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翻阅一位新诗人的新诗集(李一痕的《过不了冬天的人》),在附载的《随感录》里看到这么一句话:“英雄主义者,不是诗人!”当时便吃了一惊。诗人一时灵机触动,或许特有所见,不可以常情常理法推测。若论常情常理,这句未加解释的十分有把握似的断语似未免武断。

先说史实的证据。追溯任何一国的诗的起源,都有一个“史诗”的时代,在这史诗时代中历史传说与宗教打成一片,它所产生的诗大半是对于半神半人似的民族英雄的丰功伟绩加以烘染,加以惊赞。希腊的《伊利亚特》,罗马的《伊尼特》,法国的《罗兰之歌》,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英国的《贝奥武夫》,以及北欧民族的《沙伽》——凡是所谓“国诗”的——没有一部诗不是如此。任何人读这一类史诗都会感觉到一种英雄主义的意味。这本是理所当然的。诗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的表现。史诗时代大半是“英雄时代”,当时草昧初开,生存竞争最为剧烈而惨酷,每个民族的劲敌最初是自然,其次是异族,时时都在危急存亡中挣扎,所以都希望有一个民族英雄(犹太人所谓messiah)来挽救他们的危亡;如果真遇到这样一个英雄,他们当然五体投地去崇拜,去歌咏赞叹。英雄主义起初都是崇德报恩,表现于艺术以后,不免被艺术的想象扩大,来响应人类本性中另一个要求,“神奇”的要求。这神奇的要求固然产生许多迷信,同时也表现人类的“向上”的意志。人们不甘凡庸猥琐,常企图向比现实高一层去跻攀,于是有所谓“理想”。英雄是人的模范,人的理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所谓英雄主义在事实上原来不过如此,它是人对于人的最高的可能性的向往。这一片向往心,分析起来,不外是自尊、好善、羡慕、敬畏,惊讶之类复合的情绪,类似美学中所谓崇高的感觉(the sense of the subli- me)。

诗的感觉可以说是对于人生世相的幽美与崇高两方面的惊奇的感觉。我们面临着星空旷野或是高山大海都不知不觉地肃然起敬,油然生爱,在这中间我们突然见到世界的不平凡与人性的尊严,因而把心灵提升到一个较高的境界,不永远沉沦在恶浊与凡庸里面。这一点心灵的迸发与超升,我以为是人类精神的最宝贵的一方面。诗如果不是这一点心灵活动的表现,它不但不能伟大,而且根本不能存在。所谓“英雄”只是人类的星空旷野,高山大海。他们在人心中所引起的惊奇感也正与这些自然景物所引起的相等,所以与诗的精神并不相悖。我左思右想,对于“英雄主义者不是诗人”那句话不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作者以为英雄主义与平民主义不相容,新诗时代与史诗时代不相同,史诗崇拜英雄,那个时代已过去,于今是新诗时代,新诗的对象应该是平民。这里还是不免有若干思想的混淆。在任何时代,诗的对象是人,是人的基本而普遍的性格,以及基本而普遍的情绪活动,如好善爱美自尊同情以及爱惜悲喜之类,这些东西并不因人偶然在某种阶级地位而有分别。如果古代诗真是好诗,它就还能引起近代人的心弦的共鸣,如果近代诗真是好诗,使古人复起,他们也一定能了解欣赏。因为人性有这种共同点,艺术的传达才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我们在现代还能欣赏古代歌咏英雄的诗篇,那就证明对于英雄的敬慕与惊奇并非古人所专有或是平民所特无。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英雄理想;每个阶级也是如此。就一般而论,平民的英雄主义也许比你我所谓“知识分子”还更强烈,这证明你我不免有几分是大儒,而平民多数还保持着人性的真纯与完整。真正的英雄——平民崇拜的对象——往往是由平民出身的,你只须看一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人物或是英国传说中的Robin Hood。近代诗人中英雄主义色彩最浓的莫过于德国的席勒,他的最著名的诗剧如《强盗》、《威廉·退尔》的主角都还是平民身份的英雄。再说诗以平民为对象的问题,我们也须记得:平民值得诗人歌咏赞叹的并不只因为他们的身份是平民,还是在他们的性格中有可以表现人性尊严的地方。我们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所描写的那位妓女或是哈代在《还乡记》所描写的那位土红商有时都不免肃然起敬,为的并非他们的地位,而是地位尽管卑微而性格却很崇高。他们所引起的还是英雄主义的情绪。

依我想:与诗相对敌的不是英雄主义而是犬儒主义(cynicism)。所谓“犬儒”是心肠冷酷,对人性根本不起尊严感者,有佛家的目空一切而无佛家的怜悯,处世的态度主要的是鄙夷的,刺讥的。英雄主义的定义卡莱尔下得最好:“英雄崇拜就是对于伟大人物的极高的爱慕,在人类心胸中没有一种情操比这种对于高于自己者的爱慕更为高贵了。”这爱慕颇类似宗教的虔敬,只是他的对象是人而不是神。犬儒心中从来没有所谓爱慕或虔敬,是人皆比他自己低,他都瞧不起。英国有一句格言说:“没有人在他的随身仆从里坦白是英雄。”犬儒就是这种随身仆从,他看惯了一切,以为一切只是平常:同时他的隘小的心灵根本见不到伟人的大处,却只以幸灾乐祸的心里庆幸旁人的缺点。这种人才是诗的劲敌,他缺乏诗所必有的深广的同情。他们不同情于英雄,也未必同情于平民,反正是“天下老鸹一般乌”。在“天下老鸹一般乌”的世界中诗如何能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