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普说。

大觉世尊初悟此事,在摩揭陀国三七日内无下口处,自云:“我宁不说法,疾入于涅槃。”信知说法之难,岂同容易?寻念过去佛所行方便力,然后起道树①、诣鹿苑②,随众生根器,说一大藏教,末后收因结果。却云:“始从鹿野苑,终至跋提河③,于是二中间,未曾说一字。”只这便是杨岐所谓“金刚圈栗棘蓬”也,直是难吞难透。

诸佛出世,祖师西来,无非只为尔诸人作个证明底主宰而已。若有法可传可授,则诸佛慧命岂到今日?

注释

①道树:即菩提树。因释迦牟尼佛于该树下成道(即成佛),所以又名道树。

②鹿苑:即鹿野苑。释迦牟尼佛成道后最初说法的地方。

③跋提河:跋提河畔是释迦牟尼佛涅槃之处。

译文

普说正法。

大慧宗杲禅师说:当释迦牟尼佛于菩提树下获得觉悟后,在最初的日子里,并没有宣说自己所悟的佛法。他说:“我宁愿不说法,而希望立刻入涅槃。”可见他深知说法之事极其不易。但是,不久他想起,过去诸佛也往往行方便力用,于是他离开菩提树,来到鹿野苑,根据众生的不同根器,说了整整一大藏教法,最后收因结果,入清净涅槃。但是,他却说:“从鹿野苑开始说法,一直到跋提河畔入涅槃,这数十年时间里,我未尝说过一个字。”这就是杨岐方会禅师所谓“金刚圈栗棘蓬”,令人既难吞却又难透过。

因为诸佛出世,祖师西来,无非只是为了教人有自己的主见,能自己主宰自己命运。如果说真有佛法可以传授,那么,诸佛慧命还能延续到现在吗?

原典

而今诸方,有数种邪禅。大法①若明,只这邪禅,便是自己受用家具。好击石火闪电光,一棒一喝底,定不爱说心说性者,只爱机锋俊快,谓之大机大用。好说心说性底,定不爱击石火闪电光,一棒一喝者,只爱丝来线去,谓之绵绵密密,亦谓之脚跟下事。殊不知,正是个没用处、弄泥团底汉。看他前辈大法明底尊宿用处,转辘辘地,如南阳忠国师、大珠和尚是也。

唯杨文公具眼,修《传灯录》时,将忠国师、大珠和尚列在马祖下诸尊宿之右,将广语所有言句,尽入其中。六祖下收忠国师语最多,为他家活大,门户大,法性宽,波澜阔,难凑泊。

注释

①大法:指大乘深妙佛法,能广度众生。如《法华经·序品》:“今佛世尊欲说大法。”

译文

然而,如今在各地丛林中,却有多种邪禅在作怪。假如大乘深妙佛法得以昌明,那么,即使这类邪禅,也同样可以为自家所用。那些喜欢击石火、闪电光,棒喝交施的人,定然不会喜欢说心说性的人,而只是追求机锋迅捷,把它称作“大机大用”。而那些喜欢说心说性的人,则定然不会喜欢击石火、闪电光,棒喝交施的人,而只是追求丝来线去、你来我往,把它称作“绵绵密密”,又称作“脚跟下事”,要知道,他们都只是些没有用处、弄泥团子的汉子。你看前辈中那些深明大乘妙法的德尊年长者,处处圆转自在,运用自如,比如南阳慧忠国师、大珠慧海和尚便是。

只有翰林学士杨大年独具慧眼,在编修《景德传灯录》时,将慧忠国师、大珠和尚列在马祖道一下各位德尊年长者的显要位置,把他们的全部禅语收入其中。六祖惠能下所收语录,以慧忠国师最多,因为他家大业大,气魄宏伟,波澜壮阔,常人难以凑泊。

原典

僧问忠国师:“古德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有人不许,云是邪说。亦有信者,云:‘不思议!’不知若为?”国师曰:“此盖普贤、文殊境界,非诸凡小而能信受,皆与大乘了义①经意合。故《华严经》云:‘佛身②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于法界,岂非法身乎?又《般若经》云:‘色无边故,般若亦无边。’黄华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深远之意,不省者难为措意。

又华严座主问大珠和尚,曰:“禅师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珠曰:“法身无像,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华而显相。非彼黄华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③;翠竹若是法身,法身还能应用。座主④会么?”主曰:“不了此意。”珠曰:“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着翠竹,说黄华着黄华,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诤论。”

师云:国师主张“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直主张到底。大珠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直破到底。老汉将一个主张底,将一个破底,收作一处,更无拈提⑤,不敢动着他一丝毫。要尔学者具眼,透国师底金刚圈,又吞大珠底栗棘蓬。

注释

①了义:能够准确、真实阐明佛教原理的教义。反之,则名“不了义”。

②佛身:意为佛陀的身体。原始佛教时期指释迦牟尼佛的生身,后来逐渐发展为佛有二身、三身以及四身、五身、六身等说,其中三身说最为常见。

③无情:指草木、山河、大地、土石等无情识者,与有情众生相对。

④座主:意为大乘一座之主,相当于称呼上座、首座。禅家称住持,教家称座主。

⑤拈提:即拈提古则。禅林说法者在其结束时,往往拈起古则以为证据,予以强调。古则,即古人所示的语句。

译文

有禅僧问慧忠国师:“古代大德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有的人并不赞同,认为这是邪说。也有相信的,说:‘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回事?”国师告诉他:“这是普贤、文殊的境界,并非一般凡夫所能信受得了。这种说法与大乘了义经典的思想相一致。所以《华严经》说:‘佛身充满于宇宙,普现于一切众生面前;随缘而受感应无不周遍,而又永恒踞于菩提座。’既然翠竹并未超越于法界,那它还不是法身吗?再则《般若经》也说:‘因为事物无边广大,所以般若也无边广大。’黄花既不超越于万物,那它还不是般若吗?”其中的深远含义,普通人很难予以理解。

当时,华严座主也曾问大珠和尚:“禅师您为什么不赞同‘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之说呢?”大珠回答道:“佛的法身没有形相,顺应翠竹而现形相;般若不具世俗之知,应对黄花而显相状。而并非因黄花、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所以佛经上说:‘佛的法身,犹如虚空;应物而现形,好比水中之月。’黄花倘若是般若,那么般若便等同于无情之物;翠竹倘若是法身,那么法身还能应用。座主现在懂得吗?”座主答道:“还不曾明白其中意思。”大珠便说:“若是明见心性的人,说‘是’也行,说‘不是’也行,随顺作用而说,不滞于是非。若是不能明见心性的人,则说翠竹滞于翠竹,说黄花滞于黄花,说法身滞于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都据己见而起争论。”

大慧宗杲说道:慧忠国师主张“青青翠竹,尽是法身”,并且坚持到底。大珠和尚则破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并且直破到底。老汉我则是要把慧忠国师的主张和大珠和尚的破斥两者加以融通,更不拈起古人所示语句,不敢增添丝毫也不敢减损丝毫。我要诸位独具慧眼,既透过国师的金刚圈,又吞却大珠的栗棘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