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认为,在东方,没有哲学,也没有美学。如果仅此而已的话倒也无所谓,可是有些年轻的学者总认为东方人的思考能力不如西方人发达,总会抱有自卑感。但这种自卑感其实毫无必要。
在东方没有像西方那样的哲学,这是事实。因为这背后还有很多原因,所以我们必须要弄清楚这些原因。
东方人不管考虑什么事情,都会从生活本身出发,尽可能不脱离生活。对于对生活本身不怎么起到直接作用的事与物,不会抱有太大关心。而且,这种生活指的不是所谓的物质上的提升,而是精神层面的提升。
因此,东方人是不脱离精神层面思考事与物并前进的。即使是打造庭院,也总会为了慰藉心灵、提升品格,来规划庭院的结构。即使是学习音乐,也会去考虑它对人的精神层面有没有益处、有多少益处。即使是绘画,也是如此。古人说,心中如果不藏万卷书,就无法画出真正的画。所谓美,应该从精神层面上去看待,而不该仅仅议论抽象的美。
因此,挂在壁龛上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有助于看它的人的精神提升。壁龛是一种让精神提升的地方,不只是欣赏美的一角。
西方的画无论在哪里,都会被用来填充墙壁的空间。只不过是一种装饰罢了。而日本壁龛中的物件,不是人为了在感官层面上取悦自己而放置的,与之相对,是因为人总想看到超越界限的东西。因此,一般来说,要看它的话,需要有虔诚的态度。诸如焚香之类,尽量要让心神平定下来。人们将壁龛设置在家中最里间,将它作为一个神圣的地方。美不仅仅是美,美必须是从精神要素中所产生的。
沏茶也不仅仅是为了学习礼仪或行为举止的规范。“和、敬、清、寂” 等,都是与人精神性的世界相关的概念。
印度出现了近代数一数二的音乐家。因为他闻名于全世界,美国的乐团经理人们打算把他的作品录制成唱片带回美国,赚上一笔。他们来到印度,恳请这位音乐家答应录制唱片的请求。报酬当然是如他本人所希望的那样。可是,他却拒绝了。他说:“我不会把自己的作品变成众人的慰藉或乐趣,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作为被聆听的对象,能够有益于精神的提升。我不希望从自己灵魂深处产生的音乐被当作仅仅以兴趣为主的作品来看待。”他的这段话体现了东方的精神,让我十分钦佩。
在东方,缺乏灵性之美的事物,不被视作真正的美。因为脱离精神生活的美单单是美而已,在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风雅之人在壁龛上不摆放任何东西,就将一枝尚未绽放的花按它的原样放进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瓶里,挂在墙壁上。在这朵花的花蕾中,天与地尚未分开之时,所谓的神说“要有光”,如果说光就这样映照出它的影子,使我们能够看见它,如今的东方人是否会肯定这点呢?
可以说哲学上也是同样一回事。在东方,人们并不重视脱离精神生活的思考。也就是说,所谓的语言上的探索是毫无用处的。因此在东方,西方意义上的哲学是不发达的。然而,在不向外、专向内的精神方面的探索上,东方人远比西方人进步。
从对哲学、道理的探索这点来看,西方人比东方人更擅长抽象性的思考。相应地,就西方哲学家的个人人格而言,值得佩服之处就很少。所谓的“哲人”或“圣者”在东方更多。
要问这是为什么,理由很明显。因为“哲学家”的思考没有结合生活本身,而在东方,人们致力于让“哲理”问世,努力从精神生活的层面推导出“哲理”。不是从道理转移到行为,而是从行为中找寻出道理。换言之,在东方是将生活本身进行美化的。
要做到这点的话,必须领会无心、无念的心境。首先领会这种未加粉饰的内心,然后,按照所思来行动。
禅者生而为死人,行止皆能从心所欲才好。
这之中就有万念俱空的心境。总之,“要变成孩子”“不要失去赤子之心”等都是参照这一点后得出的道理。
因为是成为大人后的“童心”,所以和孩童时代的“童心”不同。我们必须要着眼于其不同之处。成人的“童心”可不是让人在街道正中小便的意思。
孩子因为是孩子,所以拥有童心是理所当然的。猫会喵喵地叫,狗会汪汪地吠。可是,人在成长,从小孩长成大人这件事是命中注定的。长大成人后,人会产生叫作思考分别 的能力。有这种能力是正常人,没有它的话就是痴傻。然而,长大成人后的人们把应该视为成人的特权和特殊性的思考分别力当作次要的东西,这样回归“童心”的话是一种倒退的生活。如果做着不需要思考分别力的工作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这该怎么办呢?为什么古时的贤者教导成年人要拥有童心呢?所以,我们自己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吗?为什么到如今还要怀念伊甸园中所过着的天真无邪、没有善恶之分的生活呢?
孩子和婴儿是没有分别力的。“幼稚”“天真无邪”,都是指没有分别力这一点。如果成年人的行为毫无分别能力的话,那就不得了了。尽管如此仍要舍弃分别力,回归天真无邪的生活,这会有怎样的意义呢?
东方的“哲学”就是从这点出发。既分别又不分别,因为“罪孽”的存在,想要就这样过着“无罪”的生活。这里有着绝对的矛盾,那应该如何去处理这个矛盾呢?这不仅是逻辑上的矛盾,也是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都会遇到的问题。人们不得不变得神经过敏。在东方,“哲学”就是生活。
在西方,人们在分别的基础之上建造“哲学”的殿堂。而且,一旦建造出巍峨华丽的神殿,哲学家就要去在那神殿旁造个又小又简陋的茅舍,钻进里面生活下去。在东方,人们不建雄伟的思想的殿堂,而是把自己的住所都改造成适合日常起居的草庐,实在是做到了在内心的最深处都能保持潇洒和清寂。所谓不论谁来都轻松自在,让人不禁联想到从前神话时代里的那种uninhibited 、八面玲珑的、圆融无碍的生活理念。可以这样说,东方与西方的做法,各有各的优缺点。可是,若只是为了生活的话,比起用来瞻望的殿堂,住得舒适的草庐不是更好吗?
宋代有一位有名的禅师名叫雪窦。他是一个有翰林之才的学者,很有写诗的才能。我将他写的诗引在下面。
春山叠乱青 (春山与斑驳的青色相重叠)
春水漾虚碧 (春水荡漾着朦胧的碧色)
寥寥天地间 (在这寂寥的天地之间)
独立望何极 (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我的愿望哪能穷尽)
读了这首诗,近来的春色就在我的眼前朦胧闪现,使我想起当时我去中国南方旅行,在雪窦寺与大虚和尚 碰面时的情景。此事姑且不提,我认为禅与诗是一体的。可以说,在禅的世界里,代替哲学的就是诗。进入宋代之后,这个领域内的收获越来越丰富。在那之后,诗占据了主位,禅的地位反而降低,成为诗的从属物。但在宋代,禅的地位还处在很高的位置。
我第一次读这种诗的时候,也曾想过禅不过就是“自然”神秘主义之类的东西罢了。现在回头看看,觉得自己真是大错特错。禅诗里有着更深层次的东西。关于这一点,须得另文撰写。不管怎么说,禅在谈论什么的时候,逻辑上一定都用一种矛盾的手法来表现。从存在论 的角度而言,禅对所有事物都“原封不动”地予以肯定,用“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庐山烟雨浙江潮”来予以总结。看到这里,宣扬善恶定数论的人一定会高声抗议禅真是太麻烦了,“富士山晴天也好,阴天也好”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怒不可遏地开始他们的议论。
还是说说雪窦的诗吧。“春山叠乱青,春水漾虚碧”这样的诗句,能够使人眼前浮现那初夏时节的一片碧绿的景色。这样的诗句,如果不是用汉字来写,可能无法去穷尽它意义上的奥妙。要是把这句话换成罗马字母,不仅会让人觉得兴味索然,还会让人对他想说的内容摸不着头脑。汉字与汉民族的思考方式及普遍情感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是不可分离的。只要汉民族的文化里有某种意思、某种价值,那就不能够舍弃他们的文字。
一片碧绿的春色里,绿色也会有无限的变化。虽不知这世上的植物到底有多少种,但那不计其数的绿色的变化,被它本身的形态孕育出来,渲染出这天地一色的绿的世界。若要用语言去表达,应该就是“一即多,多即一”的道理了。并且那多即一里面的每个个体,都以其各自的形态包含其他一切的个体,以自己的方式保持其特殊性。可是,在这个情况下,没有一草一木会说“我才是真正的绿”,然后去排挤其他异己的个体。它们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绿,和其他绿色融为一体,穷尽自己的能力去充实山野的景色。兰菊斗美、弱肉强食之类的说法,无非是成年后的人类才会拥有的观点罢了。从生物各自不同的角度来说,花儿本身是没有良莠之分的。吃老鼠的猫也好,吃鹿的狮子也好,它们心中没有憎恶的心理,也不存在谁强谁弱的自我意识,更不用说善恶有别的概念和对猎物的怜悯之心了。所有个体的特性都如它们生性那样,只是展现着它们的“童心”而已。就这一点而言,它们没有成年后的人类那样罪孽深重的部分。善恶也罢,慈悲也罢,爱也罢,天命也罢,(成年后的人类)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大道理,到处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口舌还没干透,杀人(近来伴随着大量生产的工业化的兴起,十万二十万的杀人犯,在惊讶之中,一下子被葬送了性命)、盗窃,什么都干得出来。就这样,他们觉得自己比其他的动物,比所有的生物都要伟大得多。要是世上真有造物主,他们就想求他赶紧造出更优质的人类来。
闲话休题。雪窦在那无垠的绿色之间,一边说着“寥寥天地间”,一边在那里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若用逻辑、道理、分别之类的观点来看的话,一般就是特殊,特殊就是一般,既是最抽象的东西,也是最具体的东西。换言之,一个人就能立刻吞吐无限的宇宙。五尺还是六尺高的雪窦,在那春山春水、无垠绿意、千变万化的正中“独立”着。无限大就这样被那无限小包围着不见了。“望何极”,便是指零即无限的道理。若是形诸语言文字的话,只能这样迂回婉转地说出来。
在我们之间,有“境遇”“境地”“心境”之类的熟语。我想把这些词翻译成英文,想了很久,也去查了资料,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译词。state of mind 、mental attitude 、general affective tone ,还有psychic atmosphere 等等我都想到了,可是总感觉每个都对不上。也就是说,把自己和客观世界之间没有任何嫌隙,也没有因此而产生冲突的心境看作是“对一般世界,对自己,每天都有着平和的心态”。这种译法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出入,但要说它和自己的“境遇”这层意思完全符合的话,我感觉还是有些距离的。无论哪里的语言都解释不出来这层意义,这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而,东西方两种文化之间,有着从根本上就不同的东西。
以雪窦写的偈颂为代表,把宋代禅师的诗的表达方式和西方哲学的做法相对比来看的话,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差别。我把《碧岩集》里圆悟写的垂示 作为例子引出来。第十则里有些看上去像是具有“哲学”性或是逻辑性评论的地方。当然在别处也有类似的例子,现在我只是把手边的一个例子引用出来。那垂示是这样写的。
恁么恁么,不恁么不恁么,若论战也,个个立在转处。所以道:若向上转去,直得释迦弥勒,文殊普贤,千圣万圣,天下宗师,普皆忍气吞声;若向下转去,醯鸡蠛蠓 ,蠢动含灵,一一放大光明,一一壁立万仞;倘或不上不下,又作么生商量,有条攀条,无条攀例。试举看。
突然碰到这样的文字,读者们会一头雾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内容吧。接下来我简明扼要地解读一下。
肯定和否定两者共存。修禅者选取其中哪一种时,没有预先设定。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做出肯定或否定。否定的情况下,所有的一切都一一打倒。既没有聪明人也没有愚人,善与恶、是与非、真与伪一同否定。这是绝对的否定。相反,站在肯定一面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都“对的对的、正是正是”地予以肯定。无论是微小的蝼蚁、荠菜,还是老鼠的小便,都全盘地接受其所有的价值。都在各自地发光发亮。在肯定的立场,万物各司其职寸步不让。对了,还有特殊点儿的情况,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处于这样的情境,应该如何处理呢?有没有什么这样的例子呢?还是举一个例证给你看吧。
这就是圆悟禅师的“垂示”,也即序言一样的东西。
汉人的头脑并不擅长抽象思考。什么都是具体的。因此圆悟禅师的文章中一点都没有“哲学”的味道。从“恁么不恁么”开始,到释迦云云,都不存在。悉数否定。相反,跳出来的跳蚤和虱子,都是些活生生的东西。于是问道:到最后如果有不偏不倚的立场,那是怎样的呢?这跟“哲学”家的辩证法的内容非常不同。并不是按肯定到否定,然后再到综合这样一个顺序。而是想要超越肯定和否定,进入另一新领域。那么,让我不抽象地,非常具体地给你看吧。
唐朝有一位名叫睦州的修禅者。云游僧人路过此地,睦州说:
“你是从何处来的呢?”
僧人一言不发,只是大喝一声。
睦州说:“我被你喝了一声。”
僧人又喝了一声。
睦州说:“你乱喝几声,然后打算怎样?”
僧人沉默不语。
于是睦州便打僧人说:
“你这虚张声势的家伙!”
从普通的眼光去看,这是在干什么,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又在怎样的情形下超越了肯定和否定呢?看起来不过好像在打架一样罢了。最后,和尚打了云游僧人,说出了嘲讽的话。究竟真的是如外行人所认为的嘲讽的话吗?这得试着琢磨琢磨。
大家所关注的都是这里的一喝、两喝,或是三喝之类的行为有什么样的深意在内吧。“喝”在日本一般发音为“カーッ”,是一种喊叫声。这喊叫声哪里有肯定哪里有否定,又是哪里发展出了超过肯定否定的境界呢?真让人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在云游僧人的“无语”中是否应该看到“维摩一默如雷”呢?怎么样?睦州最后的一棒,是绝对肯定、绝对否定,还是绝对超越两者地从其他生命中喷发出来的呢,这又是怎样的呢?
无论如何,这一定有某种象征着什么的东西。这既不是排中律,也不是二律背反,也不是二者择一,但是其中心一定有某种东西在里面。总之,枯燥无味的抽象的理论形式在这里毫无意义。A是A,A不是非A。这样的形式在生活中怎么套用呢?早上起来说“早安”,这是肯定还是否定,还是既不是A也不是非A的绝对肯定?这是什么超越性的问题吗?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逻辑存在吗?究竟是怎样呢?怎样呢?
把这用在睦州和云游僧人之间的问答来看,会变成怎样的样子呢?
“你从哪里来?”(你到底是谁,你的出处,你的去处?)
喝!(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从天上来”吗,是“我从地下冒出来”还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意思呢?是“花是红的柳是绿的”吗?还是路德的“我现在站在这里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呢……)
“吃了你一声大喝。”(这是肯定还是否定呢?)
喝!(这和第一次有什么不同?)
“又来了?然后呢?”(这是什么打招呼方式?是某种“哲学”吗?存在论,还是虚无说?)
……(这是窘迫的沉默吗?还是有其他的意思?)(睦州用一棒回应之后,怒骂)
“你这虚张声势的家伙!”
如果是柏拉图或是苏格拉底的话,一本对话集就此可以诞生,但禅师的话就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是,把这样的一挨一拶延长的话,谁又能断言不能成为一本书呢?
雪窦口诵完这一则后,最后又添上一句“拈来天下与人看”。天下人会怎样“看”、怎样评论它呢?圆悟禅师做注解曰:“姑且说下该在怎样的状态下‘看’它呢,睁着眼看也不行,合上眼看也不行。谁能从这个困境中幸免呢!”
这一段因缘,真是无从着手。睁着眼看也不行,肯定它也不行;闭着眼看也不行,否定它也不行。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呢?在这样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就照着去做,从中体会,这就是东方式“哲学”。
“天下人”都不大知道除西方式“哲学”以外还有这样的哲学。因此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告知世人。
时值晚春初夏之交,窗外,隔着山谷,可以眺望到一派“乱青”的瑞鹿山。每回看到此景总是想到雪窦的诗句,聊记于下:
堪对暮云归未合,
远山无限碧层层。
(原载于1961年7月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