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國民軍北閥的一九二七年,當時軍閥孫傳芳擔任八省聯軍總司令,反抗國民政府。有一天,他的部隊在我家門口槍決一名民衆。就在這個時候,我呱呱墜地,來到了人間。

我出生時,根據母親說,我的臉半邊是紅色,半邊是白色,她認爲自己生了一個妖怪,幾乎不敢撫養我。後來經過一段時日,我才逐漸恢復得和一般正常嬰兒一樣。

我從小家庭貧窮,母親多病,父親是一位樸實的普通平民,介乎農、工、商之間。父母生養了四個兒女,我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個弟弟。猶記得八歲那年,正當歲末冬殘,年關將近的時候,家人都出外張羅年貨,準備要過新年了,家中只留下十三歲的哥哥和我。這一天,大哥李國華興匆匆地從外面回來,告訴我河水都結冰了,他剛剛纔從上面走了一趟回來。我一聽,好奇心驅使,就說我也要出去走一走。

當我走出家門後,大哥就把門關上,並且上了門閂,大概是想讓我在外面多玩一些時候吧!我一個人來到冰河上,興高采烈地走着,忽然見到遠遠的地方好像有一個鴨蛋,心中不禁暗暗竊喜:鴨子在冰上生蛋,沒有人發現,我可以去拿。

於是我一步步地走向“鴨蛋”。豈知這時突然“轟隆”一聲,整片冰應聲碎裂,我就這樣掉進了冰窟裏。原來所謂的“鴨蛋”,其實是冰將破裂時的冰印,因爲狀似蛋形,所以讓我誤以爲是鴨蛋。

生長在寒帶地區的人都知道,一個人一旦不慎掉進冰窟裏,即使旁邊有人,也很難救援,因爲上有厚冰覆蓋,必須把冰塊打破,才能下水救人。通常經過一番周折以後,人在裏面早已凍死,何況在我掉入冰窟時,四周並無一人。

我在冰窟裏究竟掙扎多久,已經不復記憶!只記得我回到家門口敲門時,全身衣服上都是碎冰。大哥開門一看,整個人都嚇呆了。事後家人怎麼樣也想不到,在這樣的遭遇下,我竟然還能撿回一條小命。如今回想起來,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難以明白其中的原因。

其實我這一生,類似這樣走過“生死邊緣”的經驗,不止十次、八次以上。由於我自幼經常跟隨外婆進出佛堂,四五歲時就懂得茹素,也會背誦《般若心經》,因此一生對佛教的信心,反而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危險遭遇中,更加長養,更加堅定不移。

經過了第一次的死裏逃生,兩年後,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揭開了中日戰爭的序幕。記得那年農曆十二月十三日,是一個大雪飄飄的日子,日軍攻進南京城,當時十歲的我,身上扛了一條被單,跟着一幫民衆開始了逃亡的生活。我們一路向北方走,半途看到一百公里外的南京,火光沖天,真是燒紅了半邊天。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日軍正式展開大屠殺的時刻。

記憶中,我們先在興化縣一個車棚裏住宿,後來又在村子裏一間神廟安身。不多日,整個江蘇就全部淪陷了。逃難中,年老的外婆九死一生,不但從日軍刺刀下逃過一劫,也曾經泡在江水中,所幸靠着一件冬日的棉衣而不致淹死,再度逃到興化與我們會合。

大概就是在這一年的年底,日軍全部佔領了江蘇,外婆掛念家產,要回故居一看。不知死活輕重的我,也吵着要跟外婆一起回家。外婆一向疼我,於是我們祖孫二人又花了兩天的時間,步行到江都。這時候江都的小鎮已完全被戰火摧毀,幾成一片瓦礫廢墟。外婆的家比較有規模,倒塌的瓦礫中,餘煙還在裊裊上升,我家的四間草屋,也都成爲一堆灰燼。

正當我和外婆在家居左右憑弔時,外婆看着燒燬的房子,捨不得一生心血就這樣付之一炬,因此在瓦礫堆裏翻弄,大概是在找一些未燒完的破銅爛鐵。就在這個時候,不幸被日軍看到,馬上就將外婆帶走了。我一路哭喊着在後面跟隨。不知走了多遠,日軍用刺刀攔住我,不准我前進,因此我和外婆就此分開,之後也不知外婆被帶往何方。

後來,聽說年過六十的外婆被日軍帶到營房裏當伙伕。因爲當時人民不是逃光,就是殺光,日軍每日三餐需要很多人手工作,外婆因此得以倖免於難。我和外婆分開之後,獨自留在小鎮上,舉目所見,屍骨遍野,有的屍體漂在河流之中,頭下腳上;也有的陳屍路邊,只剩下手腳,內臟已被飢餓的野狗飽餐充飢。這些啃食人肉的野狗,一隻只看起來都是一臉兇相,甚至當我回到家中,我家的狗看到我,兩隻眼睛也是露出紅色的光,兇惡的眼神令人恐懼。不過由於過去我對它們一直愛護有加,因此它們看到我,還是表現得十分親熱。

人的求生潛能是無限的。當時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幼童,與外婆分散之後,四顧茫茫,不知道回頭路途如何走法,前進也沒有方向。這時候,偶爾遠遠看到日軍,我就急忙朝死人堆裏一躲,裝着我也是死屍之一。因爲時值歲末,天寒地凍,大地已成爲一個大冰櫃,所以屍體雖多,卻未曾腐爛,除了血跡斑斑以外,整個人體僵硬完好。我躺在死人堆中,幾次聽着日軍的軍靴踢踏踢踏走過,僥倖未被發現,讓我從“生死邊緣”中,第一次深刻體悟到生命的無常與恐怖。

後來,外婆從日軍的伙伕房裏偷偷逃了出來,竟然又找到了我,我們祖孫得以再見。外婆於是又帶着我,一路躲躲藏藏,我們又逃到興化,和家中的其他人相聚。就這樣我在興化居住兩個多月,從此再也不敢吵着要回家了。

在日軍攻佔南京的時候,日軍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實施所謂“三光”政策,也就是燒光、搶光、殺光,所以從南京到江都,一路上所見到的景象,用當時的話說,就是“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杭州工作的父親,想是在逃難回家的途中,不幸死於戰亂,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的面。直到十八歲那年,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有一堂作文課,我寫下了《一封無法投遞的信》,表示我對父親的哀悼,用以追憶。

回顧歷史,當年日軍攻佔南京,造成“南京大屠殺”的血腥慘劇,日本士兵泯滅人性,固然令人髮指,其實中國的軍隊派系之多,彼此傾軋,互不團結,尤其守軍將領唐生智是一個庸碌無能之輩,完全沒有大將應變的智慧與能力。當日軍兵臨城下時,他第一個棄城逃走;在此之前,他把南京通往長江以北的一切船隻,完全封鎖,所以在日軍進城以後,軍民過江不易,致使數十萬軍民慘死在石頭城下,或揚子江邊,傷亡之慘重,令人不敢回想。

一年多以後,也就是一九三九年正月,我和母親從江都出發,沿途尋找失去音訊的父親。其時京滬路上一片蕭條,人煙稀少,到處都有日軍站崗,我們一般平民百姓,只要在肩膀上掛着一個“紅太陽”的臂章,日軍大都放行。

我在尋父的途中,路經棲霞山寺,雖然當時年幼無知,也感覺到前途茫茫。不過大概也是我的福德因緣吧,由於戰爭,反而成就我在棲霞山剃髮出家。回憶從抗戰開始到我出家,一年多的歲月裏,游擊隊和日軍不斷在家鄉的小鎮上,進行拉鋸戰。白天日軍掃蕩,夜間游擊隊反攻。那個時候,兒童並不知道槍炮子彈的兇殘,經常在戰爭過後,爭相跑到剛纔作戰的區域,以數死屍爲樂,看誰數得最多,誰就是贏家。後來出家爲僧,回想起那一段在“生死邊緣”遊走的日子,真不知道當時是如何打發過去的。

只是,日子雖然走過來了,但苦難並沒有完全過去。就在出家後的第六年,也就是十七歲那年,我忽然染上瘧疾。記得那時正值秋天,一般叫做“秋老虎”。根據老一輩的說法,在秋天染上瘧疾,存活的機會很少。我自己也抱着等死的心情,其實應該說死活都沒有想,因爲覺得在十七年的歲月中,人生並沒有什麼享受與快樂,所以不覺得活着很好,也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可怕。在那個年代裏,尤其是在深山古寺的大叢林裏,如果一個人死了,也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死亡證明都不必開立,只要送到山上的火葬場火化。大衆要到早晚課時,發現靈前多了一個牌位,程序多了一個靈前回向,才知道又有一個人死了。

染患瘧疾最明顯的病兆,就是全身忽冷忽熱。當我在病榻上寒熱交加的時候,恩師志開上人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得知我已臥病半個月,特地派了方丈室的道人送來半碗鹹菜。大概因爲無鹽無油,最適合病患食用,所以後來我竟然不藥而癒。回想當時接到半碗鹹菜,我真是感激涕零。因爲自從出家以來,從未受過別人的關愛,因此雖然只是半碗鹹菜,但我內心油然生起一分感動,覺得我的師父真好。同時就在這個時候,我在心中默默發願:將來我一定要弘法利生,以報師恩。

翌年,我升學到鎮江焦山佛學院,那是全國佛教界最高學府,一般學生很難考進。在焦山佛學院三年的時間裏,記憶最深刻的是,二十歲那年,我全身皮膚生膿,長出一顆顆的“膿瘡”。因爲步行艱難,有一天同學們都去過堂用午齋,我一個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照顧學院。忽然一對年輕的夫婦看到我,好奇地走過來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經他這一問,我忽然想起當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回答他:“我今天剛好二十歲。”問者可能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意義,他把我的話當成“我今年二十歲”。

在我全身長滿膿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爲什麼會罹患這樣的惡疾呢?記得當時全身的皮膚潰爛流膿,只要穿上一件衣服,就整個粘貼在皮膚上。每回要把衣服脫下來換洗,就像脫了一層皮一樣,血肉模糊,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驚人。

當時我閱讀佛教史,知道唐朝的悟達國師曾在腿上患了“人面瘡”,也就是傷口像人面一樣,甚至還有嘴巴,必須喂以飲食,才能抑止疼痛。後來遇到一位聖僧,告訴他這是業障所致,不是肉體之病。悟達國師經聖僧指點,以水洗滌,消除罪業。後來爲了啓示後人,悟達國師因此作了《慈悲三昧水懺》,流傳至今。

在那個青澀的年歲裏,我想起了悟達國師的故事,只有虔誠皈依觀世音菩薩,禮拜懺悔。當時也沒有人談到這種病可以醫治,但記不清是如何獲得同學給我一粒“消治膿”的藥,喫下去後隔天立刻消腫,不數日也就完全康復了。

後來根據別人的說法,這是因爲在抗戰期間,死人的屍體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飲用之後,瘴毒積在體內,經過一段時間,瘴癘之氣發作,所以產生的怪病。別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因爲能夠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萬分慶幸,感謝佛恩,因此更加堅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議”。

一九四八年,我時年二十一歲,應聘在出家的祖庭大覺寺邊上一間國民小學擔任校長。說來慚愧,我一生不但從未進過小學,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承蒙宜興教育局委任我當校長,大概因爲鄉村人才難找,他們聽說我從南京回來,以爲我必然見過世面,學有專長。其實我毫無經驗,不過爲了振興佛教,在我的生涯規劃裏,早就希望爲佛教開辦一間農場,興設一所國民義務學校。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這個機會,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時我也相信“做中學”,自覺能力應該可以勝任。

可惜,當時國共戰爭又起,經常在學校裏上課,聽到“砰”一聲槍響,知道附近又槍殺了人。不管白天或深夜,經常聽到狗吠,都讓人膽戰心驚。

那個時候,國民黨的部隊毫無軍紀,我不知道是哪個營隊,只要他們從寺裏經過,所有牙刷、毛巾、肥皂,立刻不翼而飛,其他能順手帶走的東西,也都被那些窮苦的軍人搜刮一空。

終於有一天,記得是一九四八年二月,半夜裏被人叫醒,睜開雙眼一看,幾十個武裝軍士用長槍短槍對着我,喝令道:“不要動!”我當時並不害怕,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軍隊。正當我還在納悶時,不由分說地已被五花大綁,強帶着跟他們在黑夜裏穿過田野,越過荒原。大約一小時後,我被帶到一所空屋,裏面早已捆綁了數十人。我一到達,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官的樣子,大吼一聲:“把他吊起來!”所謂吊起來,就是用繩子扣着兩手的大拇指,懸空垂掛在那裏。

我當時一聽,心想這下可能要受苦了。但是隨即看到他身旁的一位同伴在他耳邊耳語兩句,他馬上說不要吊我,只把我捆綁在一旁。於是我就待在這間空屋子裏,看到今天槍斃兩個人,明天原本健康的人,好端端地被帶出去,不多久就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抬了回來。

這時候我想到佛教說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傷他人,看看輪到我。”就這樣到了第十一天,忽然叫到我的名字。我被用繩索捆綁着帶出空屋,也不知道將會被帶往何處。只見一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家如臨大敵一般。我心想,這必定是要把我綁赴刑場,應該是要被槍決了。

一個人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心裏的感受如何?一般人很少有這種經歷。當時我並不畏懼,只是感到萬分遺憾,心想:我才二十二歲,到這個世間上來,什麼事情都還沒做,就這樣又悄悄地離開了人間。師父上人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就要被槍決了,母親也不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只能活到二十二歲!人生真像水泡一樣,“啵”一聲,水泡破滅了,世間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樣想着想着,已被帶到另一間屋子裏,只見裏面放着各種刑具,包括老虎凳、鐵鉗子、鐵鏈、三角帶、狼牙棒、木棍等。我以爲免不了要受刑,如此即使沒有在刑場上被槍斃,也是活罪難逃,最後也會跟其他難友一樣,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擡回去。

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那位主管竟然當場釋放了我。我記得當天由師兄帶我回寺,途中所經的道路雖然屈曲,但還算平坦,可是我的雙腳卻不聽使喚,一路上就像跳舞一樣地回到寺中。我並不是因爲害怕而顫抖,只是經過十多天的關閉,兩隻腳已經不善於步行了。

我在宜興的那段歲月,被關了十多天的土牢,竟連對方是什麼黨、什麼部隊都沒有搞清楚。這時我思忖着,雖然又從“死亡邊緣”逃過一劫,但是當地的治安如此惡化,實在不宜再逗留下去,因此告別師兄,回到南京。

在南京,初任華藏寺監院,再任住持。但因時局實在動盪,尤其徐蚌會戰,國民黨失敗,南京已經陷入一片紛亂。在京滬的路途上,逃亡的難民之多,大家爭先恐後地搶搭交通工具,有的抱着火車頭,有的人盤踞在火車上,一腳在車內,一腳在車外。路邊的死屍隨處可見。我目睹此情此景,心生不忍,因此發願集合同道,希望組織“僧侶救護隊”,救傷恤亡。

然而,“僧侶救護隊”豈是民間之力所能組成?只有寄望公家機關能夠成全。那時我指望“僧侶救護隊”能做一個短期的訓練,唯一可去的,就是臺灣。所以在二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我領導了七十餘名僧青年和一羣男女青年,抵達了事前茫無所知的臺灣。只是從此我又寄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裏,行走在“生死邊緣”的險路上。

我在一九四九年夏天來到臺灣,但是沒有入臺證,幸經前“內政部長”吳伯雄先生的尊翁,時任“警民協會”會長的吳鴻麟老先生出面爲我作保,我才得以獲准留臺。但是當時臺灣省政府聽信廣播,說大陸派遣五百位僧侶到臺灣從事間諜工作,因此我和來自大陸的一羣僧青年,不分青紅皁白被分別關在臺北、桃園等地。

其中,慈航法師被關在臺北,我和律航法師等一行十餘人,被關進桃園的一所倉庫裏。有一天,忽然傳來命令,將我們綁起來拉去遊街。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來到一所警察局,裏面一人見狀,大罵一聲:“誰叫你們把這些和尚帶來的,趕快帶回去!”於是我們又被帶回倉庫,就此在裏面住了二十三天。

最後幸經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曾任“臺灣省主席”吳國禎先生的父親吳經熊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監察委員”丁俊生先生等人營救,才把我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裏,人民只要一經逮捕,很少能活着出去的。即使僥倖獲釋,也已遭刑求而傷筋斷骨,體無完膚了。我們雖然沒有死於冤屈,也沒有受到刑罰,但從此難獲臺灣各地寺院的信賴,他們不能接受來自大陸的僧青年。不少人到處掛單遭拒,在生存艱難的情況下,許多有爲的僧青年就這樣流失了,殊爲可惜。

其實也難怪,因爲當時距離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爲時不久,我們在臺灣很自然地就遭人排斥、誤解。事實上,“二二八”的悲劇,是民族的不幸,當時臺灣人民死傷很多,但是大陸人士傷亡也不在少數。今日評論“二二八”事件,完全忽視大陸人民死難的事實,坦白說也並不公平。

在那一段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歲月裏,我非常感謝慈航法師喊出“搶救僧寶”的口號,以及妙果老和尚對我的厚愛,特別留我在圓光寺安單。我也感恩圖報,盡力爲寺中的大衆服務。只是我在臺灣,還是一直生活在“白色恐怖”的不安之中。例如,我被邀請到臺中編《覺羣週報》,這是太虛大師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於上海發行的一份刊物。我從中壢到臺中,只編了一期,聽說警察要逮捕我,嚇得我再也不敢到臺中去了。

之後,臺灣的“警備總部”經常有人密告我,有時說我偷聽大陸廣播,有時說我晚間換裝出外和人聚會。其實我一生從來沒有使用過收音機,哪裏會收聽廣播?我平時除了講經說法、弘法佈教以外,也不習慣於在世俗的場合裏聚會。甚至佛光山開山以後,也有人檢舉我藏有兩百支長槍。事實上佛光山至今兩百支棍棒都沒有,哪裏有兩百支長槍呢?

曾經有一次,我在宜蘭歡迎章嘉活佛到訪,致辭時我說:“歡迎我們的領袖章嘉活佛。”治安人員竟然說我要造反,要擁護章嘉活佛當領袖。根據臺灣南區“警備總部”常持琇司令說,我遭人檢舉的密函,在他那裏少說有一二尺高,可見我被人誣陷的罪名之多。所幸都能一一化解,也可以說我走在“生死邊緣”上,都能化險爲夷,平安歸來。

雖然我自身的安危難保,但我記得當時有一位陳秀平先生,服務於電力公司,被冤屈爲“匪諜”,我爲了保證他的清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保。後來陳秀平先生幫我在臺北創建智光中學,並且擔任校長。另有一位李小姐,也被誣指爲“匪諜”,三天兩頭被叫去問話,有時一問就是一整夜,有時半天,甚至一連幾天地疲勞審訊,並且還限制她的居住自由,最後也在我的全力營救下,終於獲得昭雪。

我初到臺灣那幾年,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掛單在圓光寺時,每天早晨四點半起牀,然後拉着手拉車到中壢鎮上,六時抵達市場,喚醒賣菜的小販,爲寺中八十人備辦生活所需的油鹽米菜等,來回總得五六小時。

爲了爭取時間,我也學會騎腳踏車,有時購買的東西不多,我就騎腳踏車就近到“大侖”的小街上購買。我騎腳踏車的技術並不純熟,有一天,跟往常一樣,我騎着腳踏車準備上街。當車行在羊腸小道上,忽然看到遠遠的前方,有兩位幼童迎面走來,我一急,大喊一聲:“讓開!”由於喊的聲音力道太大,人車倏地騰空彈了起來,然後掉進大約有三層樓高的深溝裏。

由於我掉下去的時候,頭先着地,而且結結實實地撞上一塊大石頭,所以頓時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心想:這下子我必死無疑!

不知經過多久,我坐了起來,看看左右,心想:“咦!人死後的世界,怎麼也和人間差不多!你看,黃土地上,石子累累;溝渠岸邊,草木萋萋。”再定睛望去,不遠的地方,已經摔得支離破碎的腳踏車,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我並沒死,還活在人間。

我摸摸全身,竟然一點傷痕也沒有,連頭上撞擊的地方,也是毫髮無傷,甚至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爲沒有摔死,我不禁興奮地一躍而起,不過還是捨不得我的腳踏車,於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再拿出車後的繩索加以捆綁。我想把它當成廢鐵出售,至少也能賣個三兩塊錢,因此就一路揹回寺中。在當天的日記上,我寫下這樣一段話:“平時都是人騎腳踏車,今天我被腳踏車所騎;人騎車,車騎人,偶爾轉換一下立場,倒也公平。”

這一次從“死亡邊緣”回來,就如童年掉入冰窟一樣,僥倖自己又撿回一命,所以我在圓光寺居住一年有餘,每天爲常住拉車購物,掃除四周落葉,供應六百桶井水。勞動之餘,偶爾抽空寫些短文,投稿給臺北的報章雜誌,一經獲得刊登,不但有些稿費,更是我生命中一份莫大的鼓勵。

在這個時期裏,我的思想上忽然生起一個妄念,認爲自己罹患了肺病,每天朝思暮想,“我患了肺癆”的念頭一直在腦海裏縈繞,身心飽受煎熬。原因是曾經聽過一位老師說,一個人如果過度辛苦勞累,營養不足時,很容易罹患肺癆。

或許是自己的疑心吧,所謂“疑心生暗鬼”,疑心也能成病。我在圓光寺的這段時光裏,一面爲常住勞動服務,一面憂慮着自己的肺癆。有時候我也想,自己身強體壯,應該不會有肺癆纔對!但是肺癆的陰影,仍然盤旋在心中,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一九五〇年的冬天,正是番茄盛產季節,有人說,喫番茄可以治肺病。我一聽,太好了!那時候自己雖是一介貧僧,但買番茄的能力還有,所以一口氣買了一抽屜的番茄,有時間就喫。一段時間後,我心想:喫了那麼多的番茄,肺病應該好了吧!

實際上,我並沒有染患肺病,而是生了“疑心病”。不過我喫了番茄,心理健康了,身體也跟着健康起來。所以我感覺,世上有許多人“庸人自擾”,自己疑慮得鬼影幢幢,自然活得不安然。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人要自我調整思想,自我改正觀念,纔有得救的希望。

我對佛教的傳播,一向熱心於文化、教育。一九五二年,爲了編輯《人生雜誌》,我曾在臺北善導寺納骨堂骨灰龕下的櫥子裏,掛單數月之久。期間遭逢花蓮大地震,那時寺中重重疊疊直襬放到屋頂的骨灰罈,幾乎全被震下,我擔心壓到我身上,還跟那些靈骨開玩笑說:“拜託,不能壓傷我!”

地震過後,花蓮市區死傷慘重,我雖然無力無錢,但是仍用《人生雜誌》的名義,四處奔波,爲花蓮災區裏那些活在“生死邊緣”的災民,聊盡綿薄之力。

佛教講“世事無常”,世間衆生有誰能不在“生死邊緣”上受着威脅呢?記得那是一九五五年,我率領宜蘭二十幾位青年信徒,爲中華佛教文化館影印《大藏經》,展開爲期四十四天的環島宣傳佈教活動。一路從臺北,經花蓮、臺東而到屏東。就在臺東到屏東的碎石公路上,我怕最寶貴的一臺錄音機受不了石子路的顛簸而受損,就把這個重二十公斤以上的東西放在腿上,抱在懷中。

當經過五六小時的路程,車抵屏東後,在一間寺院掛單、禮佛時,我感到雙腿疼痛,曲伸困難。原以爲是一路上受到錄音機壓迫的結果,心想一段時間以後疼痛應該就會過去。哪知回到宜蘭,在一個小講堂的閣樓上,一躺就是一月餘,疼痛不已,寸步難行,不得已,只有延醫治療。醫生診斷的結果,說我得了急性關節炎,雙腿必須立刻截肢,否則會蔓延,不但影響健康,甚至危及生命。

一旁的信徒聽了,無不驚惶失色。但是我卻不自覺地生起一個歡喜的念頭,覺得雙腿鋸斷也很好,從此我就可以不必到處辛苦地奔波勞動,行腳弘法,而能安住一處,好好地著書立說,可能對我未來的生命,更有意義。

不過,鋸斷雙腿,總是茲事體大,我也沒有全然聽信醫生的建議。就這樣經過一段時日後,疼痛慢慢消除,只是長坐、跪拜時,雙膝稍感不便。醫生囑咐我要注意保暖,所以直到現在,即使再怎麼炎熱的夏天,我都穿着衛生褲,以免吹到電風扇或冷氣時,讓關節炎復發。

數年後,疼痛完全消除,至今數十年來,除了血管硬化、筋脈老化以外,絲毫沒有對我造成任何不便或影響。不過因爲自己這一生,經常在生死危難的邊緣走過,因此對生命的存活更加珍惜,更加熱愛。但也懂得要勘破它,要能逆來順受,不要計較,不要執著,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只要你懂得轉個身,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經過“關節炎”的事件以後,應該是五十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在榮民總醫院做身體檢查。當時因爲創建佛光山的關係,小有名氣,承蒙榮民總醫院各科主任醫師對我特別厚待。經過兩天檢查後,一位主任級醫師爲我做檢查結果說明。看他似乎很爲難,幾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難啓口的樣子,我立刻告訴他:“檢查結果如何,直說無妨!”

醫生反問我:“你曾經跌過跤嗎?”當時五十歲的我,自信身體健壯如牛,怎麼會跌跤呢?因此很肯定地回答說:“沒有。”

醫師又問:“出家人怕死嗎?”這就不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了。因爲如果我說“不怕死”,感覺太過矯情,螻蟻尚且貪生,人怎麼會不怕死呢?如果我回答“怕死”,只怕醫生要笑我是個沒有修行的出家人。我只有回答他:“死亡不是太可怕,倒是疼痛很可怕,因爲疼痛有極限,超過能忍受的極限,疼痛的反應會喊叫,會呻吟,那時可就英雄變狗熊了。”

聽了我的這番話,醫生這才直接告訴我:“你的背上有一個黑點,經過切片檢查,還不知道結果如何,不過請你明天再來複檢一次。”我說:“不行,明天我要到宜蘭,爲一位圓寂的老比丘尼達德法師舉火荼毗。”他說:“後天也沒有關係。”我說:“也不行,後天我要到高雄,有個會議要開。”

醫生苦笑着對我說:“你的健康、生死,也不能不重視呀!”我只有謝謝醫生,說:“我會再來。”

從榮民總醫院回到臺北普門寺,徒弟們關心,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幽默地告訴大家:“我今天去切片。”他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切片”,我說:“就是從身上割下一塊肉,切成一片片。”大家一聽,急忙再問:“切的是哪一塊肉?”其實這是一句玩笑的話,所謂“切片”檢查者,就是從身上採取一些組織,抹在玻璃片上,以顯微鏡觀察,以此判斷身體的健康狀況,哪裏是把肉切成一片片?只是由此可以得見,當時一般人對醫學名詞的無知,對醫療常識的見解是如何膚淺了。

經過兩個月後,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是有一天北上到普門寺,徒衆告訴我,榮民總醫院來了幾次電話,一直催我複檢。我這時突然想到,醫生曾經問我是否跌過跤。我驚覺到,幾個月前臺風過境,吹倒了佛光山大雄寶殿前的一棵大樹,我爬到欄杆上,想把樹幹扶正,一個不慎,整個人往後仰跌在磨石子的走廊上。我想這大概就是背後出現淤血、黑點的原因。

於是我馬上趕到榮民總醫院,把這個發現告訴醫生。醫生也如釋重負般“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同時不禁爲我歡喜。

這段過程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實際上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好像又從“生死邊緣”再次安然歷劫歸來一樣。直到一九九五年,國際佛光會理監事會議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那天晚上,我忽然感到心臟一陣陣地刺痛,整夜難以入眠。當時以爲是晚餐喫多了奶酪,引起消化不良所造成,不過回臺後,我還是隨即到榮民總醫院看診。結果經心臟科專家江志桓醫師做“心導管”檢查後,他說我罹患了心肌梗死,需要開刀。

承蒙時任副院長,並曾擔任兩位“蔣總統”御醫的姜必寧醫師爲我成立了一個心臟手術的小組,要我選擇一個主刀的醫師,進行“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我選擇了相當年輕,曾在南非開普敦接受心臟開刀訓練的張燕醫師爲我主刀。當時我並不認識張燕醫師,但是我知道,在那個心臟手術還不普遍的時候,必須找一位經驗豐富,年紀又輕的醫師,比較能接受挑戰。

後來,張燕醫師升任臺中“榮民總醫院”心臟科主任,我們成爲互動良好的朋友。他曾隨我到過加拿大的落基山脈,也到過意大利、法國等地的名都,至今已有十二年曆史。回想當年他在開刀房爲我進行八小時的手術,事後他很自豪地對我的弟子說:“你們關心你們的師父,但是隻有我看過你們師父的心是什麼樣子!”

《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說:“衆生應以何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何身而爲說法。”我以疾病的因緣,也能交到朋友,真是幸何如之!之後,他們邀請我擔任“臺灣心髒協會”的理事,我欣然應命,至今一直以參加此會爲榮。

最近,我又再次於“生死邊緣”走了一回。那是二〇〇六年,爲了日內瓦佛光山會議中心落成,我前往歐洲,在瑞士一個小山區住宿時,忽然中風。所幸只是造成輕微的手臂動彈不得,但我仍帶着衰殘老邁的身軀,主持巴黎道場的破土典禮,以及日內瓦會議中心落成開幕。在會中,我請海峽兩岸的大使歡聚一堂,握手言歡,自覺得意。

我這一生,不但自己在“生死邊緣”來回無數次,也曾爲別人的生死做過一些服務。例如,曾經照顧過一位第三期肺癆的同道,直到痊癒;也曾爲往生的老僧擔負棺木,送至火葬場火化。一九六七年越戰後期,不少難民紛紛逃亡,我曾獻金購船,幫助難民逃離戰火。後來這些旅居在世界各地的越棉寮難民,都成爲我很好的朋友。

在香港,也有不少被關了多年的船民,我曾多次前往爲他們說法。乃至香港赤柱監獄,一些被判終身監禁的死刑犯,我曾與他們做過“生死邊緣”的談話。也曾在臺灣的土城監獄,聆聽一些垂死囚犯的心聲。我覺得一個人縱使犯法判刑,也要用愛去教育他們,例如蘇姓等三位青年,多次被判死刑,也多次從死亡邊緣又被救了回來。我曾在土城監獄和他們面對面講說生死,講說因果,講說冤屈,講說緣起緣滅。

其實,人生本來就一直在“因緣果報”裏流轉,也在“死亡邊緣”接受考驗。有信心的人,無論生死危亡,一切盡付笑談之中。實在說,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就等於人晚上睡覺,白天起牀,就是這麼簡單。因此,生,未嘗可喜,死,也未嘗可悲;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生死就如時鐘一樣,輪轉不息。死亡,並沒有邊際;人生,就在生死存亡之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