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宗教形式的体验均具有自己的独特性,其中一点原因就在于,这些体验往往不能借助于常识性论理加以说明。

此外,就像包含于宗教体验中的某些事实所暗示的那样,我们任何人的主观意识以及生存状态中,都存在着就算是运用推理手段也难以分析、揭示的道理和现象。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出现了所谓“信仰”“天启”“超自然”崇拜等各种观念。就此而言,禅和其他宗教形式的体验都具有相同的独特性。

可是,禅之所以被称为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独特的宗教形式,原因就在于禅的方法论。禅的方法论不但是由一系列似是而非、矛盾、有悖逻辑的概念组成的,而且,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体验密切相连。

一般来说,宗教倡导世人信仰神灵,或者信仰其他超越人类的某种偶像。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正是像这样的所谓“至高超越者”才能做出某些骇人听闻的举动。然而,禅者却将这种思维模式彻底颠覆。禅者首先将和感觉世界具体相连的奇异的举止展示出来,然后,把它作为探求、抵达事物本源的手段。

禅者常常故意颠倒黑白,故意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把水流说成桥走。在禅者的口中,禅师手中笔直的拄杖变成了弯弯曲曲、木马嘶鸣、石人起舞,可以说,像这样的情况太多了。在这样的言语文字的攻击下,我们的正常思维常常会失去平衡,进而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于是,禅师就可以及时地把握学人失去平衡这一瞬间的变化,从而竭力而强制地引导其人找到正确的解答。但是,这种解答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很难获得禅师的首肯。

禅师特别擅长用拄杖作为接引、教化学人的手段。德山示众云:“道,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 [33]

这段话头中的“道,道!”就是催促参禅者要“想尽办法说出来!”“想尽办法做出来!”若明了怎样跳出这种窘境的办法,那么也就是找到了让禅师心悦诚服而首肯的表现方式。

我们可以把禅称作一种经验。有人认为,这种经验的独特性正是禅的独特性。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妥帖。我个人认为,“禅,并不是主观世界一定要经验的东西;禅,也并不是客观世界一定要体验的东西”,这一观点较为可取。

简单地说,所说的“经验”和“体验”,是指我们自身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因其为我们自身客观存在的一部分,所以,当然有主观能动的体验以及客观被动的体验之分。

禅,并不是这种经验,也并不是部分或片段的经验。可以说,经验存在的始终一直有禅的经验存在。经验存在的整体借助于改观换貌,从而让其中的一端得以获得其存在的依据。于是,在经验存在整体改头换面的过程中,原来的面貌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外观而言,“我”依旧保有原来的面貌,不曾发生变化,依旧拥有原本的智能和感性。“我”所处的世界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关系,就像河川奔涌,山峦高耸;海浪汹涌,鲜花盛放,鸟鸣兽逐。

尽管我们四周的景色没变,不过,“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世界也不再是原来的世界,因为其中的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很难用“经验”二字简单地加以概括。原因就在于,相比于属于心理层面的所谓“经验”,禅所主张的改头换面则属于另一层次,它属于形而上学的层次,或者可以将之称为实际存在,它已然超越了心理层面。

禅的确存在着心理学的因素,却超越了心理学的层面。若禅仅仅止步于心理学层面,那么,所谓的“石人起舞”“木马嘶鸣”等现象,也不过是精神病学的一个病例罢了。

依据上述解析,禅家所主张的“经验”,就是这种改头换面。所以,我们应该依据这一“独特”的立场和观点,对禅文学的整体给予把握和品味。

有僧人向禅师发问:“如何是佛本来面目?”

禅师听了后没说话,只是把舌头伸出来让对方看。僧人好像有所领悟,于是面向禅师礼拜致谢。

禅师看到他的这个样子,就说:“等一等,等一等!你悟到什么了吗?为何礼拜呢?”

僧人相当恭敬地回答:“谢和尚慈悲,出舌示相。法身遍及四方,无所不在。” [34]

何为“本来面目”?即众生诞生之前所持有的面目。这是一则初学者经常参究的公案。

单从表面来看,这则问答仅仅是闭眼伸舌这一滑稽无比的动作,似乎如同哄骗孩子一般,说它有趣,还真的有点儿趣味。然而,其中到底包含着哪些可以引发参禅者认真思考的因素呢?

“本来面目”这一话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一定不能将其看作天真幼稚、饶有趣味的儿戏。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命题,一定要深思熟虑,并经年累月地进行探索,要持一种哲学研究的态度。

那么,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主题,竟然引导禅者一定要全身心投入地孜孜参究,却可以以这样轻率且漫不经心的方式表现出来呢?

这是由于,禅师并未把这一主题借助抽象思维和概念作用表达出来,而是把它迅速地拉入自身的舞台。就禅师来看,他必然心怀将这一主题和实际存在之妙谛相结合的某种因素。那些眨眼、伸指、出舌等看上去不无滑稽的身体动作,在禅师的眼中却具有惊天动地、不可小觑,且极重大的意义,就好像一道道未知来路的闪电在空中噼啪作响,一刹那间即可攫取数以千万计的生命。

这是一个引发世间一切具有思考能力的人深思熟虑的重大事件。若从物理法则和道德规范的结果而言,禅师的眨眼、出舌等举动,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与之相提并论之物。

可是,若就实际存在的禅者的观念来源而言,二者都好似吹拂桌上微尘的举动。世间的确存在着人的心理、道德、善念等无力到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只有神独处其中,静看天下众生的激情、烦恼、愚行。

与芸芸众生如朝露一般生死无常的世界相比,神的世界是神秘之神秘。简言之,神同样存在于尘世之中,不过这一事实仅为禅师所理会,而这正是禅师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而禅师的言行举止,时刻与这一点相关。所以,在普通人看来相当无意义的举止,在禅师看来,其中则包含着无上的妙谛,让其产生独特的意义。

或许,我们可以从下列问答中找到映衬以上论点的地方。

沩山(771~853)问云岩(782~841):

“菩提以何为座?”

岩曰:“以无为为座。”岩却问沩山,山曰:“以诸法空为座。”又问师:“作么生?”师曰:“坐也听伊坐,卧也听伊卧,有一人不坐不卧,速道。速道。”山休去。

另一天,沩山问师:

“甚么处去来?”

师曰:“看病来。”山曰:“有几人病?”师曰:“有病底,有不病底。”山曰:“不病底莫是智头陀(指道吾)么?”师曰:“病与不病,总不干他事,速道速道。”山曰:“道得也与他没交涉。” [35]

有僧人向道吾发问:

“如何是今时着力处?”

师曰:“千人万人唤不回头,方有少分相应。”曰:“忽然火起时如何?”师曰:“能烧大地。”师却问僧:“除却星与焰,哪个是火?”曰:“不是火。”别一僧却问:“师还见火么?”师曰:

“见。”曰:“见从何起?”师曰:“除却行住坐卧,别请一问。” [36]

那么,上面这段问答到底想要达成怎样的目的呢?

这就是“不坐也不卧”的开悟之座,“不拘病和不病”之人,“将宇宙万物烧尽,将见与不见超越”之火,“由不行、不立、不坐、不卧而发问”之人,这就是让人立时顿悟之处。

若我们窥见了这一神秘的事实,我们就必定要发声说话。一定要言明令宇宙万物燃成灰烬,而山峦、河川、繁星却保持故态之妙谛。

“道!”“速道!”“道一句!”等,都是禅师喜欢的言辞,其寓意深邃,其作用巨大。禅师尽力借用这些言辞将确确实实地超越了善和恶、是和非、彼和我的证据呈现给参禅者。

可是,这一超越并非只是将二元思维方式脱离,而是从绝对立场出发,从某种意图的角度来评价二元思维方式。禅者的倡导并不是以概念化为依据,而是以实际状况把握这一绝对立场为依据。

正因为这个原因,那些用于表达、解释、疏通禅之妙谛的言辞,通常会十分具体,都属于日常经验范畴的内容。

我以为,就所谓灵性的经验范畴角度而言,禅的独特性,体现在以极之具体、自然、现实的方式,将深远而抽象的哲理加以阐明,而不提倡推理和假设的方法。

总之,通常的情况下,宗教的哲理在表现形式上采用的是反论法,禅也一样。不过,禅的特色在于,用直率的表达方法,以纯粹依据于日常经验的事例来说明和揭示宗教的哲理。

考虑到以上肤浅的论述,也许在一定的程度上,我们可以对禅的本来面目予以大体上的把握,也许还可以认识决定禅的特异性的若干要素。

不过,根据上述浅显的论述,或许某些读者会就此得出如下结论:基于禅的生活,一定是特殊的生活,是一种让人为之惊异且独特的生活。我个人认为,这种观点不足取,原因是基于禅的生活和人世间的其他生活是一样的,是一种平凡、普通的生活。

实际上,禅的生活就是普通而正常的生活,反之,则不是禅的生活。比如,不管怎样深入禅门,就日常生活而言,禅者和邻人一样。若禅的生活中存在着不同于其他日常生活之处,那么,这仅属于禅者个人的内在生活。

存在、思维、欢喜,是禅的精神生活的三个特性。Sat即存在或真实性;cit即思维或自我意识;ānanda即真正的喜悦。我会在下面的章节中展开具体论述。

公案问答

了解典型的禅门公案问答,将有利于我们深入了解禅林大德的思维方式及禅的无上妙谛。因此,下面是摘抄的几则公案问答:

公案一:鄂州茱萸山和尚(其一)

金轮可观和尚问:“如何是道。”师云:“莫向虚空里钉橛。”观云:“虚空是橛。”师乃打之。观捉住云:“莫打某甲。已后错打人在。”师便休。 [37]

公案二:鄂州茱萸山和尚(其二)

赵州从谂和尚先到云居。云居问曰:“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谂曰:“甚么处住得。”云居曰:“山前有个古寺基。”谂曰:“和尚自住取。”后到师处。师曰:“老老大大,何不住去。”谂曰:“什么处住得。”师曰:“老老大大,住处也不知。”谂曰:“三十年弄马骑,今日却被驴扑。” [38]

公案三:苏州西山和尚

僧问:“三乘十二分教则不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意?”师举拂子示之。其僧不礼拜去参雪峰。雪峰问:“什么处来?”僧云:“浙中来。”雪峰曰:“今夏在什么处?”曰:“苏州西禅。”雪峰曰:“和尚安否?”曰:“来时万福。”雪峰曰:“何不且从容。”曰:“佛法不明。”雪峰曰:“有什么事?”僧举前话。雪峰曰:“汝作么不肯?”僧曰:“是境。” [39]

雪峰曰:“汝见苏州城里人家男女否?”曰:“见。”雪峰曰:“汝见路上林木否?”曰:“见。”雪峰曰:“凡睹人家男女大地林沼总是境,汝还肯否?”曰:“肯。”雪峰曰:“只如拈起拂子汝作么生不肯。”僧乃礼拜曰:“学人取次发言,乞师慈悲。”雪峰曰:“尽乾坤是个眼,汝向什么处蹲坐?”僧无语。 [40]

公案四: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其一)

(赵州)问南泉(748~834):“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否?”南泉曰:“拟向即乖。”师曰:“不拟时如何知是道?”南泉曰:“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是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邪?” [41]

公案五: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其二)

(赵州)问南泉:“知有底人向什么处休歇?”南采云:“山下做牛去。”师云:“谢指示。”南采云:“昨夜三更月到窗。” [42]

公案六:衢州子湖岩利踪禅师

师中夜于僧堂前叫:“有贼!”众皆惊走。师到僧堂后架把住一僧叫云:“维那,捉得也!捉得也!”僧曰:“不是某甲。”师曰:“是即是,只是汝不肯承当。” [43]

公案七:云际师祖禅师,初参南泉普院和尚

问:“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如何是藏?”

泉曰:“与汝往来者是。”

师曰:“不往来者如何?”

泉曰:“亦是。”

曰:“如何是珠?”

泉召:“师祖。”师应诺。

泉曰:“去!汝不会我语。”

师从此信入。 [44]

公案八:天台山云居智出禅师

僧继宗问:“见性成佛,其义云何?”师曰:“清净之性,本来湛然。无有动摇。不属有无、净秽、长短、取舍,体自倚然。如是明见,乃名见性。性即佛,佛即性。故曰见性成佛。”

曰:“性既清净,不属有无,因何有见?”师曰:“见无所见。”

曰:“既无所见,何更有见?”师曰:“见处亦无。”

曰:“如是见时,是谁之见?”师曰:“无有能见者。”

曰:“究竟其理如何?”师曰:“汝知否?妄计为有,即有能所,乃得名迷。随见生解,便堕生死。明见之人即不然。终日见,未尝见。求名处体相不可得,能所俱绝,名为见性。”

曰:“此性遍一切处否?”师曰:“无处不遍。”

曰:“凡夫具否?”师曰:“上言无处不遍。岂凡夫而不具乎?”

曰:“因何诸佛菩萨不被生死所拘,而凡夫独萦此苦?何曾得遍?”师曰:“凡夫于清净性中计有能所,即堕生死。诸佛大士善知清净性中不属有无,即能所不立。”

曰:“若如是说,即有能了不了人。”师曰:“了尚不可得,岂有能了人乎?”

曰:“至理如何?”师曰:“我以要言之,汝即应念清净性中无有凡圣,亦无了不了人。凡之与圣,二俱是名。若随名生解,即堕生死。若知假名不实,即无有当名者。”

又曰:“此是极究竟处。若云‘我能了、彼不能了’即是大病。见有净秽、凡圣。亦是大病。作无凡圣解,又属拨无因果。见有清净性可栖止,亦大病。作不栖止解,亦大病。然清净性中,虽无动摇,具不坏方便应用,及兴慈运悲,如是兴运之处,即全清净之性,可谓见性成佛矣。”继宗踊跃,礼谢而退。 [45]

公案九:雪峰高足福州玄沙师备禅师(835~908)

师一日拈起萝卜问僧:“者(注:同这)个萝卜你作么生?”

前后可百余人下语,悉并不契。

后有元昌对云:“某吃,和尚。”

师云:“吃什么?”

昌云:“吃萝卜。”

师云:“知得,知得。”

师又云:“我比来问你诸人是个吃底物,是你不会了。只管觅对话,有什么了期?我今直向你道,承言须会宗。吃是吃底,用是用底,莫与么黑白不分。我时时向你道,直须辨缁素,莫与么侗,无有是处。我一日十二时中未曾不将为事,犹尚如此。莫道下一转语得了,也是寻常。若与么,一任诸人高飞远扬,不用在者里打蹬。”

有僧却将萝卜出,回山。问:“和尚作么生?”

师云:“只要你吃。”

僧云:“如何是吃底萝卜?”

师云:“你饱我饱。” [46]

公案十:玄沙上堂示众云:

“诸仁者,一法不成一法,异法不成异法,还会么?若不会,也是不会。若会,也是不会。诸仁者,有什么省发处?若省发,也只如然。若不省发,也只如然。上座,是何道理?便得与么难会,见闻觉知恒然。诸仁者,如此语话,是何言句?明明地,诸人须是一如始得。”

有僧问:“如何是一法?”

师云:“异法。”

僧云:“如何是异法?”

师云:“一法。”

问:“如何是佛心?”

师云:“众生心。”

僧云:“如何是众生心?”

师云:“佛心。”

僧问:“如何是学人自己?”

师云:“用自己作什么?”

僧问:“道人相见时如何?”

师云:“我又何曾识汝。”

僧问:“如何是玄沙正主?”

师云:“你是主。我是客。”

僧云:“为什么如此?”

师云:“你问什么?”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