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講“因緣”,世間萬法都是因緣所生起,凡事只要因緣俱足就容易成就,因此佛法所宣示的,就是一個“衆緣所成”。“緣”並非單一獨存的,每個人都是衆緣中的一分子,別人給我們因緣,我們也要成爲別人的助緣;人生能“隨喜隨緣”,並能“隨緣發願”,才能成就諸事。

“緣”之一字,奇妙無比。回憶一九四九年春天我從大陸到臺灣,最初一兩年之中,雖然歷經到處掛着無着的窘境,但我感覺自己與臺灣的信徒特別有緣。六十年來,他們幫助我創建佛光山,而我也“隨緣”因應衆生的需要,先後在全球五大洲開創了二百多所別、分院。

雖然在建寺過程中,由於各國文化背景、風俗民情、宗教信仰等不同,因而遭受諸多的挫折障礙,歷經無數的艱難困苦,但也因此激盪出許多溫馨感人的故事。此中尤其是“佛光山荷華寺”的興建,其背後更蘊藏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因緣,讓所有見聞者莫不感受到佛教的偉大與信仰力量的神奇。

荷華寺是佛光山在荷蘭設立的道場,也是佛光山在歐洲所建的多所別、分院之一。佛光山自一九九一年起,首先在法國巴黎購買了一座近五百年曆史的古堡作爲弘法道場,由慈莊、依照法師分任住持與監院。隔年,英國倫敦佛光寺、德國柏林禪淨中心,以及巴黎、倫敦、瑞士等佛光協會相繼成立,就此正式展開了佛光山向歐陸弘法的工作。

在此之前,我於一九八〇年到海外參訪時,就曾到過法國巴黎;一九八八年起,更是幾乎每隔一兩年就到歐洲一次。期間承法國佛教會會長禪定法師邀請我到巴黎作過講演,因此進一步與歐洲結下深厚法緣。之後慈容法師代表本山,積極到歐洲成立佛光會,成爲佛光山歐洲弘法的先驅。而當時依益、永有法師二人分別在牛津、倫敦大學攻讀博士,他們讀書之餘就近發展歐洲佛教,也深有貢獻。

說起歐洲,這是天主教的發源地,人民以信仰天主教、基督教、東正教爲主,因此整個歐洲到處可見教堂林立,相對的,佛教的寺院則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數。在這樣的環境裏,對於一些移民的華僑而言,如文學家司馬中原先生所說:儘管中國人信仰天主教、基督教,不過每一個人的身心裏,都流着佛教的血液。因爲幾千年來,從祖先代代流傳下來的習慣,只要有了疾病,或是面臨苦難的時刻,若不是稱念“阿彌陀佛”,就是祈求“觀音菩薩”,這是一種自然而深刻的佛教信仰。

確實如此!信仰佛教已經成爲中國人的一種生活習慣,中國人不能沒有佛教,因此對於移民在異國他鄉的華僑來說,生活裏如果缺少了佛教信仰的寄託,內心的空虛、苦悶,可想而知。尤其老來死後沒有人誦經,更是人生最後的遺憾。曾經有一位移民荷蘭的老太太,臨終前一再交代兒子,務必要找個人來幫她唸經,否則死不甘願。可是在佛法不興的荷蘭,哪裏去找出家人誦經呢?幾經打聽,終於找到一位信佛虔誠的羅輔聞居士,他是情報員出身,退休後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國城開設餐館。當他了解事情經過後,雖然虔誠地爲老太太誦了一部《普門品》,但也因此牽動了他內心潛藏已久的一個心願,讓他更加殷切感受到:荷蘭需要佛教,需要法師駐錫弘法!

於是他通過一位朋友,也就是阿姆斯特丹華商會會長文俱武先生,代表僑界積極向阿姆斯特丹市政府提出建寺申請,並獲准在唐人街的公園預定地(Zeedijk),向阿姆斯特丹市政府租借建地二百八十二坪。之後,經巴黎佛光協會會長江基民先生居中聯絡,表達邀請佛光山前往建寺的心意。

同年,我到荷蘭雲遊弘法,期間由依照法師和江基民先生陪同,在羅輔聞居士於中國城開設的餐館中,我們首次見了面。羅居士熱情地帶我們巡視了建寺預定地,他同時道出了一段鮮爲人知的人生經歷,以及爲什麼發願要在荷蘭建寺的因緣。他說: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已經打了八年,就在日本投降前,當時我十八歲,身爲國軍情報員。有一天,在空軍總司令部指派下,我和副駕駛黃沛堂少尉,駕駛最簡單的‘偵察機’,準備到浙江轟炸錢塘江大橋。這是由中國人自行設計及修建的第一座公路、鐵路兩用雙層桁架樑橋。由於這座橋直跨錢塘江與現在俗稱的‘六和塔’處,日本人藉着這座橋的運輸之便,對中國國民革命軍及游擊隊造成很大的威脅和破壞,爲了確保大後方的安全,決定把這座鐵橋炸燬。

“就在一個冷風颯颯、萬家燈火的暗夜裏,我和黃沛堂少尉二人抱着戒慎恐懼的心情,趁黑駕駛偵察機出任務。我們由空軍基地湖南芷江起航,往浙江飛行。那個年代的偵察機,速度不如現代的噴射機,我們飛行了三四小時後,到達浙江的上空。從高空俯視這夜裏的中國土地,我們一心只想把鐵橋炸燬,但絕不能誤投炸彈而傷及淳樸的中國人民,於是偵察機只能低空飛行,準備俯衝轟炸。

“當偵察機頂頭兩枚炸彈瞬間射出後,我們看到了火光灰煙沖天,但心裏並不敢確定是否已成功炸燬錢塘江大橋。二人經過商量後,決定回航再次轟炸,於是重新調頭,飛回鐵橋。

“不料這一回航,被日本兵發現行蹤,他們以高射炮對我們猛烈射擊。結果在一陣槍林彈雨中,猛然一聲巨響,飛機強烈振盪,副駕駛座位被高射炮擊中着火,我們只得緊急跳傘逃生。

“在降落傘着陸後,日本兵馬上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我們兩人只得沒命地向前奔跑。途中聽到“砰”的一聲槍響,黃沛堂少尉應聲倒下,他不幸被機槍射中而當場爲國捐軀,我則在倉皇之中逃進了一座荒廢的寺廟——紹興‘東嶽寺’,並且躲進一座韋馱菩薩的石雕像後。

“這時日本兵還是窮追不捨,一隊人馬在寺內用刺刀到處搜查,甚至用狼狗尋找。當時我心裏已經不存有生還的希望了,可是沒想到經過一段時間後,受過情報員訓練的我,把耳朵貼在地上傾聽,可以感覺到日本兵已經走出十里外了。於是偷偷出來,在漆黑一片的寺院裏,摸索到正中的大雄寶殿內,在如來佛的座下找到一個角落安身,這才放心地慢慢睡去。

“隔天清晨醒來,聽到圍牆外有中國人講話的聲音,原來是忠勇救國軍,就這樣,我得救了。可是想到昨天夜裏的情形,我心裏感到很納悶,於是再回到韋馱菩薩像旁,想看看昨夜何以能不被刺刀刺中。這一看,發現菩薩像是嵌在石壁上的,這樣的雕刻手法連螞蟻都爬不進去,但是何以昨夜我能躲得進去?此事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通爲什麼。

“這個事件過後沒多久,八年抗戰終於勝利了,只是沒想到國共內戰卻緊接着開打。隨着時局變遷,我跟着軍隊渡海到臺灣,之後於一九六四年奉派到泰國‘武官處’,擔任‘副武官兼軍事情報官’。接着由於美國介入越戰,我又被派出任與美軍合作。當任期滿後,隨即被調任駐越南‘大使館’,升爲‘參事’。這時越南正處於南、北分裂的局面,我知道戰爭遲早會爆發,但基於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我只得前往越南任職。

“出‘國’前夕,有一位在臺北辦理《朝明晚報》的王海濤先生,他是一個佛教徒,得知我要前往越南任職,便送了一本六公分寬、十公分長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給我。當時我對他說:‘我又不是佛教徒,要經本做什麼?’王海濤先生說:‘這是護身符,你現在到越南去,難道不要平安嗎?’我一聽是可以保平安的護身符,便恭敬謹慎地把經本收藏起來。臨行前他又特別交代我:‘來日,若是遇到危急之際,你可以誦持這部經文來消災解難。’

“後來我真的照着他的話做了,結果在越南工作了十一年,雖然也是出生入死,卻都能平安無恙,直到西貢淪陷後回臺,之後又外調到歐洲荷蘭,繼續在中國‘大使館’擔任‘空軍武官’。

“一九八九年,我奉命退役,定居在荷蘭,並於阿姆斯特丹經營中國飯店。這時想到韋馱菩薩曾經救過我的命,再想到小時候母親帶我看戲,戲中有一句臺詞說:‘重修寺廟,再塑金身’,於是買了一尊韋馱菩薩像,供在我所經營的飯店裏,一償當年許下的心願。後來因爲生病的緣故,我決定低價把飯店讓售他人,唯一的條件是‘必須繼續供奉韋馱菩薩’,對方也答應了。

“在荷蘭期間,我先後中風、半身不遂,甚至罹患嚴重的肺結核、高血壓,卻都能安然痊癒。不過有一次因病開刀,我的血壓一度降到五十左右,始終無法回升,院方認定急救無望,決定放棄治療。就在彌留狀態中,我聽到太太美珍哭着跪求醫生,請他們務必要盡力挽救我。醫生說:‘我們已經盡了全力,但是人已經死了,還能怎麼救呢,除非奇蹟出現!’

“聽到‘奇蹟’,我太太靈機一動,想到過去韋馱菩薩曾經救過我,於是趕忙叫兒子到飯店把韋馱菩薩請回來拜。不可思議的是,原本降到五十的血壓竟然慢慢回升,人也慢慢甦醒,於是我又一次從死亡邊緣撿回了一命。

“經歷過幾十年前在紹興東嶽寺,與這一次生死危急時菩薩救護的‘奇蹟’,讓我對佛教信仰更爲堅定,也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信仰對生命的重要。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地迴盪着,直到有一天,突然有個陌生的中國人來找我,他想請我爲他剛去世的母親誦一部經。

“我乍聽十分詫異,就問他:‘爲什麼要請我誦經?’那人說:‘我母親臨終前告訴我,客死異鄉,沒有人唸經送終,是這一生難以平息的遺憾。可是荷蘭沒有法師可以誦經,我沒有辦法,只有四處打聽,終於獲知羅先生您身邊有一部經。今日冒昧造訪,是想請您到我家裏爲我母親誦一部經。’

“我一時覺得很爲難,因爲從小到大我並沒有見過出家人,對於佛教的法會儀規也一竅不通,自己平時只不過是供奉菩薩,偶爾唸誦經文而已,如此怎麼能爲一位亡者做佛事呢?但是看着眼前的孝子,爲了一圓母親的遺願,他的誠心真意我又不忍心拒絕,只得抱着祝福、恭敬的心情前往,虔誠地爲老太太誦唸一部《普門品》,完成她這一生最後的遺願。”

羅居士緩緩敘述完這一段因緣往事後,又語重心長地說:“大師!那一刻,我真是強烈地感受到,在荷蘭建寺已是刻不容緩的事。因爲有寺院,有法師駐錫弘法,才能讓遠渡重洋來求發展的華僑們,乃至當地的民衆有個信仰的寄託,而不至於生時心靈沒有依靠,死時又得抱着沒有人可以誦經祝福的遺憾而終。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荷蘭如何能夠沒有寺院呢?”

聽完羅居士的心聲,以及他奇妙的人生際遇後,再看看飯店內供奉的這尊韋馱菩薩,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到歐洲弘法,經過荷蘭時,曾經在這家飯店用過早餐。記得那時置身在歐洲這個大多數是信仰天主教的國家裏,能在中國式的餐館裏看到供奉韋馱菩薩的聖像,我覺得佛教真是了不起,中國人真是偉大。不過當時由於人生地疏,心裏雖然有那麼一刻被撼動,但也沒有因緣進一步瞭解這家飯店爲何供奉菩薩的因緣始末,只是在心裏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象而已,沒想到今日再度重回舊地,不禁令人覺得人間的因緣際會真是不可思議。更沒想到的是,由於抗日戰爭中,一段韋馱菩薩給予羅居士的感應因緣,竟能成就日後佛光山荷華寺的興建緣起,我不由得對羅居士信仰佛教的虔誠與堅定,發出由衷的讚歎。我想羅居士能在幾次必死的情況下,奇蹟般地活轉過來,這是過去就已植下的福德因緣,而他今生能繼續培養福德因緣,來生必然會更好!

經過這次的見面、會商,兩年後,也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十七日,我親自前往荷蘭主持破土典禮,當天阿姆斯特丹市副市長Mr.Van De Aar、阿姆斯特丹自由民主黨領袖Mr.Houteman、阿姆斯芬市副市長Mr.Van Den Heuvel、阿姆斯特丹外資投資處代表Mrs.Bruining等貴賓都蒞臨參加。

之後經過四年的籌建,“佛光山荷華寺”終於在二〇〇〇年九月十五日竣工落成,成爲歐洲第一座傳統中國宮殿式的寺院。佛像開光安座暨啓用典禮由心定和尚主持,當天荷蘭女皇Koningin Bcatrix 親自蒞臨剪綵,阿姆斯特丹省長Van Kemende與市長Schelto Patijn也同時出席,此事不僅在荷蘭廣爲傳誦,更被譽爲是歐洲佛教史上的第一大盛事。

“荷華寺”的命名,主要是取意於:希望佛法能在“荷”蘭開“華”結果,同時藉此促進亞歐文化的交流,因此在荷蘭政府登記時,又命名爲“荷蘭國際佛教促進會”。寺內的設施除了大殿供奉千手觀音之外,還有禪堂、功德堂、會議室、活動中心、教室、閱覽室、齋堂及雲水寮等設備,功能是多元化的。因爲我覺得現代化的人間佛教道場,除了具備過去一般寺院提供信徒誦經拜佛的功能之外,尤其要推廣“文教弘法”,要讓寺院真正成爲信徒們一生修身養性、增長智慧、善友共聚、廣結善緣等多元化的信仰所在。

目前佛光山在歐洲的寺院道場,除了荷華寺之外,另有倫敦佛光山、曼城佛光山、瑞典佛光山、巴黎佛光山、比利時佛光山、柏林佛光山、法蘭克福禪淨中心、萊茵禪淨中心、奧地利維也納佛光山、瑞士佛光山(佛光山日內瓦國際佛教中心)、葡萄牙佛光山、西班牙佛光山等。想到幾年來的辛苦努力,終於讓原本屬於天主教國度的歐洲能夠佛光普照,內心也頗感欣慰。

回顧在八十年代初,當佛教還未普遍國際化的時代,要到國外弘法,如果沒有當地的因緣而想要建寺,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時候縱有一些信徒護持,但是力量單薄,也不敢輕易貿然行事。不過有時候因緣來了,一切水到渠成,買地建寺也是很自然的事。例如佛光山在美國的達拉斯講堂及奧斯汀香雲寺,當初就是由於住在休斯敦的嚴寬祜居士一句話而相繼成立。記得當時嚴居士跟我說:“大師,如果您到這裏來建寺弘法,我願意捐獻一半的費用護持您。”

那個時候正值全球發生金融危機,油價大跌,很多大樓乏人問津,我看中一棟三層的大樓,要價六十萬美元,嚴居士慨然捐出三十萬美元,佛光山只負擔一半費用就有了達拉斯講堂。

由於嚴居士對達拉斯與奧斯汀都有先天的地理因緣,因此在達拉斯講堂即將落成之際,他又發心在奧斯汀覓地,結果歷經一波好幾折,好不容易買下一塊十一英畝的小山丘,地主要價三十萬美元,嚴居士又依然捐出十五萬美元,讓佛光山在此興建了“香雲寺”。

香雲寺於一九九四年動土,兩年後落成,原來的建地是一片種滿樹林的小山丘,百分之七十都屬於檀香木,因此走進寺中,經常可以聞到陣陣的檀香味隨風飄來。當初建築時,爲了保留原始風貌,若非必要,絕不輕易砍伐一棵樹。尤其奧斯汀佛光會會長陳勝亭居士相當用心,他幫每一棵樹都做了編號。由此讓我想起兩千多年前,佛陀在印度興建的第一座道場,名爲“祇樹給孤獨園”,是由孤獨長者獻地,祇陀太子獻樹的因緣而命名;而今香雲寺寺地是由嚴寬祜居士奉獻,四周的一樹一木,都是經由陳勝亭居士用心編號規劃,因此我也以“嚴園陳樹香雲寺”來感謝他們的發心。

另外,在香雲寺籌建過程中,有一次我前去巡視工程,不少信徒聞訊而來。當天在午餐的飯桌上,嚴居士特別向我介紹一位鄭傃卿小姐,他說在覓地的過程中,得到鄭小姐的助力最多。原來多年前鄭小姐罹患癌症,雖然先生是一名醫生,也感束手無策。正當她灰心喪志,對人生感到絕望時,有一天在夢中夢到我用英文告訴她:“Remember!You will be live long time.”(記住!你會活得很久的!)

醒來後,她只覺得身心無比輕安,從此也不再掛礙自己身體的狀況了。之後她便常常到達拉斯講堂禮佛共修,當她得知佛光山要在奧斯汀建寺時,更是主動熱心地幫忙找地,因而促成了這段因緣。

鄭小姐現在不僅病已痊癒,而且身體十分健康,每天都過得十分法喜。去年(二〇〇八)美國西來寺爲慶祝開山二十週年,特別傳授三壇大戒,同時啓建水陸法會,鄭小姐也前去參加。記得當初她曾對我說:“大師,您放心在美國建寺,我會護持您的。”想來她並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

其實,過去我和她從來不曾見過面,何況我也不會講英文,竟會在她的夢中對她說法,而且還是講英文,這讓許多聽聞此事的人,莫不嘖嘖稱奇。不過類似這樣的靈感事蹟,在《佛光山靈異錄》裏記載很多,我想這都是佛菩薩的慈悲願力在度化,而信衆們也就憑着這股信仰的力量,不計名利,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地護持道場,甚至以寺爲家。

就如佛光山老信徒金枝姑的女兒吳玉惠小姐,輔仁大學畢業後就嫁給了功學社的小老闆,本來以爲人生就此找到最好的歸宿了,沒想到婚後沒幾年,先生卻在一次修理水電時不慎意外往生,從此她便全心全意護持香雲寺,把身心寄託在信仰上,十幾年來未曾退轉。

金枝姑是我五十多年的老信徒,也像老朋友一樣,雖然她並不識字,但是我講的國語她卻是句句都能聽得懂。從早期到現在,金枝姑聽經聞法已經幾十年了,若要在佛法上來評鑑學歷的話,應該早已到達研究生的程度了。她有十二個兒女,各個都接受高等教育,而她一生的志願就是將兒女度來信奉佛教,因而吳玉惠小姐能夠從佛教信仰裏獲得心靈的寄託,找到人生的依靠,想必帶給她極大的安慰。

所謂“世事無常”,人間本來就充滿了缺陷與不圓滿,因此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人生找到一個依靠,就像樹木要靠土地、太陽要靠虛空一樣。一般說來,人在十歲時靠父母,二十歲時靠情人,三十歲靠事業,四十歲靠朋友,五十歲靠金錢,到了六十歲時,這才慢慢懂得要依靠信仰。

其實,信仰是影響人生很重要的關鍵之一。人不能沒有信仰,有信仰前途纔有方向,人生纔有目標。信仰是發乎自然、出乎本性的精神力,當人生遭逢苦難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會想要找一個宗教爲依歸,所以我們常說:宗教是苦難的救星。

人和宗教的關係,就如同人和飲食、金錢、男女一樣,彼此是分不開的。然而經常有人問:人一定要信仰宗教嗎?站在我是一個宗教人士的立場,毋庸置疑的,人一定要有宗教信仰!宗教如光明,人不能缺少光明;宗教如水,人不能離開水而生活;宗教如藝術,人在生活中離不開美感。有的人儘管平時一再標榜自己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遇到急難的時候,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阿彌陀佛”或“觀世音菩薩”,可見佛教信仰的重要性。

信仰佛教,主要的意涵在於向“佛陀”學習,這也就是所謂的“學佛”。學佛必須聽經聞法、參加集會共修,所以要經常親近寺院道場。寺院是修行佛道的所在,佛教藉着寺院安僧辦道,弘法利生,因此欲得佛法常住,必須建築佛寺。

然而,長久以來經常聽到有人質疑:佛教爲什麼要建那麼多寺院?如果把建寺的錢省下來設校興學,或是從事慈善教濟,不是更有意義嗎?發出這種疑問的人,顯示的是自己的無知,是他對佛教的認識不夠,事實上寺院的功能並不亞於一所學校。世間的學校,傳授的是知識學問,知識是外來的,是世智辯聰的學問;知識有善有惡,一些作奸犯科的人,知識愈多,危害社會愈大。

相對的,佛教寺院提供的是般若智慧,佛教的三法印、四聖諦、十二因緣、慈悲無我、因果業報、緣起性空、中道般若等思想義理,都能讓我們開啓智慧,瞭解生命的真諦,從而解脫煩惱,獲得心靈的昇華,進而證悟生命本具的般若自性,這纔是純真、純善、純美的智慧。

世間的知識容易求,佛法的生命智慧不容易學;佛教最大的功能,就在於以文化教育來傳播佛法,淨化人心,改善社會風氣,甚至通過佛法義理的弘傳,讓人明因識果、去惡向善,讓人轉識成智、由迷而悟,這纔是佛教的本懷,這也是佛教不同於一般慈善事業的可貴之處。

遺憾的是,一般社會大衆總將佛教侷限在慈善救濟的框框裏,殊不知慈善工作雖然也能以金錢、物質救人於一時,但是金錢、物質的救濟有利有弊,而且有限;唯有佛法佈施纔是無限的,才能使人終生受用。慈善救濟雖然能夠拯救肉身生命,濟人燃眉之急,但是無法熄滅貪嗔癡三毒;唯有佛法真理的弘傳,才能進一步淨化心靈,拯救法身慧命,使人斷除煩惱,了生脫死,其影響及於生生世世,所以佛教教育才是最徹底的慈善救濟。

目前社會上有很多“有錢的貧窮人”,他們缺乏的不是物質,而是無私的慈悲;世界上除了少數殘障人士之外,並非真的需要救濟,而是需要開發本具的般若智慧。般若智慧是成就一切的根本,所以《金剛經》說:若人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佈施,所得福德,不及以般若波羅蜜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爲他人說,所得功德,百分不及一,百千萬億分,乃至算數譬喻所不能及。

四句偈的佛法佈施,其功德勝過恆河沙數的財物佈施,因此佛教應以弘揚佛法爲本,以傳教爲重;因爲慈善救濟終非究竟,唯有宣揚教義、淨化人心,纔是佛教的主旨所在。

由於寺院具有弘傳佛法的功能,是講經說法的地方,因此又稱爲“講堂”。佛世時,祇園精舍便有七十二間講堂,可見廣建講堂本爲佛陀所倡導。佛教傳到中國之後,古老的寺廟裏都有法堂、藏經樓,尤其漢唐時代,佛教寺院堪稱爲當時的文化中心。乃至歷年來佛教舉辦了不少的義學,禮請名師大德教育失學的人,爲國家作育英才。除此,寺院也是爲莘莘學子讀書提供最佳環境的地方,歷代名將宿儒如范仲淹王安石、呂蒙正等,都是在寺院裏苦讀成功的最佳例子。

寺院是一個多元價值的無盡寶藏,寺院之於吾人,比家庭更爲重要。人在世間生活,有時候會有無力感,會覺得疲倦,甚至對前途感到畏懼、無望。這時候如果能到寺院禮佛拜拜,在大雄寶殿前跟佛祖交流,可能從瞻仰佛像,或是聽聞一句佛法後,突然心開意解,對自己重建信心,對前途重燃希望,這就如汽車加了油一樣,便有足夠的勇氣再往人生的旅程邁進。

所以寺院是我們人生道路的加油站,也是去除煩惱的清涼地,是善友往來的聚會所,是修養性靈的安樂場,是採購法寶的百貨店,是悲智願行的學習處,更是一所療治心靈的醫院、維護社會正義的因果法庭、啓發道德良知的教育學校、提升文化修養的藝術中心。

寺院的建築,對信徒而言是關乎法身慧命的大事。人都有一個色身,要靠家庭來安頓;人都有求知慾,要靠學校來教育。但是我們的精神法身要安頓在哪裏呢?寺院就是我們法身慧命的長養處,是我們的第二個家庭,所以我經常勉勵信徒,每星期至少要回“家”一次,向佛菩薩報到、學習,這是我們人生很重要的功課。

信仰是人生不可忽視的重要課題,寺院則是維繫佛法信仰的中心所在,有寺院就有信仰,有寺院纔有常住三寶,才能讓佛法常住世間。因此,雖然最初我對自己的人生規劃是“以文弘法”,我並無意於建寺當住持,後來所以陷身在寺務、建築中,是因爲跟隨我學佛的信徒日增,大家需要有聽經聞法的據點,要有共修聚會的場所,要有接受佛法教育的教室,甚至要有掛單用餐的地方,所以爲了信徒的需要,也爲了效法佛陀弘揚佛法於五大洲的宏願,四十多年來我披荊斬棘,在世界五大洲創建二百多所寺院。此中承蒙廣大信徒的護持,更感謝的是,每到一地都獲得當地政府的支持和肯定。

例如,一九九四年美國奧斯汀香雲寺舉行動土典禮時,奧斯汀市長特別把當天訂爲“奧斯汀佛光日”,並且送給我一把奧斯汀金鑰匙,甚至早在兩年前,市長就曾親自送給我榮譽市民證書。我感謝之餘,並感於美國雖然幅員廣大,物產豐富,但缺少佛教寺院,所以也很樂於把香雲寺建設成具有弘法、社教、慈善、講經、活動及淨化人心功能的道場,獻給奧斯汀,藉此回報市長的盛情。

另外,被譽爲“南半球第一大寺”的佛光山南天寺,建寺緣起於一九九〇年,澳洲悉尼臥龍崗市長奧得門·佛蘭克先生,到佛光山參加一項國際性的鋼鐵學術會議,他在佛光山小住數日,對佛光山的寺院深有好感,因而誠懇地邀請佛光山到澳洲建道場。

承蒙市長熱心發起,他把自己在臥龍崗市所有的七十英畝土地都捐獻出來,佛光山另外又添購了二十六英畝,而後在一九九二年破土興建,一九九五年十月落成開光,由慈容法師、滿謙法師擔任首任的住持與監院。寺院落成當天,同時舉行“國際佛光會第四次世界會員代表大會”,一時來自五大洲的貴賓雲集,成爲當地的頭條新聞。紐省省長於開光典禮時肯定地表示:“南天寺不但是佛教徒和中國社區裏最重要的建築,也是新南韋爾斯省裏最重要的建築之一。很感謝佛光山有此遠見,在澳洲建此寺院,並且命名爲‘南天寺’,它堪稱是南半球的天堂。”

南天寺的興建,是澳洲佛教歷史上的一大步,傳統中國宮殿式的寺院建築,曾榮獲澳洲政府頒發的最佳建築設計獎、園藝設計獎、燈光設計獎,目前已是澳洲重要的宗教據點。南天寺不僅把佛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更在中西文化交流上扮演了重要橋樑的角色。

其實,佛光山在海內外的每一座道場,都有一定的成立因緣,並沒有強求;即使強求也求不得,一切都順應因緣與信徒的需要而興建。例如佛光山歷經十年開創的美洲第一所寺院“西來寺”,起緣於一九七六年,我代表中國佛教會組團訪問美國,同時慶祝美國獨立兩百週年紀念。期間我在旅途上弘揚“人間佛教”的理念受到熱烈迴響,事後有一些美國友人與當地信徒紛紛寫信,邀請我前往建寺弘法。

爲了恆順衆生,在佛光山常住指派下,一九七八年慈莊法師與依航法師二人,帶着國內信徒的祝福,起程赴美籌備建寺。但是二人赴美后,久久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弘法工作陷入膠着。不得已,我只得親自與心定法師到美國,每天開着車子到外面尋找。經過半個月的奔波,終於在加丁那(GARDENA)地區找到一間教堂,成爲佛光山在美國弘法的第一站,並且展開了美國的弘法之旅。

與此同時,另於洛杉磯哈仙達崗購地籌建“西來寺”,但是由於經濟窘困,以及受到美國法規的種種限制,前後總共經過六次公聽會、一百三十五次協調會,可以說歷盡千難萬苦,最後終於一一克服,而於一九八五年獲准建寺,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落成,由慈莊法師出任首任住持。

建築宏偉的西來寺,是第一座佛教國際化的十方叢林,落成之後備受讚賞,當期《生活》雜誌形容是“美國的紫禁城”,並譽之爲“西半球第一大寺”。

值得一提的是,西來寺落成的同時,並主辦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十六屆大會”,這是中國佛教史上第一次在西半球召開的會議,尤其此次會議首開先例,讓兩岸的代表同時出席,一起坐上同一張會議桌開會,此乃海峽兩岸佛教首開平等交流之創舉。由於這次的因緣,更促成了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居士,具函邀請我到中國大陸訪問,因此使得兩岸的交流又跨出了一大步。

提到樸老,承蒙他生前曾經讚譽說是我把佛教國際化,並說佛光山僧信二衆揹負行囊、經書,在全世界建寺弘法,刻苦耐勞,精神毅力可嘉。

事實上,佛光山今天能在世界各地建寺弘法,確實看得出佛光人有“爲佛光跑天下”的精神,同時更難得的是,他們有直下承擔和不畏艱難的勇氣。

回想一九八九年,我應加拿大多倫多一位蕭姓信徒的友人邀請,到多倫多舉行一場佛學講座。本來以爲只是一般性的聚會而已,沒想到他們租借的講堂有一千六百個座位,而且當天竟然座無虛席,擠了滿滿一屋子的人來聽講。

當時我被他們求法的熱情深深感動。數日後,行程結束,我在回程前往機場時,看到整個加拿大地廣人稀,即使建二百個總統府都不成問題。這讓我連帶地想到:如果能夠到這裏來建個寺院,應該也很可行!於是隨口問同行的弟子:你們有誰願意來這裏建寺嗎?身旁的依宏法師應聲舉手,我說:好,你就在這裏下車。

於是我把車子停到路邊,依宏就這樣在半路下了車,獨自一個人留在多倫多。首先她在當地租了一間房子,開始集衆共修,平常的活動以禪淨共修、家庭普照、佛學講座、法會修持等爲主。期間我也曾去過幾次,並主持了兩次的皈依典禮,信徒因此慢慢多了起來,於是開始物色房子當道場,而後在一九九一年終於有了多倫多禪淨中心。

三年後,由於信徒日益增多,原有的道場不敷使用,因此又在多倫多西區密沙加市覓地,準備擴建。當地信徒對此也滿心期待,於是在大家發心不落人後的熱心護持下,一九九四年“多倫多佛光寺”開始動土籌建,並於一九九六年年底落成。

多倫多佛光寺的興建,依宏法師貢獻很多,她從租屋到建寺,整個建寺過程正如我所主張的。我覺得不管到任何地方發展道場,不可以先有硬件設備,重要的是先要有人。有了信徒,如果大家也能發心,可以先商借某個信徒家中的客廳共修。經過一年半載後,所謂“善心易發,恆長心難持”,慢慢或許覺得家中經常有人進進出出,不勝其煩,這時可以改爲借用車庫,因爲車庫沒有登堂入室,比較好活動,只要稍加裝修後,也可以當成共修的地方。

如此大約再經過半年之後,也許感覺到共修時不管喫飯、上廁所等,都有種種的不方便,這時可以花錢租個房子。然後漸漸地,覺得租的不如買的長久,這時就可以考慮買個小地方,請個法師指導,等到因緣具足時再來建寺。這樣前後爲期最快可能也要兩到三年,不過經過這樣循序漸進的發展,信徒對道場的設立有了參與感,緣分必然更爲濃厚,信仰也會更加堅固,這麼一來,不管對自己的修行,或是對佛教的弘傳,都是一種很好的發展模式。

因此,集我數十年建寺弘法的經驗,我深深感覺到,不管做任何事情,理想固然重要,但是實踐的過程和步驟也不容忽視。尤其凡事要靠“緣”,有緣才能成事,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也是千古不變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