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普说。
既有信根,即是成佛基本,忽地与现行①相应②,便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③。如释迦老子,初在正觉④山前,举头见明星出现,忽然悟道。遂乃叹曰:“奇哉!一切众生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证得。谓上至十方诸佛,下至六道、四生含蠢蠕动,于我悟处,以平等印,一印印定,更无差别。”
尔看,黄面老子才悟了,便见得如此广大。然后兴慈运悲于生死海,不着此岸,不着彼岸,不住中流,而能运载此岸众生到于彼岸,不住生死中流。
注释
①现行:第八识阿赖耶识有生起一切法的功能,把这种功能变为现实便是现行。
②相应:意为契合。
③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略称“阿耨三菩提”,意为“无上正等正觉”。指能够觉知佛教一切真理,并能如实了知一切事物,从而达到无所不知的一种智慧。阿耨多罗,意为“无上”;三藐三菩提,意为“正遍知”。《大智度论》卷八十五:“唯佛一人智慧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大乘菩萨行的全部内容,就在成就这种觉悟。
④正觉:洞明真谛,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名为“正觉”。成佛也名“正觉”。
译文
普说正法。
宗杲禅师说道:既然有了信根,也就具备了成佛的基本条件,一旦与实际相契合,便能证得无上菩提智慧。好比释迦牟尼佛当初在菩提树下,抬头睹见明星出现,忽然觉悟。于是,他感叹道:“真是奇妙!一切众生都具有如来的智慧、品德、相貌,但他们因各种虚妄执着而不能证得。事实上,上自十方诸佛,下至六道、四生一切众生,在我所悟之处,只须以平等法印加以印定,便无任何差别。”
诸位请看,释迦牟尼佛刚刚获得觉悟,就有这般广大深刻的认识。随后,他又于现实世界的生死苦海生发、运用慈悲,既不执着于此岸(现实世界),也不执着于彼岸(涅槃境界),又不停留于中流,却能将此岸的众生运载到彼岸,不停留于生死两岸之间。
原典
今日经干道友,请妙喜普说,不独为先考承事追修而已,要与现前一众说些禅病。故柳子厚以天台教为司南,言禅病最多。诚哉是言。天台智者之教,以空、假、中三观摄一切法,教人把本修行。禅无文字,须是悟始得。
妙喜自十七岁便疑着此事,恰恰参十七年方得休歇。未得已前,常自思维:我今已几岁?不知我未托生来南阎浮提①时从什么处来?心头黑似漆,并不知来处。既不知来处,即是“生大”。我百年后死时,却向什么处去?心头依旧黑漫漫地,不知去处。既不知去处,即是“死大”。谓之“无常迅速,生死事大”。尔诸人还曾恁么疑着么?现今坐立俨然,孤明历历地说法听法,宾主交参。妙喜簸两片皮,牙齿敲磕,脐轮下鼓起粥饭气,口里忉忉怛怛,在遮里说。说者是声,此声普在诸人髑髅里,诸人髑髅同在妙喜声中。这个境界,他日死了,却向甚处安着?既不知安着处,则撞入驴胎马腹亦不知,生快乐天宫亦不知。
注释
①南阎浮提:又译作“南赡部洲”。佛教所说“四大部洲”(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北俱卢洲)之一。阎浮,树名;提,意为洲。此洲盛产阎浮树,位于须弥山南面咸海里,故名。通常以为此洲指中国及东方各国,实则据佛经所言当专指印度。
译文
今天,道友经干邀请我宣说佛法,不只是要为父表示追荐、怀念,而且也要为在场的各位说些禅病。所以,柳宗元以天台宗的教学为指南,说到禅病最多。此话不假。天台智的教义,以空、假、中三观摄受一切,教人从根本上展开修行。禅与文字语言并不相关,要紧的是“悟”。
我本人从十七岁开始便对此事发生怀疑,恰恰前后参禅十七年,才获得领悟。在未领悟前,我时常想:我现在已经几岁了?不知在当我尚未托生于南阎浮提时,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心头漆黑一团,根本不知道来处。既然不知道来处,那就是“生大”。当我百年后死去时,又向什么地方去?心头依然是一片漆黑,不知去处。既然不知道去处,那便是“死大”。这就是所谓“无常迅速,生死事大”。请问诸位也曾作过这样的怀疑吗?如今诸位坐立端庄,佛性历然,在这里正听我说法,可说是宾主交参。我簸弄着两张嘴皮,牙齿上下敲磕,脐轮下鼓起一股气,嘴里嘀嘀咕咕地为大家说。说的是声音,这声音融入诸位的髑髅中,而诸位的髑髅也都在我的声音中。这样一种境界,等哪一天人死了,该向什么地方安放?既然不知道安放之处,那么,掉进驴胎马腹(畜生趣)也不一定,生于快乐天宫(天趣)也不一定,不知轮回转生于哪一趣?
原典
禅和子寻常于经论上收拾得底,问着无有不知者。士大夫向九经、十七史上学得底,问着亦无有不知者。却离文字、绝却思维,问他自家屋里事,十个有五双不知。他人家事却知得如此分晓。如是,则空来世上打一遭,将来随业①受报,毕竟不知自家本命元辰②落着处,可不悲哉!所以古人到这里,如救头然。寻师决择,要得心地③开通,不疑生死。
然有学而知之者,有生而知之者。哪个是学而知之者?如僧问赵州:“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州云:“尔吃粥了也未?”僧云:“吃粥了。”州云:“洗钵盂去!”僧于言下忽然大悟,当下休歇,便知生死去处。妙喜常说不易。这僧有力量,赵州将一百二十斤担子,一送送在他肩上。这僧荷得,一气走一百二十里,更不回头。如将梵位直授凡庸,心里便怗怗地,兴得慈力、运得悲愿。此是学而知之者。
哪个是生而知之者?如赵州作沙弥④时,同本师行脚⑤到南泉。值南泉卧次。本师礼拜了,赵州方礼拜。南泉问云:“近离甚处?”州云:“近离瑞像⑥。”泉云:“还见瑞像么?”州云:“瑞像则不见,面前只见卧如来。”南泉遂起,问:“尔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州云:“是有主沙弥。”泉云:“哪个是尔主?”若是如今禅和家,便近前弹指,打个圆相,喝一喝,拍一拍,拂袖便行,放出这般恶气息。
尔看他赵州,缓缓地近前,道:“孟春犹寒,伏惟和尚尊候万福。”泉乃唤维那⑦,云:“此沙弥别处安排。”次日却来问:“如何是道?”南泉也不行棒,也不下喝;也不谈玄,也不说妙;也不牵经,也不引论,也不举古人公案;亦不说事,亦不说理,只实头向他道:“平常心是道。”为他赵州已理会得“平常心”了,便却问:“还假趣向也无?”泉云:“拟向即乖。”州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⑧。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于中强是非耶?”赵州于言下千了百当。
南泉道:“道不属知,不属不知。”圭峰谓之“灵知”;荷泽谓之“知之一字,众妙之门”;黄龙死心云:“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要见圭峰、荷泽则易,要见死心则难。到这里须是具超方眼,说似人不得,传与人不得。所以圆悟先师说:“赵州禅只在口唇皮上,难奈他何。”
注释
①业:意为造作,泛指一切身心活动。通常分身业(行为)、语业(言语)、意业(思想活动)三类。有业就有一定相应的报应,名为“业报”。
②本命元辰:本命,指当人的本命星;元辰,指这个人的生年。这里的意思是指每个人的根本大事,即相当于上文“自家屋里事”或“生死大事”。
③心地:三界唯心,心如滋生万物的大地,能随缘而生起一切诸法;修行者也须以心而展开修行,因此,心地就是心。
④沙弥:指七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受过十戒的出家男子。
⑤行脚:禅僧为修行而做的各地旅行、访问。
⑥瑞像:指佛像。南朝梁元帝《与萧谘议等书》:“窃以瑞像放光,倏将旬日,蹈舞之深,形于寤寐;抃跃之诚,结于兴寝。”
⑦维那:寺院三纲之一,管理僧众庶务,位于上座、寺主之下。后为禅宗寺院东序六知事之一,主管僧众威仪进退纲纪。《百丈清规》卷四:“维那纲维众僧,曲尽调摄。堂僧挂搭,辨度牒真伪,众有争竞遗失,为辨析和会,戒腊资次,床历图帐,凡僧事内外,无不掌之。”
⑧无记:三性之一。指某事物既非善,又非恶,不可确定其性质,属中间状态。
译文
参禅僧侣中的一些人平常爱从经论中寻章摘句,若是问他,便无所不知。士大夫通常诵读九经、十七史,若是向他问起这些,也是无所不知。但是,如果离开文字语言,断绝思维认识,问到他自己的生死根本大事,十人中便有五双不知。但他们对别人的事却知道得竟是这样清楚。要是这样的话,只是来到这世上空跑一趟,将来依随所作的业而受相应的报应。这些人毕竟不知道自己本命元辰的着落之处,该是多么可悲!所以古人参禅学佛,非同小可,视作人生第一等大事。学佛目的,就是要寻师抉择,达到心地开通,不疑生死。
但是,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通过学习而理解的,另一种是生来就理解的。怎样的人属于通过学习而理解的?这比如,有一名禅僧问赵州从谂和尚:“学生刚来丛林,乞请老师指点。”赵州对他说:“你吃过粥了没有?”禅僧回答:“吃过粥了。”赵州又说:“既然吃过了,那就洗钵盂去吧!”听到这话,禅僧忽然大悟,当下明白宇宙人生的根本。我时常说,这事确实不容易。这禅僧颇有力量,赵州把那一百二十斤重的担子,一下压到他的肩上。而这禅僧也不含糊,挑起这担子,一口气就走上一百二十里,没有回一下头。这好比将菩萨清净之位直接授予凡庸之辈,使之心里平服舒坦,从而兴起慈力、运用悲愿。这是属于学而知之的。
那么,什么人是生来就能理解的?比如,赵州从谂在当沙弥时,与剃度师一起行脚,来到南泉。当时,南泉普愿正在睡觉。等剃度师礼拜过了,接着赵州礼拜。南泉问他:“近来离开何处?”赵州回答道:“近来离开佛像。”南泉又问:“还见到佛像吗?”赵州说:“佛像没有看见,面前只见卧如来。”于是,南泉就起身,接着问:“你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赵州答:“是有主沙弥。”南泉又问:“哪个是你的主子?”如果是现在的参禅者,便会走上前去,弹指,打个圆相,喝一声,拍一下,拂袖而去,露出那些恶习,搬弄人所熟知的一套。
但你看那赵州,只见他慢慢地走上前去,说道:“孟春时分,天气尚寒,祈请和尚保重身体。”南泉便呼唤维那,对他说:“把这沙弥另行安排休息。”第二天,赵州来见南泉,问道:“什么是道?”南泉既不行棒,也不下喝;既不谈玄,也不说妙;既不引经,也不据论,也不举古人公案;既不说事,也不说理,只是平实冷静地向他说:“平常心是道。”因为赵州已领会了“平常心”,所以接下来又问:“是否借助于内心的趣向?”南泉答道:“若有拟议趣向,便违背了道。”赵州又问:“不拟议,怎么能知道是道?”南泉告诉他:“道,既不属认识,也不属非认识。知,是虚妄感觉;不知,则无好恶之别。如果是真实不虚的道,它就好比太虚,廓然深远,无有边际,怎么能对它强作是非判断呢?”赵州便于言下千了百当,彻底领悟。
南泉普愿说:“道不属知,不属不知。”圭峰宗密称之为“灵知”;荷泽神会说是“知之一字,众妙之门”;黄龙死心则说:“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要领会圭峰、荷泽的说法比较容易,但要领会死心的说法则很困难。所以,参禅的人需要具有特殊的眼力,不能跟着人家去说。我的老师圆悟克勤曾说过:“赵州禅只是在嘴唇皮上,谁也奈何他不得。”
原典
有个舟峰长老云:“某看和尚‘竹篦子’话,如籍没却人家财产了,更要人纳物事。”妙喜曰:“尔譬喻得极妙。我真个要尔纳物事;尔无从所出,便须讨死路去也。或投河赴火,拼得命方始死,得死了却缓缓地再活起来。唤尔作菩萨便欢喜,唤尔作贼汉便恶发,依前只是旧时人。所以古人道:‘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到这里始契得‘竹篦子’话。”
译文
有位名叫舟峰的长老对我说:“我看和尚的‘竹篦子’话,好比在抄没人家财产之后,还要责令交纳财物。”我便告诉他:“你的譬喻极其恰当。我正是要叫你交纳财物;你假如交纳不出,便只有死路一条。或投河或赴火,拼了命才死去,死了后再缓缓地活过来。叫你是菩萨你就欢喜,叫你是贼汉你就怀恨,这与原来的你没有两样。所以古人说:‘悬崖上撒开双手,后果自己承当;只有绝后复苏的人,才不为任何人欺瞒。’参禅到了这步田地,才能与‘竹篦子’话相契。”
原典
普请。
不见道:“法不可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见闻觉知,非求法也。见闻觉知既不可以入道,莫是不见不闻、不觉不知便是么?良久,高声云:更是个什么?妙喜尽力说,只说得到这里。此事决定不在言语上,所以从上诸圣次第出世,各各以善巧方便,忉忉怛怛,唯恐人泥在言语上。
若在言语上,一大藏教五千四十八卷,说权说实,说有说无,说顿说渐,岂是无言说?因什么达磨西来却言“单传心印,不立文字语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何不说“传玄传妙,传言传语”?只要当人各各直下明自本心、见自本性。事不获已,说个心、说个性,已大段狼藉了也。若要拔得生死根株尽,切不得记我说底。
纵饶念得一大藏教,如瓶泻水,唤作运粪入,不名运粪出。却被这些子障却,自己正知见不得现前,自己神通不能发现,只管弄目前光影,理会禅、理会道,理会心、理会性,理会奇特、理会玄妙。大似掉棒打月,枉费心神。
译文
召集僧众。
诸位大概都已听说:“真理并非通过见闻觉知等认识途径而能把握。”若是依赖见闻觉知,那只是见闻觉知本身,而不能表明是在求取佛法。既然见闻觉知把握不了真理,那么,不见不闻、不觉不知就对了么?过了好一会儿,然后高声说:更是个什么?我竭尽全力说,也只能说到这里。这件事与语言文字绝无关系,所以,历代诸位圣贤相继出世,他们各以善巧方便,嘴里嘀嘀咕咕,那也是为了防止后人在语言文字上受束缚。
说到文字语言,大部《大藏经》有五千四十八卷经典,其中有的说权宜、有的说实际,有的说有、有的说无,有的说顿悟、有的说渐修,当然不能认为是没有言说。但为什么达磨西来,却要说“单传心印,不立文字语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什么他不说“传玄传妙,传言传语”?那是因为他要让每个人各自直下明白自己本心,发现自己本性。万不得已,才说什么心、说什么性。其实,当说到心或性时,早已与真理相去万里了。若是要彻底究尽生死根源,切切不可死记了我刚才说的这些。
纵使你能把一部《大藏经》念得滚瓜烂熟,如瓶泻水,也只是好比运粪而入,不能称作运粪而出,因为你被经教中所说的道理障蔽了,自己的正知见不能显示,自己的神通不能发现,因而只管听人摆弄,去理会禅、理会道,理会心、理会性,理会奇特、理会玄妙。这样,你就像举起棍子要打落月亮,完全枉费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