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體與我
一九九五年六月,狄安娜颱風過境,山河大地被徹底地洗刷了一番,空氣污染嚴重的臺灣,頓時花草樹木欣欣向榮。尤其是佛光山上的菩提樹,葉片伸張得鮮綠、圓滿,充滿着生機。狄安娜颱風,能夠令灰頭土臉的臺灣“妙手回春”,是自然環境的醫生。
臺北“榮民總醫院”,在六十天以前,解決了我生死攸關的一個障礙:因冠狀動脈阻塞,完成了心臟再生的繞道疏通手術。在我全心的期待下,醫療人員扶助我走向生命流程的新境界,真是恩同再造。
在年齡上,我當時已經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我很感謝我的身體,一生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麻煩。少年時候,一次我掉進寒冷刺骨的冰河裏,生存機會很渺茫,後來自己也不知怎樣的回到家,喝了些薑湯,居然就沒事了。
出家後我成了沙彌,一次害着嚴重的瘧疾,在缺乏醫藥的情況下,喫了師父志開上人差人端來的半碗鹹菜,居然不藥而癒了。
二十多歲我來到臺灣,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春風得意地騎在田間小徑。忽然路上來了一位小姐,眼看着就要撞上她了,一閃避,連人帶車從好幾丈高的橋上,頭下腳上地掉到幹河牀裏,“啊,要向人間告別了”!我悠悠忽忽甦醒過來,摸摸頭,還存在着,原來是虛驚一場。帶着輕微的擦傷,扛着摔得支離破碎的腳踏車,狼狽地回到掛單的寺院。平常是人騎車,轉瞬間變成了車騎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三十多歲,我到了宜蘭雷音寺,帶着一羣年輕人,熱情洋溢地到鄉間城市環島弘法佈教,因爲疼惜音響,怕在車上顛簸給震壞了,抱在膝上,一坐十幾小時,後來雙腳害了風溼,醫生說要鋸斷雙腿,一忙下來,忘了這件事,後來雙膝也不藥而癒了。
五十多歲,我被證實得了糖尿病,這是身體第一次對我提出諫言:飲食要控制,作息要正常。這些年來,常常爲了兌現對信徒大衆一句話的承諾,而忘記了自己身體的需求,跨國跨地區“限時快遞”,往返奔波,心裏不覺得忙累,但使用了幾十年的身體告訴我,什麼是它需要的食物。
糖尿病患者的飲食原則是:限量、少油、忌糖、低鹽、定時、定量。避免油炸、油煎、勾芡的食物;蔬菜、水果,均選擇纖維質高、糖分低者,如果身體過胖,要能漸次減輕體重,有助於血糖控制。平時以飲食、運動、藥物配合,可達到控制的效果。飯後散步半小時,有助於降低血糖。
兩年前我跌斷了腿,有三個月時間不便運動,“榮民總醫院”蔡世澤醫師建議我打胰島素,以控制血糖。所以兩年多以來,早晚打針、喫藥、扎手指頭,以測量血糖,成了我另一種定課。蔡醫師說,糖尿病患者,像走鋼索的人,步行在寬度70~100mg/dl血糖值的鋼索上,一邊是致命的休克,另一邊是逐步接近的病變,在此過程中,不容稍有閃失。
一個人一旦患了糖尿病,不管他是幼年、青年或老年,可以說是命定與“平衡”相伴一生,很難有痊癒的機會,就等於頭髮變白了的老人,難以追回黑髮的青春。
二、心臟有恙
一九九四年八月,我一生當中第一次前往南非弘法,主持皈依典禮,講演,開示,會客,上機,下機,比平常更忙碌一些。一天夜裏,心臟突然絞痛了幾次。回臺後,我立即請“榮民總醫院”江志桓醫師做心導管手術檢查,證實是心臟三條冠狀主動脈已經嚴重阻塞,必須立即開刀治療。
這時,我想到在歐美的行程已經排定,尤其是歐洲,很多佛光會期待着我去成立。又坐了幾十小時的飛機,光是回程就連續乘坐了近三十小時的飛機,但是完成了心願,心情很是愉快。
過年期間,我真的感覺到說話也費力氣了,我的身體嚴重地提醒我,再不接受治療,性命堪憂!
然而,在菲律賓舉行的“佛光會世界總會”第六次理事會議,四月即將召開,根據醫師對我的忠告,開刀後得調養半年,這次會議我曾經應承了要出席的,這樣,我的諾言就不能兌現了。最後,我去了菲律賓。
在菲律賓,得知跟隨我四十年的佛光山住持心平,先我而去了!回到山上,趕得及看一眼他在萬壽堂的靈龕。“生命無常”原本是我們出家人體會得較深刻的一句話,而我現在受到的是巨大的衝擊。儘管我有一千多個出家弟子,但是這一千多人在我心中都是獨一無二、你我他都無法取代的。
用醫藥控制了八個多月的心臟,我對它感到很抱歉!現在,我決定好好善待它,住進“榮民總醫院”,接受開心手術。
三、重當學生
四月十九日,我住進了榮民總醫院病房,很感謝大家的好意,這是最寬大、舒適的一間病房。
“榮民總醫院”在院長彭芳谷、副院長姜必寧的領導下,爲我組織了一個醫療小組,精選院內的優秀醫師,爲我診療,包括:江志桓、蔡世澤、李德譽、陳國瀚、餘榮敏、蔣毅宏、遊慧玲、李淑芬、李坤華等各相關科別的專門醫師。
這次由年輕的張燕醫師爲我主刀,他曾參與南非世界第一個換心手術,曾在南非開普敦接受心臟開刀訓練,有爲千名患者動手術的記錄,許多人推崇他是“臺灣第一刀”。
下午兩時,我剛到達醫院,護士小姐們馬上爲我做了例行檢查:身高178公分、體重86.5公斤、血壓160/70mmHg、體溫36℃。
下午五時,張燕醫師來到我的病房,拿出一個心臟模型,爲我解說心臟的構造和功能:
“心臟是個中空的肌肉器官,約拳頭大小,位於胸腔內的兩肺之間,每天不分晝夜,二十四小時將血液輸送到循環系統中,供給人體所需。
“心臟的功能是把含氧的血液運送到動脈血管系統,再經由這些動脈系統輸送到全身組織。同時收集靜脈的缺氧血液,運送到雙肺進行氧交換。
“心臟血管系統包括:心臟、動脈、靜脈、微血管、淋巴管等。
“供給心臟所需氧氣和養分的血管稱之爲‘冠狀動脈’。主動脈有三條,若有一條或多條狹窄或阻塞,會導致心肌缺氧、缺血,引起胸部疼痛或壓迫到整個機能的正常化。繼而產生心絞痛、心律不齊、充血性心臟衰竭、休克,併發肺水腫現象。
“形成冠狀動脈硬化或阻塞的原因,大都是由緊張、疲勞、高血壓、糖尿病、工作壓力、體形肥胖、缺乏運動所引起。”
我說:我的情況是由於常年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時時承受塞車的緊張、壓力而致病。換句話說:患了“高速公路奔跑症候羣”的緣故。
張燕醫師又詳細地說明了開刀的過程,對於“行外人”來說,真是有點兒“聳人聽聞”。很感謝張醫師,我很歡喜他這樣清楚地讓我瞭解我本身的狀況。
四月二十日,早上七時三十分開始:抽血檢驗、尿液檢查、左心室攝出分率檢查、心電圖、胸部X光、凝血時間測驗、肺功能檢查、血管功能檢查。
中午,呼吸治療科醫師郭正典來到我的病房,說明早上各項檢查的結果,除了心臟略爲肥大缺氧、血管部分阻塞,其他一切正常。
下午,復健科護理蔡孟書、遊惠玲來到我的病房,指導我手術後必須做的幾項復健動作:
1.呼吸訓練:主要作用是清痰。這也是手術後最重要的工作。開過刀,會影響到生理的正常運作,最明顯的是肺部積痰。現在先學會動作要領,痰清除得越快,身體的運作功能也就恢復得越快。如果痰留在肺部時間過長,會導致肺炎。
這種呼吸訓練,配有個機器,上面可依吹氣的多少而顯示出肺活量來。一般標準是從兩千毫升到兩千五百毫升。我依護理小姐指示,口含深呼吸訓練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指針直線上升,三千、四千,到頂點了!從我胸腹間湧上來的氣還綿綿不斷,並不費太大的力氣,蠻有趣的!
據護理小姐說,通常情況,每練習一次要休息五分鐘。我自覺並不怎麼費力,所以三分鐘內吸完了三次,每次都到達頂點。如果指標高一點,大概可以達到五千吧。護理小姐驚訝之餘,連說運動健將才有這樣的肺活量。
2.抱胸咳嗽:手術過後第一、二天,等麻藥退除、完全清醒後,要以咳嗽方式將痰吐出。因爲動的是胸部手術,所以咳嗽改以腹部方式。首先將雙臂緊貼身體,雙手抱胸,先吐氣使腹部縮小,再吸氣使腹部脹大,而後用腹力將痰咳出。這件事對我比較困難一點,雖然我也常常咳嗽,但是一生都沒有吐痰的習慣,努力了幾次都不得要領。這時心裏倒很佩服有些人深深地一咳,立刻一口飛痰,可以射出五六尺遠了!
我又練習了幾次,希望達到醫生滿意的標準。很感謝呼吸治療科王家弘主任親自爲我示範講解。
3.腳板運動:雙腳腳板上下襬動,以促進末梢血液循環。
整個下午,我反覆地練習這三樣動作,來巡視病房的護士小姐,都說我很用功,是個合作的病人。
我自覺是個學生,來到另一個世界,是心臟病敲開了這個新世界、新學校的門,我是個一年級的新生,高度的求知慾,使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病人。
四月二十一日,營養師劉麗芬小姐,來告知昨天的抽血檢驗,顯示營養狀況良好,並說明均衡飲食的好處是:
1.供給身體足夠的營養。
2.保持理想的體重。
3.使血糖平衡、趨於正常。
4.避免或延緩併發症。
平常每天最好喝兩杯低脂或脫脂牛奶,主食是體力的來源,“量”需控制,但不可不攝取。
四、病者的尊嚴
四月二十四日,幾天來,忙着複習,忙着接受各科醫師的講習。我有信心,自己可以成爲一個好病人。
明天就要動手術了,首先,護理長沈志萍小姐,帶領我到恢復室、加護病房去認識環境,並由加護病房護理長明金蓮小姐爲我解說。接着,麻醉醫師陳瑞祥爲我說明恢復的情況。
“大師,您怕死嗎?”年輕的陳醫師突然問了我一句。
“死倒不怕,怕痛!”我回答,“一個人健康的時候,行如風,坐如鐘,臥如弓,說起話來威儀,安詳,有序。一旦倒了下來,病了,尤其是痛了,難免要叫出來,甚至哭出來,唉,這時候連個狗熊都不如了!”
“大師,請別這樣說,健康的人固然有健康的尊嚴,但是對於生病的人來說,哭、叫、喊痛……這些都是病人的尊嚴!”
啊,太美了!陳醫師對於病者這一套的詮釋,可以讓生病如我者,痛得“心安理得”,而不光是勸一個疼痛難忍的病人說:“要忍耐啦!”
這一份溫暖體貼,這種對病者人性化的關懷,正是我要提倡的人間佛教啊!
“榮民總醫院”,是個具有人間佛教特色的醫院——有人情味。
希望人間佛教的工作者,每一個人都有對他人的這一份體貼與關懷,要有“人情味”。
下午,各相關科別的醫師和護理人員,都來“驗收”我幾天來學習的成果。
護理小姐分別在我左右手打蒸餾水和盤尼西林,這樣可以測試藥物過敏與否。十五分鐘後,反應一切正常,沒有藥物過敏的症候。
呼吸治療科王家弘大夫來驗收我腹式咳嗽的練習成果:還好!
復健部物理治療師蔡孟書小姐等,一起來檢驗我深呼吸肺活量的訓練:一樣是四千五百毫升,頂點以上。
手術麻醉師陳國瀚醫師,特別爲我說明:手術後,我將使用深呼吸器維持十二至二十四小時,如果情況良好,可由自己呼吸,但一定要用咳嗽來清痰。
主刀的張燕大夫,是個細心周到的人,今天又來檢查我的香港腳治療情況,又詳細地詢問身體狀況,並觀察精神狀態。他解說疼痛對於人的意志力有牽制的作用,強調深呼吸訓練做得好,能有很大的幫助。今晚要禁食,以方便明天的麻醉;同時要灌腸,以減輕腸胃的負擔。
新陳代謝科的蔡世澤醫師,是我糖尿病的主治大夫,他爲我說明從手術開始到恢復室這段期間,不能進食,所以血糖控制的方法是將胰島素加入葡萄糖內注射入體內。
加護病房主任江志桓醫師,爲我解說,手術後直接送到恢復室,等到神志清醒、情況穩定,即可送入加護病房。這時,每隔兩小時,有護理人員幫忙翻身,以促進血液循環。
“榮民總醫院”副院長姜必寧醫師,是心臟科的權威,是前兩位蔣“總統”的心臟主治醫師,他也前來打氣,給我更多的信心、力量。
今晚,九時三十分,我早早地就寢了。我遵從醫師們的吩咐:充足的睡眠,有利於手術後的恢復;適當的運動,有助於手術後的康復。要記住常做深呼吸、咳嗽清痰、翻身及四肢運動。這些課題,我在心裏又演練了一次,於是,安心地入睡。
五、即將遠航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今天是手術日,我也起得很早。
六點多,護理小姐送來兩顆藥給我服用,這是控制血液循環用的,同時也能使手術後的傷口減低疼痛感。
七點整,在慈莊、慧龍等十多人的目送下,護理人員把我送進了手術房。我很想告訴大家:“不要擔心,我會凱旋的!”但是一道門已經把我和他們分隔開了,這是個外太空一樣的世界,一個陌生的新世界!
七時四十分:打麻醉針。
八時三十分:進入第二手術室。
九時四十分:真的要開始了!除了主刀張燕大夫,另有三名醫師、兩名護士環繞着我。來吧,期待的時刻到達了,我很放心把這一具色身,交給醫師。
我很快在麻醉藥的催促下失去知覺……
我在事前經由講解,已經知道:
首先,醫師會將我的胸腔鋸開,把心臟露出,使它靜止,另以人工心肺機代替心臟的運作,再做繞道的連接手術。醫師會從我的左腿上,開出一道五十多公分的口,取出約四十公分長的隱靜脈,再從胸部取出一段內乳動脈備用。醫師們拿這些靜脈,從主動脈開口接上,連接到冠狀動脈阻塞部位的下段。這樣,心臟血液通暢,全身機能可以獲得改善。一共搭建了三個大的“捷運系統”,以及三個小一點的“橋樑”。
一時五十分:手術完成,再做胸腔的接合工作。
三時三十分:從手術房回到恢復室。
在恢復室,院長彭芳谷、副院長姜必寧所領導的醫療小組十分關心我的情況。已皈依四十年的弟子慈照,積了一年的假期,這段期間裏裏外外跑腿,他也進入恢復室來探望我。
深夜十二點多了,張燕醫師才從恢復室離開。
這一切,我一無所知,就像我平常深睡狀態一般,無夢、無慮,只是平常隨時都能配合自己想要起牀的時間,準時或提早起牀,這一次,身體服從醫藥的指令,密切地配合體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清醒過來。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終於有點知覺意識了,發現雙手被綁定在牀上,一大堆的管子,從身上延伸出來,很像另一種機器。好像慈惠法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師父!您現在在恢復室。”
我覺得沒有力氣回應,又昏睡了過去。
“大師!您有什麼需要嗎?”我剛醒過來,眼皮動了一下,一位護士小姐立刻趨前來問我所需。
“大師,您要喝水嗎?您現在不能講話,要喝水的話,請點頭!如果不方便點頭,請眨一下眼睛。”
喝過了水,手稍微移動了一下,又是護士小姐輕柔的聲音:
“大師,您不舒服嗎?我幫您翻個身好嗎?”
連續多少小時下來,都是這樣,我很感動!這位護士小姐可說用上了百分之百的關注精神,來了解我的所需,她不累嗎?不需要換班嗎?
在這一片黑暗、空曠、茫無邊際的世界裏,我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護士小姐幾句體貼、關懷的話,好像黑暗中的一座燈塔,帶來了光明;像孤舟漂盪在大海中,終於有了停靠的港灣,覺得好安全、好安心,這樣的感覺,很美,很好!我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正是要給現代動盪不安的社會,一個值得依靠的信念;把漂浮在茫茫苦海中的生命,帶到平安、溫暖的佛光港灣。
這時候,我還處在時醒時睡的狀態,也沒力氣講話,沒能好好地謝她。(但是直到執筆的現在,心裏還時時記掛着這件事。)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感覺到彭芳谷院長、張燕、蔡世澤、江志桓等醫師都來看過我了。
下午六時四十分,從恢復室送出,來到加護病房,我的神志已經清醒了許多。現在的我,已經從“機器人”的狀態,恢復到“人”的世界,我有一半的輕鬆。但是身上的管子仍然很多,我知道我不能心急:事實上最初發明這些管子的人,值得我們頂禮三拜。
六、回到人間
四月二十七日,三個引流管拿掉了,這種感覺好像身上三個百斤沉重的負擔卸下了,身心輕安,難以言喻。但是偶然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我很不習慣,那是一種沙啞、虛弱、空洞的聲音,好像劫難歸來的人,需要更多的休息。
今天上午的肺功能深呼吸練習,掉到二千二百五十毫升,只有開刀前的一半以下。
其他大部分時間在做化痰的蒸氣治療,雖然咳了幾下,但是一個早上都沒有痰。
張燕醫師特別交代,儘量不要會客,以避免感染,或引起併發症。所以對前來關心、探病的官員,諸山長老、信徒大衆,僅以簽名方式,留下大家的好意,沒能親自好好地招待,心裏很過意不去!
半夜了,不想驚動看護的徒衆,在白天,對我的一舉一動,他們很負責地“盯”了一整天,這時他們休息,我也順便解脫一下,試試自己的體能如何。慢慢地,慢慢地起身去上廁所,不想,腳下一軟,眼前黑了一下……唉!病裏真由不得自己。
“會不會就這樣一生走到了盡頭?我真能恢復到行動自在、不知疲倦的自己嗎?這回恐怕真的不行了!”我有點疑慮。張燕醫師說開刀會影響意志力,而我在體力不濟之下,心魔也趁機滋長了。
“胡說,我是星雲大師,哪有這麼容易就去了呢?我會好起來的!”心裏另一個聲音大聲地響了起來。
“兒子啊!你生病已經不是一個人的事了,你要爲大衆好自珍重啊!”九十五歲的老母親,在電話的那一端——美國,不放心地叮嚀着。
“對呀!老母在堂,佛光淨土正需要推動,據醫師檢查報告,我有着四十多歲的壯年體能,而我爲教爲衆的熱心,永遠像個青年。不必擔心,我有自信,很快地就會恢復過來的。”這是我心裏的正念,無所畏懼地抬頭了!
正念,給了我很大的力量!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時,回覆皮下注射胰島素,不用再加入點滴內注射,表示身體恢復的狀況良好,可以比較正常地飲食。
張燕醫師來到我的病房巡視,他說明:
1.因手術的關係,要恢復正常的循環,必須排除體內八千毫升以上的積水,使用利尿器,常想上廁所,這應該是很正常的現象。
2.要少量多餐,有足夠的營養,體力恢復較快。
3.心臟功能尚未恢復,配合不上意念,所以動作要慢,纔不會頭暈想吐。
我很能接受張醫師的話,他不僅讓人知其然,更會讓人知其所以然,每件事情聽起來都很合理。
四月二十九日,舌頭還是很僵硬,說起話來聲音不順,這種時候,特別能體會出佛法中“柔軟”的妙用:要常說“柔軟語”,要有“柔軟心”,要能“慧心柔軟”,能柔軟就不易傷害別人,自己也不受傷害,可以增進人際關係。
今天,張燕醫師又給我上了一課:
“開刀”,對身體來說,是“重建”之前的一種破壞,很有必要。
身體在手術後一個月內,會有巨大的改變,我們可以換個角度“聽一聽”身體的需要:餓了要喫飯,渴了喝水,累了要休息,不要強忍。尤其是患糖尿病的人,身體需求的敏感度降低,往往會因感覺不出自己的需要,而累過了頭,事後不易彌補回來,所以要特別注意。
手術鋸開的胸腔骨是用鋼絲固定的,要好好保護,至少百日內不可摔跤。平常最好不要單獨行動,以便身邊隨時有人照應。
七、探病三昧
養病最重要的是“耐煩”。不只要耐煩於身體上緩慢的重建,還要耐煩川流不息的探病者,尤其他們幾乎都有同樣的問題:“睡得好嗎?傷口痛不痛?有胃口嗎?醫生怎麼說?”
我很知道每個人都是帶着一份關懷而來探病的,問題是每隔不多久就要重複回答同樣的問題,倒變成了我是個接受“審問”的犯人。
到最後,這些不知變通的徒衆們,再要開口問我這些問題的時候,我立刻告訴他:“別問我!”
在所有的探病者當中,我最感謝的就是陳履安院長。他幾次的到來,先是在恢復室外邊探着,他沒有要求享有進入恢復室的特權,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用心來看”,不愧是禪修多年,有禪心的探病者。
吳伯雄“祕書長”打電話來,他說:“我知道大師剛開過刀,沒有很多力氣說話,我只要求說故事給大師聽……”他這一片體諒之心,也是難得又殊勝的,上等的探病者。
四月三十日,爲防止取出靜脈的腿部浮腫,醫師建議使用彈性襪。這種“彈性襪”看起來很光滑,我告訴幾個不明就裏的徒衆:“看,我也穿上了玻璃絲襪!”他們一臉驚詫:“師父真的穿玻璃絲襪呀?”這個疑問憋在他們心裏,只是不好意思問出來!
一休大師背女人過河,徒弟背在心裏三個月放不下。星雲大師穿玻璃絲襪,如果沒有人說破,不知徒衆們要在心裏穿上多少歲月?
對於足部的保健:
1.睡前,以優碘藥水加熱水泡腳,約半小時,可促進血液循環。
2.鞋內加一層抗菌除臭的護墊,可保持足部清爽。
手術後口渴不宜飲用大量的水分,否則會增加心臟的負擔。可改以多吞口水,既可潤喉,又可清潔口腔、腸胃,增加消化功能。
五月一日,我手術後第一次“外出”。傍晚時候,張燕大夫陪同我到“榮民總醫院”員工宿舍附近的花園散步,每隔一段時間就幫我把一次脈。緩慢地繞了一圈,走了大約半小時,纔回到病房,心臟的跳動還很平穩,這是“新心臟”接受“新環境”的第一次測試。我還順便知道了,“榮民總醫院”的員工,總共有八千多人。
五月二日,深呼吸訓練到達三千毫升上下,已經比前幾天有進步了。
手術至今一星期,身體各種機能,每天都可以感覺到逐漸在恢復。
雖然醫院的組織、醫療的設備,以及醫生護士傳授給我的各種醫學常識,對我來說,全然是個新的世界,然而他們所教導、所示範的,也都是在演說着“諸法緣起”、“人間佛教”。
譬如,“榮民總醫院”從院長、副院長所領導,爲我安排的醫療小組,以及整個治療過程中,各相關科別的醫生、護理人員,他們環環相扣、分工合作,而又互不居功,外科感謝內科正確的診斷,內科讚揚外科的手術高明。
以外科而言,主刀的醫師,固然有着主導的力量,但是整組人員,如果缺乏良好的默契,成功率也會大打折扣的。
我很好奇地請教年輕的張燕醫師:手術完成,不會有一兩樣東西,如剪刀、紗布、鑷子……之類的東西,留在病人體內“留念”嗎?
細心的張燕醫師說,他們事前、事後,都會逐一清點核對,然後才能縫合起來。
我也鼓勵張燕大夫,將開心手術的經驗、內容、心得等,寫成文字的報告,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八、打破紀錄
五月八日,原本今天就要出院了,但姜副院長以及爲我主治的江志桓醫師等,多人一致建議,在我一生忙碌的行程中,難得這一段空檔的時間,他們很願意爲我把身體的其他部位再檢查一遍,希望我的健康狀況,不僅沒有問題,甚至還要超過以前,這次的手術才更有價值。
聽醫生的話,我又安住了下來。
往後的幾天,常有醫師告訴我,我又破了一項紀錄。例如,深呼吸訓練,超過四千五百毫升。
復健的跑步運動,血中含氧量一般狀況是從開始的九十,再因體力下降而漸次減低。我的測驗紀錄是從九十七開始,漸次上升達到一百,每次都一樣。
另有護理人員透露,還在恢復室的時候,爲了瞭解我手術麻藥過後清醒的狀況,醫院派人每隔一定時候過來探看,並詢問上一位人員的姓名資料,我也都一一詳細地說明給他們聽,結論是:大師乃非常人,神志完全清醒,記憶超人……
開刀至今,我沒有吐過痰,無痰可吐,我一生都沒有吐過痰。
開刀後,傷口應該很痛,但是直至出院,乃至兩個月後執筆的現在,沒有痛過。
“榮民總醫院”有史以來第一次,爲我這樣一位和尚做開心手術。
聽說姜必寧副院長曾經很抱歉地告訴張燕大夫說:“真對不起,讓你承受這麼大的壓力——讓你爲大師開刀。”
“能爲大師開刀,是我最大的福報!這還得感謝我平日持誦《大悲咒》的感應呢!”
“面對主刀的那一刻,我只好把大師想成平常人,才下得了刀,否則,真的會緊張得不知所措的!”
“我是全世界唯一‘觸摸’過大師心臟的人!”
“我爲大師‘開心’——治好心臟的毛病,大師也爲我‘開心’——打開心結,治好心靈的毛病。”
“我的孩子長大了,我很希望他們能有這樣的福報可以出家,成爲全人類心靈的醫生,而不只是生理的醫生。”
以上都是張燕醫師的話。
我自覺來到“榮民總醫院”療病,除了是一名學生以外,對醫生羣、護理人員來說,我也像個值得探勘、充滿神祕的新世界,我很樂意爲大家打開我的心門,希望人人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地皆大歡喜。
陳履安院長對於“開心”很有看法,他說:
“大師爲佛光人制定的工作信條中,‘給人歡喜’這一條,也就是把人們的心門打開——開心。能開心就能歡喜,能給人歡喜的人,本身就是個開過心的人,所以大家都有必要開心。”
院長說得很有道理!不只“給人歡喜”是開心,就是“給人信心”、“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也是一種開心。學佛首重開心——開發心地,然後才能談到“發心、立願”。
院長學佛多年,時時到監獄給受刑人講佛法,院長講“專注”、講“因果”、講“慈悲”、講“擔當”……這些都是時下社會病態的良方,能開示病情,並且對症下藥,所以院長也是個“開心”的能手。
九、價值重估
從生病、住院、開心,到出院,這是我一生中最多的休假日,對“生死一線”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許多家屬們,通過閉路電視的熒光屏,等着親人從手術室安全地出來,往往等到的結果是屏幕上顯示出“病危”二字,從此再也見不到親人。這是人間一大傷痛與無奈。佛教的教義裏頭有“輪迴”二字,很多人看了很害怕,其實對“愛別離”的人而言,卻是未來重聚的一大希望。
我很感恩這次生病的因緣,我學會換個角度,聽聽身體的需要。一個身體,在道家來說是個“小宇宙”,裏面的許多細胞,也是另一類的衆生。做人雖然不能貪生怕死,或因太過愛惜自身而形成了放不下的“執著”,但是也不能不愛護身體。一個人在身體強壯的時候,如果欠缺心靈的養分,很容易形成“血氣之勇”,做出許多後悔的事來。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心靈力量強大,往往可以扭轉生理上的不足。但最好的還是能夠“身心平衡”。
慈、悲、喜、舍,就是心靈最好的營養,希望現代人能爲自己的心靈進補。
美國教育家兼文學家杜威,有一句名言:“重新估定價值”,對我有很大的啓發。我這次生病,使我對自己的生命、未來,有了新的評估。“榮民總醫院”的醫療羣,陪我走過這一段“病裏時光”,因爲病中的需要,一生當中許多原本要與我錯肩而過的人們,對我投注了一份的關懷。他們停下腳步,細細詢問我的需要,進一步詢問我“生命的指南”。
五月二十六日,爲了感謝“榮民總醫院”的醫師、護士羣,我請佛光山臺北道場住持慈容法師,準備了“素齋談禪”,邀請大家前往。很歡喜大家能夠賞光,許多醫生合第光臨,給我很大的榮耀!這是我病後第一次這樣坐下來與大家共餐,話家常。也可以說,是由於我進入了醫療的世界,他們也來到了佛光的世界,“治病”,可以是一道橋樑。
我一直有個心願:希望成立佛光療養醫院,可以使用飲食療養、音樂療養、心理療養、修持療養、運動療養、物理療養、氣功療養、民俗療養、藥物療養……讓每一位患者進院以後,成爲生命再教育的學生,一半以上從激發潛力着手,讓他們對自我的生命重新作評估、定位,再輔以各種物理、醫理,甚至學會聽聽風聲、雨聲、潮聲,進而能聆聽自己的心聲。簡單地說:爲他們“開心”。
江志桓醫師對於這個構想很表示贊同,將來療養院成立時,我希望江醫師能成爲佛光療養醫院的顧問。
十、人間曉語
我一生推動人間佛教,這次由於“開心”的因緣,我進了“榮民總醫院”,對於自我的生命,再度更新:重新學習,重新調整,同時也有一些新的領悟。
1.“不知”是福:開過刀,很多人非常關心地問我:
“傷口痛不痛?”
“不痛,一點都不痛!”
“隨便割破一小塊皮都很痛,腿上劃開了五十幾公分的傷口,割斷了靜脈,又鋸開了胸腔骨……這一切,難道真的不痛嗎?”
“因爲痛的時候我不知道啊!尤其我一生最怕插管子之類的東西,在恢復室二十四小時,總共插了七八根管子。但是,等我知道的時候,管子已經拿掉了!”
張燕醫師爲我“開心”那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全然“不知”的一段時間。人間許多事情,在你“不知”的時候,便沒有所謂的“痛苦”。
這時候我領悟到世間的許多苦惱,都是從“知道”來的。人的一生,許多痛苦都是經由見聞覺知,把“痛苦”這種信息送入心中,由於“我執”而成爲“自我刑罰”。譬如,見到一個仇人,看見不悅、哀傷的情景,一瞬間的事情,往往刻下一生痛苦的記憶。聽見了一句毀謗、冤屈的話,聽見了不幸的消息,從此陷入悲傷的泥沼,難以自拔。
尤其還有另一種情形,你看了不該看的事情,聽了不該聽的話,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機密,如爲秦始皇造墓,墓地完成了,這些參與造墓的人也從此失去了消息。爲過去的宮庭建造機密寶庫的人,等到庫房完成,這批人成了“知者有罪”。世間許多事情,因爲你“知道”了,才惹禍上身。
“不知”,有時是一種幸福;“不知”,是世間的另一種美。
這種“不知哲學”,乃是人間佛教的要點之一。
2.功能特異:我第一次做深呼吸訓練時,吸一口氣,顯示器直上四千五百毫升的頂點,護士小姐驚異之下,問我是不是有些“特異功能”,是不是深諳“吐納”之術。
我沒有特異功能,也不會吐納之術。
但是我回想起從少年出家至今,從早晚課誦到各種佛事,處處都需要誦經,我每次都很用心用力地念誦。到後來我一口氣可以誦完一卷《般若心經》,一口氣可以誦完一卷《大悲咒》。
出聲誦唸經咒可以養氣,氣足而力充,氣足而壽長。“氣”和“力”有着密切的關聯。所謂“佛靠一炷香,人靠一口氣”,先要能長“氣”,然後而能生“力”。
這種“功能”,並無“特異”之處,只是平時、平常多一份用心用力而已,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特色之一。
3.生命時鐘:從恢復室來到了加護病房,醒來之後的第一個知覺:我看見了牆上的一面鍾,指針是六點。
我閉上了眼睛,良久,睜眼看一下鍾,才六點零五分。
我又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好像過了幾天,再睜開眼睛看鐘,才六點十分。
時鐘好美,時鐘好可愛。由於時鐘上面秒針與分針明顯地移動,它們證明着我的存在,證明我與這世界有着關聯。指針的移動,使我心安!這面時鐘,在這一刻,對我來說就是整個的世界,整個的生命。
這些年來,我環繞世界幾次了,多少的山川美景,多少的名勝古蹟,我無暇訪遊,也無意觀賞,誰知在這特別的時刻,一面時鐘勝過山河大地。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人間,如果沒有“時間”這樣的東西,痛苦、憂傷、煩惱永遠不會過去,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人間佛教要能在“時間”這種深邃又平凡的事情上去參悟:迷惑的時候,時間會使你失去一切;了悟之後,時間就是你的一切。
4.我要回家:我在加護病房的第二個知覺就是:“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醫生來了,我趕快告訴醫生說:
“我要下牀!”
“大師,您現在還很虛弱,要下牀做什麼?”
“我要回家!”說完,我自己也覺得茫然。我生病住院,回家?回到哪一個家呢?
對了!回家,就是回到我與徒弟們朝夕生活的佛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每一棟建築,都是我熟悉的。我與徒衆們互相噓寒問暖,互相關懷,但是我們之間不需要刻意的客套。
記得小時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摔跤了,往往哭着說:“我要回家!”
現在我開刀住院了,身心都有幾分不適應,就像小時候在外面受委屈了一樣。
原來,“家”就是安全、和平、溫馨、關懷的地方。只要一回到家,天大的煩惱、委屈,立即消失了!
“家”,對於人生,是多麼重要的一個地方。
我們提倡人間佛教,首先要注重維護每一個人的家庭幸福,才能談到開展人間的淨土。目前社會上問題叢生,往往都是肇因於家庭。
人間佛教的要點:首先要建立幸福的家庭生活,然後才能貢獻於國家、社會、全人類。
5.忍辱可度:我在復健跑步的時候,氧氣每次都是從九十七八開始,逐漸上升至一百,與一般人漸次下降相反。護理人員問我,是不是練過氣功,或是練過什麼少林功夫?
我沒有練過氣功,也沒有少林功夫,但是有一點“佛光功夫”。
記得我十二歲出家當沙彌,十五歲受戒,頭蓋骨燒得凹了下去,同時也失去了記憶。當時許多老師、師兄、同學,常常指着我的鼻子罵我:
“你要有出息哦,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我沒有難過,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自怨自艾。因爲我當下承擔了這句話。
我心想:有沒有出息,並不急於一時分辯,時間會給我力量,二十年、三十年後,誰知道呢?“總有一天”我會突破自己,走出自己的路來的!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年是什麼給了我這些承擔的力量呢?是佛法。雖然當時還不懂得什麼生忍、法忍、無生法忍,至少還懂得“忍辱波羅蜜”。所謂“波羅蜜”就是“度”的意思。忍辱可以“度”過煩惱,忍辱可以“度”過傷害,忍辱可以“度”過挫折。
由於我從小就善於接受,而且能於“轉化”,可以將煩惱轉化成力量,由此養成內心愈挫愈勇,發揮到體能上,也可以越走越有力量,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重點。生活中,時時都有相反的挫力,可以令人懊惱,也可以令人增長力氣。希望大家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的“佛光轉化器”,時時都能在生活中練習轉化。開發潛能也就是這樣來的!
我也鼓勵天下所有患病的人,身體上的疾病避免不了,而每個人的病情輕重不一,但是千萬不要讓你的心靈生病。心中有病,生理上的病就會更加嚴重,甚至難以挽回可貴的健康。也不要對生命、前途氣餒,再苦的事情,時間都會公平地推動它、沖淡它!
兩個月後的今天,看到我的人都說:“大師年輕了十歲!”我也感覺到,由於醫師高明的手術,爲我的心臟架起了幾條“捷運系統”、幾座“橋樑”,身體休養了一段時間,更加能夠密切地配合我的精神、意志之所需,我還可以爲人間作更多的奉獻。這一場與時間競賽的馬拉松賽跑,所有關心我的人都是觀衆,我希望爲所有的觀衆跑贏這一場競賽。
但願由於我的病,使一切衆生可以少受病痛的折磨,但願每一個人都能打開心門,接受光明的照耀,成爲一個能帶給他人歡喜的,“開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