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送我十雙襪子,我說:“我一雙襪子穿一兩年,您送這麼多襪子做什麼?”母親回答:“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

爲了返鄉探親,一九九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下午我就到了香港。隔天和香港佛光協會的督導林耀明夫婦、會長吳其鴻約談,談及今後香港佛教發展的問題,隨後便搭乘東方航空公司的班機再次回到久違的故鄉——六朝勝地南京。

這次大陸之行主要是爲了探望母親,看看親戚,以及到海安祭拜師父志開上人。才抵達雨花精舍,母親看到我就說:“兒子啊!你和你的徒弟一年當中都能見到很多次,我和你卻一年難得見一次面啊!”雖然母親的一席開場白勾起了大家一陣辛酸,但母親畢竟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立刻就曉得將話鋒一轉。她看到很多親戚,如大哥國華家六人,三弟國民家六人,大姐素華家十人,三舅的孫女鳳珠和其他親戚之後,不禁又說道:“真是千樹桃花一根生啊!”這句話馬上又引起了大家一陣歡呼。

接着,母親又告訴大家:“我有四個孩子,大兒子太過老實,大女兒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小兒子又太過護己,人總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意思大概是讚美我這個兒子最好了。

只要母親一說話,大家都屏息傾聽,不敢隨便開口。母親繼續說:“你的徒弟都是有根基之人,才隨你學佛,我們家裏的人卻善根不夠,你要好好發心去度他們纔是。”接着,又指指臺灣來的徒衆說,“你們都是菩薩下凡,我卻是凡夫一個,你們要好好護持你們師父弘法度衆啊!”

母親告訴我,凡有臺灣法師來訪,他們總是大師、大師不離口,她每次聽了都很高興。我一直不太喜歡臺灣的弟子和信衆來探望母親,畢竟她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不想增加彼此的麻煩,但是得悉母親如此歡喜,我覺得還是有必要。

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交給她。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點東西。”說完,就從枕頭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到我手中。原來母親早已爲我準備了禮物。

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

母親回答:“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善於讚美人的人。

不一會兒,母親將她蒐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從中可以看出她待人的用心。那些名片,大都是海峽兩岸的有緣人,如“立法委員”潘維剛、《大陸尋奇》製作人周志敏、《大成報》副總編輯趙俊邁,還有澳洲的劉招明、美國的林陳雪娥……這時,我也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她。母親笑了笑,說:“這是佛陀的名片啊!”

我發現母親衣服上有個破洞,就跟她說:“母親,您的衣服破了。”母親說:“不是破,是布不夠。”

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她又引用自己的例子說:“爲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多歲?

“別人討厭窮人,我就是喜歡窮人,因爲窮是無常,窮只是一時,有朝一日,窮人也會轉貧爲富的啊!”

聽着聽着,突然,我發現母親衣服上有個破洞,就跟她說:“母親,您的衣服破了。”

母親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不是破,是布不夠。”

今晚的母親顯然特別高興,尤其是在她那小小的房間裏竟然擠了二十多人,真是好不熱鬧。講到最後,我看看時間已經十二點半了,就對母親說:“時間不早了,大家要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母親指着大家說:“你們都去睡吧!”

我正想離開,母親忽然指着我說:“今覺(今覺是我初出家時的法名),唯獨你不可以睡覺。”

我聽了,只好打起精神,再坐了下來,聆聽她老人家的教誨……

母親也知道樸老,豎起大拇指說:“那是一個偉大的人,你要好好地謝謝他。”

今早起來,我要去西康賓館和中國佛教協會會長樸老見面談話,並且赴午宴。趙會長實在是一位佛教界的長者大德,他爲了佛教可以說是捨身捨命。這一次,他以八十八歲的高齡,特地從北京趕到南京來,我到達時,他早已在門口等待迎接。當我們行禮和緊緊握手的時候,我深深體會到這個老人家的慈心和熱忱。

樸老是一位詩詞書法大家,在大陸,他的題詞、題詩、題字隨處可見。他最樂於爲寺廟道場書寫,卻不曾見他爲商店寫過任何招牌。樸老知道我將他的一幅字在臺灣爲籌建佛光大學義賣得款五十六萬,非常高興,現在他又送給我一首《憶江南》,由詩中可以看得出他那卓越不凡的文才,同時更能感受他對中國佛教的那份期許。

用飯後,我匆匆地告辭,相約下午在雨花精舍由我做東,回請大家。

回到雨花精舍,母親問我:“你一早到哪裏去了?”我說去和北京的樸老會面。母親也知道樸老,聽了之後笑着豎起大拇指說:“那是一個偉大的人,你要好好謝謝他。”正當母親在和我敘述歷朝三皇五帝的陳年舊事時,時間尚未五點,諸大法師和樸老夫婦已法駕光臨。匆忙中將大家迎入客廳就座,又再天南地北從頭話說佛教。

晚餐由侄兒春富掌廚,蕭師姑督導,席間,大家對每一道菜都讚不絕口,甚至還說勝過龍華寺的素齋。看到在座的龍華寺住持明暘法師和王永平,我趕快說:“春富出身於龍華,他的素齋也是在龍華學習的,說起來,他還是龍華的人呢!”

今晚的菜餚雖佳,我看樸老夫婦最喜歡喫的還是我從臺灣帶去的一盤豆腐乳。

揚州人的身材,走路姿態都很美,或許和他們騎腳踏車有關。

天亮了,星星和月兒都融進了晨曦之中。用過早點,我們踏上了江都探親和海安祭祖的旅途。在大地回春,百花齊放的仲春江南,一路上,綠水盈盈,楊柳青青,萬紫千紅,輕風拂面;遍地金黃色的菜花園裏,依稀看到揮汗如雨的農夫在辛勤地耕種;環顧四周,只見村婦搗衣,炊煙裊裊,船隻點點,燕子呢喃,真是青山如畫,白雲如詩,好一派美好的江南風光!

車行約一小時,路過揚州,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腳踏車。揚州人的身材,走路姿態都很美,或許和他們騎腳踏車有關。在臺灣是汽車塞車,在揚州卻是腳踏車塞車。

揚州是座古城,在世界各地有人沒聽說過南京,卻沒有人未聽過揚州。揚州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遠在大禹治水的時候,揚州就是九州島之一;從隋煬帝開鑿運河開始,揚州又成了南北經濟文化的要道。我是揚州人,知道住過揚州的歷史名人有:吳王夫差、董仲舒、謝安、沈約、楊廣、王世充、李白孟浩然、劉禹錫、白居易杜牧范仲淹、蘇東坡、韓世忠、岳飛等,近人有朱自清王柏齡、陳果夫、洪蘭友……是這些文人雅士爲揚州抹上了美麗的神采。

由於揚州位於長江要口,明媚的風光和怡人的景色,吸引了歷代不少文人墨客來此吟詠賦詩,乾隆皇帝更有六次遊江南的記錄。在李白送孟浩然去廣陵時,也寫道:“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揚州秀麗的景色可見一斑。

到了江都老家,看到房子煥然一新,因爲上次回家時,我曾暗示要國民弟交棒給侄兒春來,這就是春來的傑作。想到“交棒”,就想到中國佛教的“交棒”,上一代不僅不肯將棒子交給下一代,並且還給下一代當頭一棒,如此的佛教怎麼會有前途?三弟的兒子李春來已經接棒,希望這不光是硬件設備上的更新,在文化水平上亦能有所提升。

午餐,他們特以別具風味的家鄉菜“薺菜湯圓”招待我們,本來兩個就夠了,我因一時貪心,喫了三個。

下午,乘車前往海安,沿途細雨濛濛,飛沙走石,在這惡劣的環境中,卻有許多男女老少,一手一鋤,不分彼此地在合力開拓道路。他們讓我想起“螞蟻雄兵”的刻苦精神,這就是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的耐勞品格,大陸的水鄉澤國,乃至四通八達的運河,可以說,全部是這羣螞蟻雄兵的輝煌成果。

抵達海安,直接步行至家師的靈塔,追思祭拜。在上香誦經時,前來瞻仰的鄉民有五六百人。我除了感謝大家的關懷,還告訴他們:“這裏面是一位偉大的人物,那就是我的師父志開上人。”記得月基法師曾經說過,家師是與藥師佛同生,與民國同壽,屈指一算也有八十四歲了。

我是揚州人,卻沒有遊過揚州。“不作水上游,不算到揚州。”

我是揚州人,卻因從小離鄉,沒有遊過揚州。在揚州,流行着這麼一句話:“不作水上游,不算到揚州。”因此,中國佛教協會於行程中特別爲我們安排了半日瘦西湖“乾隆遊”。

瘦西湖的美名並不亞於杭州西湖,導遊小姐形容兩者爲“環肥燕瘦”,清朝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來此欣賞湖光山色,當時地方官員及鹽商爲了讓乾隆皇帝賞心悅目,在湖的兩岸建了不少雅緻的亭臺園林。此湖雖與杭州西湖相媲美,卻顯得略爲清瘦,故稱“瘦西湖”。

首先我們從“卷石洞天”搭乘大畫舫一水而下,只見瘦西湖的兩岸,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桃報紅靨,柳圍青眼。當沿湖遊覽時,我們真正地感受到“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的心曠神怡,難怪古人會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美談。

沿途經過的重點風景區有西園曲水、大紅橋、小金山、釣魚臺、五亭橋、白塔和二十四橋。印象較爲深刻的是小金山內的風亭,山坡的四周,種植了許多綠竹和梅花,立於風亭之中,舉目四顧,城內高樓大廈,遠處煙囪林立;俯視腳下,湖水粼粼,遊舟盪漾,綠樹掩映中的亭臺樓閣,盡收眼底,不愧是瘦西湖的中心池城。

五亭橋上建有五座亭子,像五朵冉冉出水的並蒂蓮花,故又名蓮花橋。每一亭頂,敷有黃色琉璃瓦,檐脊呈綠色,亭柱硃紅,藻井彩繪,金碧交輝,典雅壯麗。橋上的石柱有神采各異的石獅,橋下有橋洞十五個,縱橫連環,洞洞相通,相傳滿月時,還會有每洞各銜一月的金色奇觀呢!

別具風格的釣魚臺三面環水,與五亭橋、白塔照水相望。從釣魚臺的南洞可見高聳入雲的白塔,西洞可見橫臥波光的五亭橋,北洞則見綠樹成蔭的大桂花廳。妙的是,站在一定的角度,同時可見三洞景物,這種神奇的借景手法,堪稱古典建築的一絕。

二十四橋是全程的終點,呈單孔拱形的橋身遠離湖面,人行其上,有凌空欲飛之感。詩人杜牧曾感懷地說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在此我們可以一起追尋歷史歲月的痕跡,由唐宋元明清,從古看到今。

人云:“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揚州的園林,融南秀北雄於一爐,集人文景觀於一體。衆多園林中,尤以“個園”最具特色。個園是運用立意精巧、氣勢渾雄的疊石來展現一年四季的風貌。在個園,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蒼翠如滴,秋山明淨如妝,冬山慘淡如睡。遊覽這麼多風景區,我覺得如果能將環境再美化一些,或與旅行業者共同投資開發,提供參觀者各項服務,祖國的錦繡河山將會更美、更秀、更動人!

回到家裏,所有的家人都圍在一起要跟我談話,我除了介紹國際佛光會的組織和佛光山的系統之外,也告訴大家,每一個人都要學習一技之長,中國人常說:“家有萬貫財富,不及一技在身。”因此,我建議他們:

一、要能高中畢業,並學習特殊技能。

二、廚師的工作很喫香,薪水西餐較中餐爲高。

三、美國目前缺乏護士,但需懂得英文。

天下文化主編符芝瑛利用談話的機會問大家:“第一次見到大師的感覺是什麼?”我代大家回答:“沒見面時,三頭六臂,見了面,也不過如此。”引得每一個人哈哈大笑。

晚上,碧雲準備了蛋糕、壽桃、壽麪,共同爲母親唱歌祝壽,母親親自切了塊蛋糕給我。平常不喫甜點的我,爲了不讓母親掃興,今天也就不計較了。

“在臺灣,我有萬千聽衆,來到南京,我變成了您的聽衆。”

一大早,全家人齊集於佛堂恭誦《普門品》一卷,爲母親祝福祈禱。

母親得知我今天要離開,昨晚整夜都沒合過眼,一看到我就低下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

“今覺,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可是,見了面,話又沒有了。”

接着,母親又慨嘆道:“佛法無邊,我卻一直都在苦海邊。”

我聽了,忙安慰她:“在臺灣,我有萬千聽衆,來到南京,我變成了您的聽衆。”

這時,母親眼中掠過一絲笑意,她說:“講經的人不一定能得道,聽經的人反而各個都能得道。”好一句智慧之言。

辭別母親,我們搭乘旅遊特快火車前往上海。記憶中,第一次看見火車時我才十二歲,當時我緊緊地拉着母親的手,驚訝地喊道:“不得了啦!房子在奔跑!”現在想起來,真覺幼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