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这个字有很多含义。然而现在我并不想尝试从科学分析的角度去一一了解,只是把它有很多含义这件事先说在前头。然后,姑且查一查“日本人的心”这句话里的心,指的是什么。

关于心的问题,讨论得最热烈的要算是禅了吧。禅就是围绕着这个问题才得以延续。我先引用近代大禅学家至道无难禅师的歌,来尝试阐明心为何物。

一般情况下,心和身体是分开讨论的。人们认为,心存在身体里的某处,支配着身体。然而,事实常常是这样的:心为身体所支配的情况也很多见。无论是哪种情况,我们的一般想法就是,心和身体是各自存在的。然后,至于心的真实形态,就不会另外去思考了。身体的话,因为我们有五官,可以用眼睛去看,去触摸皮肤,“原来是这个啊”,于是,马上就能明白。心,却没有这样伸手可及。因此,心虽存在,但那真实形态却不能像外物一样,通过五官来具体感受,在有和无的中间摇摆。我暂且先这么总结吧,心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于是慢慢产生了这样一个习惯:将肉体上无法呈现的事物全都归纳于心。这是非常模糊不清又十分不科学的,然而一般情况下也就这样妥协了。

无难禅师的歌里有这样一段话:

心亦无,身亦灭

一切言行

皆顺其自然

这是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宗旨用一句话总结的吟歌,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精髓所在。无难想说的是,从今往后,人们做出各种各样的行为。万物皆空,但这个空不是指完全没有烦恼的无心,而是指其中包含着无限可能。也是所谓的万德圆满、不增不减。从空之中,无限的动力不分昼夜,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这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空。也能用“大用现前,不存轨则”“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来表达。“转辘辘地”就是用来形容它的。无难又说:

身体消失,心也消失,行走于世

即便走在剑上,也毫无阻碍

这正是身心脱落、脱落身心的时节。然而这并不是说身心一起消亡,而是身体和心都维持原状,如此一来,一切皆为空。但是,只有空的话,是无法发生变化的。不能忘记“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下面这句不是出自无难,我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说过的话。

心,才是迷惑内心的存在

对心,切不可粗心大意

这里的心有双重含义,被迷惑的心和迷惑人的心。从心本身来看,迷惑人和被迷惑都是无,但若是踏入空的领域里,便可以区分为能所这两条道路。区分开就是去迷惑和被迷惑。机轮不是静止的,它会周转,这才是机轮,但要是过分在意转动处,就会在无限迷茫的世界里辗转反侧。努力记住消失又不会消失的事物,这就是所谓的修行。但是修行不是单向的,不可忘却那些不会消失却又消失了的事物。

你会感到苦恼,然而那是因为

身为心所轻视

被轻视确是苦恼,但若是没有轻视,苦恼和喜悦便都不存在。身体和心也都不存在了。身心皆存,而后在身心皆无之处,才有所顿悟。心虽只有一个,但要是没有身体,这仅存的唯一也将平白无故地终结。不仅如此,还会停滞在这个唯一上,然后连这唯一也将失去。我们应当留意,它既不是由二而来,也并不守护着一,它不负面,不消极,实在是生机活跃的根基。

天神的歌里唱道:

心诚所至

即便不祈祷,神也会庇佑

这个诚就是心原本的性格。与其说是性格,不如说是心原本的面貌,也可以说是神的随波逐流。所以像“守护”“祈祷”这些都是不需要的。我想表达的是,保持原样,一成不变,那才是心本来的模样。

总之,将心分为两类,将陷入迷茫的心作为普通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称为意识或是情感。“日本人的心”的话,指的就是这种情感。

不过,有一件事我得说在前头。一般情况下我们所说的心,是将心理学上的心,和上文提到的存在论里的心,二者混为一谈后的事物。这是因为东方,也就是日本和中国,认为“心才是迷惑内心的存在”,素来把二者视为同一物。这么一想,却也有合理之处。在此就不做深究了。

心,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是没有东方西方、古代现代的区别的。但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思考,就会出现时间差和空间差。“日本人的心”这个说法也就能够成立。

如果把心作为一个综合了心理学作用的整体来看,有各种各样的条件和心紧密相连。比如环境条件、生物学上的束缚、社会传统及宗教旧习等等,都与其有所关联。尤其是宗教旧习、常规或是传统这类事物,深深渗透到了各国国民或民族的心理构建当中。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事实。

宗教传统中有许多要素。其中最出名的几项如下。这是无难对于某个人不理解“佛之常在”这一问题给出的回答。“如今,若要说妙为何物,则妙是无念。这才是充盈天地之间的奥妙,是世尊常在之家。”意思就是“佛的常在或者说常在,指的是当下天地无念之妙处”。无念即是心的真实面貌。再进一步说,也可以说是“无心之心,心之无心”。这句话里便有“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意味——这个道理是东方特有的直观感受,其他国家,特别是在西方人的传统中是不存在的。

这里继续引用无难的话,内容如下:

“妙难以言说。打个比方,如果对着人说上一天,也说不完妙。对方漫不经心地边听边点头,忘却了万法,心境平静。离开之后就忘了自己听了什么。此即是妙得以形成之处。”

无难将妙与心当作同一意思使用。他说“妙为心,念为身”。

心和念,有时会混杂着一起用。此说的念,应该归为心理学上的意思。妙心之内,从这个方面来看不存在念。无难又继续说道:

“妙充盈于天地,且切实存在于我们自身。可云事成妙即成……达到妙的境界便可成佛,也就是世上最可贵的至极。因此,若是有些许思量分别,那就不是妙。”

换言之,只要有一点念的因素,就不能获得对妙的直观感受,因此也无法掌握心。思量分别是心理学事物的本体,和妙心是恰恰相反的。但是,如果把这个心当作分类外的其他事物,它又会成为被分类的对象,就不再是心了。似有似无,若隐若现——这就是妙。彻悟妙时,就会感受到东方的(包括日本的)特质,是无分别的直观感受。这个直观感受与感情有着相通之处。其中潜藏着危险因子,会让妙发生歪曲,被视为言行直率。必须擦亮双眼辨别二者。感情里,还残留着不是妙的因子。那是分别思虑的残渣。心的妙里是没有它的。

我好像描述了不少与眼下这个问题关系甚远的事,但我想说的就是,日本人的“心”里寄宿着这种称为妙的东西。这个“心”里掺杂了很多心理学上的因素,若是将这些因素一层层剥开,思量分别性质的事物便会消失,触碰到赤裸裸又坦荡荡的妙的本体。西方人心中,客观上有着想要拜见神明的欲念。而日本人心中,更常见的是内向性。即使是没什么文化修养的人身上,也具备这种内向性。这与理智的西方人截然不同。会在日本人的心上发现缺点,是因为它太轻视分别性。如果只往其中一方面增加重量,就会失去同其他方面的平衡。要是偏向于内向性的无念或无分别性,其缺点便会在感情的无分别这里暴露无遗。日本人热情过剩却缺乏思想,就是肇始于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人还没脱离少年阶段。因为成熟这个词的意思就是理智分别的发展,思想浅薄的日本人的大脑被批评尚未脱离幼儿性,所言极为中肯。作为日本人,我们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日本人尽管在东方范围内也可称得上擅长科学性的技巧,但在正确度和精细度上,依然普遍有所欠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关于这点,我们要谦虚地汲取西方的事物,汲取科学性、工业性、分别性、辩证性的事物。这之中乍一看好像没有妙,那是因为我们只看到了事物的痕迹。充分了解后就能看清,在产生分别的地方,妙就存在于天地之间,人类万事之中。

人一旦触及妙,就会耽迷、执着、沉溺于此,忘了要运用这个理论。日本人的心里存在妙的传统,所以关于妙的探究随处可见。也因为数量太多,反而容易被忽视。

惶惶浮世间,一成不变

佛不问万物

不让一成不变的妙一成不变,在它无法一成不变的时候,也应当关注它。不要让日本人的心停留在空间的、静力的地方。相反,我们必须要让它在时间轴上转动,让它“转辘辘地”。今天的日本,还有很多封建的、岛国的思想不时涌动。这些都是静止性习惯的余毒。今天的世界早已不是过去的世界,不是战前的世界。科学发展,技术进步,连思想也在跨步向前。思想紧紧追随其后,只是做到这样还不够,世界在逐渐融合的过程中也在发生变化。为了顺应变化,日本人的心必须活跃起来,不该一直被囚禁于感性。妙总是存在于动之中。若是忘了这点,总是活在封建时代、锁国时代的梦里是不行的。人类的进化过程现在也面临着一个转机。

日本人的心,有着重视妙心的传统,所以我们要顺应这点,时时刻刻都要认清动态的妙,不要忘了让妙运转起来。

(原载于1961年1月号《淡交》)