因此数本先已承认谋虑机关之组织也。在英法美诸国,人民个性与团体精神颇可并行不悖,盖其支配执法机关之谋虑立法机关为有形国会与无形舆论所组成,而国会与舆论实全民国家观念之结晶也。自麦独孤观之,英国众院组织尤善,议员既多为优选,而于此优选中又拔其俊者组种种委员会,运筹实施,用各尽其材。国会中政府党与反对党互相窥瑕指隙,而议案之决乃不得不慎之又慎。此种机械背面又有国会代表全民意志一传统观念,舆论势力乃能阴驱潜率,使利己营私之领袖无所施其巧。故英国政治组织最能表现全民意志,而其国家观念亦因以日益发达也。

麦独孤之社会心理学说大要如上述。英国自十九世以来功利主义太盛,麦氏之说给传统的英国政治思想以一大打击,其影响固甚钜。然仔细寻绎之,其破绽亦还不少。吾人适应环境实以全副人格当其冲,麦氏分析全副人格为若干遗传性之总和,谓某种行为生于母爱,某种行为生于占有本能,以之论个人心理因未脱构造派抽象立论远于事情之大弊,而以之诠社会现象,尤往往格格不入。边沁谓行为动机在乐利故为理性的,麦氏指其疵是矣,而乃以本能与情绪为人类行为之唯一原动者而理性仅供其驱使,此固受二十世纪理性主义反动思潮之影响,然矫枉至于过直亦为政治学者所不满。现代英国以心理学言政治者麦独孤之外尚有华莱士(G. Wallas)与浩布浩司(Hobhouse)。二人学说非本篇所能详述,然其要旨均在指出本能与理性根本上绝非背驰者,自二氏观之,人性中不惟本能有其先天的基础,即理性亦莫不然。单纯本能惟在动物级乃可发见,至于人类,刺激既繁复,而反应亦随机应变,不主故常,其左右指使之者实为理性。惟有理性,行为乃脱机械之桎梏,而其目的亦愈明了,惟有理性,而各种无理性的冲动乃能调和妥洽而形成完整人格。故理性非外来之物而徒供驱遣者,此则麦氏之偏见也。

不宁惟是,麦氏一方面攻击斯宾塞(Spencer)吉丁司(Giddings)以来诸社会学者“同类意识”之说,而一方面又自铸“群心”一词,引个人之“心”以为喻,恐亦比非其伦。麦氏在《群心》书序中再三声明自己未受德国思想影响,其实麦氏学说之骨髓仍自德国唯心哲学得来,稍读黑格尔、费希特者当能知之也。

麦氏之弊在过重社会团体之完整,而未尝三致意于其各个分子之个性。纪律森严之军队或偶能如麦氏所称之完整,至于近代国家实尚未有抵麦氏之标准(上述八要素)者。姑言英国,爱尔兰已独立,苏格兰、威尔斯与英伦原为三邦,现在政治上虽云统辖于同一政府,而国民心理则犹未臻一致。苏格兰人民现仍极力保持其苏格兰思想习俗,对于“界外”英伦人尝另眼看待,呼苏格兰人为英国人,在苏格兰人观之,为大不敬。威尔斯人心目中对于不列颠国性亦甚模糊隐约,此其不完整者一也。加之政治见解,纷歧更甚,社会主义者只承认职业上之结合为单位,而天主教徒之视英皇,远不如罗马教主,举此一端,他可概见。至谓英国众院为代表真正民意,闻者办不免置疑。一九一八年与一九二四年之选举,其成绩之劣犹在人耳目。代议制度已为一般政治学者所不满,麦氏自扬英国之荣誉,乃极力辩护其代议制,而不知事实昭彰有未容讳者也。(梁任公先生在《欧游心影录》中甚称英国众院秩序之严肃,参观英众院开会者见议员之加足于椅背者,摩拳擦掌纷纷叫嚣者,议事正当紧要时弃席而走者,几为惯例,回忆梁先生对于“巴力门”所得之“心影”尝哑然失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