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的搖籃裏,搖啊搖,搖回我童稚無憂的時光。外婆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尊敬的人,她如同萬能的天神,口袋裏變化出糖果餅乾;她溫柔的話語,如同溫暖燭光下那尊觀音菩薩,撫慰我幼小的心靈,陪伴我走過兵荒馬亂,親人離散,而能使我身心安然,無有恐懼。

我一生最懷念的是外婆。現在只要眼睛閉起來,外婆禮佛的身影,臉上慈祥的笑容,都非常清晰。太虛大師也是由他的外婆帶大的,他在《五十歲生日感言》的文章中提及“我母之母德罕儔”,對外婆的感念,我頗有同感。

人都有偶像的觀念,而外婆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偶像。她沒有讀過書,甚至沒有名字。她賢良、勤奮、溫順、敦厚、慈祥、助人、和藹可親,從不說人的閒話是非……這許多美德,影響了我的一生。外婆是集合中國女性美德的縮影,更是我記憶中最溫馨的回憶,最美麗的一道彩虹,是我人生旅途上一顆最閃亮的明星。

撰寫此文時,中國、歐美等地,都傳出雪患的災情。雪,對我是不陌生的。弘揚佛法雲遊一甲子,世界各地的雪景,我都有幸觀賞過。但生命中有一場雪景,是再美的風景都比不上的。這場絕美的雪色,發生在七十多年前的揚州,外婆還在我身邊的日子。即使昔日物資如此簡約,環境如此鄙陋,但外婆給予我的一切卻是豐盛無比的。

冬天雪花飄飄,外婆到菜園裏鋤菜。

勤奮的外婆,天還未亮,安靜地下牀,怕吵醒沉睡的我。一個人到菜園採收,再挑到街市上賣。感覺光線透進窗口後,外婆笑呵呵地帶回熱熱的燒餅油條。

“快趁熱喫!”屋外的雪花在飄,我口裏的燒餅油條勝過山珍海味。坐在板凳上的小人兒,像個王子快意地享受外婆給他的疼愛。

夜晚一燈如豆,外婆輕輕地唱經文,向她心目中崇敬的神明跪拜祈禱着。外婆吟唱經文比河流更悅耳。她虔誠的身影,散發的光彩,就像肅穆的神明,就像慈悲的觀音。

嚴冬酷寒,細心的外婆會用暖爐烘暖被單後,再喚我鑽進去睡覺。

數十年後,我住過五大洲舒適的旅館,看過全世界最棒的雪景,但我多麼希望再回到童年的小屋子裏,那裏有外婆,有屋外的雪花紛飛,屋裏的外婆,用她的愛,爲我擋住所有的風雪。

記憶裏聽外婆說過,她姓王,嫁給外公時十八歲,以後就以“劉王氏”爲名。她篤信佛教,一生茹素,直到現在,連我都搞不清楚她信的佛教是什麼宗派,也不是淨土,也不是禪宗,現在想起來,應該屬於民間的善門社團。她也拜過師父,但師父不是出家人。

記憶裏,外婆每個月都會多次去參加各庵堂的信徒集會,叫做“上供”(注:在一個廳堂裏舉行,供碗堆疊起來像一座山一樣的叫一供),有一堂一供、一堂三供,或是一堂五供,幾堂幾供,任人隨喜發心。主要的齋主跪在供桌前,其他的人,就站在兩邊。外婆帶我去參加過,念什麼也記不得了,印象中的善書詩偈,念着“叫你修來你不修,變個老牛拉軛頭”、“善似青松惡似花,看看眼前不如他,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見青松不見花”、“前生穿你一雙鞋,今生馱你十里來”等,庵堂裏迴盪着善詩的吟誦,像海潮似的聲音,聽起來很悅耳。

我最初信仰的啓蒙,外婆是最重要的因緣。

當時很少看到出家人,但是外婆很尊重出家人。她常常告訴我:“三寶最好,三寶最重要,三寶功德無邊,做人要尊敬三寶。”我當時根本不懂三寶,只知有觀音老母。

外婆去參加上供,我偶爾會跟隨她去參加,也因爲這樣,在四五歲就學會了《般若心經》,也懂得要喫素,我的性格和外婆是比較接近的。有時候,沒有跟隨外婆出門,她從外面回來會帶一包的餅食回來,我就在門口等,所以我知道臺灣話“等路”是什麼意思。能夠在庵堂分得到一點供果,也算是有一點地位的,就等於是現在說的“功德主”。給我的印象是,她帶東西回來,沒有讓我感覺到她盛氣凌人,她是高高在上的施主,她很偉大,而是感覺她很慈祥,很體貼安詳地拿東西給我們喫。讓人喫得很有尊嚴,很溫馨,不是一種賞賜。她的勸善不是買賣性的,是沒有條件的。她不會說:“你喫了要用功,喫了會開智慧,喫了會很有功德,喫了會消災,喫了會健康……”她帶回供果,很歡喜地分給我們。日後,我才稍稍懂得,外婆爲我示範佈施要做到“自他歡喜”的身教。

七八歲我與外婆長住的時候,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她二十歲時生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二十五歲時生我,我爲什麼會去跟外婆住?因爲我很喜歡外婆。

從小我學到外婆的勤奮、正派、勇敢、不計較。在家裏,雖然不是排行長男,但是家裏的人都顧忌我,對我的發言,我的意見,都會尊重。現在回想起來,是由於我的正派,我的懂事,我不頑皮,才讓家人接受。我母親喜歡打打小牌,贏了錢,是春風滿面,輸了錢就不是了。她身體不好,所以我從小就會煮飯、煮菜給家人喫,沒去計較誰要去煮。對於家務,我自認我是認真用心地學習。像煮早餐,早上起來,一把米放到鍋裏煮,煮得快爛了,就要把一把麪糊放進鍋裏頭,也有幾粒米,叫“糝兒粥”。配一點蘿蔔乾等鹹的東西,就是一頓簡單的早餐了。假如“糝兒粥”餿了、壞了,我也會處理,就到田裏割一些韭菜回來,洗一洗,在鍋裏炒一炒,混到粥裏,就能把異味消除掉。

到了中午,沒的東西喫,就繼續喫“糝兒粥”。如果媽媽上街,會買一些菜、飯回來。雖然我不到十歲,煮飯給家人喫是難不倒我的。這種樂意爲人服務的個性,也是遺傳自我外婆。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外婆買來煮給我們喫,因爲,外婆疼愛我們,小孩喫飽了,外婆要離開時,我就跟着回到她的家了。

外婆住的地方離我媽媽家很近,很早就一個人獨居,但她沒有獨居老人的悲觀落寞。每天精神奕奕,天未亮就到菜園勞動,幫街坊鄰舍排憂解難,到善堂去共修……屋裏屋外,始終是窗明几淨。我常常感覺外婆的家,像童話故事裏仙人的住處,四周飄着五色的雲彩。

一九三一年左右,我的大舅母被大水淹死了。後來大舅又討了一個後舅母,很兇,不久就分家出去了。外婆和二舅住,二舅不常在家,他是個牛販子,現在的話叫牛的經紀人,就是牛在買賣的時候,專門幫人家評鑑這牛值多少錢。在那個時代,牛是一家的財產。人家要買牛,就找他看一下。他爲人敦厚,是一個老實人。我比較喜歡他。

三舅活到近九十歲,實在了不起。他先是國民黨,後來是和平軍,再後來又在日本兵裏工作,之後又在游擊隊,跳來跳去。我記得他最高做過“鄉隊長”,很神氣,但我不喜歡和他親近。

外婆與二舅的感情好一點,二舅也比較孝順外婆,基本上當時外婆等於沒有兒女了。因爲外婆這三個兒子,各自成家立業,也各有各的路要走。因此,外婆離開他們早早就獨居。不過她本來就是一個獨立的人。也許,由於我外公的早逝,讓外婆看透人間的無常,內心堅強起來。外公是做裁縫的,在我五六歲時,外公就去世了。當時不懂,還在玩鬧,不知道什麼叫做死亡,只覺得他怎麼老是在睡覺。記憶中,外婆面對外公的死亡,並沒太激烈的驚慌,只記得她輕聲地哭唱着,像幽幽的祭文:“你爲什麼狠心拋下我,叫我一個人怎麼辦?”哀而不傷,但讓人感受到夫妻之間情深義重的想念。我會和外婆住,是祖孫兩人習性相近,她也是得其所哉。

不識字的外婆,是個有見識的人,堅持讓我受教育,送我去唸書。

記得,第一天到私塾去唸書,唸了一個字:“人”。這個“人”字,對我一生影響很大。我把“做人”列爲最重要的課題。試想,一個人行得不像個人,說的話也不像個人,再嚴重一點,禮義羞愧之心都沒有,所謂“人面獸心”,人到了已經不像個人,那多沒有價值呀!第二天,再學“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這些唸誦的單字,都是生活上具體可見的實物,先生從我們看過的東西教起,這樣的教育方式很有成效。

外婆送我去唸書,一天要給四個銅板。十個銅板一角錢,也就是每天交四分錢。外婆每天給我四分錢交給老師,四分錢讓我喫早餐,兩分錢一個燒餅,得喫兩個才能飽,天還沒有亮就去唸書了。

那時候唸的書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都要背誦。由於戰亂,時常要更換上課的場所,老師也是有一課沒一課地教。由於學習無法連貫,加上也沒有大人可以幫助溫習課業,課文就不容易會背,經常記不起來。記得有一次,明天要背書了,內文老師也沒有教,教了也記不得,嚇得晚上睡不着。我就慢慢體會睡覺前回憶所念的書,嘴不動,苦思,醒來起牀之前回想一下昨天晚上所想的,就記得了,這是我發明的“睡眠記憶法”,百試不爽。

那時候,戰亂貧窮是社會的普遍寫照。有錢就拿四個銅板去唸書,沒有錢就去不了。老師也諒解,他不會問你昨天爲什麼不來。他知道你家裏沒有錢。外婆給我幾次去讀書的錢,因爲後來戰亂、打仗、遷徙……難以有完整的學習環境。但不論遷徙到哪裏,她都會想辦法找到私塾供給我讀書。那時候,我不大懂,有書讀、沒書讀無所謂,因爲我喜歡做家務,掃地、洗碗、抹窗子、整理廚房……

外婆獨立自主,從沒在她的口裏聽到她怨兒女的不孝,嘆時局命運的不好,不論環境人事如何的險惡艱難,外婆總是安忍如一座山,平靜如一泓泉。外婆的“忍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的性格,讓我在青年時期,隻身渡海來臺,只爲一腔弘法的熱血,不畏茫茫的未來,這種“忍得住”的性格,我想,是外婆影響了我。

外婆從不疾言厲色,好像也很少睡覺。她對任何人都是輕言細語。每當夜晚我睡覺了,她還在做晚課。有時候我還沒有睡着,她端坐在牀上打坐運功,肚子就“嘩啦嘩啦”翻江倒海地響着,有時候我還會被這聲音吵醒。我就問她:“外婆,您肚子的聲音爲什麼這麼響?”她說:“這是功夫啊!”

一九四八年,我離開大陸前回到家鄉去看她,問她:“外婆,功夫還在嗎?”外婆說:“當然,功夫怎麼能丟了?”那時候她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了。那時候,我自以爲懂得一些佛法了,剛好有日本的飛機從空中飛過,我說:“外婆,飛機引擎聲更響,那生死能了嗎?對煩惱能解脫嗎?對道德能增加嗎?”外婆聽完,臉色都變了。那時候的我,揚揚得意,自以爲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唸佛學院,並且在外面參學,我所知道的大和尚們的肚子都不會叫,他們都是講究要道德、要慈悲、要有智慧。

數年後,我才驚覺,我的無知、我的殘忍。外婆的功夫是她幾十年的努力所成。我摧毀她心目中信仰的“成績單”,我的得意換來她的失意,我對外婆很抱歉,我這樣做是很不該的。

信仰是超越言語的文字。老太太虔誠禮敬,堅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有善惡報應的觀念,能行善助人。我想這樣的心,比一個知識分子自私自利,只想圖利自己的心高尚、神聖多了。外婆到底是一個有信仰善根的人,雖然不識字,但《金剛經》《普門品》《阿彌陀經》都會背誦。很多的偈語,她也都會唱,也唱得很好聽。

外婆對我們的教育,是一種鼓勵的教育。她也不會指使我們要怎麼做事,但是在我們的工作中,例如,我掃地的時候,她就會說:“有志沒志,就看燒火掃地。”讓人聽了很歡喜,覺得要掃得更好、更乾淨。一般人認爲打掃的“鄙事”,外婆視爲是一種“品人”的方法,能不能成就,要從小地方着手。近年大企業在用人時,也都是從小細節觀察一個人有沒有用。像有個公司在招聘新人時,以在門口的鞋子有沒有擺放整齊,作爲錄用的標準。他們的觀點是:“連雙鞋子脫下來都擺不正的人,如何放心交給他重要的任務?”

外婆經常帶糖果回來。有時候我會拿一顆糖給別的小孩。她見了也很高興,會滿面笑容地說:“能分一點給別人喫,你很好啊!懂得結善緣!”外婆鼓勵我把擁有的分享給別人的教育,我覺得現代的父母如果也能教小孩,把玩具、糖果,甚至把故事書、零用錢也分給貧窮的孩子,培養小孩“給”的性格,那麼,我們的社會就會是個溫暖互助的人間淨土。

有時候,賣小雞的來了。她鼓勵我:“你買一隻!黑的、白的、花的,給你選。”幫我出錢,讓我自己養。我養了幾次小雞、小鴨,細心地照顧它們。她看出我對小動物的愛心,告訴我:“你要愛護它,不要給它餓肚子哦,要給它有地方住,給它睡覺。”她教我要愛惜生命。外婆的“生命教育”是成功的,讓我看到一隻缺嘴的小雞,會替它心疼流淚。如果我們的生命教育培養出的小孩心地柔軟,懂得愛惜小動物,那麼自然對人不會去侵犯,不會去傷害別人。

記得,鄰家有個小女孩患有小兒麻痹症,常被一些頑皮的孩童欺負、嘲笑,甚至用石子砸。外婆叮嚀我:“你不可以欺負她,不可以看不起她哦!殘缺也是一種美麗。”是呀,外在的殘缺還可以補救,心靈的殘缺,像貪、嗔、癡,忘恩負義,對人的苦難沒有慈悲心,這樣的心靈殘障比肢體的缺陷更讓人痛心。

盧溝橋事變後,南京發生大屠殺,波及故鄉揚州。日本軍人四處放火殺人。外婆家很大,必定成爲戰火下摧殘的目標。她招集家族成員說:“不要同歸於盡。”意思是說:“你們都往後方逃難吧,讓我留下來,我來看家。”她已經計劃要犧牲了。外婆一介弱女子卻有巾幗不輸鬚眉的英雄氣概。當時,我感覺外婆像大廳堂的神明,這樣的偉大、崇高。

日本人轟炸家鄉,把房子都燒了,四處有很多的破銅爛鐵。外婆從廢墟里把它撿回來,重新再使用。她叫我們愛惜,要節儉。外婆說:“破銅爛鐵也能成鋼!”她教我不要只看到表相上的“無用”,要能看到“無用的大用”。外婆的“慧眼”,看出破銅也具有鋼鐵的質地,讓我在日後課徒或弘法度衆的歷程中,不輕易捨棄一人。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年冬歲殘,我扛了一條被單,在大雪飄飄中隨着人潮往後方逃難,第一站到興化。第一天就住在一個善人的寺廟裏,沒有出家人,滿清幽的。裏頭擠滿了逃難的人,沒的地方住,就給我們住在水車棚裏。我們幾十個人,就在那裏安身,棚裏的空間很大,容納我們綽綽有餘。逃難的人如驚弓之鳥,有棲身處,大家都萬分感念這份萍水相逢的恩情。至於廁所、洗澡的問題怎麼解決我已不復記憶了。

當時,我們隨身都帶一個鍋,隨地把兩塊磚頭一放,隨便抓點草啊什麼東西來煮,填飽肚皮不爲難也。冷天,大夥拾柴烤火取暖,還算能度日。遙望一百公里以外的南京城,火光沖天,佈滿整個天空。

就像杜甫的詩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場戰火不知要延燒到何時?留在家鄉的外婆可否平安?雖有母親在身邊,但我小小的心靈,還是時時記掛着外婆的安危,只是不敢開口詢問,怕母親擔心。

不知過了幾天,外婆找到我們,來到水車棚。

劫後餘生的外婆,告訴我們她一路驚險的情況,她怎麼逃出日本兵的槍炮刺刀。她說,日本人一到,他們就燒我們的房子,在門外圍滿了稻草,眼看就要把她燒死。那個日本人正要擦火柴時,剛好另一邊有個日本兵大聲地叫喚他,他趕緊放下火柴,跑上前去。外婆就趁這“千鈞一髮”之際,逃開這場火劫。

兩天後,外婆不放心家裏被燒得怎麼樣,想回家看看。那時候我十歲,我跟外婆說,我跟她去。外婆最初不答應,但禁不起我的央求。我和外婆一起回到家。都過了大半個月後了,家裏的屋子還在燒着,爲什麼呢?因爲有黃豆、米穀在悶燒。

後來日本人又來把外婆抓去,我在後面追趕,日本人就踢我、打我。她近六十歲的老人,日本人抓她去煮飯。我二度和外婆失散,認不得路,回不到逃難的棲身處,自此過着流浪亂走的日子。

當年我才十歲,和外婆走散了,心裏很想念外婆,但很奇怪沒有害怕。因爲,只要回想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清晨夜晚,外婆買回的燒餅油條,外婆在如豆的燈下,安詳地誦着經文的聲音,這些畫面和音聲具有強大的力量,讓我感覺外婆還陪在我的身邊。

這一路上,我看見了很多的死人,人間無數悲慘的情況。你問我當時喫什麼,我現在也不記得了。可能沿路有善心人,給我一點米粥吧。亂世的悲歌,不是現在太平歲月的我們可以想象的。那時候,我看到一條狗,在喫死人,把整個死人的內臟掏出來,啃着咬着。死人肚裏的腸子都沒有了,只剩下兩隻手、兩條腿、一個頭。江面上,露出一具屍體,頭朝下,兩隻腳朝上。我心裏想,怎麼會這樣?再看下去,看到一堆一堆的屍體,也不腐爛。因爲是冬天,都冰凍了。

過了幾天,外婆找到了我。外婆說,她給日本人丟到河裏去,好在外面穿着棉襖,沉不下去。流着流着,外婆抓到一條船的鐵絲,就在叫三民橋的地方,看到一個幫日本人翻譯華語的同鄉,她急忙地向他揮手,那個人看到浮沉在大運河的外婆,趕快向日本人示意,說外婆是他認識的長輩。日本人就幫忙把我外婆拉了上來。

抗戰時期,外婆爲了愛護家族,誓守家園,差點葬身火窟。外婆逃出家鄉找到我們藏身的水車棚,後來,又被拋到大運河。外婆逃過“火劫水難”兩大災禍,似乎冥冥之中有神明的保佑。而我想,這是外婆平時助人爲善,纔可能有奇蹟的發生。

這些點點滴滴的往事,多年後,我才發覺,外婆在訴說時,平靜無奇,好像在說別人家發生的故事。一個不識字的婦女,卻具有無比的勇敢和智慧。爲了家庭,爲了親情,走過暗暗的長路。如果不是她的信仰給她依靠,如果不是她對家庭的責任,她怎能當下決斷,要疏散家族,要我們不要“同歸於盡”。現在憶想起來,對外婆除了有深重的敬佩,還有一份感恩不捨的心情。

當時,日本人在我們家鄉見人就殺,後來由地方上的士紳組成的“維持會”,出來跟他們交涉、協調,要他們不要再殺人,答應供給日本人所需,這樣才停止無辜的殺戮。

戰火稍微平息後,眼見住房都燒掉了。母親賣了一塊田,建了一排大約六間的草屋。家裏沒幾個人,外婆就跟我們一起住。

我應該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不怕”。不怕鬼,怕人;不怕死人,怕活人。我在死人堆裏都能夠跟他們睡覺。我的勇敢、沉穩,除了時代的洗禮,戰爭的磨鍊之外,應該還要再加上外婆的“身教”。

經歷這種艱苦的生活再加上外婆的影響,讓我很勤奮。最初是撿鐵釘來賣,還能賣一點錢。後來就撿桃核、杏核,可以賣給藥房做藥。也撿洋片(香菸盒裏的鐵片,可以把香菸撐持住),洋片上都畫了一些歷史故事。現在“金玉滿堂”教材卡片的構想(爲弘法佈教的圖文教材,有十二套,一千二百張卡。有法語、古德語錄、菜根譚、祈願文等),也是有一點來自這洋片的構想。

那時候兒童的遊戲,就是把桃核、杏核拿來玩,還有像丟手帕、老鷹抓小雞,官兵抓強盜……小孩總會貪玩,有時候遲歸了,心也會慌,會怕被大人責怪。外婆總是站在門口等我,昏暗的天色下,我的外婆像黑夜裏的燈塔,指引着我。

“洗手,喫飯去!”

外婆沒一句呵斥,從未有疾言厲色,只問我喫飽沒有,關心我的衣服穿得夠暖否。

外婆擅長做醃醬菜,因此家裏經年累月都不用去外面買菜。那時候,生活貧瘠到甚至看到油就想喝一口,現在富裕的生活,沒有油水是怎樣的日子,大家是想象不到的。沒有油水,喫什麼都會刮到胃,澀澀的不好喫。

我早晨撿狗屎,傍晚去拾牛糞,狗屎做肥料,牛糞做燃料,賣給人家。那時候能賺錢,我心裏也很高興。賺的錢,外婆要我交給母親,因爲母親要供應全家生活所需。我賺了錢,外婆要我給母親,外婆教我要報答父母恩,要我懂得母親的辛苦。

以前我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人,覺得拾牛糞撿狗屎,是一些卑賤的事。現在敢說了,因爲,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一種環保行爲,更是教導小孩如何懂得“人間生活不易”,能爲家庭分擔負擔、能自立工作,纔是有尊嚴的人生。

外婆爲人公平公正,人家有什麼事,都來請她評個理。她有這種能量,人家跟她講什麼,她講一下,大家都能歡歡喜喜地回去。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大舅母很不孝順,常常對我外婆大聲說話、忤逆、無理,鄰居看不下去,和她說:“你的大媳婦非常不孝哦!”外婆很溫和地回答說:“不會啊!她對我很好呀,有時候我去她家裏喫飯,她會請我上座,還幫我夾菜。”此時,我的大舅母正在門外,聽到了外婆的話深受感動,後來脾氣改了很多。因此,我在佛光山大悲殿外刻《普門品》的壁畫:“或值怨賊繞,各執刀加害;念彼觀音力,不能損一毛。”若人持刀槍來了,慈悲對他,刀槍就沒有了,說的就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的外婆是大腳,穿青布衣,一個何其平凡渺小的老太婆,她雖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塵,但在我的心裏,卻有如巨星的光輝。

外婆陪我走過戰火,我們祖孫兩人相依爲命,四處流浪逃難。看見那些屍體,就想起一句話:“當初永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路邊的死人,都被野狗喫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靈受傷害,就告訴我“面對死亡,不要驚慌”。

外婆的一生,她從信仰裏得到安住身心,從慈悲裏面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外婆常常讚美我“從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這一棵樹,就看你這顆李子紅了”。意思是,看一個人小的時候怎樣,就知道長大以後是什麼樣子了,也是鼓勵我要上進的意思。

我十二歲出家後,二十二歲時曾和外婆見過一面,這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外婆。一九八一年,我和弟弟國民在美國見面。他說,外婆在我離開大陸不久後就往生了。料想不到,二十二歲那年一會,竟是和外婆天人永隔。

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外婆,她坐在一棵樹下,手裏一面做着針線——那麼年老了,還是閒不住。一面跟我講:“我的身後事,靠你那幾個舅舅是沒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後事都交代給你。”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什麼叫後事,不過心裏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峽兩岸一相隔就是數十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但是,就算隔了多久的歲月,外婆安詳的面目,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據大陸的家人說,外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後的三四年間往生的。

我當時將五千美元,託國民弟返鄉時爲外婆建塔紀念。一九八九年回鄉探親,國民弟未遵守我的託付爲外婆建塔,只蓋了個紀念堂。紀念堂中間有他剛逝世的妻子秀華的遺像。我爲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愛我們的情義,幫助多病的媽媽照顧我們的三餐,難道這個恩惠,我們可以不回報嗎?記得有首詩寫着:“記得當初我養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由他餓,莫教孫兒餓我兒。”這是天下父母心,難道後代兒孫,連起碼反哺親恩的心都沒有了嗎?

因爲想念至極,有次做夢終於夢到了她老人家。

我對着來來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詢問:“有看到我的外婆嗎?”我到了一間寬大而破舊的屋中,在一個壁櫥裏見到了外婆。她面黃肌瘦,好像不願再看這世事滄桑,雙目緊閉,面無表情。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張開眼,像是很意外的樣子,她從櫥櫃裏一步一步走出來,沉默地對着我,只是搖頭嘆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只是旁邊站了人。那是慧龍、道悟、楊慈滿等,我支開他們。外婆說:“人間有不同的人,樹上結不同的果子……”再沒說什麼,就快步在雲霧裏飄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

醒來,我才知是一場夢,這也是外婆唯一一次入夢來。

二〇〇七年,寒山寺贈送“和平鍾”時,我寫了一首詩:“兩岸塵緣如夢幻,骨肉至親不往還;蘇州古剎寒山寺,和平鐘聲到臺灣。”

寫這一段,不禁想到與外婆楊柳樹下一別竟成永訣,不禁淚眼潸潸。

至於外婆葬在哪裏,只有以一句“踏破茫海無覓處,不知何處葬外婆”來形容了。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們沒有外婆,我們都要餓死的。

我的父親應該是在我十歲時外出經商,七七盧溝橋事變後,在南京大屠殺中殉難。那時候,如果沒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親是養不活我們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有一位也是出家的比丘尼,我們叫她“師公”,我也曾在她的庵堂住過一個月。還有我出生不久後,拜一個庵堂的比丘尼做師父,因爲按照家鄉習俗,小嬰兒拜個“師父”比較容易平安長大。

十八歲那年,我這位嬰兒期的比丘尼師父,請託外婆,一定要和我見一面。我不肯,和外婆說:“我是比丘,不能認比丘尼做師父。”外婆似乎聽不懂我的說明,還是再三地要我和這位比丘尼師父見一面。我無法推辭掉外婆的好意,只好退讓一步。我告訴外婆說:“我可以和她見面,但不要和她說話。”這段和我嬰兒期的比丘尼師父十八年後再見的情景,已渺渺不復記憶了。因爲我的心中裝滿了外婆溫厚的話語,還有她信守對人承諾的諸多忍耐,當然是裝不下其他人事的印象了。

我出生後“拜師”,應該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所用意地爲我“穿針引線”。我想,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寶門中,可免受戰爭無情的苦難,遠離人間無常的折磨。

外婆是萬能的,讓我在童年的夜晚,不懼怕鬼怪野獸,有了外婆,我什麼都不怕。

初出家那幾年,佛堂供奉的觀音菩薩常常變換成外婆的面貌,外婆安詳溫暖的聲音,常常讓我想念,使我在午夜夢迴時,淚溼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與外婆重逢?

現在我八十多歲了,外婆去世已經近一甲子,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態,至今還刻在我的心版上。外婆並沒有離我而去,她溫順、謙恭、柔和、勇敢、承擔,她的與人爲善,她的給人歡喜……這些精神思想,都流入我身心的血液了。

我想起外婆醃漬醬菜的壇口封着緊密的漬物,經過時間的醞釀,入口最爲香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沉得住、耐得住,纔會有所成。外婆從善堂帶回的果品,讓我在稚嫩的心靈種下佛緣。因此,我鼓勵佛光山派下的別、分院道場,在法會或活動時,要備辦結緣品分給大家帶回去。因爲,帶回的不是糖果、餅乾,而是有禮佛敬佛心意的芳香。這若干的果品,散到哪裏,都會爲衆生種下妙因善緣。

我想念外婆肚子“咕嚕嚕”的聲響。她引以爲傲的信仰成就的神功。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深深生起對外婆懺悔的心情。當年我自以爲了不起、有學問,無的放矢的輕率言語,傷害了外婆的信心,也讓溫柔敦厚的外婆黯然神傷。

我感謝我的外婆,感謝她撫養教養我的恩德。最要緊的是,她的慈善言行,她的正義勇敢,她的不和人計較的寬大心量,讓我看到傳統婦女的勤練忍耐裏洋溢着大智慧;在爲親人家族的付出中,她們所持守的是無有怨悔,不求回報的菩薩心腸。

“偶像”是內心崇拜的聖賢。外婆的慈悲,從不疾言厲色的溫柔,她的賢惠勤勞,使她成爲我幼年時的偶像;她的仗義執言,常爲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更使她成爲我童年時的英雄。

童年揚州的雪景不復再現,我與外婆共住的小屋已人事全非。外婆當年跌落的河流今猶在,立在橋邊的我,望着流不斷的水流,遙想那時候外婆豪邁的言語,述說她逃過日本兵的英勇經過。今日憶及,除了緬懷感念,還有一份對外婆的疼惜與不捨。

六十年悠悠過去了,外婆的形體雖遍尋無蹤,但我視每位長輩爲我的外婆,讓外婆活在我的心裏,長長久久。雖然我與外婆已生死隔絕,長大成年後,我不斷有新的偶像羣,但外婆永遠是我生命的第一個偶像。一片森林,如果沒有最初小小根芽支撐着,呵護着,提供它們所需的養分,怎能有希望長成枝葉繁盛,綠意灑遍的叢林呢?

外婆的音容、形象、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謝外婆,讓我結下深厚的佛緣;感謝外婆,讓我在童年時學習到應該愛護生命,懂得勤奮精進,無私地奉獻自己的熱心熱情,六十年來,無怨無悔地弘法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