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题外话

从前美国某心理学者曾有一句预言,说二十世纪将为心理学世纪。现在二十世纪才度过四分之一,心理学上已发生许多重大变动,而研究心理学的风气也日盛一日,乐观者自然赞扬心理学世纪名不虚传了。可是喜欢怀疑的人倘若把流行的各家心理学说和物理的事实摆在一块参观互较,总不免暗地发笑,觉得心理学者还只是在那儿玩把戏。第一,好比赛跑,大家虽然跑的很起劲,而“向哪里跑”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行为派把整个的“心”剜去,向着正统派心理学者招手喊道:“你们赶快回头跟我走,心那条路是走不通的!”正统派心理学者很轻视地回答道:“你这个生理学的私生子!你尽管跑你的,可是莫要背着我们心理学者的旗帜!”第二,身心关系虽是哲学问题,而为心理学出发点所在,一日不解决(假若解决是可能),则一日心理学不得不彷徨于歧路。现在心理学者关于知觉情绪诸问题总是一个眼睛关注心理,一个眼睛关注生理,双管齐下,无论所主张的是平行说还是交感说。而遇着难题如意志目的意义思考等等,心理学者又往往说,“在这些地方,物理学的机械律不适用,心理自有心理的原则与定律”。例如弗洛伊德派心理分析学者所说的隐意识作用虽是娓娓动听,而仔细衡量起来,总不免带有小说家的奇思幻想。隐意识的生理基础是怎样?心既不占空间,隐意识隐在何处?何以能闯进意阈而影响行为?心理学者解释心理作用大半用以盘喻日的方法。倘若不准他们用比喻,不准他们说什么“意阈”“在心之内”“意识之流”“联想之线索”一类的话,恐怕许多心理学者就不能那样利口善辩了。

总之,心理学上许多学说互相冲突矛盾。在这个时候,说对于心理有科学知识(严密地说)的人,非不自知其所云,就有几分欺心。我自己学心理学所得的唯一结果只是:愈学愈莫名其妙,愈穷究愈觉心理学的立脚点之不稳固!每日费去大好时光,看满纸空谈的著作,做很琐细的实验,说从此中可以抽出科学的原理,我总有些怀疑。而且读各家辩论的文章,同是一个实验,你这样解释,他那样解释;同是一个原理,你说是天经地义,他说是根本错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总不免彷徨疑虑。

正彷徨疑虑间,而德国完形派(Gestalt)心理学又传到耳鼓里来。把这派心理学著作打开读过,它虽激起很大的热诚,而同时也泼了不少的冷水。我这样对自己说:“照这样看来,我自以为懂得的一部分心理学不又要倒塌吗?”

二 心理的原子观之反动

所谓完形派心理学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先提纲说两条:(一)在消极的方面说,完形派心理学是反对构造派与行为派所持的原子观(atomistic view)与机械观(mechanistic view),排斥分析法,而否认意识为单纯感觉(sensations)所组成,行为为反射动作(reflexe)所组成。(二)在积极的方面说,完形派是根于机能主义而充类至尽,以知觉(perception)为完形,为整体(gestalt, configuratio),为不可分析;而研究心理,应以机能所应付的全境为对象。

这两条已经说尽完形派心理学的精髓。可是如此笼统,未免埋没了它的新奇。现在再把这两条意蕴发挥出来。

研究心理学的人大概和“感觉”“注意”“联想”等等名词都很熟,而且知道它们是流行心理学的台柱。原来这些名词都有很悠远的历史。它们是如何发生的呢?从来心理学者都很欢喜以“物”喻“心”,而且时常借光于物理学,把物理学方法和原理应用到心理学上来。物理学很注重分析法(analysis)。一切物体都被分析成为原子(atoms),所谓物理,就是分子离合迎拒的理。心理学者看见这种方法很省事,所以侬样画葫芦,把意识分成零碎的感觉(sensations)。感觉生于刺激(stimulus);一点刺激发生一点感觉,所以刺激与感觉有“一比一的关系”(one-to-one relation)。比方说我看见这张白纸,是由于无数条的光线刺激网膜上无数细胞,发生无数单纯的感觉,总其全体,乃为对此白纸之视觉(visual perception)。每个感觉在脑里都留有痕迹叫做印象(image)或观念(idea)。观念与感觉就是心的原子。一切意识作用都由联想(association)把观念堆砌成的。但是刺激与感觉既然有“一比一的关系”,何以有时刺激同而感觉不同呢?心理学者大半说这是由于注意(attentio)周到不周到。从洛克到现在,这种学说在心理学上占有极大威权。它戴有种种徽号,如“原子派(atomistic)心理学”,“感觉派(sensationitic)心理学”,“构造派(structural)心理学”,“分析(analytic)心理学”,“机械的(mechanistic)心理学”,“镶嵌式(mosaic)的心理学”,简直是更仆难数!

这种原子观在机能派心理学中也很重要。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一方面想脱除这种原子观,而一方面却处处露原子观的“马脚”,这是很显然的。至于行为派,就这一点说,也是一丘之貉。他们不过把反射动作代替感觉罢了。其实他们的立脚点比构造派还更近于机械的。

现在完形派心理学就是要推翻这种机械的原子观。这派心理学发源于德国,创造的人是韦特墨(Wertheimer),考夫卡(Koff)与库洛(Kōhler)。韦特墨在1912年发表一篇论文讨论貌似运动(aparent movement)就提出完形说(Gestalt Theori)。美国华生(Watson)的“行为主义”也是那一年发表的。“行为主义”初出现就惹学者注意,而完形说则直到这两三年在英美才风行。听说今年九月里国际心理学会在荷兰格罗宁根(Groningen)举行常会,完形派心理学就是一个讨论的题目。德文Gestalt一字相当于英文Configuratio,含有“完形”“整体”“全境”的意义。完形派心理学者最初所研究的问题为运动知觉(perception of movement),以后逐渐推广到其他心理学问题。现在他们并且说完形说在生物学物理学哲学方面都能应用。这派著作很多。1926年3月号美国《心理学杂志》(The American Joumal of Psycholog,Vol. XXXVU,No.2)里面有赫尔生(H. Helson)列举的一个完形派心理学书籍目录。英译的著作重要的只有库洛的《类人猿的智力》(Kōhler: The Mentality of Apes)和考夫卡的《心之生展》(Koffka: The Growth of Mind)两部书。此外考夫卡在1922年10月号美国《心理学公报》(Psychological Bulletin)发表的《知觉论》《完形心理说导言》和1924年在英国《心理学杂志》(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发表的《内省与心理方法》,和1925年1926年美国《心理学杂志》所登的赫尔生的《完形派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Gestal),也都很重要。现在先述他们的理论,次述他们所根据的实验。

三 分析法何以致误

上面说过,完形派心理学最反对分析法,他们的理由是怎样呢?他们说,原子派学者坚信分析法,因为误认部分之和等于全体。譬如平方形虽可分析为四直线,而平方形决非四直线之和。全体自有特别属性。破全体为部分,则全体之特有属性因而消灭,以后再部分相加,所以不能还原到原来全体。严密地说,

全体=部分之和+全体特有属性

原子派心理学者忘却了全体特有属性,把部分之和当作全体,所以陷于误谬,他们所称单纯感觉(sensation)自身原无意义,而单纯感觉复合所成之知觉(perception)则有意义,此意义何自而来,原子派心理学者绝未顾及。行为派所犯的毛病也是一样。他们把有意义的行为看作由无意义的部分动作(part-activities)所复合而成的,也没有说到反射如何复合而复合后意义又如何发生。总而言之,在心理方面,部分之和既不能等于全体,则分析法绝对不能应用。譬如把人身斩成细块以后,再把这些细块凑合成原形,以为还是原来的人,不是荒谬之极么?我们听合奏的音乐,所得的声调自是一种不可分析的整体。假若把这个声调分成箫音琴音鼓音琵琶音,对未曾听过这几种合奏的声调的人说,“箫音如此,琴音如此,鼓音如此,琵琶音如此,你把它们加起来,就得出合奏声调了”,谁也笑你是傻子。然而这恰是原子派心理学者的家法。这种谬误经考夫卡诸人指点出来以后,原极平淡无奇。但是我们试略一反想:历来各心理学派哪一派没有犯这个谬误呢?

四 感觉说的破绽

原子派心理学者把意识破成感觉,把境遇破成刺激,以为刺激与感觉有“一比一的关系”。但是我们只稍加思考,便发见这种机械观的破绽。原子派心理学者研究感觉所得的最重要的结果莫如韦白律(Webers Law),而韦白律就不能用原子观去解说。比方A为40斤重,B为35斤重,C为30斤重,而三种刺激所生的感觉为a, b, c。照韦白律说,a与b常相等,b与c也常相等,而a与c则有轻重之别。刺激与感觉何以不相称呢?分子派心理学者爱宾浩(Ebbinghaus)和蒂庆纳(Titchener)以为与a感觉相当的神经兴奋带有若干惰性,只将A刺激稍微加强而成B,不能胜此惰性,使a感觉与b感觉显然有别,但是把A刺激再加强而成C,则惰性消灭,而感觉方面,a与c乃有不同。考夫卡说这种解说似是而实非。比方A刺激与B刺激相差极微,A为40斤重,B为41斤重,如果使许多人提起比较,感觉方面a与b不尽相等。有些人觉得a等于b,有些人觉得a大于b,有些人觉得a小于b,也有些人不能决定谁大谁小。爱宾浩与蒂庆纳的侵轧说(friction theory)能解说a小于b,而不能解说a大于b。

爱宾浩与蒂庆纳一般原子派心理学者的谬误在由完全境遇中单拈出某刺激,由整个意识中单拈出某感觉,而不知吾人适应环境是以全副的心对付全副的境遇。这个道理可以用瓦希本(Washburn)的实验来证明。瓦希本用两脚规刺激被试验者的手腕。连刺激两次,叫被试验者闭目比两次所感觉的规脚距离。这规脚距离在两次都是15厘米。她把被试验者分成甲乙两组。对甲组预先说,“这两规脚距离第一次不比第二次大,就比第二次小”,对乙组预先说,“第一次规脚距离比第二次规脚距离或大或小或相等”。实验的结果,乙组人比甲组人说距离相等的多些。这完全因为甲组人的全副心境与乙组人的全副心境不同。从此一点看,可见得由全副心理中单拈出感觉来说,是说不通的。所以韦白律在完形派心理学中不成问题,而在原子派心理学中就是一个难点。

从完全境遇中单拈出某刺激来研究,也是像希腊戏剧中所说的卖屋者,拿一块砖到市场去做广告样本。我们只要举一个很简单的例,便见得完全境遇是不能分析的。比方下面的八条直线:

a与a、b与b、c与c和d与d的距离,比a与b、b与c和c与d的距离小。如果一个刺激相当于一个感觉,我们照理只应该看出八条成双的直线,a与a和a与b仅有宽狭不同。但是实际上,我们看出aa、bb、cc、dd是一种八条成双直线的图形(figur),而ab、bc、cd和其余的白纸一样,成了背景(ground)。我们并且觉得aa、bb、cc、dd距离我们较近些。如果把全境破成刺激说,a与a中间的白纸,和a与b中间的白纸都是一样,何以一个看成图形,一个看成背景呢?照完形派心理学说,我们所知觉的是完全境遇而非零碎分立的刺激。在完全境遇中这一部分与那一部分都息息相关,倘若分析成为若干刺激,则完全境遇的特性便消灭无余。所以完形派心理学丢开分析法,丢开感觉刺激的说法,而主张从彻底的机能观点,研究全副的心如何应付全副的境遇。

五 生理的基础与联想律之改造

原子派心理学者既把境遇破成刺激,把意识破成感觉,把行为破成反射动作;因为要表明身心关系,所以又把神经系统破成区域,破成细胞,这一个刺激刺到这个神经区域,发生这个感觉,留下这个观念,那一个刺激刺到那个神经区域,又发生那个感觉,留下那个观念。观念与观念所以能联络成为记忆想象思考者,因为这个神经细胞和那个神经细胞有纤维相通,这个区域和那个区域有联络神经相通。要知道这个联想律的神通广大,可以说一个实例,比方有一个人是读破万卷的学者而同时又是走遍全球的游历家,照联想派心理学者说,那万卷书中的每个字,每个字的每画,每画中的每点,和他所见的每个山,每个水,每个游鱼,每个飞鸟,他所听见的每个人声,鸡犬声,风声,水声,音乐声,以及他生活中一片一段,都一点一点地零落错乱印在他那拳头大的脑子里。换句话说,他那拳头大的脑子里含有无数亿万的细胞,藏着全世界全生活磨碎的微尘之心影。而这无数的细胞中间又有无数联络的路径。莎士比亚的戏剧,罗马的建筑,吕班陈列的名画,以及轮船火车潜水艇,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脑子里无数微尘在无数神经径上纵横来往所产生的。

联想之为用大矣哉!可是完形派心理学对于这种联想律就表示不信任。本来稍一寻思,问题就会来了。A刺激与B刺激同时发生a感觉与b感觉,在最初一次a与b何以就联络起来?依联想派说,脑里路径不知其数,假使在复杂境遇,许多神经细胞同时起作用,神经流之纵横来往何以不交截互阻,何以不走错路?“杀”字是一个观念,“狗”字是一个观念,相联起来成了“杀狗”,于“杀”的意义“狗”的意义以上,实又发生了一个新意义,这个新意义如何发生?凡此等等问不胜问。完形派心理学者以为要解决这些困难,应该丢开机械的原子观。知觉的生理基础不是这个细胞或那个细胞,是这个神经区域或那个神经区域的整体,比方看一个圆,并不是圆上某点刺激网膜上某点,是全个的圆刺激全部视神经。所以有一种病人,网膜上有一部分是伤损不能作用的,而看圆依然没有缺陷。至于联想,也并不是观念与观念的联络,而为完形之复现。复现的完形是被某一部分所唤起的。考夫卡把旧有的联想律改成这样:“如果A,B,C等曾经在一次或数次为某一完形之成分而呈现于经验;A,B,C等其中之一带着完形成分的资格再呈现时,则完形全体有复现(详略明暗或有出入)的倾向。”(英译:If A.B.C once, or several times, have been present in experience as members of a configuration, and if one of them appears bearing its membership character, then the tendency is present for the whole structure to be completed, more or less fully and vividly.)

似上仅述完形派理论之大略。关于空间知觉、运动知觉、思考种种问题,这派学者也有特别主张,因较涉专门知识,姑且丢开。

六 实验的证据

完形派心理学所根据的实验很多,现在择两种可以代表的略加说明。

(甲)最初提出完形说的是韦特墨(Wertheimer),他所以提出完形说就因他的实验结果不能用原子观解释。他所研究的多关于运动错觉,他的实验方法是这样:用一条斜线a,和一条水平线b,由达齐斯脱镜(Tachistoscope)先后放射到白幕上。所得的结果如下:

第一图

第二图

(一)如果放射a线和放射b线的时间距离为二百个千分之一秒(2000σ),则先见a线而后见b线。a、b两线是分离的,不动的。

(二)如果放射a线和放射b线的时间距离极短,如在三十个千分之一秒(30σ)左右,则同时见a、b两线成为钝角,而不见运动。如第一图。

(三)如果放射a线和放射b线的时间距离在(一)与(二)两种之间,如在六十个千分之一秒(60σ)左右,我们就可以看见a线向b线流动,顺第二图之矢的方向。

我们应该问:何以我们觉得a线向b线流动?原子派心理学者把这种经验叫做错觉(illusion),他们解释这种错觉发生有两种学说:(一)流动的错觉是眼球运动的结果。静的余象(after-imag)变成动的形体,好像活动影片一样。(二)流动错觉是推理的结果。我们看见a、b两线成一图形,时间匆促中没有看出这图形两部分是先后放射出来的,而这两部分又却非同时放射出来的,所以推到由a至b的流动。韦特墨以为这两说都不能成立。(一)流动错觉非由于眼球运动,有三种理由:1、放射a线与放射b线的时间距离为六十个千分之一秒(60σ)时,才发生流动错觉;而眼球每运动所需的最短时间为一百三十个千分之一秒(130σ)。2、注意凝视使眼球不动时,错觉仍然发生。3、如果依法放射几条线,则同时可以看出几条线流动,而眼球决不能同时为几种运动。(二)流动错觉非推理的结果,因为内省不能发见推理,而且a、b两线又有时都流动。

原子观既不能解释这种错觉,完形观能解释么?完形派学者根本不承认视觉是由于一个刺激针对一个神经细胞,于是发生一个感觉;所以在他们看,不动的两条线如何会看成动的一条线就根本不能成为问题。他们以为视觉是由于全体境遇针对全体视神经细胞,而发生完形的视觉。问静的线何以看成动的线就不啻问在某种情况之下视觉何以可能。这个问题就是心理学上寻常的问题了。

(乙)库洛对于类人猿的实验更足注意。他的《类人猿的智力》一书在这几年出现的心理学著作中要算一部杰作。他从1913年到1917年都在普鲁士科学院的类人猿苑里专门研究类人猿的心理。他所得的结果都足以证明联想主义与行为主义之同犯一病而完形心理学之较近于真理。现在略举两种来说明。

比方有两个盒子,甲是深灰色,乙是浅灰色。浅灰的乙盒是空的而深灰的甲盒贮了食品。把这两个盒子同放在猴栏里。类人猿经过几次摸索以后,便记得深灰色的盒子里面有食品,以后他觉得饥饿时,便一直跑到深灰的甲盒,不复到浅灰的乙盒去摸索。这是什么原故呢?原子派心理学者说,甲盒所留的印象和食品所留的印象在类人猿的脑里发生了联想,所以每逢看到甲盒,就联想到食物。现在暂且不理会这话是非,姑且假想把原来浅灰的乙盒拿去,而代以比甲盒灰色更深的丙盒。丙盒是空的而甲盒里食物依旧不动。倘若原来那个猴子要食物,照原子派心理学的联想律说,他应该依旧一直跑到甲盒,因为甲盒已见过几次而丙盒还是初次见面。可是库洛无数次实验的结果殊大不然。类人猿十九都是跑到灰色更深的丙盒去。不惟类人猿如此,库洛更用鸡用三岁小儿来试验,结果都是如此。这个结果为原子观所说不通,而完形派心理学者则以为理应如此。因为类人猿所适应的是一种完全境遇,并不仅是完全境遇中之任何部分;是两种灰色相较而着重其较灰者,不是独立的深灰色。

桑戴克(Thorndik)、华生(Watson)解说学习心理,都根据“碰巧碰不巧”(trial and error)一个原则,他们以为许多乱发的动作(random actions)中假如有一种发生好结果,则以后这个成功的动作复演的机会多,所以终于成为习惯。华生和行为派学者尤其把行为看作机械,看作许多成功的反射动作之总和。库洛以为这种机械观实不符于事实。他拿类人猿做实验,结果发见两种动作。一种如行为派所云之乱发动作,先后不相关联,碰得巧则复演多次遂成习惯者;一种为自始至终,一气贯串之反应而不必借乱发以尝试成否者。第一种乱发动作常不能成功,而成功者常为不经尝试始终贯串之动作。比方悬一篮香蕉,使类人猿不能用手攫得。笨的类人猿只东走西顾,乱跑乱跳,而终于无法可想。聪明的类人猿只左右觑视一番,发见一条棍子,便直接拿棍子去取香蕉。倘若棍子短了,他看见另有一条细棍可插进空心的粗棍里,他便知道两条棍子接起。这种动作决不如行为派学者所云乱发动作与“碰巧碰不巧”。动作简单时,说每部分都是碰机会学成的,还能自圆其说;但是在复杂情境之下,有意义的行为决不能说是许多部分之和,而每部分都是碰机会学成后堆在一块的。库洛以为行为派只知道把无意义的反射动作砌成有意义的行为,而决不问意义究自何来。所以库洛主张把行为也看成一种完形。

七 完形心理学的批评

完形派心理学并非一种异军特起。反对原子观而注重整体观,不仅是在心理学上久有酝酿,而且可以说是现代思想上的普遍潮流。这种潮流可以说是从生物方面发源。美国杰宁司(Jennings)穷毕生之力研究下等动物的行为。他本来是一个机械观的信徒,到晚年完全转过方向,以为生物行动决不是机械的,而研究生物应从全体生机着眼。杜里舒在他的《心理学之转机》里也说:“在近代生物学与心理学中,全体的概念是主要角色。我们现在不说总和观(sum-concepts)、联想、机械而说完全观(totality concepts)、灵魂与生机了。”英国浩尔敦是生物学者而兼物理学者,他从物理观点研究器官机能,也发见在生物体中各部分作用有不合寻常物理者。他在《呼吸生理所指示的生物与环境之关系》一书里就极力主张部分之和不能等于全体,而部分之特性视全体之特性为转移(见J. S. Haldane: Organism and Environment, as Illustrated by the Physiology of Breathing)。不特在生物学,就在物理学方面,整体观也逐渐代替原子观了。英国大数理哲学家怀特海在去年所出版的名著《科学与近代世界》(Whitehead: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里便主张物理学应该采取完形观。他说:“电子在生物体内时与在生物体外时绝不相同,此乃物体的构造使然。电子在生物体内处处都要和全体构造相欣合无间。心理状况即为此全体构造之一。全体改变部分一个原则在全自然界都很普遍,并不仅是生物的特有属性。”

至于在心理学方面,攻击原子观的运动早就很剧烈。机能派领袖詹姆斯虽未完全摆脱分析窠臼,然而他处处都攻击心为感觉组成之说。他在《心理学原理》里感觉章,心质章,意识之流章(Chapters on Sensation, The Mind's Stuff, The Stream of Conscousn)攻击联想主义和机械观的话自然在个个心理学学生的记忆中,用不着引证。麦独孤在《心理学大纲》(McDougall: Outlines of Psychology)绪论里说现代心理学攻击原子观的倾向也很详细。美国柯尔金斯(M. W. Calkins)在今年一月号英国《心理学杂志》发表一篇文章叫做《现代心理学的集中倾向》(ConvergingLines in Comtemporary Psychology)。她把现代各派心理学摆在一块比较,而寻出两种共同倾向:(一)排斥原子观。(二)主张以心理学为研究整个人格如何应付环境之科学。除完形派以外,她举了三派。第一为行为派。在实际上行为派虽如考夫卡所批评偏重部分动作,但在理论上,华生辈也曾宣称心理学应研究完整的反应行动。第二为考尔铿所称之人格派心理学(personalistic psychology)。这派学者以为心理学既不如构造派所云,在研究心的内容(contents),也不如机能派所云,在研究心的作用(process)。它所研究的是经验之主人翁,是自我。这派又分广义、狭义两系。德国斯湍恩(Stern)、英国麦独孤、美国安杰儿(Angell)代表广义系,他们把自我看作全人格。狭义系为英国华德(Ward)、德国原克(Rehmke),而美国的代表就是柯尔金斯她自己。他们专重有意识的自我(conscious self)。第三为伟洛德派(Freudians)。这派的复念(complex)说虽近于原子观,然其大体亦注重全人格。

从上面所说的看起来,完形派不过顺着时代潮流而加以有力的推助。他们最大的贡献在提出一种具体学说代替原子说。知觉(perception)心理总算在他们的手里经过一番改造。不过完形说之应用仅限于知的方面,而不能推之于感情意志,所以完形派心理学者大半过于忽视感情意志本能诸问题。考夫卡在他的《心之生展》里简直很少提及感情意志本能与心理发达的关系。这总是一个缺点。

矫枉往往过正。完形派心理学者因攻击原子派心理学而攻击其所用之分析法,也似欠辨别。分析固易发生流弊,然而完全弃去,则决不可。科学方法常注重分析,实因有限制一部分现象而窥其因果之必要。譬如甲乙丙发生之后,丁随之发生,我们要知道丁之真因为甲为乙抑为丙,不能不使甲乙丙三现象分立而研究之。从完形派观点说,甲乙丙是全境,不可分析,这显然是犯笼统的毛病了。柯尔金斯在今年三月号《心理学评论报》(Psychological Review)所发表的《完形派心理学的批评》里和赫尔生在今年三月号美国《心理学杂志》所发表的《完形派心理学》里都以为完形派绝对丢开分析法,操之过激。

原子派心理学以心理内容部分之和等于全体,固属错误,完形派学者因着重整体而完全忽视部分,也未免走人相反的极端。考夫卡、库洛都以为知觉先全体而后部分。美国宾涵(Binghan)对于鸡的实验,来希列(Lashley)对于鼠的实验,其结果适相反,心的样式不同。有些人先见全体而后见部分,也有些人先见部分而后见全体。部分有时也极重要。比方一个屋子里摆了几十张四弦琴,形样大小都是一样。但是我自己的琴,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所以能识别我的琴,不是因为见其整体,是因为见出整体中某部分之特点。所以完形派重视整体,也太过分了。

总之,心理学还是很幼稚的科学。完形派仅指出从前一个学说之错误,而并没有完全解决知觉的难题,其他的难题更不用说了。所以怀疑的人仍然不免彷徨犹豫!

1926年5月,爱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