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中记载了贾政所说的一个故事:

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斫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自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

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

故事没有说明事情发生的时代,据所称“恒王”,显然非清代事,因清代并无以王爵而“出镇青州”者,所以可断定为明代藩封。

考明代分藩青州者,前为齐王,明太祖子朱榑,后以反废。其后为衡王朱佑楎,明宪宗子。可见《红楼梦》中之“恒王”,实为“衡王”之伪。

据《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列传》:

衡恭王佑楎,宪宗第七子。弘治十二年(公元一四九九年)之藩青州。嘉靖十七年(公元一五〇四年)薨。子庄王厚燆嗣。尝辞禄五千石以赡宗室,宗人德之。隆庆六年(公元一五七二年)薨。子康王载圭嗣,万历七年(公元一五七九年)薨。无子,弟安王载封嗣,十四年(公元一五八六年)薨。子定王翊镬嗣,十二年(公元一五九二年)薨。子常 嗣。

《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青州府汇考·封建考》六亦载:

衡藩,衡恭王,讳佑楎,宪宗纯皇帝第五子,母庄懿德妃张氏。生于成化十五年己亥(公元一四七九年),二十三年(公元一四八七年)封衡王。弘治十二年之国青州。嘉靖十七年八月薨。敕葬临朐西三阳山之原,赐谥曰恭。衡庄王,讳厚燆,恭王长子,宪宗纯皇帝孙。嘉靖元年(公元一五二二年)封江华王,十年(公元一五三一年)晋封世子,十九年(公元一五四〇年)封衡王。衡安王,讳载封,庄王次子,宪宗纯皇帝曾孙。以嘉靖二十五年(公元一五四六年)封武定王。至万历七年(公元一五七九年),兄康王薨,无嗣,以王管理府事,乃晋封为衡王。万历十四年(公元一五八六年)十一月初七日以疾薨。谥曰安。衡定王,讳翊镬,安王长子。以万历十一年(公元一五八三年)五月初九日封为衡世子。万历十七年(公元一五八九年)五月二十日袭封衡王。万历二十年(公元一五九二年)十一月十二日以疾薨,谥曰定。

《明史》记载了衡王世系五代。《古今图书集成》记载了衡王世系四代,显然与林四娘之时代俱不吻合,《明史》所载衡王最后一代是常,据《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青州府汇考·古迹考》载:

明衡恭王陵在三阳山。衡庄王陵在尧山西。衡康王陵在马山南。衡定王陵在尧山南。衡宪王陵在炉山之原。

这里的宪王当即常。既有陵寝,又有谥号。可见其死并未逢“黄巾、赤眉”流贼之乱,当亦非林四娘所侍奉之衡王。故事说恒王“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的“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从时代审之,当在明代崇祯末年。那么这位衡王,自是朱翊镬孙、朱常子为是,可惜史未列名。无从考得之。

明季崇祯末年山东农民起义事,据《明史》卷二十三《庄烈帝记》崇祯十五年(公元一六四一年)春正月:

是月,山东贼陷张秋、东平,劫漕艘。太监王裕民、刘无斌帅禁兵会兖东官军讨平之。二月戊申,振山东就抚乱民。

既然山东贼可以陷张秋、东平,当亦可以扰及青州,因之这位衡王很可能就是死在这次战乱中的。

《聊斋志异》卷二亦载有林四娘事: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视之不识。……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拥之,不甚抗拒。……公代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公详诘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官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居三年,一夕忽惨然告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时,鸡声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当率成一章。”索笔构成。

这是记成鬼后十七年的林四娘与陈宝钥相恋的故事,如果与《红楼梦》贾政所说的一段缀合起来,可以把林四娘生前死后连成一个完整的传奇故事。

《聊斋》所述与《红楼梦》有一个重要不同点,就是林四娘之死,这里说是“遭难而死”,很可能是指清兵入山东时被害的。

陈宝钥,《聊斋志异合评》注:

陈公字绿崖,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三年)观察青州。

这说明林、陈相恋是发生在康熙二年,以之与林语“遭难而死,十七年矣”相印证,正是清初顺治一朝之时间,与《聊斋》所记适相符。《红楼梦》与《聊斋》大概都是采自传说,因各记所闻不同。

王士稹《池北偶谈》亦载林四娘事:

闽陈宝钥,字绿崖,观察青州。一日,燕坐斋中,忽有小环……搴帘入曰:“林四娘见。”陈惊愕,莫知所以。逡巡间,四娘已至前万福。……曰:“妾,故衡王宫嫔也。生长金陵。衡王昔以千金聘妾入后宫,宠绝伦辈。不幸早死,殡于宫中。不数年,国破,遂北去。妾魂魄犹恋故墟。……”自是日必一至,……如是年余。一日,黯然有离别之色,告陈曰:“妾尘缘已尽,当往终南。以君情谊厚,一来取别耳。”自后遂绝。有诗一卷,长山李五弦司寇有写本。又程周量会元记其一诗……

故事同《聊斋》所记,但情节又复有异,只云“早死”,且不数年始“国破,遂北去”,是衡王并非战死者。不过《池北偶谈》所记与《聊斋》所记当是同自一个来源,《池北偶谈》文中提及“长山李五弦司寇”,而《聊斋》中《狐联》一条亦云:“长山李司寇言之。”《狐联》条与《林四娘》条中间仅隔有《潍水狐》《红玉》《龙》三条,可能这五条都出自李五弦所说,所以《聊斋》会记于一起。文人笔墨,每多增饰,遂使情节即出一源而不相同。

写林四娘故事并不仅此两书,林云铭亦有《林四娘记》述其事:

晋江陈公宝钥,字绿崖。康熙二年,任山东青州道佥事。夜辄闻传桶中有敲击声,问之则寂无应者。其仆不胜扰,持枪往伺,欲刺之。是夜但闻怒詈声,已而推中门突入,则见有鬼,青面獠牙,赤体挺立,头及屋檐。仆震骇,失枪仆地。陈急出,诃之曰:“此朝廷公署,汝何方妖魑,敢擅至此?”鬼笑曰:“闻尊仆欲见刺,特来受枪耳。”陈怒,思檄兵格之。甫起念,鬼笑曰:“檄兵格我,计何疎也!”陈愈怒。迟明,调标兵二千守门。抵夜,鬼却经墙角出,长仅三尺许;头大如轮,口张如箕,双眸开合有光;蹒跚于地,冷气袭人。兵大呼,发炮矢,炮火不燃。检帐中矢,无一存者。鬼反持弓回射,矢如雨集,俱向众兵头面掠过,亦不之伤。兵惧奔溃。陈又延神巫作法驱遣,夜宿署中,时腊月严寒,陈甫就寝,鬼直诣巫卧所,攫去衾毡衣裤。巫窘急呼救。陈不得已,出为哀祈。鬼笑曰:“闻此神巫乃有法者也,技止此乎?”遂掷还所攫。次日,神巫惭惧,辞去。自后署中飞砖掷瓦,晨昏不宁。或见墙覆栋崩,急避之,仍无他故。陈患焉。嗣余有同年友刘望龄赴都,取道青州,询知其故,谓陈曰:“君自取患耳!天下之理,有阳则有阴。若不急于驱遣,亦未必扰至此。”语未竟,鬼出谢之。刘视其狞恶可畏,劝令改易头面。鬼即辞入暗室中,少顷,复出,则一国色丽人,云翘靓妆,袅袅婷婷而至。其衣皆鲛绡雾縠,亦无缝缀之迹。香气飘扬,莫可名状。自称为林四娘……陈日与欢饮赋诗,亲狎备至,惟不及乱而已。……陈叩其为神始末。答曰:“我莆田人也,故明崇祯年间,父为江宁府库官,逋帑下狱。我与表兄某,悉为营救。同卧起半载,实无私情。父出狱而疑不释。我因投缳,以明无他,烈魂不散耳。与君有桑梓之谊而来,非偶然也。”计在署十有八月而别。别后,陈每思慕不置。康熙六年(公元一六六七年),补任江南传驿道,为余述其事,属余记之。

这林四娘故事情节,与《聊斋》《池北偶谈》所记完全不同。她不是衡府宫嫔,也不是“被贼杀害”或“遭难而死”,而是投缳自缢死的。故事来源则是当事人陈宝钥自己提供的。所同者只是一个鬼丽人擅长作诗,这在三本书中都是一样的。

文人笔墨,我们不能用考据家治学方法来推敲它,但是林四娘做鬼的故事在当时必盛传为奇,因之会有很多人记录了她的故事。前两段作嫔衡府,习武统军之事,并不为人所重,所以只从《红楼梦》把她写出。如果清人编写传奇《姽婳封》时能把《红楼梦》中这段与《聊斋》的一则撮合起来,那就奇艳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